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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先讲

2024-06-24郑小驴

天涯 2024年3期
关键词:曾祖母女士

马原请残雪先说,残雪推辞,对马原说:国王先讲。

我们午后才抵达切托纳。车沿SP308公路,朝西北方向一路驶进。阳光生猛,强烈的紫外线照耀下,万物一片灰白,好在冷气开得足够。司机是意大利人,秃头,络腮胡,戴墨镜,毛茸茸的手臂上文着一个骷髅,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他却偏爱舒缓的蓝调,一路上听得让人昏昏入睡。

还好来之前,我做了点功课,路途不算远,大约六十公里。但有段山路,抵达目的地最快也得花上两个多小时。庆幸经过法布罗时,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在快餐店吃了点简餐垫底,否则抵达切托纳,估计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此行目的是去拜访一位当地的小说家,顺便观光。据传那地方偏远幽静,是避暑的绝佳之地。一路闲聊,他们问我读过哪些意大利作家的作品。我脑子飞快运转,平时很少读小说,除了知道文艺复兴三杰和皮兰德娄之外,便再没读过其他人了。幸好提前得知接待的是一群作家,我特意上网做了点功课,查阅了一些作家资料,避免被问到时一脸窘态。网上资料显示,此行要去拜访的小说家叫德罗西,出生于1978年(对于作家而言,大概可以划入青年作家范畴吧),毕业于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大学期间曾有过骑自行车横穿美国的壮举,从波士顿横跨美国到旧金山。出过几本小说集,成名作是《弃船》。小说家和妹妹继承了家族留下来的一座庄园,改造成一处乡村民宿,我特意搜了下,名字很独特,叫荒凉山庄。

“读过德罗西的小说吗?”姜女士问我。我摇摇头,脸一红,正准备说时,有人抢先替我解了围。“现在谁还读小说,不要为难人家小姑娘啦。”

那是坐我前排的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瘦高男作家,说完他朝我挤了个表情。

我记得这是一位来自武汉的小说家。我叫他陈老师时,他纠正说,叫我陈哥就行。

“我这人最烦被人叫老师。”他爱笑,看上去比较随和,据说擅长写悬疑侦探类小说。

制片人姜女士五十出头,也是此行的召集人。她是上海人,一头精干的短发,戴一副复古风蛤蟆镜,有张堪比向日葵的圆脸。上车前,她先向我一一介绍了此行的几位嘉宾,小说家马山、陈寒,影视编剧关婷,还有一位叫晚春的女孩,模样有点像学生,瘦小的个子,锁骨高耸,坐在最后一排,气质古典,然而瘦得让人有些心疼,雪白的皮肤布满青色的毛细血管,忧郁的眼睛不时流溢出一丝病态的愁容,年龄看上去比其他人都小上不少。

姜女士介绍其他人时,无一例外都会加上一句,“这是著名作家×××老师”,似乎每一位都大有来头。唯独介绍晚春时,大概是对方过于年轻的缘故,姜女士淡淡地说,这是晚春,也喜欢写作。

我在一旁连忙做出景仰的样子,待姜女士刚介绍完一个,马上毕恭毕敬叫一声老师。轮到晚春时,她慌张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阻止我,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叫她老师时,她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姜女士抿嘴一笑说,你们年龄估计差不太多。

他们在车上七嘴八舌聊起德罗西的小说,我听了半晌,大概是写了一个拳击手的故事,背景有一部分涉及中国,译介至中国后,一度热销,成为热门话题,甚至引起几家影视公司的关注。他们此次意大利之行,主要是旅游,路过切托纳,恰巧得知德罗西就居住附近,便想顺路过去拜访一下,聊一聊影视版权的事宜,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因为不懂意大利语,需要一位懂中文的意大利语翻译,这个任务最终落到我头上。

起初我多少有些犹豫。我在佛罗伦萨大学攻读景观建筑学,平时和各种建筑模型、设计图纸打交道,对于文学艺术纯属门外汉。暑假期间,托同学介绍,签了一家国内的旅行社,利用假期偶尔做地陪,陪吃陪玩,除了利用职务之便饱览一通异国美景,顺带也挣点外快。

我和姜女士说了自己的顾虑。姜女士在电话中快刀斩乱麻。

“我看了你的简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看错人的,就你了。”

我想兴许是切托纳的中文翻译实在不好找,所以选定我来担当此行的翻译吧。我看了一下行程安排,带去带回,一共两天。在小说家的荒凉山庄住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返程。据说那儿景色不错,翻译报酬也比我想象的高出不少,足以打消我的迟疑。我便应承下来,和他们敲定好行程,从佛罗伦萨提前赶往法布罗和他们会合。

SP308公路车流稀少,车窗外一片明黄,连绵起伏的山丘,黄褐色砖砌的农舍与麦地、向日葵完美地融为一体。众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我的座位靠窗,正是午后犯困的时候,要不是要应付随时而来的五花八门的提问,早已陷入昏睡当中。

他们的问题千奇百怪:小蒋,来意大利多久啦?平时饮食习惯不?老家哪的?意大利人好打交道吗?那是橄榄吗?对面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意大利人英语水平如何?他们平时最爱做什么?西西里岛还有黑手党吗?意大利最畅销的作家有哪些?一圈提问下来,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糊其辞。我心想,我来意大利才两年不到呢,好多地方一次也没去过,他们真把我当意大利通了。

车驶离SP308公路,拐进一条乡间小道。车道很窄,勉强够两辆车交错。切托纳以乡村民宿著称,凉爽,幽静,每逢周末和节假日,会吸引很多自驾游客,旺季时生意相当火爆,提前一周都未必预订得到房间。

前方一个岔路口,司机有些犹豫,靠边停了车。道路左侧是片开阔地,种满了向日葵。一车人都欢呼雀跃,说多年没见这么壮观的向日葵地了,姜女士望向我,问,能不能下车去看看?其他人的目光纷纷伸了过来。我只好恳求司机靠边下车稍息片刻。司机听完我的请求,一声不响,直接熄了火,率先下车,钻进小道旁的浓荫,点火抽烟。我以为他不高兴了,正想解释一下,司机突然咧嘴一笑,整个人松弛下来,和之前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两人。

