过火焰山
2024-06-24陈清泓
陈清泓
据黄珍珍说,我的父亲是和两只哈密瓜一起消失的。
那是三天前,九月十一日的晚上。父亲吃过晚饭,套上一件运动服,趿拉着掉底凉鞋出了门。在监控中,他怀抱两轮明月般的黄河蜜,走出水果店,如盐入水,融进浓浓夜色里。
他失踪前穿的运动服,是二十年前县城柳林服装厂的明星产品。当初建厂取名时,将母亲的名字,父亲的姓氏,合在了一起。父亲穿走那件衣服,也许有怀念前妻的意味,可他抱着的两只黄河蜜,又是黄珍珍最生动的注脚。我也被父亲搞糊涂了。他这一生,究竟更爱哪个女人?
黄珍珍在电话里的声音惊慌失措,仿佛笃定灾祸已至,使我嗅到阴谋的气息。我开车赶回老家汾县,交费,下高速,灰色的山迎面而来。它的姓名,缘于它的样貌,山体上粗下细,顶面平缓,犹如一只倒立的马蹄,便叫马蹄山。我刚上小学时,曾去过一次山上,算来是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时父亲仍是柳林服装厂的厂长,而黄珍珍刚入厂工作。
黄珍珍在柳林很有名,有个外号叫“串串”,说她是混血儿。她会说英语,一双瞳仁浅得出奇,甜美的淡淡的黄,看人时直白袒露,一下望到最深处。我见她第一面,也叫她 “串串”,挨了父亲狠狠一巴掌,才改口喊的黄阿姨。她给父亲做翻译,闲暇时辅导我学英语。那年暑假结束时,父亲换了一辆崭新的皇冠车,载着我和黄珍珍去马蹄山玩。
去马蹄山的路上,车内弥漫着令人晕眩的皮革味。我蜷在后排,看见黄珍珍茂密的黑发,轻柔地披泻在副驾驶的靠背上,一旁的父亲,歪斜着身子,不住地细数马蹄山的典故,说得嘴角堆起细密的白沫。典故从南宋抗金英雄杨妙真说起,说这个女将军,曾被敌人追击至马蹄山,在山顶上练兵,致使对方久攻不下……
我在父亲广阔无垠的讲解中睡去,又从黄珍珍卖力的夸奖声中醒来,她亲热地喊道:我们到啦。少时的我,在睡眼朦胧中,看见前方那只苍翠的马蹄,正踏在黄珍珍粉色的脸颊上。
这一幕的黄珍珍,后来常常盘旋在我的梦里。梦里还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死的人是灰色的,所以那应该是我的母亲。母亲死后,我读过她写的日记,她的死也与黄珍珍有关。当然,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讲到她的死,在那之前,我要先从她年轻时说起。
汾县十字街招待所的一个小服务员,每次路过布料店,都痴痴地朝里望,次次都对上店里小工的眼睛。小工的眼睛,像两块烧着的黑煤块,盯住在门外驻足不前、伸手绞着两条细辫子的姑娘。
时间久了,小工才知道,这个姑娘是被店里那块鹅黄色的缎子绊住了脚。
小工预支一个月的工钱,买下缎子送给小服务员,她拿来做了条裙子,鹅黄的底,绣着细长绿柳,包裹住削肩细腰,仿佛将满园春色穿在了身上。
她穿着这身裙子,嫁给了小工,小工借了些钱,又用了她的彩礼和嫁妆,在十字街上,开了家服装店。
小工成了老板,买下一辆面包车,拉老板娘去市里的批发市场进货。她的手,一摸上衣服,几分棉,几分涤纶,心中便明了。小面包车从市场里开出来,车厢里满满当当,她靠着他,靠到日暮,回店后,夫妻俩卸货、打价签,摆货,忙至深夜。
十字街的服装店越开越大。夫妻俩买下来老服装厂的生产线,办起了工厂。
厂名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叫做柳林服装厂,仿佛心心相印的爱的结晶。
男人跑生意,女人管财务,生意高歌猛进,外地人不知汾县和马蹄山,却知道柳林服装厂的运动服。
几年后,女人暂放大权,闷在家中做婴儿的衣物,生下一个男孩。男孩上学后,她得以解放,去看日思夜想的服装厂。柳林是被她撇下的女儿,短短几年,上了新机器,用了新布料,出落成陌生的大姑娘了。她近乡情怯,怕是捡起柳林,又要撇下没长大的男孩。
她不敢再出门。
