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情怀 (连载一)
2024-06-24唐彦岭
第一章
一
火车一声长鸣打破夜空的宁静,车轮与铁轨发出沉闷的摩擦撕裂声,伴随着“咣当”一声,火车降速了。
火车即将到达水城站,我对面的壮年男子扯起喉咙尖叫起鼾声如雷的同伴,下车啦,下车啦!他的同伴与他尖嘴猴腮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照,别看年龄比他小一截,胡子比他多多了,再加上满脸横肉积出了疙瘩,看样子足有200斤,让我想起了“镇关西”。他撩起褂子的一角,胡乱地擦了两下嘴角里流出来的口水,瞪着一双牛眼回道,不是还没停车吗,瞎叫唤啥!
明天就是寒食了!寒食个龟!“镇关西”牙咬得咯咯地响,络腮胡子不停地抖动着,就是这个鬼日子,害得老子少挣1000多元!给爷爷立碑,能不叫你来么!立碑,净他奶奶的瞎折腾!管屁用,还不如活着时给块糖吃嘞。“镇关西”越说越来气,最后竟骂骂咧咧了。
我有些厌倦,更有些憎恶,但我自己不是“镇关西”的对手,也只是在心里暗骂他几句。难道他听到了?我感觉到有两道锋利刀刃般的目光向我刺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故作镇静,把书放到茶板上,打着哈欠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揉了揉眼。我没有胆量坐在他的对面,只好在过道上来回踱起方步。
两人的对话吵醒了不少的旅客。困意未消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未到站的旅客们更显得烦躁恼恨,一个个朝着他们俩个大眼瞪小眼剜。一个干瘪的老者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他们的面前,伸出有些颤抖的左手指着他们俩,叫他们积点德,把话咽到肚子里。这老者身体单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居然让“镇关西”和他的同伴成了哑巴。
“人死了,魂是活的,对吗?”老者拿起我放到茶板上的书扭过头来问我。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竟一个字也没出口。
“你看的啥书?”老人家雪白的胡子挺拔起来,黄白色的眼珠子在有些塌陷的眼窝里滚动着。
“《死魂灵》。”盯着站在对面的老者,我嗫嚅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死魂灵,不就是死了的魂灵吗?”老者挺着细长的脖子,振振有词,“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嘞,书上都写了,还有错么?”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这是我踏上寻觅战友之路特设的手机铃声,我掏出手机,是阔别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副指导员的电话。他是我到水城要见的第一人,也是我到鲁平县祭扫牺牲战友陆伟的向导。我慌里慌张地按下了接听键,以为是他在火车站出口等急了,未等他开口,就抢先开了腔,“指导员吗?您好,俺是田杰,您等会儿,俺这就下车!”
“田杰啊,看来你还没改掉那猴脾气,不急不急!”我第二句话还没出口,副指导员就“咔嚓”一声挂了机,再按,手机里传出来的是盲音。
在水城,我没有亲友,战友也只有两个,三十多年前牺牲了一个。这次水城市鲁平县是我的第一站,我要首先祭奠陆伟,他是我牺牲在圣山前线最要好的战友之一。
恍惚间,一个略带沙哑陈腐伴有甜柔味的女中音钻进我的右耳:田杰,你真的来了!我转转身,睁开塌拉的眼皮,搓揉了几下疲惫的眼球,四处张望一番,没见一个人影。你这孩子,不认识婶子了?俺是陆伟的娘。女中音再次钻入我的右耳,略微不同的是这次的语调带有责怪的语气,三十年前在圣山前线,咱娘俩照过面。不过你来的不巧,陆伟不在这儿了。
陆伟的娘,鬼才相信嘞!我与陆伟一个班,比他入伍早一年,与他相处的两年里,从没见他往家里写过信。后来,在陆伟牺牲的三天前,七班副杨丰找他要烟吸的当天上午,他俩交谈的过程中我听到了。七班副说他是尖刀班,连里第一个牺牲的就是他。陆伟随口说,七班副,你第一个死,俺第二个跟着。七班副雕刻似的脸上曝出几条蚯蚓般的青筋,板着面孔严肃地说,兄嘞,别说傻话啦,哥还要你给哥收尸嘞!陆伟摆摆手,这是命啊,哥!夜里俺梦见俺娘啦,她要俺回去伺候她!那就更不能死了,七班副也像大海里的天小孩子的脸,霎时阴转晴,半开玩笑地说,死了,你咋子伺候!不曾想陆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俺娘借俺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机会奔了黄泉……
我感到自己头昏脑胀,似有无数张幻灯片在我脑内旋转飞舞,幻灯片的棱角不时地擦划着脑壳,勾起我残缺不全星星点点的记忆。想起来了,那是出击作战的前一天中午,遮天盖地的云雾将前线阵地团团包围,整个阵地像似一屉庞大的蒸笼,虽没太阳的毒晒,气温却绝不逊色,起码不下于40度。夜里的一场大雨非但没有使人感到凉爽多少,反倒使人感到浑身黏糊糊的闷热烦躁,即使穿着大裤衩子也会汗流浃背。我们连队蹲在积满泥水的猫耳洞里做着最后的出击准备。
“陆伟,你娘来了,快去看看!”连部的通信员小周猫着腰跑到猫耳洞洞口高声喊道。
“你就大白天里说梦话吧!”班长虎着脸厉声训斥起通信员,“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不知道小陆的娘早就过世了,你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班长,真的,陆伟的娘就在连指挥所!”通信员满肚子委屈,带着哭腔,强力辩白着,“我要说瞎话,天打五雷轰!”
