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可不是挖宝
2024-06-24刘文涛
刘文涛
广袤的鲁西大平原平坦得让人心慌。在这片平坦的厚土之下,埋藏着丰厚的文化遗迹。我与这片热土结缘于2020年,此后断断续续在此发掘过多个墓葬,且都收获颇丰。过去如此,2024年发掘的冠县火烧营墓地,依然跌宕起伏,很有收获,值得我把这段难忘的工作经历记录下来。
兵发火烧营
冠县东部的辛集镇火烧营村,是一个现有700余口人的中等村落。据村中老人讲解,火烧营村址及以北区域,原是一片芦苇荡,他们祖上荆姓先人于明代初年从荆楼村迁到这片芦苇荡畔定居开荒。芦苇荡东边原有范氏茔地,荆氏先人嫌住所挨着茔地晦气,就在范氏茔地上放了一把火,叫“火烧范家茔”。后来荆姓先人们定居的地方逐渐成村,就叫了火烧茔。后来嫌茔不吉利,又改为火烧营。这个传说的真假我并没有去考证,但他们口传的火烧营村北是芦苇荡,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在火烧营墓地发掘地层中,耕土层下发现了螺壳,这应该是当年积水洼地的证据。
沧海桑田,当年的洼地经过几百年的人为改造,早已成了平畴沃野。
时间到了2023年,随着当前经济社会的发展,生活需水量不断增加,水资源供需矛盾加剧。冠县当地政府为解决饮水安全问题,决定建设大沙河水库,库址就选在了火烧营村北,也就是村民口传中当年芦苇荡的位置上。水库建设前的各项工作逐步推进,征地范围内的考古勘探工作也必不可少。
2023年5月6日,冠县文保中心许军主任到济南对接水库勘探工作。我正在山东省文旅厅借调,因和许主任是多年的老朋友,那天我们见了面,许主任就开玩笑,说若是勘探出遗迹来需要发掘,说不定院领导(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就安排你来。我报之一笑,仅仅当成一句客气的玩笑话儿。
暑尽寒来,眼看到了2023年底,我的借调工作即将结束。腊月二十三,我接到王春云主任电话,说是院领导安排我明年3月份去冠县大沙河水库发掘,并发给我水库勘探报告和省厅批文。翻完勘探报告我才知道,在前期水库勘探中,共勘探出墓葬15座,大部分为宋金时期。年前报发掘执照,年后准备发掘物资,单等国家文物局批复,即开拔入场。
在配合基本建设发掘中,15座墓葬确实有点儿不起眼,但我还是有点小兴奋。一是回归田野,而且是再回聊城这片我熟悉的热土。二是和单位同事刘振起兄搭档,并配备了六名技工。八个人,一人清理一个墓葬,轮不到两轮就结束了。我信心满满的想起了电视剧《亮剑》里李云龙攻打平安县城的一句台词:“这种富裕仗,我八辈子都没打过。”2024年3月5日,我们一车人拉着发掘物资,浩浩荡荡“兵发”火烧营。
考古不是挖宝
在黄泛区进行考古发掘,最大的困难是淤积深,清表难。经过十几天的前期准备,3月22日,我们满怀希望的画出一个个墓圹线,安排好技工、民工,发掘正式开始。民工都是附近村民,他们种了半辈子地,天天和土打交道,但发掘墓葬还是头一遭。他们兴奋的不惜力气,想着一铁锹下去,就挖出个啥“宝贝”。面对他们的状态,我和振起兄临时叫停,把基本的田野操作规程再演示给他们看,一番连说带比画下来,他们慢慢步入“正规”。
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第一轮墓葬发掘眼看结束了,结果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发掘的墓葬,不光砖室墓的墓顶、墓壁没了,连墓底的砖也所剩无几。我审视着这一段时间的发掘,这些墓葬都开口于地层2层下,地层是一层一层下挖的,没有发现盗洞,首先排除近现代对墓葬的破坏。那就要考虑其他原因了,若是古代的一般盗墓行为,也应该是奔着墓中的贵重物品去的,不至于把砖也“偷走”。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有一种可能是为了得到这批墓砖。现在看起来不起眼的砖,其实在古代生产数量和制造周期是比较长的。北宋建筑学名著《营造法式》中,就记载了普通青砖瓦窑(素白窑)的烧砖周期,前一天装窑,第二天下火烧变,第三天用水封闭,使其冷却,等待三天开窑,等其冷透到七天出窑。这般费劲的生产流程,普通民众怎能轻易用得起。当用不起砖,又需要用砖时,那就得考虑哪里能“借砖”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前几年我在德州发掘贺家村墓地时,一片墓地中,西部是汉代砖室墓,东部是明代砖室墓,很多明墓都是拆的人家汉墓砖再次利用。汉墓被拆的仅剩残缺不全的铺底砖,而高大的明墓墓壁上,却满是带纹饰的汉砖,看起来扎眼又有意思。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原因之一应该是上面提到的,当然也不应忽视宋金时期砖室墓营建已经存在商品产业化,坟墓营造者为了节约成本,拆来“无本钱”的墓砖来做二次利用。