她便趴在窗户上,张望着代替她走在外面的男人,她的男人除了上班,还要出去两次:清早去早餐店买豆浆、油条,黄昏去巷口买馒头。他乐意穿戴整齐地走在饮食俗气里,听小商小贩叫他林厂长,再给他让一星半点儿的斤两。一把小葱,几枚鸡蛋,都是权力的象征。儿子出生后,他还会驮着小男孩出街,将孩子的两只小脚,搭在自己胸前。他哪怕驮着儿子做一分钟的巡游,也是慈父的底色,会被职工们浓墨重彩地夸赞。所以等男孩渐渐长大了,男人依旧吃力地驮着。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女人是我的母亲,男孩是我。在黄珍珍出现之前,母亲的日记和我的记忆,都还算幸福。
母亲写黄珍珍的出现,写得极具诗意。她说:“林洪涛在认出黄珍珍之前,他们相遇了两回。”也是从这里开始,母亲不再称父亲为 “林”,而是全名了。
那天早上,命运派来一个骑三轮车的小贩,小贩拉了一车的黄河蜜,停在服装厂家属院的门口,车斗里黄澄澄的,像河滩上的日出。黄珍珍提着盒饭,蹲在摊前挑瓜,拍拍这个,摸摸那个,简直爱不释手。当时,我骑在父亲背上,抱住他的脖颈,挂着一袋油条,从她身后经过。
黄昏时,职工们下了班,买瓜的,卖饼的,拌凉菜的,接孩子的,配钥匙的,在街上挤成一团。我捧着一袋馒头,父亲驮着我,在众人的问候和夸赞声里漫步,犹如出巡,好不得意。我们经过水果摊时,黄珍珍又蹲在摊前。她提着一篮子衣服,赤脚踩一双红拖鞋,踮脚热切地张望最后几只黄河蜜。父亲忍不住像个长辈般打趣她:“又来啦?”黄珍珍哈哈一笑,回敬道:“您也——又来啦?”
黄珍珍的眼睛像蜂蜜一样黏稠,发尾还在滴水。我在父亲的头顶上叫了一句:串串。
回去的路上,父亲的步子迈得很豪迈,肩膀一耸一耸的,将我颠起来,他很久不能做到这样了。他说:“刚才那个女工是厂里剪线头的,昨天流水线出了故障,她能看懂机器上的英语。你也要学好英语,不能再叫人串串了啊。”
第二天,父亲提着两只黄河蜜,带上我,叩响了黄珍珍的宿舍门。黄珍珍先教我学英语国际音标。我每学会一个音标,能得到些糖块和饼干,每学满五个便能吃到黄河蜜。我将它们带回家,向母亲炫耀战利品。
滚圆丰润、外皮摸着有些凉意的哈密瓜,成了黄珍珍含蓄的注脚。母亲却像对此物过敏,无声地拒之于千里之外。后来我翻母亲的日记,她在那个夏天,写满了对幼小的我的恨意。我知道这是难免的。
暑假将近时,我们从马蹄山游玩回来,父亲径直去了服装厂,黄珍珍护送我至家属院。在厂长小楼前,她拂去我头上粘的草屑,塞过来一大包零食和水果,才掉头往回走。
我推开家门,轻手轻脚地溜上二楼。从楼梯拐角处,倏然飘出一个人影,蛰伏多时的母亲,顶着一张平铺直叙的僵冷的脸,如料峭寒风般扑来。接着,窗户发出吱咯声,狠狠地撞上一旁的窗框。
黄珍珍这时正走到楼拐角处,那只黄河蜜自二楼而下,从她头顶擦过,抱着粉身碎骨之志,猛烈撞地,弹起,在半空裂开,落入下水道口,迸出甜蜜的鲜血。我急忙站起来,探出身,伸长脖子,脸上粘满的泪水、鼻涕,快要滴到窗下黄珍珍的身上。只见她冲我嘘了一声,伸指轻点窗内,抬手比拟老虎发怒样,又做了个鬼脸。我噗嗤笑了,冒出一颗圆圆的鼻涕泡。
过了一会儿,我扒着窗户向外看,黄珍珍走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孤独地躺在地上。前面的服装厂宿舍,一排排的窗户,热闹地亮满了灯。
服装厂宿舍楼共五层,从前住得满,盖起家属楼后,分到房的都搬走了,只剩一些单身男女。我数着楼层,想找属于黄珍珍的那扇窗户。
发作过的母亲,将厨房搅得铿锵作响,屋里聚起沉重的饭香。我并不理解她的愤怒,只想像黄珍珍一样,冲她做一个鬼脸。我背着母亲出了家门,往宿舍楼去,一路上只恨自己的脚太慢,心先一步飞过了宿舍三楼狭长的走廊。
三一三的门半开着,阳台上挂着几条宽大的内裤,吧嗒吧嗒滴水。桌上放着小学英语课本和几瓣切好的哈密瓜,苍蝇在水果刀上试探。摇晃的风扇,吹开雪白的蚊帐,露出搭在床架上的四条圆润的腿。
黄珍珍显然没想到我会来。她跳下床,光脚走过来,微微躬下腰端详着:“哎呀,这是怎么了?”
