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昆阳关

2024-06-24董新铎

阳光 2024年6期
关键词:昆阳汉军刘秀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刘秀直说得口干舌燥,面色发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凡木惊诧莫名,此前只知王莽之新朝来得不清不白,竟不知其中藏有这般猫腻。乡下百姓,多不议政,有田耕,衣食无忧足矣。行商之人,赚钱为要,余者,不足为道。今听刘秀这番慷慨之辞,凡木不由得心生悲愤。万事皆有道,朝政亦然,若背离甚远,便为天下人不齿。凡木敬酒一杯,而后道:“竟有此人!竟有此事!民众知之甚少,多被谎言蒙蔽。”

听得这边声音高亢,孟江为凡木担忧,不时走过门口,侧目看看里边。知二人谈兴颇浓,所言并无分歧,便暗自揣测,枣红马该不会被他们征用,于是,心安不少。

刘秀敬酒一杯,继而言道:“正是王莽之倒行逆施伤天害理,遭了天怒,才使得大江南北饥民遍地、瘟疫肆虐。如今天下豪杰在多地起事,疆域之地战事频发,乱臣贼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军中战马奇缺,总不能让兵士骑牛上阵,晃晃悠悠与王莽的精锐骑兵对决吧?民间的马皆被官府征用,我的人见到马自会视若珍宝,故而,衍生今晚冒犯之事,还望足下担待。”

凡木心下一惊,知枣红马必难保全。刘秀举止得当,言辞有礼,竟用非常之法惩治属下,让凡木为之动容,事已至此,失了枣红马,也不甚惋惜,于是,顺着刘秀的话道:“看来,在下不得不献出这匹枣红马了。”

刘秀一笑道:“足下既有此意,刘秀就狠心夺爱了。不过,既是军中征用,来日必定加倍奉还。来呀,笔墨伺候。”

一个卫士匆匆进来,自里屋书案上端出笔墨,又将一张鸡皮轻轻平铺在刘秀面前。刘秀提笔写道:“军中急用,借凡掌柜枣红马一匹,来日加倍奉还。刘秀。”刘秀将字据递与凡木道:“凡掌柜,恐日后多有仰仗,还望不嫌!待讨贼有成,大业既定,足下必定功高无量。”

凡木叹道:“刘将军,先不说这虚无之事吧,在下明日如何去宛城?总不能推着马车走吧?干脆,好人做到底,在下将马车一并留给将军,不要字据。”

刘秀一脸歉意道:“足下明日怕是不能离开镇子。早有军令在先,大军在此休整期间,只准进,不能出,等大军开拔之日,凡掌柜方能离开此地,还望多多担待。谢足下美意,军中不用马车。乡下马匹少,黄牛多,足下明日可在镇里四处走走,看能否物色到牛。有了牛,车子就能派上用场。来呀,送凡掌柜去客栈歇息。”

凡木和孟江被人领着走下楼梯。酒楼门口早已不见马车,孟江一时心急,冲上去质问卫士。凡木赶忙拉住孟江,生怕这位勇猛的汉子将卫士打翻在地。凡木道:“孟江,别去责怪他人,是我自愿将马车送出去的。”孟江将信将疑,哭丧着脸道:“家主,枣红马自打进了我家,真的没少吃苦,不停地往返昆阳和文寨间不说,上次送我们去宛城,差点把命丢在深谷里,瘸着腿一声不吭地拉着我们来回走了几百里,想想都心疼。他们征用马,明明是要打仗的,枣红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

凡木深知,枣红马一旦从军,少不得被严加调教,被责斥,被体罚,被殴打自然是家常便饭;兵戎相见之时,必定九死一生。凡木黯然道:“孟江,走吧。”

第二十二章

王莽点将出京师 刘秀不战进昆阳

窗外晨曦初露,竟不闻一声鸡鸣,这与昆阳和文寨大相径庭。文寨的拂晓,人声极少,只鸡的啼鸣时不时划过长空,偶尔和着一两声犬吠。而昆阳城内,鸡鸣声里时常掺杂着人声,卖菜的、兜售鸡鸭和蛋类的,他们进了城门便走街串巷,一路吆喝。本是赶往集市的,如此一来,个别幸运者,尚未赶到集市时,所带货物便悉数卖光。买者无需去集市,只在自家门外便能遂愿;卖者不去集市,少跑路子倒无关紧要,关紧的是避开了集市上的征税者。