向日葵地足有十来公顷大,向前一直延伸至远处低矮的山丘脚下。山丘大多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种,偶尔冒出一簇绿意,像是庄稼,又像是树。高压铁塔如孤立的巨人,伸向山丘背面,又从更深远的地方冒出头。四周极静,牛奶色云团垂得很低,呈块状,堆积如山,低得要和山丘融合一处。这景象不由让人想起后印象派的一些画作,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向日葵地里突然一阵聒噪,只见一大群乌鸦,乌泱乌泱地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头顶顿时黑云翻涌,遮天蔽日,有一种末日降临的不祥之兆。

他们正忙着合影留念,葵花地里欢声笑语,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头顶上空的乌鸦,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姜女士正指挥小说家马山抓拍她。只见她扯住一朵葵花,将圆脸小心凑上去,笑出一脸的褶子。

我效仿意大利司机,也站在浓荫里抽烟,等候作家们宣泄完激情,回车继续上路。时间尚早,离小说家德罗西的家只剩十几公里的路程,可以在下午三点前赶到,何况今晚就住那,有的是时间聊。

晚春也没进向日葵地,站在一棵山毛榉下抽烟。她抽烟的样子有些古怪,香烟藏在手心,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她抽烟的样子倒是和高中班上那些躲着班主任抽烟的男生神似。她显得有些拘谨,没好意思往我这边看,抬头望向远处,神色漠然,带着几分冰冷,一副不可靠近的样子。我见她和我年龄相仿,本想过去和她聊几句,见状只好打消念头。

兴许是遥远的向日葵地勾起了儿时的记忆,作家们兴致高涨,举起手机拍个不停,寂静的山谷不时传来嬉闹声。我抽完一根烟,仰头看了眼天空,一团厚重的云倏然挡住了太阳,在光和影的变幻中,远处的山丘顿时明暗相间,像剃了个阴阳头。

意大利司机正和一位赶羊的老人闲聊。虽然隔着几米的距离,两人讲话的声音依然清晰入耳。司机问老人,这儿离荒凉山庄还有多远,前方路况如何?老人说,不远了,十几分钟的车程。老人问司机,这群人是哪里人?得知是中国人后,老人脸色为之一变,望着向日葵地说道:“你们不会在那过夜吧?”意大利司机点点头说:“当然会在那过夜。”

老人脸色突然变得可怖起来:“可千万不要在那过夜,那儿闹鬼,很久以前有个中国人死在那,遍体鳞伤,死状很惨。”司机丢了烟蒂,眯缝着眼,怔怔地朝老人打量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据说因为那个中国人死于非命,阴魂不散,终日在山庄游荡,很多人都撞见过。”老人满脸肃然,一本正经地强调道。见司机满不在乎,顿时一脸愠怒,摇摇头,赶着羊群,嘟嘟囔囔走远了。司机扭头看了看我,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下午四点,车在德罗西先生的别墅前停下。灰褐色石墙,拱门,木质百叶窗,前坪后院,气势恢宏,占地有百余亩。别墅四周草木葳蕤,满山的橄榄、扁柏、山毛榉和钻天杨,即使烈日当空,庭院依旧满地浓荫,舒适而凉爽。

德罗西和他妹妹露茜早早在门前等候了。德罗西身材瘦长,动作矫健,快步迈下台阶,和大家一一握手。鳄鱼牌T恤,卡其色休闲裤,船型休闲鞋,一副休闲干练的装束。一双结实的大手,握手非常有劲,不禁让人联想起擂台上的拳击手。

露茜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黄褐色短发,深蓝开衫加半身裙,淡蓝的眼眸笑意盈盈。德罗西先生介绍说,荒凉山庄始建于十八世纪末,德罗西家族从北边的热那亚搬迁至切托纳,购买了附近的十五公顷土地,盖了农舍,此后几代人都居住于此,到小说家德罗西和他妹妹已是第七代。山庄目前共有大小十二幢房舍,如今都改建成民宿,平时主要由她妹妹露茜管理,他和夫人有时也协助打理一些活计。我们没看见德罗西太太。他解释说太太正在楼上安抚孩子午睡,晚餐她会下来。

露茜指挥佣人利索地给我们分派好了房间。小说家马山和陈寒住一套。司机独住一套。还剩四人没做选择。姜女士望了我一眼,问我,愿不愿意和晚春住?我说,当然没问题。姜女士像松了口气,说,考虑到你们年龄相仿,应该合得来。谢谢你了。晚春站在一旁抽烟,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姜女士走过去和她说,今晚你和小蒋住,可以吗?她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客房大多由农舍老建筑改造而成,石墙灰瓦,造型古雅,每个窗台都挂着吊篮,火红的盾叶天竺葵甚是耀眼。进门时我留意了一下门牌,上面写着威廉·福克纳。晚春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头像:“哦,福克纳!”那是一个叼烟斗的白人老头,目光犀利,甚至透着几分阴鸷。我不知道福克纳是谁,见晚春诧然的样子,心想大概是某个她喜欢的作家或者编剧吧。

房间内部经过精心的改造,设有两个套间,客厅的实木地板已有些年头,踩上去嘎吱作响。室内布置简朴,碎花布艺沙发,实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当地的风景速写,透着一股浓郁的托斯卡纳乡村风情。客厅设有阅读角,书架上摆着百十本小说。我和晚春各选了一间房,进房整理行李,简单洗漱。待安顿完毕,出来时,德罗西早已在他的别墅草坪等候大家了。

草坪上躺着一只杜宾犬,见陌生人出来,一个翻身爬起,朝我们空吠,很快被德罗西制止。关婷和姜女士都喜欢狗,蹲下来想去抚摸它。

“能抚摸吗?”

“没事,不用怕。”主人鼓励说。

“它叫什么名字?”