还未发掘的墓葬是不是也都破坏了,地下埋藏的未可知性,让我还不能有一丝放松。遗迹保存完整,出土器物越多固然好,这样提供给我们的各类信息就越多,对于我们综合判断认识也就越准确。但遗迹已经破坏,并不能说它就没有了发掘研究价值,比如眼前的现象,假定古人真是为了上述原因“借用”了墓室的墓砖,那他们在没有现代勘探技术的前提下是如何知道这里有墓葬的?这又延伸出一个新问题,鲁西地区唐代以来砖室墓葬,墓室的营建往往是半地上的,这个在发掘区地层剖面已经证实。墓室上面有显眼的封土,这也许是古人能轻易找到一片墓地的原因。再进一步考虑,鲁西地区为什么在唐宋时期要营建半地上的墓葬,因为受黄泛影响,地下水位高,这也是当地民众在应对这种影响和人河共居关系在丧葬方面的体现。这是我一时想到的一点,当然还有许多遗留迹象的蛛丝马迹和背后原因值得我们提取与分析。
邂逅精致的身后世界
4月16日,墓地南区发掘基本结束。所有墓葬都在早期遭到了破坏。《勘探报告》标记着在水库西北区、东区还各有一座墓,3月份入驻后,我们早已复探过,并标好了具体位置,那就转场继续发掘。
4月17日一早,振起兄先带领几个技工、民工去西北区一边安置围挡,一边下挖探方。我则在南区看着最后的发掘收尾工作。临近中午,振起兄打来电话,语气中带着紧张和兴奋,“涛哥,快过来趟,我们在地层2层下发现了砖,带雕刻,还施红彩”。我骑上电动车向西北区飞驰而去,在松软的田埂上,车轮带的黄土飞扬如同腾云驾雾。到了探方边,他们正在露砖的地方刮面,东西向一道横墙,这种熟悉的迹象让我脱口而出:“这应该是砖室墓墓门的顶部,墓门前面应该有墓道,后面应该是墓室。”已近中午,我先安排他们加班把围挡扎完,下午继续向前、向后刮面。
半下午的时间,墓葬周边平面已经刮得很明白。这是个带墓道圆形砖室穹窿顶墓(编号BM1),也是半地上营建。地面以上的墓室穹窿顶已经坍塌,但处在当时地面以下的墓室砖壁基本完整,唯有东北角有个缺口,并且缺口外侧正对着一溜花土。把这个现象先画出来,为了墓室清理方便出土,暂不清理。接着安排一拨人清理墓道,重点关注墓道填土的分层,另一拨人清理墓室,重点关注穹窿顶坍塌进墓室的形态。鉴于前面墓门顶部已发现彩绘砖,想墓室中会不会也有同样情况,我要求技工们清理墓室内壁时要特别注意。墓室中的淤土被按部就班地清走,墓室壁一层层的露了出来。向下发掘到半米时,北、西两壁上分别露出了砖仿木结构直棂窗(二分之一发掘,东壁情况暂不知),隐约还能看到窗棂上还施有红彩。继续发掘,西壁直棂窗下又出现了砖仿木结构灯檠(qíng)、桌、椅,因为我之前发掘过不少类似墓葬,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非常熨帖,唯有西壁南侧椅子上放着一块近乎三角形的砖块,表面还隐约看出来施黄彩,具体是啥,不清楚,但肯定是有意为之。这个发掘项目,总算有了一个几乎完整的墓葬。
第二天从墓室西半部向下发掘到1.8米后,地下水逐渐上涌,再往下发掘剖面就变成泥汤了。通过上半部的剖面,已能看出墓顶坍塌的砖块,主要集中在淤土上部,下部一层较为纯净的淤土已经显现。对剖面拍照、绘图后再清东半部。有了西侧做参考,东半部的清理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向下发掘半米后,忽然发现了人骨,简单清理后,发现这具人骨,头向北,脚朝南,棺线清晰。
我一下疑惑起来,按说我发掘的唐宋金元时期的圆形砖室墓也不少了,因为底下的棺床基本都是东西向,所以人骨在棺床上也基本上是东西向。更奇特的是这具人骨并未放置在墓底的棺床上,而是在较纯净的这层淤土之上。把这些疑惑暂放一边,遇到了遗迹就先按操作规程清理。技工浩亮清的仔细,加上振起兄帮忙,很快就把棺线和人骨剔的利利索索,并把棺线外侧的淤土切直,拍照、绘图后继续向四周清理淤土。半下午的时间我一直对着这具南北向的人骨思索着心中的不解。
次日上午,人骨四周的淤土也清理差不多了,因怕铁锹伤及东壁的砖仿木结构,故意多留了一截淤土,要用手铲、竹签慢慢剔,这一剔不要紧,这些砖雕器物一件一件都蹦了出来,衣架、箱柜、方几……都出奇的精致。有意思的是箱柜上嵌了一个砖仿藤编或蒲编的方盒,一条条植物的纹理都表现的清清楚楚。新奇的是,方盒顶上还嵌了两只靴子,一只侧放,靴底施黄彩;一只正放,鞋帮施黑彩。更奇特的是靴子北面的方几上,用砖立体雕刻了三件器物——粉盒、行炉、碗,粉盒施红彩,行炉施白地画黑花,碗施白彩。完全是模仿真实的瓷器形制,仅比实物略小,且每件器物后部都有榫,嵌入墓壁中,完全是有意设计好的。我的头一下“大”了。靴子的形象,我印象中河北中部几个地区曾出土过,但用砖雕刻的立体器物,我前所未见。