凡木早早醒来,辗转反侧。临水集镇,本是商运繁盛之地,却不闻鸡鸣与犬吠,大约是镇子里能吃的皆为兵士所吃。有牛吗?若买不到牛,他和孟江得徒步离去。凡木越想越沉郁,后悔昨晚不该将马送上。可转念一想,不送上又能如何!刘秀的用意再明白不过,闹僵了,徒步出镇都是奢望。

传来一阵脚步声,整齐划一。凡木披衣下床,站窗前向外观望,见街面上黑压压的兵士在列队出操。按刘秀所言,他的兵士叫汉军,而王莽的官军叫莽军,如此称呼,分明是不认王莽称帝的新朝。汉军出操,扰了拂晓的宁静。

日出数竿,街上归于沉寂。凡木摸出那张鸡皮字据看上一眼,而后喊上孟江,去街上买牛。沿街店铺无一开张,行人自然稀少,偶尔遇上一位,也是一脸张皇,行色匆匆。勉强问话,对方支支吾吾,不知所言。去哪里能买到黄牛,这让二人颇费思量。无助时,凡木的一声叹息,让孟江瞬间眼泪汪汪。孟江知道,即便买到黄牛,大军不开拔,是不可能放他们出镇的,出不了镇子,拿什么喂牛!主仆二人遇此绝境,乃始料不及。孟江不敢看凡木,只拿眼睛盯着街面。

远远地,黑脸汉子阴沉着脸自酒楼走来。近前时对凡木道:“你们买到牛了吗?”见凡木摇头,汉子道:“跟我来吧,伙房后院有头牛,将军说要送给你们。”

一见黄牛,凡木差点笑出声来。这牛的个头与绵羊不差上下,且骨瘦如柴。可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驾辕的。刘秀能有此意,凡木欣慰不已,忙谢过汉子,让孟江牵牛套车试试。凡木问汉子:“汉军平日吃什么?”汉子皱眉道:“指定跟牛不一样。”凡木赶忙道:“我是说,军粮何处来?”汉子道:“一是自莽军和地方府衙缴获;二是自民间征用。有钱的乡绅多了去,有的富得流油……”凡木道:“这征用一说,用得勉强,比如我的马……”黑脸汉子翻翻眼,摸一把比面色没黑多少的黑眼圈,无声地去了。

四天头上,汉军开拔后,凡木和孟江这才离开镇子。刘秀上马前曾叮嘱凡木:“战事正次第拉开,你眼下别去宛城,还是回昆阳的好。等来日天下一统,你的生意指定如鱼得水,江河湖泊,任尔畅游。”

正如刘秀所言,宛城已被刘演围困。这刘演乃刘秀长兄,作战凶猛,屡战屡胜,自认功高,在另立朝廷之事上蠢蠢欲动,意欲自立为帝。却因性情急躁,锋芒太盛,遭众人抵制,不得已,咬着牙在淯水河畔的高坛之下,与众将一道列队,拜刘玄为帝。望着“汉”字大旗在高坛之上猎猎飘扬,见刘玄戴了冠冕,身着衮服,昭告天地,心下自是五味杂陈。最终他被封为大司徒,位居三公之列。刘演没能坐上皇位,自是耿耿于怀,暗道:打出不二战功,来日自有天地。带着上次兵败宛城之恨,此次围攻宛城势在必得。

宛城守将名岑彭,其性情与刘演大致相当。二人立于城墙上下,互指对方,破口大骂,恨不得将仇家撕而食之。战事持续整整一日,刘演将攻城之法悉数用尽,宛城高大坚固的城墙依旧没能逾越。便尝试夜间偷袭,怎奈城墙之上灯火通明,偷袭者极难抵近城池。那岑彭早有防备,城头之上兵士众多,弓箭等守城兵器配置充裕。

此次汉军分兵北上,是听取了刘秀的谏言。若不清除外围之莽军,他们互为掎角,相互驰援,最终拿下昆阳关隘只怕是异想天开。而一旦拿下昆阳,宛城便成孤城一座,取之乃迟早的事。故而,由刘演率大军围攻宛城,能取下最好,若不能,至少能牵扯宛城之莽军,不能使其北上增援昆阳。王凤、王常和刘秀率兵休整后,则一路北上,先破定陵和郾城,以及周边小城,而后虎视昆阳。