即使通信员说到这份上,猫耳洞里五个人也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看得出陆伟信了,通信员话没落地,他扔掉手中水壶,顾不得穿上鞋,竟光着两只脚丫子蹦跳着钻出了猫耳洞,嘴里喃喃地问,娘在哪?娘在哪?栽着跟头踩着泥泞往前跑。我天生具有好奇心,跟在陆伟的后头,深一脚浅一脚,歪扭着身子向连指挥所跑去。
连指挥所虽离我班哨位不到500米,但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战壕里满是泥泞脏水,就是空手行走也要20分钟左右。陆伟像脚底下生了风似的,赛过飞毛腿。我那?像是被一条绳子绑了双手,整个身子悬起脱离了地皮。连指挥所住地,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眼前。连指挥所的猫耳洞,比我班的猫耳洞面积大得多,能容纳十多人。洞口两侧有两棵雌雄同株的橡胶树,约有七八米高。因长时间不割胶,树身子已是疙疙瘩瘩、鼓鼓囊囊,被撑得半死不活。本是盛花期,树冠上细小的树枝横西竖八,有些泛黄的椭圆形小叶中间衬托着几束圆锥形的花絮,稀稀疏疏,半死不活。陆伟见洞口没他娘,就囤起赤条条的肚子,两手扎成喇叭状放到嘴上,张开喉咙:娘……娘……声音洪亮,急切中带着颤抖飞向天空。
“伟儿,娘在这里!”右侧一棵橡胶树树冠上投下沙哑干咳的声音。
我和陆伟抬头向右侧树冠上望去,没有看到人,只是觉得有无数条细小的树枝带动着树叶在跳动,好像有只大鸟在枝丫间跳跃。陆伟拽着我的右手,往树冠上指着叫到:“俺娘,俺娘在树上,快看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除了晃动的树枝什么也没看到,以为是他烧糊涂了,便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眉头,他的烧已退了。
“伟儿,上来,叫娘看看!”
“娘,俺上不去,你下来吧!”
“儿啊,你抓着这根绳子就上来啦!”
我眨了眨眼,我发现一根指头般粗细的绳子从树冠上舒展着弯儿伸下来,绳头落在陆伟身旁两手间。陆伟两手刚一攥着绳头,身子就随着上升的绳子晃动着离开地面,未等我伸出手来抓他,他就消失在树冠里……
突然“哐当”一声把我震醒了,原来做了一个梦。来不及细想,我赶紧抓起了行李。火车到站了。在人群里,我看到了副指导员推开门。老战友相见,格外激动,我赶忙张开双臂和他拥抱在一起,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互相寒暄问候。松开,各自后退半步,歪着头打量对方良久。
“指导员,你发福了!”
“老田,你胖了!”
副指导员提起我的旅行包,我俩一到门口,司机、女秘迎上前,两人脸上绽开了花。副指导员还是当年在部队的那个雷厉风行劲,屁股还没坐稳,就命司机开起了车,快,直奔茌平烈士陵园!
“指导员,咱别去茌平烈士陵园啦!”车一启动,我就打起退堂鼓。
“老田啊,你不是专程来祭奠陆伟的吗?”副指导员满脸疑惑地问。
“陆伟去川台找老田连长去了!”
“你别乱弹琴啦,我问你葬在地下的骨灰会跑吧?”副指导员的一双小眼瞪得提溜圆,说起话来,稀疏的黄头发立了起来,歪着头反问我。
“陆婶告诉过我的。”
“你老田真是大白天说梦话!”副指导员“嘿嘿”地笑了两声,“陆伟的娘不在了有五十年啦。你娘不是咱们前线作战那年去世的吗?”