“Henry。”

杜宾犬抬起眼皮,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他们纷纷抢上去讨好Henry,抚摸它的头,夸赞狗长得好看,很乖。只有晚春和狗保持着距离。她似乎很怕狗,站得远远的。杜宾犬一直朝她这边吠,狗的眼神暗含鄙夷,仿佛洞悉了什么。晚春有些窘迫,脸色青红,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身上,没人留意她。

德罗西建议先游览一下庄园,等会安排下午茶,如果时间宽裕,不妨参观一下他的家族陈列馆。提到家族陈列馆时,他略停顿了下,语气肃穆,显得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把德罗西的安排做了翻译,大家都表示非常期待。

一行人紧随德罗西身后,穿过草坪,登上二三十级台阶,步入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往坡顶方向走去。坡顶乃附近制高点,地势开阔,周围一览无余。一条河流蜿蜒东去,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山谷遍植柏木、钻天杨、山毛榉,绿意盈盈,虽是酷暑季节,也凉爽宜人,气温要比山下低上好几摄氏度。从坡上俯瞰,山庄规模比想象的大出不少,网球场、游泳池、马厩、钟楼,大小十几幢房舍沿坡而立,错落有致。

姜女士提起民宿门口发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问陈寒,你们房间有吗?陈寒回答说是“马尔克斯”,关婷哇哦一声,满眼羡慕,嚷着要和他们换房间。

了解才知,荒凉山庄每间房都用德罗西喜欢的作家来命名。

“这算是我的一点小私心,来这儿的人都会与大师共处一室。”德罗西先生微微耸了耸肩,眼神闪烁出异样的光泽。

坡顶平阔,设有供人休憩的凉亭和藤椅、沙发。洁白的沙发垫宽厚舒适,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牛奶般的色泽。露茜已提前备好咖啡、甜点、水果。四周异常静谧,偶尔一阵凉风,吹得山毛榉林窸窣作响。阳光穿透叶隙,满地斑驳。德罗西先生招呼大家一一落座。关婷紧挨着小说家马山,和陈寒选了一张三人沙发坐下,姜女士和德罗西各坐了对面的单人沙发,杜宾犬伏在主人脚跟前,骨碌碌地打量着眼前的东方面孔。我挪了张藤椅,紧挨德罗西。晚春选了一张离得最远的折叠椅。

咖啡,阳光,夏蝉,风声,非常惬意轻松的午后时光。

待全部坐定,姜女士简单向德罗西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很快切入主题,说此行拜访的主要任务是想和德罗西先生聊一聊小说。

“哪一篇小说呢?”德罗西两道眉毛左右各一跳说道。

“《弃船》。”我略琢磨了一下,用意大利语说道。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是这一篇,淡淡地说道:“是因为这篇小说带有中国元素吗?”

姜女士笑一笑说,倒也不全是。她说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这篇小说,立刻就喜欢上了,最打动她的是小说营造出来的神秘感以及一段东方式的爱情,“这个故事给人一种非常迷人的吸引力”。她滔滔不绝地阐述起对这篇小说的看法。不知是紧张,还是过于兴奋,整张圆脸焕发出红润的光泽,眼睛则是一刻也没脱离德罗西先生。

德罗西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插嘴。杜宾犬此时已经被主人抱在怀中,德罗西用那双拳击手般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它的毛发。狗斜睨着人群,目光警觉,亮晶晶的瞳仁反射出米粒大小的人影。

1912年4月,泰坦尼克号从英国的南安普顿首航,在去纽约的途中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没,事故造成一千五百余人死亡。几小时后,当救生艇在冰冷的洋面搜寻幸存者时,意外发现了一名华人乘客,他死死抱住一块漂浮的门板,最终获救。他的真实名字叫方荣山。与他一同获救的还有另外五名华人。德罗西的小说《弃船》设置了一个与中国人有关的历史背景。

“是什么契机让您选择了一名华人苦力作为小说主人公呢?”

德罗西耸了耸肩,笑了笑。“据说抱住门板获救的那位伙计后来启发了大导演卡梅隆,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罗丝获救的场景便来源于此。对于我来说,让我感兴趣的是这六位获救华人抵达纽约后的处境……”他略作思索,敲了敲沙发扶手说道,“泰坦尼克号上大约有七百名幸存者,只要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和兴趣,总可以在各种版本的经历中找到这些幸存者后来的故事。但是这六位华人幸存者,自从获救抵达纽约后,迎接他们的不是镁光灯和夹道欢迎的人群,而是移民官的审讯,他们随后被驱逐出境,从此消失在了历史的云烟中,再也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的记录。”他微微侧首,朝我望了一眼,“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历史的云烟足够引起他的警觉和好奇心,不是吗?”说完,他探询似的瞥向对面的同行,眼神充满了某种期待。

关婷说:“对,改编成电影一定很精彩。”

循着话音,德罗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关婷体型娇小,杭州人,口音软糯,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气韵。姜女士介绍时,说她既写小说,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电影编剧,和几位当红的大导演都有合作。

关婷说:“四川有家公司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们计划投资1.5亿美元,按照1:1的比例,打造一艘泰坦尼克号仿制品,然后有可能的话,再拍一部电影。”

姜女士接着补充:“和《泰坦尼克号》不同,这次主人公不是杰克和罗丝,而是这六位幸存的中国人,从东方人的视角来还原这起举世震惊的沉船事故,这正是我们此次来拜访您的主要原因,因为您的小说《弃船》故事非常吸引人,尤其是船上那段爱情故事,看起来像是《泰坦尼克号》的复刻,但二者又有本质的区别,最终男女主人公都获救了,大好结局,很符合观众的心理期待,特别适合改编成电影。”

德罗西耐心地听完,脸上始终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怀中的Henry像是嗅到了某种商机,朝主人探头探脑,兴奋地伸舌头来舔他的手。

“我并不觉得这个小说的主题是关于这方面的……”他终于打破沉默。

“当然,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姜女士说道,“我最感兴趣的也不是这个……听说那几个获救的中国人,他们抵达纽约之后,后来去了古巴?”

“也许是古巴,也许是阿根廷……成了一名地下拳击手或厨师。”德罗西调皮地眨了眨眼,模棱两可地说道。

“然后呢?”

他笑了,做了个耸肩摊手的动作。

“没有然后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小说家的想象了。”他指了指自己脑袋说道,“他们也许在古巴继续当水手,或者继续南下,去了秘鲁或者阿根廷,没准来了意大利,”德罗西深褐色的眼眸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中国人不是很擅长功夫和烹饪吗?他们中有人来自广东佛山,据说那是一个尚武和美食之地。”

陈寒和马山起先在旁边抽烟,神情有些飘忽,这会儿也被德罗西这一番大胆的描述震惊了,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惊异之色。姜女士见状,忙对陈寒说:“你来说两句吧?”

“德罗西先生的想象力丰富,我觉得很有意思。”

姜女士显然不满意陈寒的敷衍,将目光投向晚春,没想晚春迅速垂下眼帘,避开了与她的对视。姜女士只得转头问马山。

“马山,你觉得呢?”