昆阳关隘位于宛城盆地之东北外缘,其西部山脉连绵,东部多河道沼泽。此缺口既是南下襄阳的桥头堡,又是挥兵北上逐鹿中原的咽喉,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故而,楚国不惜在绵绵群山上修筑长城,并将昆阳关隘修得坚如磐石。之后,历朝历代,在城池修筑上均不敢懈怠。

眼望高大灰暗的昆阳城楼,凡木忽有隔世之感,身子随之瘫软。瘦小的黄牛艰难地将车子拖到漆器店外时,凡木怔怔地一动未动。芥子眼尖,一声惊叫后,随之跑出店铺。辛茹、五邑两口子紧随其后。一时间,店铺里空荡荡一派沉寂。

“凡木哥,你为何一去宛城就是这么多天!不就挑个店铺吗?你是怎么了?”芥子站车前惊异道。

凡木依旧没动,只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沿街的商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五邑愕然望着绵羊一样的黄牛,欲言又止。而辛茹则胆怯地站在最后,踮脚看着凡木。凡木无语,孟江便不敢将途中历险之事讲与众人。他搬来凳子,轻轻放在车边,低声道:“家主,我们到家了。”孟江话音才落,辛茹便不能自持,泪水夺眶而出。

没人知道接下来的昆阳关隘会成人间炼狱,厮杀声声,哀嚎漫天,暴雨如注,尸堆如山,堰塞河道,赤水漫堤。凡木原以为攻城守城不会持续多久,无论哪一方占据城池,都不会妨碍他的生意。昆阳关驻军不多,而刘秀踌躇满志,被攻陷该是迟早的事。焉知,此时的官道上正有数十万莽军马不解鞍地奔昆阳和宛城而来。

自绿林军在襄阳以南起事,至刘玄在淯水河畔称帝,尤其是汉军屡攻宛城以来,朝廷频频接到南来的告急文书。王莽派文官南下议和,无功而返;派兵南下,却有去无回。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一帮草寇,乌合之众,何以如此勇猛!这让王莽焦头烂额,一时失了儒雅之气,秽言频出。百官朝拜后,王莽道:“当下情势,众卿均已知晓,朕不再赘述。想当初,朕初登大宝,一心以儒术治国,克己复礼,励精图治,以图使新朝臣民尽享大国荣耀。不想,乡间刁民,猪狗不如,不施感恩之心,竟聚众谋反。新都之刘氏,朕虑及乃前朝皇家贵胄,一向待之不薄,刘家兄弟却全然不记当朝厚待,先树谋反大旗,再与绿林匪贼沆瀣一气,实乃大逆不道,禽兽不如。更为甚者,那刘玄竟自立为帝,如此狂悖,天理难容。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朕与之不共戴天。望众卿速速献策,及早剿灭匪患,使新朝重归宁日。”

王莽言罢,目视朝堂,见大殿内文武大臣泥胎般垂着头,纹丝不动。良久,大殿内竟鸦雀无声。王莽只觉阵阵心寒,平日里的温文尔雅随之隐去,这个嘴阔腮短、眼球外突、嗓音略显嘶哑的人,骤然变色道:“尔等一个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妻妾成群,至此非常之时,竟全是缩头乌龟,要尔等何用!小心退朝后途中生变。”

这最后一句让百官悚然,隐含之意不言自明,不约而同地悄然斜视。国师刘歆出班道:“罪臣愧对皇恩,罪该万死。以愚臣之见,区区毛贼,仅据宛城一隅,断难成事。陛下只需派遣良将,征调各地兵马,不日便可剿灭毛贼。”

本是一通废话,可终归有人献策,这让王莽一时气消。朝堂之上,随之议论纷纷。最终,百官推王邑为帅,征调举国能用之兵,不日开赴昆阳、宛城一线。然后,能征多少兵马,竟无人知晓。众人皆知,此时,新朝与匈奴和高丽的战事仍处胶着状,征调之事必定捉襟见肘。好在王邑信誓旦旦,当众许诺,定不负朝廷厚望,不日便南下戡乱,满朝文武这才心下稍安。王邑后经王莽私下许诺,待戡乱有成,他必定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祖上荣耀由他挣得,朝廷上下无不拥戴,由此必荫庇数代而不衰。