指导员愈发生气,不但没有叫司机停车,反而叫司机开足油门,加速前进。奥迪轿车飞速驶往鲁平县烈士陵园途中,我半眯缝着眼斜靠在车座后背上,副指导员一路上唠叨个没完。他说的话,我十句连一句也没听清,但还是不断地随附着点头、摇头,是,不是,间或嗯上一句。人坐在车上,心却飞向川台县,总感觉到牺牲的老田连长和战友们都在川台等我,陆伟还给我准备好了一桌子丰盛的大餐,还要给我来场划拳比赛的游戏……
“哎,哎,没烧糊涂吧!”副指导员伸出右手捂到我眉头上,“老田,鲁平烈士陵园到了,一点也不热啊,下车!”
走进鲁平烈士陵园里,肃穆沉痛的气氛迎面而来,管理人员正张罗着准备召开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悼念烈士大会。烈士群雕塑前已拉起了醒目的横幅,零散的烈士亲属们正在各自亲人墓碑前焚香烧纸钱以寄托自己的哀思,其中不乏有失声痛哭者。看到陆伟的墓碑,我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在副指导员的引导下,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烈士陵园的西北角,陆伟的坟墓就在那里。或许陆伟没有远游,我想,他定会等待着我的到来。他的墓碑是用80cm×90cm的黑色大理石板做成的,上面镶着他的遗像,遗像下方雕刻着他的名字,墓碑旁有棵小松青树。我用衣袖轻轻地擦去墓碑上的灰尘,他的遗像没有丝毫的变化,瓜子型的脸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里仍旧挂着挥之不去的微笑。
三十多年前部队开拔祖国西南边陲前线前夕连队统一照相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战友们谁都清楚,这次的照片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遗像,照相时大都绷着个脸,十有八九满脸地凝重。当时我就不愿照这张标准相,老觉着不吉利,哪有盼着自己死的,我心里老是犯嘀咕。原本排在我后头的陆伟见我瞎磨叽,紧走一步排在了我前面,回头朝我扮了个鬼脸,分明是笑话我,还是个老兵嘞,照个相还打怯……
“陆伟,老田专程来看你!”副指导员边说边将半路中买的水果等祭品摆在墓碑前,他从衣袋里掏出包“大重九”放到墓碑上,“你小子的‘大重九,死时没顾得抽,今天你就抽个够!”
恍惚间,我看到墓碑的一侧有一条一扁指的缝隙,是陆伟出游后留下的缝隙?我忘了是书本上还是老年人曾说过,魂魄出入只须一扁指的空隙。我更坚信了我的想法,陆伟出走啦!未等“大重九”躺稳,我就把它抓到了怀里,自言自语起来,陆伟不在,陆伟不在!
“你鬼魂附体了吧,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快把烟放下!”副指导员随着又补充了一句,“一把骨灰跑得动嘛!”
“跑了,跑了!”副指导员的一只大手伸到我的怀里,我感到他的手指尖已经触及到我怀中的“大重九”。这是陆伟的,不是副指导员的,我要送给他!我猛地一转身,把副指导员碰了个趔趄,两腿一撂,舞动着双手,高呼着跑出烈士陵园……
二
谢天谢地,副指导员的奥迪车轮胎撵在了铁钉上,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我猴急猴急的心情并没平静下来。从鲁平到川台有好几百里路,又没直达车,能赶上“战友们”的“聚会”吗?我马不停蹄,上车下车,买票换车,一分钟,不,哪怕是一秒钟,也不敢耽搁,贴身的衬衣湿了个精透。
夜幕下的川台县城,华灯高明,高楼林立,会所酒楼,豪车如云,靓女如花。众里寻他千百度,已到尽头,不见踪影。“战友”啊,你们聚会在哪里?
我恨不得把手机摔了。真他娘的犯斜了,打谁的谁接,拨谁的谁通,唯独徐荣的手机,无论怎么拨打,听到的都是忙音。整个川台我就认识徐荣。我百爪挠心,何去何从,不知所措。
已是午夜,喧嚣的县城沉于平静,只有高悬的月亮带着繁锦的星星与我为伍,向我昭示着它们的辉煌,似乎是怜悯我孤独,频频向我招手致意。此时的月亮格外明亮,可我无心欣赏夜间的美景,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心烦意乱,莫非战友们抛弃了我?
面对丁字路口,我一阵儿惆怅。我抬起头长吁一声,发现月亮宫里清晰可辨,门口站着位身穿六五式军装的汉子,他腰挎五六式手枪,庄严威武,许是认识我,他竟高举右手招呼我。我心有疑虑,他是谁?川台县如今健在战友的只有徐荣一人。三十多年前当兵时连队里川台县的除了他,还有连长老田。而老田连长早在1985年6月就为国捐躯了,千真万确,他的尸体还是我和其他六位战友从A高地上抬下来的。难道田连长他能死而复生?