马山正襟危坐,将香烟掐掉,说:“我好奇的是德罗西先生为何对这几位幸存的华人感兴趣,您另外一篇小说《擂台》似乎也有这方面的影子。”

德罗西听完翻译,沉默良久,忽然说了一段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往事。

“因为当时我曾祖母和他们同在一艘船上。年轻的曾祖母当时从南安普顿上船,准备前往美国去探望曾祖父,上帝保佑,她在这起沉船事故中幸存下来。曾祖母后来辗转返回意大利,从此再也没有迈出过荒凉山庄。回国后不久,家人便发现她性情变得古怪,喜怒无常,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动手打人,一度不敢有人靠近。清醒时,她经常提到一个叫Lee的中国人,说是在泰坦尼克号上结识的,他的职业是厨师,同时也是一名地下拳击手,在泰坦尼克号上,曾祖母曾观看过他的拳击比赛,那几天他取得过三胜一负的傲人战绩。途中他对曾祖母多有关照,其绅士风范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坚信他最终存活下来,终日念叨着他的名字,最终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后来家人实在没辙,从威尼斯带来一位样貌和她的描述差不多的年轻华人,以为她能就此消停,没想到短短半个月,那位华人便不幸感染上天花,很快去世了。曾祖母后来不再下楼,终日关在自己房间,一年后死于肺炎。

然而蹊跷的是,后来我查阅六位华人幸存者的资料,并没有一位叫Lee的。我以为出了纰漏,特意去了英国和美国,几乎查遍了所有资料,依然一无所获。我不由得想,Lee是否真实存在,或这一切只是曾祖母的杜撰?临终前她为何再次提起他,是否还有着其他意图?我出生时曾祖母早已去世,家族里的人对此事三缄其口,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所有的这一切,随着记忆的流逝,就像一艘沉船,慢慢被时间吞没了。而小说家的职责,不就是打捞时间碎片吗?所以我写《弃船》的主要灵感便来源于此。”

“来的那位年轻华人,会不会就是Lee呢?”姜女士问道。

德罗西先生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太可能,除了曾祖母,谁也没见过Lee。”

姜女士随身携带了中文版的《弃船》,翻到一页,朗声读出声:“Lee跳上甲板,不断朝Angela女士的方向张望,试图找到她的身影,哪怕只看一眼也足够,码头人头攒动,她淹没在镁光灯制造的烟雾中。”

德罗西脸上悄然笼罩起一层阴翳,他说:“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这样也很好。”他站起身,提议说如果对德罗西家族的历史感兴趣,不妨移步去参观一下陈列馆。

家族陈列馆由一幢二层建筑改建而成,几组橱柜靠墙而立,中间摆有一组长展柜。墙上挂着各式长短猎枪。枪托已经油光可鉴,想必曾经是随身携带之物。旁边依次悬挂着马鞍、笼头、马鞭、鞍垫、平底锅,都能看出磨损的痕迹。橱柜顶上摆着各种农具和几个镀锌牛奶桶,像极了梵高笔下的素材。

不远处,是几个身穿军装的假人。德罗西介绍说,他们家族素有军人血统,从曾祖父至他父亲,都有在军队服役的传统。他指着最左侧的那套红色制服介绍道:“曾祖父年轻时曾是加里波第将军部下红衫军的一员,这是他生前穿过的制服。”制服上缀满各式勋章,彰显着曾经的赫赫战功。陈列馆虽然不大,但物品琳琅满目,汇聚成一部德罗西家族自热那亚搬迁至此的家族史。

这时又进来七八个参观者。一对年轻夫妇陪同年迈父母和子女出游,像是一大家子,说话带着一股意大利南方口音,陈列馆显得拥挤起来。

“这套像不像墨索里尼时期的军服?”小男孩指着制服问道。

德罗西扭头,朝他投来警觉的一瞥,坚定地摇摇头说:“我们家族从未有人为纳粹政权卖过命。”

陈寒和马山面面相觑,像是听懂了。我想也许是以前经常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德罗西先生对于这个话题非常敏感。毕竟为墨索里尼卖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会给整个家族抹黑。

陈列馆东西两侧橱窗摆设着象牙制品、银制餐具、东方瓷器、自鸣钟和击剑面具。各种造型的玩偶整整齐齐地站立在橱窗隔板上,有阿拉伯骑手、非洲黑仆、白雪公主、穿纱裙的小女孩、骆驼、绵羊、马、俄罗斯套娃……德罗西说,这些都是先祖们儿时的玩具。大家的目光都跟随德罗西先生走,只有晚春依然立在橱窗前,盯着一个赭红色的青蛙人脸独角兽,半天也没挪脚步。兴许是被晚春的专注所吸引,德罗西先生走向前指着独角兽介绍道:

“这是曾祖母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玩具,上哪儿都要随身带着。”

听完德罗西的介绍,一屋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了怪物上,它有着青蛙的手,马蹄一样的脚,人的五官轮廓,尖鼻子看起来像鸡喙,额头长着一对羚羊角,还有一条尾巴,类似猴子的尾巴。这谈不上美,甚至有些丑陋和惊悚。谁也没见过造型如此古怪的玩偶。关婷快言快语道:“这不就是意大利版的‘四不像嘛!”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看来这位曾祖母可真是重口味啊。”马山说。德罗西先生久久地凝视着这个四不像,轻声说道:“其实是一对,据说另外一个是青蛙脸、人手足,也长着一条尾巴。”

大家若有所思地望着德罗西先生。

“母的那个,曾祖母送给了那位Lee先生了。”

这实属让人感到惊讶。德罗西先生耸了耸肩,朝我们深深望了一眼,这个话题到此截止。其他游客都已离去,陈列馆除了我们再无他人。当我们也正准备离开时,发现拐角还有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入口系上了链条护栏,上面贴着禁止入内的告示。

德罗西先生说上面是曾祖母生前的卧室,曾祖母去世后,里面的摆设便没有再动过,依然保持她起居时的原貌,权当是对曾祖母的缅怀,所以从不对外展示。

“要是能上去看一眼多好啊。”我听姜女士小声说道。我把她的话转译给了德罗西先生便后悔起来,或许那不过是姜女士随口一说罢了,果然姜女士一脸窘迫地望着我。正当我们打消此念准备往外走时,德罗西先生突然爽朗地说道:“好吧,看在你们这么远道而来的份上,今天就破例一次吧。”话音刚落,德罗西先生已经拉开了护栏的链条。