这王邑乃王莽堂弟,位列三公之一。善用兵,尤其喜用离奇之兵。他寻得一个巨人,名曰巨毋霸,此人身高腰粗均大大超出常人,且驯养着众多虎、豹和犀牛。猛兽随军征战,青面獠牙,吼声如雷,若用之得当,自当别有奇效。王莽又派王寻同行。王邑、王寻征调大军四十二万,外带巨人及猛兽,浩浩荡荡开赴昆阳、宛城一线。

早有快马传信,这让宛城守军士气大增。岑彭召集众将,将援兵四十二万不日抵达之事细细说过,众将群情激奋,呼号声此起彼伏。如此一来,城外的刘演苦不堪言,任由他计策使尽,宛城始终攻克不下。

此时的昆阳一如往常。城内无骚乱,城外无汉军,守城将领王霸、任光在王莽指派的亲信傅锐的监督下,昼夜巡视城防,二人虽有怨气,却颇为清闲。四城门按时开启,众兵士有序交接。邻里间悠闲往来,大街上熙熙攘攘,炊烟按时升起,店铺照常开张,昆阳关隘一派安详。凡木的三家店铺虽无异样,却有一丝隐忧时不时浮上他的心头。

自回到昆阳,凡木便心烦意乱。于是,独自来到王桂家,二人在书房说长道短。孟江的到来,让凡木的心绪好了一些。孟江道:“家主,五邑叔父指派我速回文寨,将库房里的雷击木漆器全部拉来。”

凡木惊道:“你昨晚不是才拉来一车漆器吗?这才半天光景,又要回文寨拉货?”

王桂笑道:“凡木,这是多好的事啊!”

孟江道:“回家主,五邑叔父说,今儿上午来店里买雷击木漆器的人,比往日多出一倍,平日里人们看都不看的漆器,比如鼎、樽,还有葫芦、貔貅,今儿个都被人买去了,可把五邑叔父给乐坏了。”

凡木不解道:“这是为何?”

孟江乐道:“都担心要打仗,买回去放家里,能镇宅辟邪。听说那个粮商也来我家店里买雷击木漆器了。”

凡木忙道:“哪个粮商?”

孟江道:“就是卉子的男人,杨匣。家主,这打仗对别人不是好事,对我家可是。”

凡木摇头笑笑,未置一词。看凡木心事重重,王桂一时心急,忙道:“孟江,那还不及早回文寨?把库房里的漆器悉数拉来。给水生说,让木匠昼夜不歇。”

孟江喜滋滋看着凡木道:“家主,那我走了。”不等凡木说话,这个浑身透着蛮劲的汉子急匆匆走了。

凡木望着王桂道:“王先生,不知昆阳能否被汉军打下来,汉军攻宛城可是久攻不下的,自古守城容易攻城难,况昆阳城池一向是固若金汤。”

王桂道:“我看难。前几天,朝廷自洛阳调三千兵马过来,据说拨两千增援宛城。昆阳城原有驻军两千,如今已有三千兵勇。试想,这三千兵士各持兵器守在城墙之上,城内弓弩充裕,汉军如何能接近城池?如你所言,昆阳关隘自古乃军事重地,历朝历代皆有修葺,防备功能相当完备,城墙城楼自是坚若磐石。”

凡木道:“先生,就晚生所知,这支北上之汉军有上万之众,且训练有素,军纪甚严。那刘秀乃汉高祖刘邦之后,身高七尺有余,前庭饱满,眉高神足,自带一尊帝王相,自认乃正义之师,以讨伐贼寇、光复汉室之名,所到之处,乡民无不拥戴,此乃师出有名。再者,民众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期盼改朝换代之心由来已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那刘秀三者占全。”

王桂惊道:“凡掌柜识得此人?”

