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2024-06-24胡兴尚
胡兴尚
夜宿山中某小镇
泥丸奔走,撒米成兵
选址老鹰打盹之地
依江峡,抵悬崖
站在白云唇边
拥有随云影开合的天地
末路,尽头,绝处……
这些直面自己的词
逐一被垂直而起的江风打开
街面西斜,为落日
留出足够的提速空间
我们投宿的小旅馆
一半吊在空中
一只钢筋水泥的风筝
随时可以掠过茫茫江峡
不能再高了,再高
我们就要扼住天空的入口
不能再远了,再远
烟波浩荡的河山,就要
沦为苍白泥沙的旧梦
沉香
暑气四伏,纵行千般抽取
也不足以拔除骨头里的湿气
必须压紧心底的小脾性
戾气,虚火,躁动不安
一段空心接骨木,接通了
厨房的烟火和阳台的雅致
而接骨木本身,朽坏之前
是一截疗愈的沉香,散布着
肉身和魂魄的双重妥协
有时候,我们穷于应对
周身越填越多的虫洞
隐形的虫子和蛀蚀
惯于乘虚而入,盗取
阴面的灼热和阳面的温凉
会有一些沉香氤氲而起
坚守着,左右摇摆的溃决
深冬
雪深过膝,要捂紧
石头的骨病
索要铁心肠时
撕裂才会温软一些
松枝断于堆压
封冻里,竹节炸开
雪花紧锁住的
是兔子盲视的悲伤
只要一点点渴意
就会把水从冰层钓出
天空枯裂的部分
是我们抵达自己
最后的出口
大寒夜
净手,焚香,磨砚
煮月光,等雪花
银币背面的卷帘人
带来湿重的露水
内心空茫的霜迹
送信人从月亮上下来
披着银质的波涛
寄给雪花的箴言
藏着深深的惊惧
风有时败给扬起的墨渍
有时败给纸面上的空白
有时败给它自己
致身体
一截截钝器,当它们
组成一具肉体凡胎
必须承受季节病,毒素
添加剂,勾兑酒精,色素
当它重重摔倒在地
微微颤动的,是一株稻草
一根圆柱,一座山
一层板块,一个家庭
有时它微不足道
吞咽着屈辱和践踏
有时它是所有黑暗中的微光
风口上,执意不熄
身体连着疼,连着空幻
直到目击父亲被打开,置换
缝合,借五彩药片对抗着的
不止暗红色的衰老
不止日色青冥的退避
云起时
风平息下来,我们辨认着
墓碑上自己的名字
凹痕里的尘埃,板结成
山坡上冷风的骨架
搓一把苦蒿,清洗碑面
让一生摆不脱的苦,更苦一些
刀斧,锄头,铁镐一字排开
连同心头不足量的虚张声势
面对速生的茅草和荆棘
霜粒和雪花都闭口不言
云起于墓侧的积水塘
起于撕开胸膛的坟头草
刻进石头深处的
是族谱,各自的血脉
分别指给我们
一场没有归途的远行
白马
在月光的草色中
白马呼啸而过
把阑珊的灯花
抬升到二十八楼窗口
白马陷于镜面
潜伏于纵横的隐形刃口
红酒杯底部的瘦高女郎
放下手中锋利的割片
阴雨堆至最后一根衰朽肋骨
与防护栏第七根铁条平衡
白马赋形于仿真丝帛窗幔
赋形于自由出入的小小人形
止住心底泛起水光的淹没
冷却莫名的伤感和惶惑
白马踏着浪花,压住潮汐
把风暴锁在彩色的蹄花中
雪后
所有雪花是一片雪花
无限拉伸,它盖住的白
是同一个白
我们所在的浮世
是一个浮世,它有着
同一的哀痛和冷暖
孩子们拉开大地的拉链
静默分列两边,一如
他们的澄澈和空白
我们哈出的白气
是同一口气,它撑住了
一点点苍白下去的天空
水中月影
一次精准射击
鞋子在岸上
冷月在水中
月白沙子的城堡
浮出水面,并非所有忧伤
都可以抵消毕生流亡
还有清白的水
它指向花随影动
指向遵循或篡改
山水是实用主义的
容不得收买
或拱手让出
另一颗子弹飞过来
它打中的午夜
没有波纹里的破碎
我们谈论梨花开
崔子川
自省诗
岩石夹缝里冒出的青苔
爬满,我草书一样的中年
一切都是来不及
在火化场告别,在婚宴上恍惚
在菜市场踯躅
很多熟悉的名字
走向太阳的中心,高纬度滚烫
也有一些渐行渐远的背影