二楼的卧室宽敞明亮,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金线绣的帘幔和复古钩花无纺布墙纸让整间房间显得富丽堂皇。厚实的壁炉里还残留着未烧尽的木柴,摇椅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我瞅了一眼,竟然是萨德侯爵的《索多玛的120天》。壁炉上方挂着一个纯金相框,里面镶着一幅少妇的油画肖像。德罗西先生说,这是当地一名画家给曾祖母画的肖像画,也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多年来一直挂在房间最醒目的位置。

房间摆着一张硕大无朋的铁艺大床,床头上挂着手铐和尚未解开的绳索,德罗西先生稍显尴尬,解释说那是因为曾祖母曾一度情绪不稳定,不得不这样。床上铺着绦带装饰的精美床单,上面摆着一束早已干枯的玫瑰。奇怪的是房间依然弥漫着一股新鲜玫瑰花的气息,让人仿佛置身玫瑰花丛。在我们准备离去时,豁然发现床下摆着一双老北京布鞋。黑面白底布鞋和房间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鞋子后帮软塌下来,像长期被趿拉着走,紧紧贴住鞋底。看尺码,无法相信这是一双女人的鞋。尤其将相框里的女主人和这双大尺码布鞋联系在一块,不免有些滑稽。

从陈列馆出来,阳光依然耀眼,姜女士说想单独和德罗西先生散会儿步,我问需不需要翻译,姜女士说:“我刚才问了他,他在美国待过,简单的英语交流没问题。我英语虽然也不好,先试试吧。”

德罗西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说:“那边有个泳池,你们可以去游会儿泳。”

一片沉默。姜女士环顾四周,笑道:“难道都是旱鸭子吗?”

我望了一眼,露茜和仆人已经在大别墅的草坪做晚餐前的准备了。长条桌铺上了洁净的锦缎餐布,上面摆放着鲜花、餐具、饮品和茶壶。晚餐定在六点半,我看了眼时间,才五点整,时间还早。

我眺望泳池的方位,越过那片明媚的草地和墨西哥柏木林,泳池在树丛中若隐若现,露出一抹勾魂摄魄的蓝。我想起临行收拾行李时,像预感会有这么一幕,神使鬼差往包里塞了件泳衣。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去游一会儿泳?”我向姜女士请假。

姜女士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说:“哦,没想到你会游泳。”

我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说刚学会不久,游得还不好,但她很高兴地拍了拍我,催我快去。

我回房间换上泳衣,裹了条浴巾,趿拉着凉鞋。出来时,他们早已不见人影,想必都去散步了。果然远远看到姜女士和德罗西的身影,他们正朝坡上那片墨西哥柏木林走去。两人步伐缓慢,不时停下来用手比划着什么,沟通显得有些粘滞,想来姜女士的英语没有她的自信心那么强。

我是夏天才学会游泳的,泳姿还谈不上娴熟,换气总是局促,显得有些紧张。但刚学会游泳,见到泳池,便有畅游一番的冲动。何况教练也一直鼓励我,游泳能减肥,说之前某某学员,体型和我几乎接近,坚持游了半年,身材苗条得和十八岁的小姑娘差不多了。我差点信了她的鬼话,每次游完泳,喉咙深处便伸出夺食的手,纵使填塞再多的食物也安抚不了空空荡荡的胃。报完游泳班的第二个月,不仅没瘦下来,反而胖了二十斤。

泳池边摆着遮阳伞和长躺椅。几个刚游完泳的白人裹着浴巾,站在泳池旁边的雪松下,手里拿着纸咖啡杯,见我过来,都朝我看来。我顶着压力,赶紧深吸一口气,一头扑进泳池。一声巨响,就像一头大象砸进了水池。我隐约听见几声窃笑。池水冰凉,比想象的温度低不少,我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硬着头皮往前游去,水往两边分开,如一条鲸鱼在潜行。整个泳池都被我搅动了。

泳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刺入水面的耀眼波光。我努力憋住气,贴着池底潜行,细碎的金光在眼前绽放,一波波荡漾开来。我想他们此时肯定都在看着我,就像在观赏一条游泳的鱼。游泳是鱼的本能,而我不是鱼。我只是一个笨拙的初学者。我不敢露头,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憋住气一口气游到尽头,然后趁无人注意时溜之大吉。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我想只要不露出水面,他们就拿我没辙。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听见心脏剧烈的蹦跳声。那声音大得要将耳膜击穿。

最终我抬起头,大口喘息,心脏跳得厉害,如果嘴再张大一点,保不准会蹦跶出来。出于缺氧和低血糖的缘故,眼前有些模糊,缓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站在泳池尽头一株黎巴嫩雪松下。我费了很大功夫,爬上岸,瘫坐在凉椅上,大口喘气。

“你游得很好的。”晚春朝我轻轻招手,怯生生地说道。

“啊,游得还很笨拙。”我听得有些害臊,赶紧说道。

我擦拭完身体,裹上浴巾,准备往回走。

“不游了吗?”她跟在后头说。

“不游了,游得不好。”我说。

“我最初比你游得还差劲。”她很认真地说着。

“哦,原来你会游?”我惊讶起来,“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游呢。”

“会一点。”她说,“以前游过五年。”

“听起来很专业啊,”我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今天怎么不游呢?”

她摇了摇头,似乎后悔聊这个话题了:“没什么,我早就不游了,你看我这样子,估计也游不动了。”

她的脸色看起来异常的苍白,眼窝深陷,看我的时候,眼睛分明流露出几分怯懦和恐惧。我问她是否身体不太舒服,她只说没事,只是最近睡眠不好,睡得少的缘故。我看着她那纤细瘦长的脖颈,不知怎的脑海突然联想起那片向日葵地。一阵风保不准便能将她的头折断。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如此瘦小的人,身子单薄得跟纸片似的。而我自己则胖成球样,我俩在一起真是一对矛盾体。我转念一想,在她眼里我又是什么呢?大象或者鲸鱼?回去路上我揶揄道,要是能将我们的体重中和一下,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我还记得姜女士初次见到我的样子。尽管她表示出了足够多的善意,我还是从她逐渐凝固的笑容中捕捉到了某种怜悯。我假装没看见,和她说话时却一直暗地里掐着自己大腿肉。她大概从没见过体型如此庞大的女生吧。踏上中巴车,车身因为重量骤然增加而轻微晃动,满车的目光纷纷投向我。我赶紧选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低头看手机。

如果我是姜女士,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想必心里会打退堂鼓,找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理由,比方行程有变啦,予以婉拒。姜女士还是太善良了。当她和德罗西先生从那片墨西哥柏木林散完步回来,我已经裹上浴巾,和晚春正往住处方向返回。姜女士远远朝我招手,问我游得怎么样。我红了脸,说还很生疏。她用羡慕的口吻说:“已经很好啦,我是一点都不会。”我赶紧指了指晚春说:“她比我强多了。”姜女士吃惊地瞅了眼晚春,简直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你刚才怎么没游呢?”