凡木遂将赴宛城奇遇一一说了。王老先生听罢,唏嘘不已,叹道:“宛城之路多崎岖,每去必有故事。如此说来,这刘秀非但有才,亦有德,德才兼备乃成事之本。”

凡木笑道:“上次与先生同去宛城,险些将性命留给山野。此次途中奇遇,虽有惊无险,却让人啼笑皆非,看来宛城是险地,日后少去为好。先生与我均属心慈之人,一匹上好的枣红马被人调换成绵羊大小的瘦牛,还说人家有德。”

王桂笑道:“凡掌柜,那刘秀若是无德之人,连只小狗都不会给你,让你推着车子回来,你又能如何?民间不少人家,家产被官府白白征去,连个借据都不给人留下,奈何?你至少还揣有借据。刘秀这亲笔借据,说不准日后能派上用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两人哈哈大笑。凡木笑罢,忽觉神清气爽,眼前一派炯明,拍拍脑门道:“王先生,那刘秀志在长安,昆阳关隘仅是歇脚之地,无论拿下与否,汉军断不会在此滞留。这么想来,昆阳无忧矣!店铺可照常开张,百姓可悠然往来。”

王桂挤着眼道:“凡掌柜来时愁眉不展,老朽一猜就知凡掌柜是为生意担忧,更为一家人担忧,尤其为几个女人担忧。此言不谬吧?”

凡木一时大惊,他的心思竟被一位年近七旬之人看得透彻,不得不说,这王老先生乃知音也。凡木深知,水有长流,而战事无常,战火所到之处,女人必定遭殃,自古使然。遂道:“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本该由男人时时守护。”

王桂感叹道:“凡掌柜一向侠胆柔情,让老朽汗颜。凡掌柜既然与刘秀相识,既然怀揣刘秀字据,何愁守护不住自己的女人!但凡德高仁厚者,天必佑之。”

闲聊两个时辰,经由王桂点拨,凡木眼前不觉豁然开朗,心下沉郁随之而去。少时,便起身告辞。王桂执意挽留,劝其小斟几杯。凡木再三承谢,拱手作别。

王桂的宅院距城门不远,凡木出来才走一箭之地,自城门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不少人,有衣着简陋的小商小贩,有穿戴华贵的富家男女。凡木叫住一位步履稍慢者问道:“请问尊驾,何以如此惊慌?”那人道:“城外来了大队人马,黑压压的得有万人之多。守城的兵士已将城门关闭,城外的兵士正向城楼喊话,让打开城门。”那人言罢,匆忙走过。凡木迟疑片刻,迎着人群向城门走去。

南城门里侧早已不见百姓,众兵士各持兵器正赶往城墙之上。而城墙上的兵士早已五步一人,一字排开,虎视眈眈,目视城外。一个偏将正与城外的人对骂,言语污浊不堪:“尔等乡野刁民,不思农桑之事,反倒聚众造反,竟打起昆阳的主意来,你道昆阳城墙是你家院墙?随便哪个野汉都能翻越?有种的就来试试,看老子手里的家伙是不是吃素的;没种的就他妈及早滚回老家去。日你老娘,再喊叫,老子带精兵冲出城去,取了尔等首级不算,一个个挤出尔等的蛋子儿来,蒸了下酒吃。”

听到这低俗粗野之言,凡木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听不见城外人骂了什么,大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见这偏将暴跳如雷,一把夺过兵士手中的弓箭,使出蛮劲,拉满弓射向城外。想起孟江正回文寨,再想进城怕是万难,凡木不免担忧起孟江来。他担忧的还有文寨。

忽见两个将领身着玄甲,腰挂佩剑,由众兵勇簇拥着奔城门而来。凡木并不知这二人乃昆阳守将王霸、任光,他如何也想不到,此次昆阳之危会让这二人轻易化解。而此次化解,竟酿成更大危难,让人始料未及。

王霸、任光登上城墙,远远望去,见南门外黑压压尽是汉军。正在卖劲谩骂的那个偏将见王霸和任光近前,却视而不见,手臂伸出老长,唾液喷出老远。王霸上前啪啪两记耳光,直打得这偏将眼冒金星。偏将呆呆望着王霸,不知错在何处。王霸气道:“他老娘招惹你了?有本事你把他活吞了,别去侮辱老娘。打仗是男人的事,与女人何干!”那偏将捂捂脸,满是茫然。王霸和任光自顾去了。