天色渐晚,民工们早已下工,周围一片寂静。仅剩两个看门大爷在土堆上坐等我们下工,我和振起兄站在墓室的泥汤里默默的思索着。我想,这些用砖磨出来的器物,虽精致却费工,有这功夫,买件真瓷器,再不济买件陶器都比这省事儿的我想到了金代的墓葬营建已有商业化运作模式,修建这座墓葬的工匠们,应该是经营的商品单一,或者说他们只有砖材质的产品,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炫技的成分。
我正思索着,振起兄一声“涛哥你看”打破了沉寂。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西壁椅子上那个不晓得用途的近乎三角形砖块:“那是女式鞋。”我看了几秒钟,嘴里不停地附和着:“对!对!”东壁是男式靴,西壁是女式鞋,用鞋子来表示性别,我想到了五代晚期的王处直墓(王处直,晚唐至五代时期大臣、将领)。在王处直墓中,东室壁画绘黑色展脚幞头(帽子)等象征男士起居的生活场景,西室壁画绘制奁盒、镜架等象征女士起居的生活场景。现在我们发掘的这座墓,虽然只有一个大空间(墓室),建造者想表达的应该也是用不同性别的物品分别象征其相对独立的空间。这种推断的真实性还有待进一步的考证,起码,今天想到这里,已经有线索和思路了。从墓室里爬上来,顶着醉染西天的晚霞,我们满足地踏上归程。
拨开迷雾见真章
接下来是清理BM1墓室底部,在棺床上又清理出人骨两具,一具男性人骨在棺床是东西向放置,棺线清晰,另有一具散乱的女性人骨,堆放在棺床西北角,未见明显棺痕,应为迁葬。加上之前所清理的人骨,面对这3具不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人骨我又犯嘀咕了,什么原因所致呢?
假设是墓中进水,上面的这具是随棺“漂浮”上去的,那下面这具为啥没有“漂浮”?我理理思路,从当时二分之一清理的剖面入手,再思考当时的一个现象——墓顶坍塌的砖块,主要集中在淤土上层,下层为较纯净的淤土。上层的砖块,主要散落在上层人骨四周,而下层较纯净淤土也正好盖住的下面的人骨。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上层木棺进入墓室时,下层已经淤积了一层淤土,并把下面的木棺覆盖了起来。那问题又来了,墓室以及甬道、墓门口已经淤积了厚厚的一层淤土,压缩了墓室底部的空间,那上面这具棺是怎么进来的呢?我点燃一支烟,围着墓圹来回转圈,猛然间想起了当初刮面时墓室壁东北角的缺口,以及缺口外对着一溜花土。我赶紧再刮出这溜花土,待墓室内清理干净后,抓紧清理这溜花土,发现这溜花土的底部与墓室壁缺砖的高度在一个平面上,而这个缺口正对着上面这具木棺的顶端。
迷糊了的半天,我心里豁然开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BM1墓室也是半地上式营建,墓主下葬后已经用砖封门,并把墓道回填,慢慢的墓内沉积下一层淤土,并把墓主的木棺淤埋。数年之后,墓主的另一任妻子去世(或者是妾),她的后人并没重新掘开墓道,开启封门砖,把这位逝者按“流程”埋葬。而是掘开地表封土,在穹窿顶一侧扒开一个口子,把最后这位逝者的木棺平推了进去,最后再堵这个口子,覆好东北角的封土。因为木棺是从东北角平推进去的,这也就是我们发掘时看到这具人骨为啥是南北向的。因为她下葬时木棺是放置在早已淤积的淤层之上,这也就有了我们发掘时所看到的人骨分别在不同的高度上。也是因为埋葬她,把坚固的穹窿顶一侧拆开一个口子,破坏了顶部的稳定性,导致之后整个墓顶坍塌进了墓室,并散落在了上层木棺上面及周围。我把我的想法讲给在场的人听,考古推断需要一环套一环,缺一环都不能成立。当然我们的推断不是凭空想象,我是把这个墓葬发掘以来所有的地层平面、剖面的疑惑理出的一个思路。我不敢说我的推断就是百分百正确,但在发掘过程中这些细微的现象我们没有放过。我相信,对于这一问题的解读,终究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发掘完北区后,我们又辗转东区,出乎意料的是收获比北区更大。考古就是这样,跌宕起伏,辛苦与快乐并存,下一铲子会碰到啥,都是未知的,这种感觉,让人欲罢不能,而且瘾头越来越大。我一直说我们眼里不仅有明快的诗和远方,还有厚重的历史。我们今天所从事的工作就是去寻找那一段段尘封的历史,并严谨科学地去解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