晚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语气有些冰凉:“我好多年没碰水了,早就忘了。”

太阳即将落山,光线变得柔和起来,耀眼的黎巴嫩雪松此时已恢复了原初的灰绿色,是那种看起来能让人心生凉意的绿意。我感到些许冷,于是返回房间,换了件长袖。出来时,发现晚春已经站在草坪上抽烟了。她套了件黑色卫衣,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我走过去说,动作还蛮快的,这么快就换好衣服了。她调皮地朝我吐了一个烟圈,笑了笑,那样子倒像个刚毕业的学生。

马山他们正缓步从坡上下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不时爆出一阵阵响亮的笑声。我们站在草坪上抽烟,等候他们走过来,一块去晚餐。晚春微微侧着身子,不时朝远处的丛林眺望几眼。我以为我们会聊点什么,却发现她神色漠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眼前的景象像是勾起她对往事无穷的念想。此刻残阳已浸透云层,无限接近山巅,呈摇摇欲坠之状。天空由红橙转至淡紫,云团渐渐洇开,顺山势远眺,只见青山如黛,近水寒烟,像极了中国古代的写意山水。

晚宴散后,在回去路上,姜女士挽住我的手臂,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说话的口吻就像相识多年的故友。我不时闻到她身上飘逸来的香水味。那味道在清凉的夜风中有些刺鼻。见左右无人,她悄声问道,晚春刚才怎么回事,你有看到什么吗?我摇摇头说,没太留意,大概是吃到什么东西反胃吧。她和你聊了些什么?姜女士冷不丁又问了我一句。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好。比方说,她皱了皱眉,像在酝酿合适的话语,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止?我想了想,正想说,又不由得望了姜女士一眼,她那副满脸八卦的样子突然让我有些不适,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此刻出卖晚春,哪怕一句也不行。

我打定了主意,便说,一切正常,没发现什么反常举止。姜女士冷笑,几乎要凑到我耳根了,说,她在吃药,这儿有点问题,姜女士指了指头,她和前男友分手,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还想一起殉情来着,把对方吓得够呛。本来这次名单没有她的,她母亲来求我,让她一起来。我和她母亲算是朋友,我便问了原因,她母亲说,晚春读了德罗西先生的小说,仿佛读到了她自己,说这篇小说就像为她写的,非要过来不可,说不定对她病情也有帮助,又说晚春保证听话,不会为难我,我拗不过,只好勉强同意了。但今天见面你也看到了,她像根木头似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她这么喜欢德罗西先生的小说,这次不远万里赶来,见面总会聊点什么呢。

姜女士像一路上忍了晚春许久,这回终于逮着了机会,向我大倒起苦水。我没有看过德罗西先生那篇小说,便问她,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有这么大的魅力?姜女士说,咳,其实也没啥稀奇,说白了就是虐恋,讲一个喜欢美食的白种女人在游轮上爱上了一个厨子的故事。她长舒了口气,临了又记起什么,忍不住说道,你别看晚春现在弱不禁风,瘦得跟纸片人似的,猜猜她以前多重?她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洋溢着一股欢乐的神情。一百八十斤啊,衣服都得定做,因为普通服装店没她穿的码,后来听说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拼命减肥,减了一百多斤,结果减过头了,得了厌食症,差点小命不保。我顿时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这是姜女士说出的话。

姜女士说了一通,浑身舒坦多了,说,不讲了,她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这样了,再说人也不坏。这时正好附近乡村音乐派对进入高潮阶段,电子打击乐的声音响彻山谷。兴许是喝了一点红酒,或是出于对刚才情绪失控的不满,姜女士在草坪上咿咿呀呀即兴哼唱起昆曲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清凉的夏夜,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姜女士在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奔涌,只觉得堵得难受。

我回头,见晚春远远落在后头,正一个人在月下慢走,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不知怎的,我突然对晚春涌出一丝怜悯来。姜女士为何要把这些告诉我呢?她既然告诉了我,一定也告诉了其他人。或者其他人也早都知晓了。我想起晚春格格不入的样子,心里便多了一份同情。我故意放慢脚步,等晚春走过来。她看起来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打了声招呼。

“刚才真不好意思,扫了大家的兴。”

我忙说没关系,问她身体好点没有。她说,休息了一会,现在好多了。

姜女士的昆曲唱完,收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关婷问,去散会儿步,还是直接回房?姜女士提议说,先散会儿步吧,一会再来我房间茶叙。

我问晚春,是否可以一起去散步?她细声说,好。我俩并肩走着,往泳池方向走去。身后人群也走散,渐渐消失于昏黄的灯影中。

晚春说,她唱得真好啊,没听错的话应该是《牡丹亭》,你听过吗?我摇头,一脸窘迫看着她。见我对昆曲完全一窍不通,她便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德罗西先生。

“你觉得他这个故事怎么样?”她放慢了脚步,语气似乎带着某种征询的意味。

“你是说德罗西先生曾祖母的故事吗?”

“是Lee,他说的烤鹅和曾祖母送给Lee的那个礼物,这些重要的细节,他的小说中却只字未提。”

我说没看过德罗西先生任何作品,所以对于小说中的细节更是一概不知。她说没关系,她也只是感到好奇。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味道说:“刚才用餐期间,我进了德罗西先生家的别墅,想寻找洗手间,一楼没找到,我便上了二楼,误打误撞进了德罗西先生的书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晚春停下脚步,端详了我一眼说:

“我看到了Lee先生。”

她话音刚落,我感到后背微微发凉。我说,我胆小,你别吓我。晚春扑哧一笑说,和你开玩笑的,一张照片罢了。

我好奇心被勾起来,便问,是什么照片?