二人顺城墙巡视一圈,见周边全是汉军,昆阳城已被围得铁桶一般。回到衙署,见朝廷派来监军的傅锐端坐大厅。这傅锐一脸鄙夷,开口便是不恭之词:“二位是去城头巡视呀还是观光?汉军已将昆阳围得水泄不通,二位倒好,溜达一圈就回了衙署。若昆阳不保,宛城休矣!届时,二位人头能否保全,我傅锐实难担保。”

二人对视一眼,任光大声喊道:“来呀,带监军去偏殿歇息,没有军令,监军不得离偏殿半步。”两个随从提剑进来,拉上傅锐就走。傅锐挣脱,惊道:“王霸,任光,尔等莫非要谋反不成?谋反可是诛灭九族之罪。朝廷百万大军由王邑、王寻统领,出潼关已到洛阳,不日即达昆阳,昆阳、宛城之危数日可解。”

王霸冷笑道:“傅锐,你休要愚弄本将。朝廷与匈奴、高丽之战至今难分伯仲,边关战事频发,大江南北民怨沸腾,百万大军从何而来?能凑齐十万都勉为其难,况军心早已涣散,人心向背。譬如堤坝,经年失修,久被浸泡,早已千疮百孔,一旦洪峰来临,必将决堤无疑。且不说他王莽治国乏术,德不配位,单说他篡了刘家皇位便是大逆不道,为人不齿。想当初,他凭借当上皇后的姑妈,一步步攀炎附势,谋得大司马一职,位列三公之一,权倾朝野,至此,已是光宗耀祖。他本该知恩图报,辅佐幼主,共兴汉室,却不肯就此止步,竟觊觎皇位,择机而动,篡位之心最终得逞。既是改朝换代,自立为王,就该励精图治,让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境况却恰恰相反,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朝野上下,但凡忧国之士,于心何忍,问心何安!”

王霸一通慷慨陈词,本以为能说服傅锐。不想,那傅锐却脸色骤变,拂袖道:“王霸,朝廷一向待你不薄,尤其对你信任有加,才将昆阳关隘之防务交与你手,如今你却吃里扒外,诋毁朝廷,莫不是要与贼寇同流合污?那刘秀,虽属刘邦之后,毕竟血脉甚远,可新朝也并未亏待高祖后人。若前朝无恙,何以被新朝取代?还不是病入膏肓、无以医之?如此奄奄一息,久病难医,即便不被新朝取代,指定会被别朝取而代之,那是迟早的事。”

任光接话道:“傅锐,你休要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你若身子羸弱,邻里汉子就该逐你出门,而后登堂入室,为夫为父?还堂而皇之?那刘秀聚众起事,率兵北上,无非是想要夺回祖上基业,血性男儿,本该如此。”

傅锐受辱,一时暴怒,抡拳击向任光。一旁的卫士早有提防,伸手抓住傅锐手臂,顺势一拧,那傅锐随即背过身去。王霸一摆手,卫士将傅锐带下厅堂。随着傅锐的辱骂声渐渐远去,王霸和任光密议片刻,而后让随从立刻奔赴城楼,将守城偏将悉数叫来。

少时,四个戎装偏将列队步入大厅,分列两侧。王霸粗声粗气道:“闲话少言,偏将听令,即刻将兵士自城楼撤下,四个城门同时开启,迎汉军进驻昆阳。念及兄弟情义,尔等四人及尔等属下,愿意归顺汉军者,我王霸和任光断不慢待;不愿归顺者,可卸甲返乡。”

两偏将立时应下。两偏将面面相觑,见王霸、任光怒目而视,随即低下头,连称遵命。

刘秀的汉军兵不血刃地进驻昆阳,王霸、任光立下不世之功。庆功宴上,刘秀先将王风、王常推到前台,说绿林军由二人缔造,两位在绿林山经营多年,威震荆楚大地,而后率大军出荆楚,一路北上,功勋卓著。随后对王霸、任光今日之壮举大加赞赏,他举杯敬道:“昆阳关隘乃南下荆楚、北上中原之要地,自古兵家必争。今陈兵城外,不战而胜,乃汉军之幸,乃百姓之福,王霸、任光二将军厥功至伟,必将彪炳史册。来,刘某敬二位一杯。”