坠入铁门把守的深海
四野无人,无神,亦无鬼。
偷偷在一张白纸上
放飞儿时的纸鸢
我们谈论梨花开
没有诗与酒。也不会关心
一株梨树站在土屋后
分娩的疼痛。我们谈论梨花开
就像谈论,春风到来的
确切夜晚。谈论何时
买种,锄草,施肥,给病了一冬
的庄稼地,种下
久违的绿色。种下
老伴的药钱,娃儿的学费
立冬
立冬之后,我的脖子便隐隐作痛
人群之中射出无数暗箭
风四面八方。上了年岁的屋檐内
连温一壶黄酒的火焰也
有气无力
天地寥廓,想象东坡先生谪居
把盏临风。我裹紧羽绒满城遍寻中医馆
医我, 医世道, 医人心
江南的初雪远在路上
此刻,万物宜藏
等雪落下,灵峰的寒梅就会跳舞
就会,温暖我的身子
谒王阳明故居
握剑的大儒,从河姆渡就开始邀我
瑞云楼前排队扫二维码
扫去依附身体上各种符号
天空返老还童,婴儿般蔚蓝
比起龙场驿那古洞的阴寒
我们对沉迷象棋、逃学边关的顽劣
假装更感兴趣
廷杖的疤痕,深嵌你我的肉身
照片赫赫,那是五百年后的事
声名飘山过海——
有多少是迷失内心的世人
据说,鸡犬也曾让这故居不宁
姚江开阔,不妨去故居前的古镇走走
讨杯苦咖啡——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前世的梨花
我应是唐朝那位打马走过的士子
偶然坠落,一场梨花纷飞的阵雨
有鹤惊起,从寒凉的池塘
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你洁白的叹息
人间许多事,古琴摔碎也不能平静
行囊里装满风沙与烈酒
阎王错按了《罗盘经》,却没有抹去我眼里
那一树梨花的白
这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声声慢
我踉跄的步伐,一会儿在前世
一会儿在今朝
沙滩上提灯的少女
穿白色睡袍的你,提一盏马灯
躲过祖母的鼾声
夜风的拷问。玛丽
沙滩上,你究竟要寻找什么
守夜的灯塔,已在海面搜寻千遍
远航的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渔村恢复宁静,那枚月亮
已倒回星星的怀里
你是不是仍在寻找,涨潮前
扔掉的那句滚烫的词语?此刻
咸凉的海水,自脚底,正步步偷袭
雨中的麻雀
它四下张望,神色凄惶
兄弟姐妹们都逃散了
樱花树也被这场暴雨抽打
落下来的花瓣,就像是撕碎的婚约
趁雨势减弱,它鹰一般俯冲下来
狠狠叼走地上的食物
在它曾一枝一叶垒起的爱巢下
躲雨的我,看着看着,仿佛就看到
另一个自己,在雨中流浪
仰天长啸的树
潼河水
晾衣绳上的衣服
一阵风吹来
衣服动了起来
这是没有肉身的舞蹈
我一个人坐在暗处偷窥
潮湿的衣服
一边流泪一边摇摆
衣服是有灵魂的
我突然看到一个人,还有一群人
衣服发出的声音
似呻吟似呐喊
我听到了一些,还有很多
被风带走了
会飞的树枝
一只喜鹊衔着树枝飞过天空
鸟成了树枝的翅膀
树枝比喜鹊身体长出许多
它们彼此要学会平衡
孤单的生命要飞往哪里
秋风开始排泄枯枝败叶
喜鹊是工程师
它在选择有温度的枝干
喜鹊是搬运工
要在严寒来临之前搭好别墅
一根根树枝又回到了树上
这是一只喜鹊的哲学史
也是一只喜鹊的建筑学
江南听戏
水袖擦拭泪痕
擦拭秦朝明月的灰尘
一个农妇边走边唱
唱倒了长城
北风从缺口处吹进来
吹跑了一个又一个朝代
北风刮着露天舞台
秦朝人冻得瑟瑟发抖
雪花飘舞
乐师的伴奏
农妇用一半,雪花用一半
人群渐渐走光
台下只剩下一个孩子
由于入戏太深,他成了农妇的孩子
回乡偶书
稻子走了,高粱走了
最后山芋也走了
它们走后,我回来了
我要学会耕地
耕出一排排新鲜的浪花
一浪压着一浪