白色蚊帐又被掀开了,钻出来一个与黄珍珍差不多大的女孩,说的是汾县的方言,问谁来了。
黄珍珍坐回床上,揽过女孩,半掩住嘴低声说话,一双蜜色的眼,弯成了一对月牙。被她揽住的女孩,也冒出一丝丝笑意,如细雨落在湖面,徐徐地展开涟漪,等我带着困惑盯住她们时,两人的笑意忽成了急雨,大笑、颤抖、打着滚,捶得床板震响。黄珍珍红着脸清嗓子。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寂静几秒,她们又噗嗤地笑起来。不能尽兴地笑,遮遮掩掩地笑,显得这件事更神秘了。
女孩瞟一眼黄珍珍,对完全愣住的我说:“你以后可得对你这个姐姐好啊,她连内裤都给你们洗——”
黄珍珍瞪住女孩,将我放置在椅子上,推过来两瓣哈密瓜。豆绿的苍蝇停在瓜沿上,还要再往上爬。
黄珍珍在桌边蹲下身,指着我的脚问,怎么了?我低头一看,断开的棕色凉鞋带子,垂在地上,沾了满身的布屑、尘土。
“明天让你爸给你买双新的。”黄珍珍拿来抹布,给我擦凉鞋。蜷曲的发,遮住了她大半张粉色的脸,只有一张殷红的嘴唇,在其中若隐若现。
我晃晃脚,朝阳台看去,挂着的内裤不再滴水了,其中带着格纹的、边缘绣着绿鳄鱼的内裤,父亲也有一条。
夏天过后,黄珍珍很快接了母亲在柳林的班。母亲不止一次向我强调,黄珍珍别有居心,教不好英语,更不会管财务。
有时,女人的嗅觉是灵敏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天敌。
父亲并不理会女人们的口角,他醉心于搭建仁厚的企业家的形象。朋友来借钱,他无有不应,还将高档成衣,如送鲜花、水果般赠予来参观的汾县领导和同行。
厂长的慷慨,很快感染了柳林职工。
机器轰鸣的白天,几个职工蹲守在家属院的墙根处,等侯从厂仓库抛出来的布匹。那些流光溢彩的、光滑的、有韧劲的、被高价买来的布匹,跌进小偷们的怀中,被拖着、搂住,堆在三轮车上,拉到隐秘的角落里贱卖。我放学时遇到过两次。他们不自然地笑笑,同我打招呼。我绕开他们,继续往后面的厂长小楼走,留他们在原地,相互挤眉弄眼。
母亲也看到过,只是不痛不痒地对父亲说了几句。毕竟那群人里,也有她介绍进厂的亲戚,比如我的小姨。
我上初一时,黄珍珍搬进了马蹄山旁新建的联排别墅,服装厂机器的轰鸣声,像去而不返的鸟群,难觅踪迹。家属院门口贴了一张名单,上面列明了服装厂职工的遣散费,有多有少,都算不上丰厚。那天我放学回家,大门口挤满了人,好似节日庆典,我拨开挤成一团的手脚,艰难地穿过压抑的人群。
直到我撞上人群中一个矮胖的男人。那男人仰头看着名单,脸膛越来越黑,嘴唇蠕动不停,瞥见我,才狠啐一口,骂出了声,骂得很响亮。我认出了他,他的老婆在街头卖馒头,他有时下了班,也去帮忙,常送给我红糖三角吃。
四周嗡嗡的议论声,骤然飞到我的耳边。那些话,不同于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听到的赞美之声。
父亲从厂长的位子上下来,人变得比往日还要温暾宽厚。他很少出门,更不踏足水果店。源源不断的黄河蜜,从他的生活里戛然灭绝了。