王霸谢道:“谢刘将军抬举!将军过誉了。卑职与任光不过顺天意做了该当之事,无它,皆因刘将军洪福齐天。”

王霸得体的话,让刘秀喜之不胜。汉军轻易得了昆阳,为日后直逼长安铺垫下坚固基石,王风、王常自是大喜过望。众人高谈中酒杯不闲,直喝到亥时方罢。

第二十三章

李知县撞柱殉难 昆阳城轮番被攻

满满一车漆器,由瘦骨嶙峋的小牛拉着,慢吞吞走进昆阳城门。小牛比绵羊没大多少,单薄的身子生生被套进宽大的车辕间,一如蚂蚁住进鸡窝。那车辕原本属于高大威猛的枣红马。小牛吭吭哧哧,极为费力。孟江不忍坐车,手扶车把走在一侧。却成一道景致,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自打进了城门,孟江便惊怵四顾,他见城墙里侧密密麻麻尽是帐篷,稍宽的街道边也有序地排着军帐,黑压压的兵士正列队训练。沿街店铺一如往常,叫卖声时有时无。人们悠闲往来,像是昆阳城不曾易手。原先守城的王霸的部属有一些回乡去了,如今昆阳城内的兵士虽有八千人之多,却因军纪森严,将帅调度有方,城内秩序井然。

牛车才在漆器店外停下,一家人便慌着出来卸车。孟江见店内漆器几乎售罄,边卸车边乐呵呵问五邑:“叔父,漆器卖得可真快呀,天天这样该多好!”

五邑笑道:“天天这样?孟江啊,你指定没事,你比牛壮,你问问小牛吃得消吗?夜间把它喂饱了没?看这小牛瘦得骨头都想蹦出来,我是心疼。”

孟江悄声道:“放心吧,叔父,它夜间吃的全是玉米粒,早起还在打饱嗝呢,懒得不想动弹。水生问我这牛是否生病了,我可没敢给他说实情。”

芥子探着头听了,接话道:“孟江啊,牛可不知道饥饱,不像你。由着它吃,不吃坏肚子才怪,吃撑了比饿着还难受。一点都不懂得心疼人家。”

孟江打趣道:“芥子呀,看来你是撑着了。”

五邑道:“好了,别斗嘴了。文寨库房里还有多少雷击木漆器?木匠都在文寨不是?”

孟江道:“库房里的漆器不够一车了。木匠都在,一个没闲着,白天干一天,夜间到亥时,累得不像样,不敢催促了。来时李黄拦下我,问长问短。他店里的漆器没几个人买,见我不住地往城里送货,急得直跺脚。五邑叔,要不把他店里的漆器拉城里吧?”

五邑道:“你不怕他得跟你干架?”

孟江道:“那算了。叔父,汉军没打就进城了?可真快!能下脚的地方都是帐篷。”

五邑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汉军?”

孟江道:“何止是见过,我跟家主还在汉军大营里住过几天呢,这小牛就是汉军给的,家主一直没说?叔啊,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五邑执意让孟江说说详情,孟江却借故推脱,两人卸着车,虽气喘吁吁,却争执着互不相让。忽见卉子向这边走来,两人这才不再争执,停下手,等卉子近前。

卉子身后跟着她家的管家,另有两个仆人。一行人来到车前,卉子道:“爹,这是才从老家送来的雷击木漆器吧,要不别急着卸车了,都卖给杨府吧?”

五邑把眼瞪得溜圆,疑是听错了,对着卉子道:“卉子,你爹耳背,你再说一遍。”

管家一旁道:“太太说得没错,我家老爷吩咐,让多买些雷击木漆器,府上每个房间都得放上一件,大门横梁上,照壁底座边也放,算下来,大小不论,至少得要十一件。”

五邑惊道:“竟有这样的买家?不管式样、不管质地、不管用处,只要是雷击木漆器就行?”