听,听啊
板结的土地发出怪异的哭声
沟渠也在咳嗽
呕吐出一汪汪黑水
我要学会种植
学会选种
学会刀耕火种
其实我什么也学不会
什么也不能学
我学一学北风喊一嗓子
然后一直沉默
仰天长啸的树
作为一方水土的代表
在燃烧之前,在暴风雨来临之前
一次次仰天长啸
僵死的枯枝完成最后的美学
一棵树学会呐喊
一棵树有了肢体语言
从空旷到空旷的距离依然是空旷
这棵树里一定住着两个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
一个悲观主义者
它们也会燃烧
朝霞与夕照的灰烬尚有余温
好大的雪
每一片雪花都身背枷锁
落下来不说一声痛
一朵挨着一朵相互取暖
落在草垛上的雪花是幸运的
很多麻雀飞过来
给它们一点点温暖
听说最近还有一场大雪
那么多的委屈
会不会压弯门口的树枝
我看了看树枝
树枝早已在最后一次秋风里
拔光了羽毛
只要有风吹过
它就会尖叫一声
每一片雪花都听到了
星辰·月亮
窦谣
脚
夜,终于来了,光脚躺在床上,
看这一对湿漉漉的兄弟
绞在一起,问候抚慰,
它该歇歇了,累月经年的脚步。
上路、奔走、跨越泥泞险境
听任使唤,却总是忍辱负重,
注视着、想着它们的沉默
心里油然而生感慨敬意!
如今它赤体弓背静坐那儿,
坚定的脚趾乐观从容,
好像从没把生命的艰辛放在眼里,
又像历经酷日耸立的山脉,
虽然斑驳,伤痕累累,
却不失岁月的柔情铁骨!
星辰·月亮
银河布满天空的时候,
我的心也跟着活跃升腾;
星辰里,若隐若现的蓝花
飘荡在永远的幽思里。
这样静谧的世界,
这样安顿魂魄的地方,
多像我漂泊不定的家,
坐在地上不断回望。
每次我进入你室内
产生许多舒适温暖,
心胸脑子是整个宇宙,
我在其间遨游探觅!
初冬即景
瘦弱萎黄的树木
散布于高天旷野,
远山被迷雾霜染
露出全部的铮骨。
河水更加迅疾奔涌,
都暴露于晴明天地,
像彩带飘动迂回谷底;
河床上落满无数石子,
引一些留守鸟儿踏步。
吮吸天地之灵气,
观阳光洒向山川,
看金鹰盘旋俯视;
我神闲将冬水灌溉,
沃野里已水镜照天。
白蝴蝶与我
天地发出了令人窒息的香味,
灌木开始发黄,无精打采,
云彩低低如天空之城,
几座云岛迷茫在天边
就要落在祁连山上休息;
静谧的空间只有河水在奔涌,
长腿雁在淤滩呆呆听着合奏
它与我的心思一样在听秋的歌唱。
一只白蝴蝶飞来又飞去,
飞去又飞来,它经过了山谷丛林
雷电风雨,那么从容淡泊,
经过我时,在我肩膀上逗留了一会儿,
似乎要说什么,传递些什么;
它走了,又飞向了荆棘丛林,
像我一样自由,又不由自主的
低徊、飞越,去追求自己的一生。
秋分
凉意瑟瑟,下午的风吹透树林,
吹凉刚才还温暖的身体;
斜阳灿灿照亮飘摇的枝叶,
它们的时日已不多,面临零落。
迷雾把山团团围住
山把远方挡在了目光之外,
只有壮观的黄河如战马奔腾,
只有它的合唱从来不息,
只有它洋洋洒洒从天而来
又忙个不停,像我的心不知疲倦
欢快地汩汩流淌到各处。
秋分,你看景和景看你都很幸福,
豆味随风习习飞动,
平分了丰收,平分了秋色
平分了思乡的殷切和盛典。
天湖十四行
车到长山头,远远就看见了
平静而蓝光闪现的狭长天湖
沉睡于金色山脉的怀抱,
喧闹的集镇,农场和天景山。
第一次碰面,心有惊喜和迫切,
似一支箭,眼睛是一部照相机,
要记下它的风光美景和人文
诗人们到此一游的纪念。
长亭内,把酒畅谈,尽享交流和欢乐,
独坐长凳,天湖惬意的眼色涌来
将这一段时光温暖。
假如它不叫醒我沉醉里的梦乡,
那烟波浩渺的水岸,清幽的芦苇荡,
有我的小舟正荡漾在湖心。
雨季里的河流
山子
被一条河领养
母亲在一条河岸上生下我
夏天的风吹落一粒种子