果真是老田连长!我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老连长作古这么些年还惦记着我,而我却淡忘了他。我参战前是受过处分的人,曾一度想破罐子破摔。依稀可记,投入战斗的前一天上午,他把我叫到松岭高地连指挥所的猫耳洞里,让我坐在他对面一尺远的手榴弹箱子上,递给我一杯水。当时,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怯怯的。老田连长站在我面前,抽着卷烟,默默地盯着我,足有五分钟。尔后,捻灭烟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小田啊,天底下田姓是一家,咱有个共同的祖宗叫田忌,连队官兵面前俺是宣布了对你的警告处分,实话给你说吧,那是口头的,明天就要出击无名高地,恐怕你有思想包袱,今儿个告诉你……
“你原地呆着,车立马就到!”我竟听到了老田连长的呼喊声。我一扭头,一辆黑白相间的节能轿车戛然而至。车门开了,车上下来的是位身着草绿色军装的青年小伙子,十八九岁的光景,身板笔直,抬起右手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自我介绍说他是“田师长”的司机,姓未,1985年的新兵蛋子,奉田师长之命来接我。我问哪个田师长,他一脸的惊愕,说我连这也不知道,田师长就是原来的田连长。
屁股还没暖热座垫,小未就催我下车,说是聚会的地点到了。我下了车大吃一惊,乖乖,路灯没有不说,连房屋人家都难看到,似黑非黑,似明非明,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我分辨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辨清哪是东西南北。天啊,在哪聚会?左边的酒楼就是,小未拽了拽我的袖口,往左边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恍惚间,左边有栋酒楼若隐若现。定睛看去,楼内虽不是灯火通明,倒叫人感到有无数盏小灯笼飞舞摇曳;走近再看,略显绿幽幽的小灯笼像是被无数只小精灵提着飞来飞去,变换着组合形式,演奏出美妙的形象和色彩,足以使人留恋却步。我抬起头来,发现门头上闪烁着“老兵之家”四个字。
“下面有何文才营长和陆伟指导员为大家表演‘猫耳洞黑话!”
陆伟:斑马斑马,找何老板。
贺文才:我是何老板,虎头吗?
——是的,耗子来了,耗子扔地瓜。
——给耗子吃个大饼。
——大饼不好吃,给来点儿土豆,大土豆,大大的土豆。
——别咋呼了。老天爷爷叫我们这个月千万那个那个。
——放心吧。相声磁带不多了,歌曲磁带、流行磁带没有了。
——这个月猴子拐。
——来点清凉油。
——老天爷要撒尿,注意接尿。
——虎头老板要花生米,
——猴子拐六,有花生米。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何文才自告奋勇,俺给大伙儿说个家乡的笑话,请别见怪。负上逮喽俩鸟。母鸟佛:真格念,往边上谷堆谷堆,把俺的毛都弄枯楚了。公鸟佛:耕唧啥,佛白!枯楚了,拨拉拨拉不豆光油了?来来啥来来!
“同志们,何营长说的好不好?”
“好!”
“咱呱唧个响亮的,中不中?”
“中!”雷鸣般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甚至有人吹起了尖叫的口哨,整栋楼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何文才军事过硬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位1981年入伍的老班长,别看他个头不高身小单薄,但投弹、射击、拼刺、格斗、擒拿、摸爬滚打,军事体能技术训练样样拿得下放得起。正如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营长说过的那样,这娃崽子是块当兵的料。何班长不但拿过师团的个人全能第一,还出席过军区组织的投弹比赛嘞。你说邪门不,连老天爷都帮他,他一甩膀子扔出手榴弹,突然刮起了索螺子风,手榴弹借着风势像长了翅膀似的扑棱扑棱地往前飞。在场的人都打着眼罩往前上方看,直到看不到手榴弹的踪影,才听到“咣”的一声。尘土散去,两个扯百米绳的测量员,差点放完手中的绳子,才昂起头颅亮开嗓子,何文才98米!百余名比赛能手中他原本数第一,就因为有风,获了个亚军。这也是团史上的首例,团长一高兴给他一个三等功,政委在表彰大会上说他是全团的皆(楷)模,号召全团向他学习。
“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随着“唰”的一声,战友之家酒楼的两扇黑白的大门豁然洞开,大厅里一百多人自然分成左右两拨,犹如两片挺拔玉立的松树林,葱绿中不乏闪着血红领章和耀眼的五角星。正对大门处向前延伸出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通道上铺着黑白相间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是由无数朵盛开的黑牡丹花组成。通道上方看似有一群五颜六色的萤火虫提着数不胜数盏霓虹灯排成长形方队,井然有序,映出辉煌。
“向左、向右看齐!”