管家道:“正是。”

五邑想笑,却忍住了。又心疼起卉子家的钱来,望着卉子道:“卉子,你男人钱多烧的吧?这得多少钱呀?谁家的钱都来之不易,你可想好了。”

管家肃然说道:“最近老爷身子欠安,常做噩梦。说来也怪,老爷将太太的那支雷击木簪子往床头一放,怎么睡都不做噩梦了。那天,太太的簪子让婢女洗了放外边晾晒,忘记收了。夜间,老爷就做起噩梦来,内衣都给浸湿了,真邪乎。这不,昨儿汉军兵不血刃就进了昆阳,老爷说这里边透着股邪劲,这才想起多买些雷击木漆器来。这个时候,能辟邪,花多少钱都值,人活着图个啥?心安。”

孟江愣愣地看着车上的漆器,不知如何是好。五邑犯着嘀咕,看一眼孟江,再看看一旁并无外人,遂低声道:“总得挑挑吧?最好是捡便宜的。孟江,等他们挑好,你赶车给他们送去。管家,咱得说好,不欠账的。”

管家道:“放心,带着呢,一文不欠。”

正说时,凡木自宅院过来,见车上尚有半车漆器,却无人卸车,他一脸疑惑。孟江遂将详情说了。凡木不置可否地站一旁,良久无语。卉子知凡木不便多言,便让管家去车前挑选,并让孟江及她家仆人将多余漆器搬进店铺。末了,卉子道:“爹,车上的漆器我们全要了,算一算总共多少钱?”五邑喊来芥子算账,自己站一旁愣愣看着。

管家掏钱时,忽听凡木道:“既是杨掌柜身子欠安,既是雷击木漆器能慰其身心,昆阳城又处非常之时,管家,你不用付钱,算是五邑叔一家送给杨掌柜的,唯愿杨掌柜吉祥安康!既是亲戚,这么做理所应当。”

在场人无不惊讶。这不是一笔小钱,况那粮商此前的不雅之举曾招人不齿。管家自是极力拒之,并代杨匣谢过凡木,而后定定望着卉子。未及卉子开口,凡木道:“管家,你暂且将漆器拉回府上,若非要付钱,等昆阳之事平息后再付不迟。眼下昆阳城处于多事之秋,待汉军北上,昆阳一如往常,待杨掌柜身子恢复如初,我凡木到府上再行讨要,届时,杨掌柜一时心悦,说不准能多给几个呢。”说罢,爽朗一笑。

众人皆笑。卉子捂捂嘴道:“管家,还不谢过凡掌柜?”管家本就精明,见卉子眉宇间笑意未退,且话中之意不言自明,遂拱手一拜道:“谢凡掌柜仁厚!祈愿凡掌柜的生意如日中天。来呀,将车上漆器带回府上。”两个仆人忙走向车子。凡木道:“孟江,你赶车将漆器送往杨府。”孟江应下,便去拉瘦牛掉头。却又停了下来,他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门店西侧,循着众人目光看时,见知县夫人款款而来,一袭曲裾,素颜素装,身后跟着个婢女。

知县夫人姓苏名婉,生就一副冷艳相,此次素颜而来,眉宇间挂着忧伤。她扫一眼车上漆器,而后径直步入店内。凡木见芥子忙跟了过去,他迟疑一下,缓步至门口。孟江道:“咱们走吧?”卉子道:“等会儿。”

“要一对镇尺,雷击木做的。”苏婉淡淡说道。

“这几天来买漆器的主顾多,小件的雷击木漆器就剩这对镇尺了,真像是给夫人专门预备的一样。”芥子说时将镇尺递到苏婉眼前。

“锦儿,把钱付了。想劳烦凡掌柜辛苦一趟,把这镇尺送至舍下。”苏婉盯着手指道。

“夫人客气了。”凡木接过芥子手中的镇尺,见柜台上有个精致的竹篮,遂将镇尺放进去,而后提了竹篮,小步跟在苏婉身后。

等知县夫人和凡木远去,漆器店外热闹异常。芥子气道:“凡木哥也真是的,凭什么给她送家去!不就一对镇尺嘛,还没一碗饭重。她自己不会拿?不是还跟着个婢女吗!”

孟江叹道:“何为贵人?这才是,不折不扣。贵人可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当的,我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猜你喜欢

昆阳汉军刘秀
粒径对云南昆阳胶磷矿双反浮选中脱硅的影响
里耶秦简昆阳邑地望考
成语名场面
背水一战
四面楚歌
刘秀苦寻同窗
刘秀:响当当的“成语帝”
昆阳大战:一万人打败四十万“人兽联军”
韩信背水一战
刘秀苦寻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