母亲的面貌倒是焕然一新。她铆足劲攒了爿店,挂名“柳林服装厂服装店”,卖厂里积压的衣物。那些衣服,譬如将死之人,而母亲像绝不放弃救治的家属。她独自埋头理货架、贴价签,笃定自己能延续柳林服装厂的生命。母亲的日记,从此变成了服装店的记事本,写满进货出货的数目,不再有伤春悲秋的语句。
如抽芽般长个子的我,长手长脚,平静地走在柳林职工失业的阴影里。从前,楼前楼后的邻居,见了我都远远地挂上笑,走近了热烘烘地问学习、问身体;院里的孩子们,亲热地揽着我,玩游戏时,将我拱在最前头。一夜之间,温情全都风流云散。
家属院里的哨子,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哨子的父母都在生产线,厂里赶订单时,母亲总喊哨子来家里吃饭。时间久了,哨子蹲在楼下,抽两声鼻子,就能说出我家今天吃什么菜。
哨子的大名不叫哨子,可他乐意别人喊他哨子。他和我同级,在班上当体委,体育老师给了他一只哨子,他用毛线穿了挂在脖子上。哨声就是他的语言。他高兴时,要欢快地吹哨子,激动时,则吹得很急促,有大事宣布时,吹出来三长两短,很有规律。
有一天,他在厂长小楼下吹出了十次三长两短,向我宣布他以后想参军做飞行员,并和我源源不断地解说不同型号的飞机。我听得很入神。
母亲趴在窗户上看我们,说我像个闷葫芦,哨子像个噪鹃,我们两个人成日凑在一起,谁见了都说绝配。
我上楼后,母亲挪揄道,哨子长着一张三角脸,眯眯眼,走起路来两条腿还一摆一摆的,这样的形象,恐怕当不上飞行员。我红着脸维护哨子,好像当飞行员的梦想不仅是哨子的。从那之后,要上学时,他都站在厂长小楼下,先吹两声哨子,再喊道:“林一兆同学,林一兆同学,归队!”
如今,他的哨子声,再也不会引我去上学了。
生活也同友谊般,不再轻易地持续。哨子父亲原先常提着礼品酒和羊腿回家,夫妻俩失业后,他的车筐装上大半个月的青菜,才有一两次的红肉,有时载一些便宜的散装酒。他喝完了酒,会绕着厂长小楼嚷骂,踹几下我们家的大门,才回家去。夜里,家中又传出女人的哭嚎。
我们家的大门,渐渐多了好几处坑洼,开合起来,咯吱作响。我进出很小心,只从留出的一条缝隙间钻出去,要是一不小心碰到,发出了声响,我就像被火燎到一样,跳出去老远。在这种刻意的死寂中,我仍竖着耳朵,渴望听见哨子的心声。可是他永远地哑下去了。
中考前的一个雨天,我在家属院旁的小卖部里,见到了哨子。哨子染着半黄不绿的头发,瘦得像根蒜苔,斜靠着柜台,将手里那张五块钱叠成香烟状,夹在指间,冲小卖部老板挥了挥。
坐在柜台深处的老板,眼皮一翻,并不用侧身,一只手伸到后背的玻璃柜里,再一摆胳膊,丢出去一团红色。哨子夹臂张开双手接住,吹起轻飘飘的口哨,插着裤兜,晃晃荡荡地往外走。他的脖子上,挂了两条指头粗的铁链,一路坠到胸口处。
我站在门口低下头,不再敢看他,他也无声地绕开了我。
咯吱作响的风扇,鼓动着哨子留下的五块钱,让它滑向柜台的边缘。老板拉开抽屉,将钱扫进去。
我出来时,哨子正蹲在小卖部的屋檐下抽烟。头顶的雨珠,摔下来,碎在他五彩缤纷的脸上。烟雾中,水汽里,哨子的嘴角乌青,右眼红肿膨胀,只留下一条细黑的缝。
哨子用两根指头夹着烟,拿橘红色的过滤嘴,冲我抖了抖。
我只好住了脚,像往日般随口说些学校的琐事,又小心地明知故问:怎么上学时总遇不上你了?