她问我,看过电影《闪灵》没有?我说,看过。“那你一定记得电影结尾那张著名的合影吧?”我点了点头,说:“当然记得。”“我看到德罗西家的那张合影,立刻想起《闪灵》,顿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真的超级像,只是里面多了一个黄种人的面孔,像是船上拍的。”

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她接着补充道:“看面相,那人八成就是德罗西先生所说的Lee,长相斯文,不像厨师,更不像拳手。他旁边的那位女士,应该就是德罗西的曾祖母——比她卧室挂的肖像画胖得多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那块头简直像头牛,赶得上两个Lee了。”她说完像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不安地朝我望了一眼,见我表情没什么异样,这才轻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如果这还谈不上奇怪的话,还有一个地方让我匪夷所思。你还记得在家族陈列馆他说的那个‘四不像吗?他说另外一个送给Lee了……”

我点头说,还记得。

“那一个其实就摆在他书桌上。青蛙脸、鸡嘴鼻、人手足,也长着一条尾巴。”

这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我立住脚步,愕然地望向晚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倒像没事似的,笑了笑说:“所以小说家的嘴,骗人的鬼。”

我长吁一口气,说:“也许他是在即兴创作,和我们说的不过是最近的构思罢了。当然也有可能那是一个复制品。”晚春不置可否,朝我深深望了一眼说:“我有一种预感,这里面肯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啊?”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对于那个Lee先生,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或许他来过这,但到底是因为感染天花,还是别的原因去世的,我还不确定。”我说:“不是问过德罗西先生吗?Lee没来过。”她笑了笑说:“可能我这人比较敏感,即使Lee没来过,我也觉得他们之间没德罗西说的那么简单,肯定还有什么不便提及的隐情。”听她这么一扯,我顿时也觉得她说的貌似有点道理。

我问她:“那你觉得是什么呢?他们之间私通?”

“你想啊,德罗西的曾祖母明明是有夫之妇,这事传出去,多少有些丢人吧。而后面来的那位年轻华人,半个月就蹊跷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疑?”

我说那是因为感染天花,但又想起路上那位老人说的“遍体鳞伤”,一时也有些踌躇不决。

晚春说:“《弃船》那篇小说,两人抵达纽约后,关系便彻底结束了。”

“你是觉得这是德罗西家族的家丑,所以德罗西的小说中刻意避开了那些细节?”

晚春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那位威尼斯来客,不管是不是Lee,都和德罗西的曾祖母有关,何况半个月就暴毙了,对于小说家来说,要放过接下来那么精彩的故事不写,显得有些不合逻辑,除非是这里面另有隐情和顾虑,总之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我心里不觉凛然,说:“难道不是感染天花而死?”

晚春望了我一眼,脸色也凝重起来。此时正好经过陈列馆,她停住脚步。“如果不是天花,那就死于非命了。”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让人瘆得慌。

陈列馆大门紧闭,一片静寂,二楼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依稀记得白天窗帘明明是收起的。月光很白,照得四周明镜似的,不经意间,我朝陈列馆左侧瞥了一眼,意外发现陈列馆后方还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消防梯。那个位置很隐蔽,旁边是一棵茂盛的雪松,左侧档头还隔着一道篱笆,如果不是恰当的角度,根本无法发现。我正想把这个告诉晚春,只见她早已定定地望着那儿,显然比我更早就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你听见了吗?”她问我。

“什么?”就在我一头雾水之际,晚春朝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你有听见什么动静吗?”四周万籁俱寂。她又望了望二楼窗户,隔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刚才好像听到了一声咳嗽声。

“是楼上吗?”我说。

她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我们屏息凝神,期待再听到点声响,来印证这不是无端的臆想。然而等了许久,楼上一片静穆,再无一丁点响声。我长吁了口气,说,哪有什么声音,想必是你听觉出了错罢了。她有点失望,但没有反驳,像是默认了。

我们继续朝前走,夜间空气清冽,雪白的银河悬浮于天宇,上弦月清晰的轮廓深深地印在托斯卡纳幽蓝的夜空。晚春抬头仰望,感叹说,在北京已经多年没见过如此壮阔的星空了。又说,在这么优雅清净的环境中写作,真是小说家的幸运。我说,我要有这么一座房子就好了,不用写作,天天晒太阳睡大觉。说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她大概认为我是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我说,当然可以。她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朋友圈仅展示最近三天的状况,有一条是今天发的:“这些人都没有脸,他们不过是一些仿制品。他们全都死了,只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而已。”下面空空的,一个点赞的都没有。

不觉间,泳池已在前头不远处。这时姜女士发微信催促,问我们在哪,快回去喝茶。我问晚春还想不想走,晚春说随便,怎么都行。我望了一眼周围,寂静得有些可怕,又想起姜女士刚才说的那席话,晚春确实有点神经兮兮的,便说,先往回走吧,姜女士在催我们了。晚春也没说什么,只说好。

等我们进入时,房间已经坐满人,其他人都来齐了。姜女士忙招呼我们入座,开始沏茶。房间布置素雅,古朴的桌椅,灰烬早已冷却的老式壁炉,一张暗花格布艺沙发,三张樱木扶手椅。不无例外,房间也挂着一幅画像,一个满脸络腮胡、微微秃顶的男子,目光忧郁,透着几分阴鸷,冷冷地凝视着我们。我问晚春,这人是谁?晚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俄国作家。这个作家名字我倒也有所耳闻,记得上小学时,我爸还给我买过他的一本小说《罪与罚》,至今我还记得书名,讲的是一个大学生用斧子砍人的故事,具体细节至今已经全忘光了。

姜女士喜欢喝茶,特意从国内带了套便携茶具和陈年普洱。她忙着烧水,烫洗茶具,沏茶,顺带讲了讲福建、广东、云南各地茶叶的种类和特点。我对茶一窍不通,平时以咖啡为主,浅浅啜饮了一口茶,味道有些苦涩,并没喝出他们所说的“厚滑糯陈醇”的味道和口感。晚春在一旁木木坐着,紧挨着我,我感觉她对我有依赖,生怕我一起身就不见了。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天南地北聊了一通,话题便回到了“杀人游戏”,说今晚多一人,一定要痛快玩几把。我心里暗暗着急,看了一眼时间,将近十点,正想找个借口开溜,回房看《冰血暴》第二季。没想关婷像猜透了我心思,瞅准了我说:“反正还早,和我们一块玩吧!”姜女士在一旁助阵:“昨晚就是因为人太少,所以玩得不尽兴,今晚多一个人肯定好玩多了。”马山和陈寒也跟着附和,让我一块玩。我不好再推辞,只好老实承认,从没尝试过,如果玩得烂,到时不要怪我。他们笑起来,指着关婷说:“你放心,有她给你垫底呢。”关婷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不甘示弱道:“昨晚纯属意外,疏忽大意了。”她摆出一副今晚必须复仇的架势。