他们仍然斗志高昂,精神饱满,严阵以待,血气方刚,一个个不减当年士气。从装束上,陆伟已提升为上尉连长,他站如松,穿着崭新的新式军装,显得英俊潇洒。看着眼前的陆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他哪来的保养秘方,细细算来,如今他少说也得50岁,可他与30年前的小伙子丝毫不差,如果不是他那张长着一颗妩媚痦子的大嘴巴,我是绝不会相信的。他张着他那特有的大嘴巴向战友们下达着口令,“立——正——”。口令掷地有声,铿将有力。左右两拨战友们精神抖擞,一个个随着他的口令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虽说有点窸窸窣窣,但绝对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陆伟下达完口令,两手半握拳置于腰间,一溜小跑在我前方3米处立正,他五指并拢分别置于两侧裤缝间。约莫半分钟,他五指并拢的右手猛地抬起,“啪”的一声,一个军礼:“报告作家同志,大功三连正在召开清明节联欢会,请指导!”
牺牲的战友们把我捧成了“作家”,其实我连作家的影子也挂不住,虽然爬过几次格子,发了几篇小说,但我充其量也就是个文学爱好者。战友们这么捧我,让我无地从容。我不是作家,我不是作家!我的辩驳显得苍白无力,没有得到一人支持,他们一个个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似乎我是外星人一般,有的竟指着我窃窃私语,到底他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只觉得他们是在讥笑我,好奇的眼神里夹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严肃点!”何文才从一偏房里走出来,板着面孔高声说,“老田同志曾与我们战斗在一起,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同穿一身绿!欢迎老田同志归队!”
他的话音未落,大厅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迎声。何文才在热烈的掌声中向我走来,他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就张开了双臂,轻巧的身子如燕子般地飞到我身旁。我十分纳闷,何文才班长是因为流血过多牺牲的,当时他的右胳膊被弹片削去,左腿被地雷炸去半截,而我眼前的他却是毫发无损。我看得出他春风得意,肩膀上扛上了五角星,拥抱起我来还是那么铿将有力不减当年。像是久别重逢,他嘴里不停地喊着老伙计想死我了,两手虽没攥拳,但两个欢快的手掌还是打得我后背砰砰作响,疼得我只想掉眼泪,直到我呲牙咧嘴他才罢休。
人的力量并不与人的体重成比例,这在何班长身上得到了最有力的印证。这位来自皖北农村的小伙子,瘦不拉几,矮巴巴个子不足165cm,看上去营养不足,听老兵们说刚到连队时何班长还不足一秤杆子重。可他蛮能吃,一顿能吃三四个窝窝头,看他那吃饭劲儿,你会馋得流口水。入伍的第二天,他自告奋勇为连队装粮食,他一口气竟装了一万斤,害得与他打赌的新兵班长输了一块钱。我刚入伍时,听他老乡喊他架尸头,我不懂啥意思,他一笑而过,谁愿说啥说啥,照旧做他的。架尸头是他们老家的方言,意思是说人小气,这是我在何班长牺牲后知道的。何班长的确让人觉得他小气,别看他干起活来不留力,但花起钱来蛮抠门,一毛钱他都是扳着手指头算着花。别说花钱买零食吃了,就是一枚一毛钱的小牙刷,他也要用它小半年,一支牙膏挤了再挤,真的挤不出来,他就把牙膏皮反过来再用两天。有人给他算了算,一年他也花不了10元钱。战友们并没因此嫌弃他,甚至大多人喜欢他。何班长是小气点,但他脏活、累活总是抢在前,给这个拆被褥,给那个洗衣服,时常给班里战友们打好洗脚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毕竟他的优点要比他的缺点多得多,连长经常开会表扬他,何文才同志是个好战士!第二年,他就被送到骨干轮训队集训。
黎明前夕,阵地上呈现出少有的寂静。何文才接到连指命令,让他带领全班向A高地出击,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十日前被敌军占领的一号哨位。何文才从猫耳洞里探出头来,仰望了一下潮湿的天空,雨停了,星星依旧不肯露面,夜幕紧紧地笼罩着阵地。敌我双方的炮火飞向A高地和B高地之间的开阔地带,阵地上除了随风而来的一些血腥味外,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向A高地方向凝视了片刻,他没到过A高地,也没在两高地之间行走过,但他从夜间上级三番五次地命令连队向A高地出击感觉到A高地的重要性。一夜之间约有十名战友离自己而去,连长也失去了一条腿,他意识到战斗的残酷性,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B高地到A高地有一条大约300米的通道,这条通道属于倾斜狭窄的山腿,可供冲击的宽度仅有20米左右,关键的是它处于敌军C高地的控制之下,我军稍微一动就会惊动敌军,引起狂轰烂炸。
“班长,A高地在哪?”躲在右边猫耳洞的副班长拍打着潮湿的衣服问。
“在前方!”他实际上并不知道A高地确切的位置,只知道A高地山脚下有块大石头,为宽慰战友的心,提高全班的作战信心,顺便朝前指了一下。
出击的时间到了,何文才整了整满是泥水的衣服,周整了一下头盔,系紧鞋带,挎好水壶、手榴弹及弹夹带,低沉坚定地向全班下达起不可置疑的命令,张军、杨前进随他在前为第一组,其他人断后,副班长督后,一个也不能掉队,大家都随着他的脚步前进,注意隐蔽,小心踩雷,出发!