哨子木然地叼住烟,松松垮垮地站起来,提一把快掉到屁股沟的铅笔裤。他隔着白雾,盯住我说他要去上职高了。没等我开口,哨子便弓起了背,头缩进撑起的汗衫中,两条被黄色裤子包裹的竹竿腿,一摆一摆,渐渐融化在雨雾里。
哨子走后,雨就停了,我看见一辆被洗得发亮的皇冠车,开出了小楼。
几天后,父亲提着一兜黄河蜜和一袋剩菜,走回了家。他站在客厅中央宣布,自己卖了车,要入股黄珍珍的生意。母亲正趴在茶几上,精打细算服装店的开支,听到父亲一番要东山再起的豪语,手中的硬皮笔记本便如翩飞的蝴蝶,扑到他的脸上。
那一晚,浓汤赤酱、拖着黏液的瓜籽和晶莹的玻璃碎片,涂抹了整个家。我翻动母亲的日记时,还能看到当时战火的痕迹。
我做了母亲的探子,跟着父亲去看黄珍珍的生意。黄珍珍所谓的生意,也是做服装。她租了间平房,塞进两排机器,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说来也巧,用的工人和布匹原料,都似曾相识,像是直接从柳林服装厂里拉来的。父亲跟着黄珍珍,在平房里转了一圈,便懂了半分。
剪线头的工人,抬头看见父亲,还是喊“林厂长”,使父亲几乎掉下泪来。
这一切多么熟悉啊,他的工厂,从一间平房开始,结局又回到一间平房里。父亲萌发出贤妻良母才有的死心塌地之情。白日里,他与黄珍珍如两只麻雀,捡食着县城周边细碎的业务。夜里,在昏暗的平房中,伴随连绵的机器声,一对倦鸟相依着沉沉睡去。他也许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吧,旁边的女人,一会儿是黄珍珍,一会儿是年轻时的母亲。
网购开始兴起,为买一件衣服,专程来店里摸一摸料子的人越来越少。母亲不得已,也购进几批样式新颖、材质低廉的衣服,挂在柳林服装店。说不准,这些衣服就是从黄珍珍那间昏暗的平房里做出来的呢。
两边勉力支撑,又过去三年光景。
我高考后,被一所千里之外的大学录取。父亲在汾县最贵的酒店办升学宴。到场的人当面喝酒奉承,背着他骂人,场面也算和谐。
黄珍珍也来了。她染着红发,灿若一朵火烧云,飘进包厢,热烘烘地安排入座、催菜、递名片,全然不顾另一个坠入冰窟的女人。
吃饱的宾客走了一半,黄珍珍才翩然落座。她褪去往日那张温柔缱绻的桃花面,双颊瘪陷,颧骨高耸,一抖落身上的衬衣西裤,露出麦色的小臂和硬邦邦的小腿。她挤出一脸的笑纹,目光黏稠,将红包递到我眼前。桌布动了一下,母亲放下筷子,发出熟悉的鼻哧声。
我欠身夹菜,蹭掉了黄珍珍的红包。红包落在碗碟旁。母亲一甩手,自然地将红包扫到地下。父亲马上探出身,垂下手一勾,两下拢好了散在地上的钱。他将钱塞回黄珍珍手里,不断地张望四周,小声念叨着,好了好了,你先收着,你先收着。黄珍珍没有接。父亲徒劳地斡旋,又悻悻地叹气。母亲则高昂着头,挂上一抹胜利的讥笑。
母亲为这件事,在日记里写了满满一页。她说那一刻才觉得我长大了。
原来当夫妻宣战时,儿子懂事与否,要看他做哪方的先锋军。这件事,我在读母亲的日记以前,就深深地领悟过。
我很快飞去最南端的城市上大学,毕业后,入职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轻柔地向北挪了一寸,但绝不跨过秦岭淮河,仿佛它是我的战壕,用以躲避家中无休的战火。
第二年夏天,我加了两个通宵的班后,被公司优化,拖着一把自购的人体工学椅,憔悴地走回了出租屋。出租屋逼仄,桌子连着床,塞不进一把椅子,我只得先将椅子压在桌上,倒头睡去。日夜颠倒时,光怪陆离的梦连成了一串,在最后一个梦里,我独自站在马蹄山上。
一只灰色的兔子,从草丛中蹦出来,它立起后肢,匍匐向前,头拱着草丛,朝我拜了三次。三瓣嘴一张一合,冒出黑烟,它说自己本是女将军妙真,成仙前历劫,错投胎入火焰山,如今通体被烧,求我救她出去,事后一定报答。
我后退几步,慌忙寻找父亲。我记得今天父亲带我们来山上玩,还采了硕大的桑葚。黄珍珍的包里,装着汽水和切好的哈密瓜,这一会儿,我正渴了。
只见那只兔子的红眼三瓣嘴,幻化为了母亲的脸,拧成一团嘶叫道:“你不救我!”