姜女士找来纸笔,按人数做了纸牌,上面写着“警察”“杀手”“平民”“法官”等不同的身份。陈寒趁机和我简单介绍了游戏规则。“……协助警察找出杀手,并以投票的方式杀死全部杀手,游戏便结束了。”陈寒介绍时,他们不断打趣他,说不愧是写悬疑小说的,逻辑推理能力强,建议今晚无论谁当杀手,第一个先把陈寒干掉。擒贼先擒王。先把最厉害的干掉,接下来就轻松了。大家的打趣不时惹来陈寒的白眼。

晚春单薄的身子深陷沙发中,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直到快要抽签时,她才冷不丁说了一句:“今晚我要来当法官。”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味道。大家都愣怔了一下,说,你来当就你来当吧。

晚春让我抽牌,我随手抽了一张,瞥了一眼,身份平民,心里便松了口气。等其他人都抽完,陈寒迫不及待地说,开始吧。晚春没说什么,起身去把房间的灯关了,只留下角落一盏台灯。房间顿时黯淡下来,一屋子人,墙壁上灯影模糊,勉强看得清对面的脸。

马山一脸讶然,说,干吗把灯关了?晚春说,看得清就行,一会投票时,我再开灯。她似乎已经拿定主意,一副不容反驳的样子。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姜女士于是笑了笑说,关灯也好嘛,免得有人偷窥作弊。

晚春宣布游戏正式开始。“天黑请闭眼……杀手请睁眼……杀手请杀人……”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冷气。她一边说,还不放心似的,在众人中间不停走动,监督大家都闭上了眼睛。

我从没玩过杀人游戏,前两把全当练手,看他们怎么玩。他们一个个都沉浸其中,轮到自己发言时,都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无论逻辑推理,还是案情分析,都讲得条条是道。一时间草木皆兵,谁都有杀人的嫌疑,自我辩解成了求生必备之术,唯恐被人怀疑自己是杀手而被误投出局。我观察了一会儿,看他们煞有介事地推敲、揣测、博弈,那活灵活现的表情活像一出出滑稽戏,不知怎的,便渐渐觉得无聊,后来几乎是选择了自杀式的玩法,早早把身份泄露出来,想着早死早超生,置身其外比参与其中感觉更有意思。

晚春沉浸在扮演的角色中。她是一名恪守职责的法官,表情严肃,没有多余的表情。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天——黑——请——闭——眼……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等候法官下达新的指令。这个指令比以往都要漫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又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忍不住偷偷睁开了眼,发现房间唯一的台灯也不知何时被人关掉了。房间一片暗黑,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我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闭着眼睛,静静坐着,只有晚春一人站立,她伸出手指,隔空挨个朝人指点。那动作,像在完成某种仪式,带着几分诡异。

后来我发现,其实每一轮她都这样。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察觉,至少从他们的表情来看,看不出丝毫的异样。他们玩得如此认真和投入,几乎每一轮都伴随着争吵和埋怨,没谁往晚春看上一眼,仿佛她是一个透明人。或许他们早就察觉了,只是没有点破罢了。我看了一眼时间,不觉间快凌晨了,便说困了,改时间再玩。他们倒也不强求,让我先回去休息。我问晚春,你也不回吗?我以为她会跟我一块走,然而晚春望了我一眼,说她留下来再玩一会儿,让我先回。

我独自回房间,草草洗漱一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浮想联翩,想起曾经雄心勃勃制定的减肥计划,想起独自一人在意大利街头徘徊遭遇的环保组织游行队伍,想起美味的墨西哥鸡肉卷,想起晚春奇怪的眼神,想起此刻家乡应该已经天亮,穿着睡衣的父亲或许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浏览当天的晨报。我还想了很多,但总觉得心里还装着个什么东西,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听动静,晚春还没回来。反正睡不着,我索性开了台灯,从床头柜抽了本破旧不堪的小说,封面已经丢失,随手翻阅起来。是意大利文,类似色情读物,讲一桩虐恋,对方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完美符合她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男人死在她的床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伤,其中三十七处是致命伤,从伤口的数量和残忍程度可以看出,全都是在激烈的性爱过程中刺上去的”。

这本小说让我感到有些不适。我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很快沉睡过去。等醒来,天光大亮,又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书已掉落床脚,我捡起放好,去洗手间洗漱,发现晚春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没人。我喊了一声,没人回应。我走进去,晚春果然没在。我想她或许早起出去了。

等我洗漱完毕,出去吃早餐时,其他人也都陆续来了。我看了一眼,没有晚春的身影。我便问姜女士,怎么没见晚春?她诧然地望了我一眼说,她不是和你同一个屋子吗?我说刚才去看了她房间,里面没人。姜女士纳闷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说,昨晚你走之后没多久,大家也散了。他们要送晚春,她说不用,自己走回去。这时其他人也说,昨晚目送她进了“福克纳”他们才走的。

他们开始给晚春打电话,连打了几个,始终无人接听。众人开始四处寻找,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有人提醒,是不是下山了,去她房间检查,发现一应物品,一件不少,显然不像不辞而别。

德罗西先生一家知晓了情况,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荒凉山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有发现晚春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了呢?”

经过陈列馆时,那只杜宾犬蹲在地上,平白地朝楼上空吠。我脑海突然想起昨晚和她散步时的情景,心里猛地一沉。我说,要不上陈列馆看看?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我。马山说,刚才路过陈列馆,大门还是锁着的。我想起昨晚读过的那本小说,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执念,我说,不妨去陈列馆二楼看看。我向德罗西先生请求时,他满脸震惊地望了我一眼。

推开二楼的门,房间昏暗,厚厚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房间空气浑浊,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德罗西先生开了灯,只见四周依然保持着昨天的模样,金线绣的帘幔和复古钩花无纺布墙纸,樱木摇椅上摆着摊开的书,壁炉里残留着尚未烧尽的木柴。

房间唯一的变化是那张铁艺大床躺着一个人,身子被精美的被单覆盖,头微微朝向一侧,一头乌发瀑布般散开,落在洁白的鹅绒枕头上。她看上去尚处于熟睡之中,脸蛋上还残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大家围床站着,谁也不敢伸手去掀开覆盖她身上的被单,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郑小驴,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去洞庭》《南方巴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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