300米并不算远,搁平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可此时的何文才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他既要辨别方向,又要识别雷区,更重要的是怕惊动C高地上的敌军。这条通道处于C高地敌军的控制之下,稍有不慎就会惊动他们,招来铺天盖地的炮火,出击失败不说,还会遭受重大伤亡。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一个随着一个,一个向一个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和动作。何班长猫着腰伸着头,迈着轻盈的碎步,战士们猫着腰伸着头,迈着轻盈碎步;何班长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战士们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何班长拨弄树枝、草丛,坐地滑行,战士们把枪放在怀里,坐地滑行。当他们大约行至一半的光景,也许是敌方的试探性炮弹,两发炮弹由远而近呼啸而来,发出“嗖”的尖厉尾声,何班长刚喊完卧倒,这尾声终结于他们头上方树枝上和身边草丛里,“轰隆隆”两声巨响。声音之大足足使他们失聪半秒钟,紧接着是树枝的断裂声和石块、杂草的飞扬声,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宁静。他感到右腿有些疼痛,伸手摸了摸,腿肚子处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他咬开一个急救包,胡乱地缠绕了几圈,又让战士刘营护送炸掉一只胳膊的孙飞下阵地,然后命令战士们迅速前进,以防造成更大伤亡。歼灭敌人保存自己是战斗的最终目的,这是参加师组织的骨干轮训时,教员经常讲的话。他向后边的战友们坐了个跳跃前进的手势,时间就是生命!
三
狗日的敌人够狠的!他们一行七人猴子似的蹦跳到A高地山脚下一块矗立四五米高的大石头旁,敌人密集的炮火已把黎明前的黑暗变成了白昼,空爆、地爆、连环爆,肆虐的炮弹在狭窄的通道上方、地面上交织爆炸。树枝,不,确切地说是整个树头,间或有整棵树被撕裂割断,弹片、石块、硬土、杂草在空中交织飞舞,弹坑里的泥水、血水溅向四面八方,呛人的火药味、刺鼻的糊焦味,以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高地上空。虽有高大的立石作屏障,又有先前兄弟部队弓子钢搭建的简易猫耳洞做掩护,战友们还是接二连三地负了伤。副班长的头被炸飞的石头砸了个杏核子大小的窟窿,幸亏身边的小王眼疾手快护住了他,否则命在旦夕。
“班长,你看俺踩着啥了,咋感到脚脖子上乱蠕动!”1985年入伍的枣庄新兵李保国瞪着两只绿豆眼,对着他咋呼开了。
“俺的娘,你脚脖子上咋生蛆啦!”他的头顶在弓子钢上,他又探头往李保国脚下看,“你踩在尸体上了!”
李保国确实踩在一具尸体上了,他拔了拔脚,只是感觉到脚四周软乎乎的,并没拔出来。他耷头一看,“啊”的一声蹲在身旁的一块石头上,他的左脚踩进了一具尸体的肚子里。
“弟兄们,往上爬几步就到了!”