梦到此处,山体崩裂,耳边轰隆作响,心如重锤擂鼓,我睁开眼,手机正在被子底下疯狂抖振,身上仿佛被蒸笼焖熟了,衣服浸透了汗,紧紧粘在背上。那把椅子也倒栽在床上,四脚朝天,模样着实怪异。
第二日,我回老家奔丧,出站后直奔汾县火葬场,路上的消防车、警车连成一片,如穿梭的鱼群。马蹄山的大火,烧了两天三夜,火光照亮了南面的天空,我在火葬场仰头看天,天上烟云缭绕,分不出哪一缕是树的亡魂,哪一缕是母亲的。
山火烧尽了草木鸟禽,我捧回母亲温热的骨灰,觉得那一天的汾县,那个梦,成了我心中的大火,使我再也翻不过烧焦了的马蹄山,我只是一个抛弃了母亲,又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就像小时候脚上的那双凉鞋,走着走着,鞋带断了,脚还在走,鞋却留在了原地,空落落的。
母亲死在那爿小服装店里。她用一条裙子的腰带,系在压满衣物的货架上,将自己轻易地了结了。
我的小姨在另一条街上的菜市场开水产铺子。那个周日的早上,汾县人都在讨论昨夜马蹄山的大火。摊主们流窜在各个摊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交换讯息,逛市场的人,也心不在焉,拿起一捆菜又放下,两手空空地离开。到了中午,小姨夫提来两瓷碗饺子,说是老母亲包多了,要给大姐送来一点儿。小姨没分上家属楼的房子,对我们一家颇有意见,厂子倒闭后,更是不愿理睬。小姨夫看了看她的脸色,悄声骑上车,往十字街去了。
母亲的店,迁了两次,伸向十字街的深处。她拖着那些过时的衣服,驻在无人之地,像有意放逐自己。中午,服装店的卷帘门半开着,小姨夫伸头喊了一声大姐,无人回应。
母亲在柜台后,扯了张棉布做帘子,隔出了储物间。从外往里看去,那张薄薄的棉布中间,打上了一条垂着的黑影。
小姨夫跑出来喊人,一起将僵硬的母亲放下来,像放倒一捆布匹,放在堆积的有霉味的灯芯绒或棉布衣服上。
等我到了家,开始办葬礼,火化,归拢遗物,亲戚们跟着,一块抖落得干净利索。还剩下一家服装店,我说要自己收拾,亲戚们松了一口气。
活着的人,各有各的忙。小姨得去料理水产摊,舅舅要去辅导班接孙子,父亲一只脚已经迈进了车里。他们三人寒暄两句,匆匆散开。
父亲的车驶到街口的馒头摊,小贩从车窗外递进一袋馒头,他付了钱,车继续往前开。舅舅的自行车车把上,拴着一大瓶丧宴上没开封的雪碧,绿莹莹的,摇摇晃晃地远去了。刚刚嚎哭过的小姨,歪坐在小姨夫的摩托车后座上,一手扶着货筐,一手拎着打包的饭菜,消失在了街拐角。
我目送他们离开,找来几个工人,拉走堆积的旧货。发霉的衣服,从储物间里被运出来,堆在门口。门口的云飘走了,太阳像火一样,晃动着燃烧,使有的衣服依旧鲜亮着,碎花的,带贴片的,绣着小动物的,积成了一座山。其中最多的是红色的运动服,贴着“柳林1999”的金黄图标,从小山中冒出来。母亲就是被这些东西绊住了脚。
两个月后,父亲挂着一脸淤青,同黄珍珍举行了婚礼。
母亲自缢的消息,在十字街流传了一阵,也平息了。小姨说,有时父亲和黄珍珍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一时忘了,还会走到十字街上。
母亲没有遗书,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的是她隔天要去进新衣服。
柳林的旧货卖不动,赚的钱付不起房租水电。她有时也琢磨着,进些好卖的新货,填补亏空。偶然进的几条碎花长裙,成了附近小区中年女人们的消遣。她们逛完菜市场,夹杂着大葱、芹菜和海鲜味,相约来店里试一试。
母亲替她们拉上储物间的帘子。女人们在帘子内扭动,走出来照镜子,草草看一眼,说舒服就行,又忍不住微微偏头,打量陌生人般,看着镜中的女人。收腹,挺胸,直起腰。无形的手,贪恋地、痛惜地抚过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细数失去的、获得的。
大不一样了,真是。有的女人念出了声。
那裙子卖出去几件,母亲拿手机拍了花样,再去看牌子,打算明天去进一批。
面料摸着有些硬,没有吊牌,没有合格证,来路不明,一路摸到衣领处,看到缝得粗糙的标签:珍林。
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仿佛心心相印的爱的结晶。
她伸手摸了摸那名字。
我要说的是,我父亲重见天日的那一幕。这一幕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是两个工人七嘴八舌向我转述的。他们先说自三年前的山火后,汾县便封山育林了,无人再登马蹄山。我说,不妨碍,是他自己要爬的。他们才放心地说下去。
九月十五日的清早,马蹄山上一片阒寂。两个补种树苗的工人,在半山腰处,望见黑黢黢的山影里闪过一团红色。工人眨眨眼,才看清那是个人影,怕是来跳崖的,便跟了上去。他们看那人的背影,估摸着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身穿窄小的红色运动服,衣服紧紧包住赘肉,断成一截截的红香肠,衣服后背金黄色的“柳林1999”,也被撑得鼓了起来,醒目如猪皮上的检疫章。
男人只穿了一只掉底凉鞋,右脚微跛,却走得气势如虹。他爬上了一块更高的石头,突然转过身来。
两个工人顿觉全身觳觫。男人的脸,青白似死肉,一双眼睛,却迸射出无限激情。他抬起一只手,仿佛面前有浩荡的人群,他冲着虚空摆臂,像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高昂、铿锵,催人泪下:“柳林服装厂的昨天,是家喻户晓的十字街服装店,咳咳,柳林服装厂的明天,必将更加声名赫赫,我们要让每一个汾县人,都穿上柳林的运动服!”
凉风拂面,热血奔涌的男人,举起双臂,直插向天空,台下坐着的职工们为这段话鼓起掌来,掌声经久不息,比山谷中随风摇晃的野草还整齐。他想,昨夜自己翻报纸,春柳查字典,两人好一顿忙活,攒出的这开业致辞,真是佳句啊。
就是如此。我的父亲带着哈密瓜,爬上了马蹄山,又冲着枯山杂草,做了三天四夜的演讲。除了两个种苗的工人,再没第三个听众了。
父亲被我送去了医院。黄珍珍来探望时,父亲还挤出一抹羞赧的笑,在病房中乱翻,嘴里咦咦地叫着,最后抓抓额头说:“这次忘记给你买黄河蜜了,下次一定记得。”
有时,他冲着来送药的护士喊:“春柳,今天做什么菜?饿了!”