是一排长的声音,一排长是昨天傍晚到达A高地三号哨位的。何文才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还有更艰巨更残酷的任务等待着自己,但他终于带领战友们冲过了“百米生死线”,顺利到达了A高地。
何文才们接防的一号哨位是一排二班刚从敌人手中夺过来的,也是A高地最危险的一个哨位。其实这个洞并不是洞,是岩壁上的一个三角形豁口,弓子钢加固后,外面再用装土的编织袋垒起来。他来时就知道这哨位要比其他猫耳洞小,但没想到这么小,瘦小的自己又带了个瘦小的兵,除了能放几十颗手榴弹和一件短武器外,一点空闲地也没有了,整个洞内空间也不足0.5立方米,人在里面躺不开坐不起蹲不下,即使调换个姿势,两个人也要一起动作,也得好几分钟完成。如果说这洞有好处的话,何班长头出在洞口外想,那就是能俯瞰到A高地的大半部。这是一座岩溶石山,十余天拉锯战后,小山上已寻不到先前的葱绿,呈现在眼前的是灰白色的山体,大半个高地上已没有一棵完整站立的树木,到处都是碎石和石粉在炮火硝烟中纷飞飘扬……
何班长回到阜阳老家,虽没有光宗耀祖,但他穿着崭新的军装,也足够街坊邻居们啧啧称赞一阵子,更何况他上衣兜里装着好大一卷子10元的人民币,他查了又查,足有上百张,这在他老家农村够娶房媳妇了。他感到异常的兴奋,昂起头颅,哼起家乡的民间小调来,不知不觉中到了自家门口。
哥哥娶媳妇啦!虽然大大没有告诉自己,他站在家门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如果不是的话,家里的大门口怎能贴上喜联呢?哥哥小三十了,早该给自己娶个花嫂子了。要不是家里穷,自己早就应叔叔了。哥哥心眼实,不善言语,姑娘家不是嫌家穷,就是嫌他不会说话而远离他,再加上大大一条木腿,不知管了媒人多少饭,大大和娘求媒人跑细了腿,到了二十七八也没得个准信,急得大大和娘团团转。战友们说他抠门,大大和娘为给哥哥攒钱娶媳妇,一年都见不得一滴油,盐都是扳着手指头算计着吃,把鸡屁股当作小银行,可谓是牙缝里剔点钱。加上自己当兵几年挤出的津贴费,大大这才向媒人夸下海口,他愿出600元的彩礼,50元媒礼!
“柱子哥,梁子哥拜天地嘞,快进来啊!”看热闹的星子可能看见了他,招呼他进院。
他走进院子里,哥哥的婚礼进行到二拜高堂的程序,泥鳅叔正扯开嗓门高声喊道,二拜高堂!大大和娘笑嘻嘻端坐在长木凳子上,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哥哥和他刚娶进家的嫂子在街坊邻居的簇拥下向向大大和娘行礼,与往常所不同的是哥哥行的是跪拜礼,而嫂子却行的是鞠躬礼。他是从人缝里看到的,嫂子头顶蒙脸红,背对着他慢慢腾腾地做着各种动作。他感到这背影是十分的熟悉,但他咋着也想不起来哥哥娶的是谁,无论是谁,都是自己的嫂子。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美滋滋的,像是大暑天里吃了冰棍一样,透心地舒服,他随着看热闹的邻居们不止一次拍起巴掌。
哥哥娶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村里人十有八九拍手称快,当然也少不了有嚼舌头的,离自己不远处就有几个胡咧咧的,今儿要不是哥哥的大喜日子,他早就过去给他们几巴掌。
“梁子就是有福,取个媳妇花骨朵样!”
“还花骨朵样,没进门就给男人戴了顶‘绿帽子!”
“别胡说八道,何家人听见跟你急!”
“听见,怕啥!嫌弃,别要!”村里的癞头疤一手提着半瓶老白干,一手提着半只鸡,边啃边喝,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来是喝醉了,几个人拦都拦不住,干嗷嗷个没完,“他媳妇怀的就是俺的种,俺的种!”
癞头疤与他同岁,儿时没少欺负了他,仗着有个在县城里当芝麻官的表舅,整日里偷鸡摸狗拔蒜苗,爬人家的墙头,摸人家的媳妇,看见谁家的俊闺女就想啃几口,村里大人小孩没有不知道的。他曾从大大的信上影影绰绰地揣摩出癞头疤欺负过村东蔡家的女儿,莫非蔡家的女儿成了自家的嫂子?他想,即使不是自家的嫂子,也不能让这瞎保种乱弹琴,自己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解放军战士,岂容这地痞流氓横行乡里?他疾恶如仇,握紧拳头,二目瞪圆,直射癞头疤。
“你是哪根葱,想跟老子玩,呸!”癞头疤并不买他的账,把酒瓶子举过头顶,一甩胳膊,连瓶子带酒栽着跟头朝他飞来,“老子毁你个舅子!”
他一斜身躲过酒瓶子,身子往上一跳,对准跟着酒瓶子栽过来的癞头疤,“哐”的一声,上去一个封眼拳。癞头疤也不是吃糠长大的,就地一蹲,照准他的肚子就是一个掏心拳。幸而他在部队练就了一副好身手,癞头疤没打着他的心口窝,这小子够狠的!他的腿脖子酸疼酸疼的。他就地一个鲤鱼打挺,来了个侧身拳,紧随一个扫荡腿,带出一阵风,只听得“噗通”一声响,紧接着一声“娘的”叫,癞头疤一个嘴啃泥,这小子一抬头,嘴里吐出了两颗门牙,右眼上多了个黑眼圈……
“好!”身边围观的乡亲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不知道这掌声是称赞自己还是称赞哥嫂的大喜,无论是谁都是自家的,他不由自主地“啪”的一个立正,抬起右胳膊,一个标准的军礼展现大家的面前。他旋转了一圈,环视了一周,在场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大大的身子连着木腿站立起来,竟扔掉拐杖挪动着向他走来。他眼睛湿润了,一看到大大的木腿,他后悔得只捶自己的头颅,自己的鲁莽要了大大的一条腿。七年前的这天,他至今历历在目,那是酷暑的季节,也是多雨的季节,更是天气变化无常的日子。为供弟弟上学,年仅16岁的他就辍学拉起地排车。他与大大一人一辆,爬向洋桥。洋桥坡度大,地排车打着坠堵碌往前走,大大在前他在后,他们爷俩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大大爬过洋桥后,停下车过来帮他。此时,老天爷突然变脸,雨说下就下,面条子雨不算大,路面却是湿漉漉地滑,况且脚踩在了一块西瓜皮上,他摔倒了,地排车失去了控制,从上往下疯了似的后退,大大往旁边一躲,人倒在路上,地排车轱辘从大大一条腿上碾过,大大从此柱起了拐杖。
夜幕降临了,月黑头加阴天,伸手不见五指,整个高地死一般的寂静,给人一种阴森可怕的感觉,死神随时都有可能光顾。虽然这是第二夜,也是他们坚守的最后一夜,何文才和战友向前进深知任务的分量,这弹丸之地毕竟牵动着最高首长们的心,想到此,他们紧绷的神经线又上了一圈发条。轻轻地吮吸了一口苦涩的水,探出半个头来,凭着呼吸,竖起耳朵,纵使蚊虫疯狂地叮咬,也不敢轻轻拍打一下,四只凸出的眼球监视着高地上的一切,哪怕是一只耗子的动静,蚊虫的一声鸣叫,他们也不会放过。
“班长,左前方有动静!”向前进嘴堵着他的耳朵蚊子似的声音弹奏着他的耳膜。
他没有言语,只是按了按向前进的左肩,示意他不要开枪,开枪容易暴露自己,拉开几枚手榴弹的环放在前面。他把耳朵贴在猫耳洞口的石头上,有窸窸窣窣的爬动声,夹杂着碎石的滚动声,由远而近。猴精的敌人尽是夜猫子眼,见强攻不行,就趁黑摸了上来。他卸掉一枚手榴弹的后盖,将拉出的环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左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向前进,约摸敌人离洞口十米左右时,他俩同时探出半个身子甩起胳膊将手榴弹扔向敌人,一枚、二枚、三枚……他们一口气扔出了七八枚。尔后,迅速将身子缩进洞内,只露出四只眼睛观察敌人的动向。借着手榴弹爆炸引起的亮光,他隐隐约约看到敌军屁滚尿流的狼狈相。
“嘭”的一声巨响,一发炮弹撞击山顶后爆炸,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直响,两眼像是蒙上了一层布。随后,他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窜到眼上,视力彻底模糊了,飘进鼻孔内的是一股血腥味。他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推了推斜靠在自己身上的向前进,向前进人没回音身子却倒在了一侧,摸了摸向前进的头,头已错位,热乎乎的血直顶他的手心,向前进走在了自己的前面,没有留下一句豪言壮语!敌人扔到他身边的一颗手雷,他用自己幸存的一只不太听话的胳膊有目标无目标地还了过去,听到敌人慌乱的脚步声,他裂开了嘴。他摸了好一会儿,抓到了一枚仅存的光荣弹,他约莫着敌人已到了洞口附近,一枚子弹带着哨音钻进胸膛,打了一个旋涡开花了,他感到自己胸前长出来一朵鲜红鲜红的大红花,比家中的向日葵花还要大。
他庆幸自己写了两份遗嘱,一份交给连队党支部,一份藏在自己的背囊里,并表明以自己背囊里的为准。他笑出了声,结婚有了彩礼,他看到了嗷嗷待哺的侄儿,何家有后了!他咬着敌军的一只耳朵拉响了光荣弹……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唐彦岭,笔名迅夫,山东省巨野县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会员,巨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在《时代文学》《时代报告》《今古传奇》《火花》《中华文学》《参花》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