他的记忆,以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为起点,无限地倒退,反复咀嚼光辉岁月,再也无法向前,仿佛被困在了环山之中。因为父亲,我才慢慢理解了三年前母亲的死。像父亲一样的男人记得荣耀,像母亲一样的女人记得爱情,当荣耀难以为继,便去征服女人继续自己的荣耀,只不过在这之中,偶尔流露出一点儿诗意,譬如三十年前那个小工灼热的眼睛,一条鹅黄色的裙子,一家爱的结晶的服装厂……母亲将最短暂的,当成最永恒的去追寻,岂不是要日日身处火焰山中被炙烤?我没有机会,再将这些细细说给过去的母亲听,只希望现在的她已经寻到了一处清凉之地。
我从汾县走前,去给母亲扫墓。
母亲离开乡村已久,老家的坟地太拥挤,她像许多新死去的汾县人一样,被安放在马蹄山公墓中。盘旋的棺材鸟,扑扑扑落在墓碑上,留下星星白点,又飞走了。母亲的墓碑,三年无人料理,却很洁净。墓碑前,留下一小圈烧纸的黑色印记,供了两只鲜艳的红苹果。想是中元节时,亲戚们来祭拜过吧。墓碑旁,新栽的细细的小松柏,刚长到我的肩头,我伸手轻抚着它。
粗哑的哨声响起,几只棺材鸟从墓碑间扑扑扑飞出,在沉默坚硬的黑色墓群中,渐渐浮出一个如小鸡仔般毛茸茸的脑袋。等离得再近些,能看清那头明显凹进去了一块。
来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保安服,臂下夹着把稀疏的扫帚,手里拿着块灰扑扑的抹布。他看见我,再看一眼母亲的墓碑,朝我点一点头。
男人说话,一字一顿。“我在这里,看大门,”他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头,牙关崩得咯吱咯吱响,好像着急不知如何形容,“我……我脑子……打,我爸——”
又一只鸟飞到母亲的墓碑上。男人停下来,拿起脖上挂着的口哨,急促地吹起来:嘘呜——嘘呜——
鸟飞走了。那个男人的两条细腿一摆一摆,消失在墓群间。我跟上去,急追了几步,却寻不到那人的踪迹,只看得见连绵的墓碑。
我从墓地出发,沿着来时的路回南方。
出汾县的路上,风中充满湿淋淋的雾气。过马蹄山时,天色浓黑,闷雷滚动,顷刻灌下沉重的雨。我降下车窗,土腥味的雨飞到我的脸上。涓涓细流浇灭了凶猛的烈火,在潮湿的水雾里,烧焦的马蹄山,由墨黑化为淡青色,一身血红的女子,紧握银色长枪,脚尖轻轻一蹬,如梨花摇摆,旋而上天,钻进那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作者自叙:初学写小说
我写小说是边写边学。我先要模仿,有时是被作者故事中的细节打动,产生了联想,有时是被作者的语言风格吸引,模仿其遣词造句。
我甚至觉得,开始模仿都是走入第二个阶段了,起初最难跨越的是个人的倾诉欲,也就是不再写自己的事,转而选取别人的故事。
这实在太难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小说的目的,原本我写小说是为了倾诉,可我现在不能倾诉了,我必须将情感包在心里,隐藏在文字的深处。“写自己”很容易过早地陷入情绪中,会比读者更早动容,那故事就成了一个情绪失控的人在自言自语,陶醉地讲那些童年回忆、个人经历和家庭生活,激不起半点儿共鸣。当我终于脱离对个人经历的自恋,旁观我“写自己”的小说,发现原来对作者来说天大的事,放在小说中无足轻重。我开始放下自己,等写完《过火焰山》,我才真正学会写小说。
我接着遇到了第三个难关——如何了解自己以外的人。最开始,我很难写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我需要找一些“参照”,为避免选取生活中身边的人物,我选择传言中遥远的人,他们的性格的碎片,人生的结局,再去想象这个人的全貌,然后将人物的整体补全,有了人物,就有了经历,进而又有了故事。
没过多久,我几篇小说的主要人物,用尽了素材,我要开始独立创造全新的人了,以前我是隔着薄纸描画,现在我要把无变为有。我先把完全虚构的人塞在故事的角落里,让他们做配角,后来,我能让他们做主角了,至少能这样写出一两个来,譬如《红手白手》中的柳若云和沈大姐,当我不再执着她们与现实的关联时,她们反而更像真实的人物。
最后,我磕磕绊绊写完几篇小说,开始了漫长的修改,我认为这能使语言更简洁,简洁才能传达出诗意。我上学时写作文,总是先写全文,最后写标题,十几年后,我也没太大长进,《红手白手》我原本写了十几万字,写到结尾才发现主题,再缩成一万字,就是现在的样子。我像个“笨小孩”,独自在写小说的弯路上走着,又慢又吃力,也算在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