我如一株苦菜,被一条河领养
我把一条河认作乳娘,河水认作乳汁
阳光和月光是我的襁褓
河水日夜奔流的涛声是我
酣然入梦的摇篮曲
我的母亲和大片的高粱在风中舞蹈
而我的父亲,在远方的矿山
地下八百米深处挖矿
一条河对人世的爱是无限博大的
她收养了所有无家可归的人
就像收养了所有投奔她的溪流
我今生认下一条河为母亲河
这是一条伟大而圣洁的河
她流淌着的是故乡的血脉
和我一生都改不掉的浓浓乡音
经过一条河
经过一条河,就到了故乡
经过一条河,就告别了故乡
故乡与世界,中间只有一条河之隔
我曾经乘船经过一条河
也曾经从一条河面上的桥上经过
很早以前,我还赤身游过一条河
我以各种方式经过一条河
而一条河只用脐带的一种方式
维系和供养我的一生
雨季的河流
我来自唐朝,崇拜女人的丰满
为此,我深爱着雨季的河流
像爱我生育力旺盛的母亲
一生,一次次忍受人类十级的痛苦
生下我们兄妹七人
雨水从高处落下
把它的一部分深情给了土地
更多的给了一条河流
雪花,把它的圣洁给了白云
更多的,也给了一条河流
我无比感激雨季里的河流
对一条河在雨季里的变幻感到好奇
它充满神秘和危险
像万马奔腾,像万马嘶鸣
像惊天动地的滚滚雷声
我愿在雨季里的河流里死去
我愿在雨季里的河流里重生
在雨季里走向一条河流
投进汹涌澎湃的河水中
高声呼喊。灵魂!灵魂!
深入森林的一条河流
像一列火车,走着走着
钻进了隧道
一条河流,走着走着
转弯走进了一片森林
深入森林的一条河流
走出一片广阔的湿地
谁能想象到湿地里发生过多少奇迹
我们每一个人,都来自一片湿地
来自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我们叫这条河流为母亲
就如那些水珠,就如
那些细小的微生物
就如走进林子里的一条细流
沿着一条河走下去
我前半生一直顺着一条河走
我决定后半生要逆着一条河走
我要了解一条河所有的快乐和痛苦
经历一条河从头到尾的爱恨情仇
一条河的一生是曲折的
酷似我的人生
从出发一直向往遥远的大海
坚持梦想。一路沿着一条河走下去
然后,返回源头。然后
回到一滴水
回到一朵云
小镇的某一时辰
梅子
动荡与不安
嗨!你是一只猫
是我荒诞无奇的小豹子
在这里没有谁敢制约你的想象
我也不例外
我的院落杂草丛生。假如你恰巧也爱这
——荒芜和弥漫
我荒谬的小豹子。现在你令我有炙热的烈焰
你将是我顷刻间无一分裂的肉体和灵魂
我要在黑夜里限制你的动荡
如同被你驾驭着无法逃走的小野猫
小镇的某一时辰
该如何回应?这绝美的晚霞
晚霞里这不可一世的天空
一些鸟飞去了。古老的院落
几只猫捕捉着陌生的气流
它们击穿过我的皮层和嗅觉
猫仿佛是我的同类
它圆鼓的腮真让人心生疼爱
它存在于小镇的某一时辰
我接近它。这让我想起一个词语——
一默如雷。哈!恰好的隐喻
一个人越靠近黄昏。越喜欢与猫交谈
而语言的质素完全被肢体替代
与此,我收回自己所有的缄默
而黄昏已沉入夜色
我的皮层下抽动着愉悦的组织
整个黑夜仿佛同我与万物融合
描述
我孤独的容颜
她有着谜一样的光芒
恰如你爱她时,一些光也会
存留于你的身体内部
你来之前,她唱过神性的晚歌
曾被一些孤独的老人虔诚的加持过
哦!这里是不存在邪恶的
看那些青砖里长出的苔藓
很多年我都不曾遇见了
那些雨多过屋檐下的蛛网和锈迹
曾有许多蚊虫和蝴蝶很早到过这里
而我并未为此产生恐惧
可是,我终将接受死亡前神赐予我的一切
如果我还能够说出一些幽深的记忆
“我愿以所有的隐喻
换回一个词”
注:最后一句引自赫伯特《我想描述》一诗
天色暗下来了
无眠的人枕着厚重的烟火
那些过往只是一个代词
时间有时是苍白的语言
我们无需声讨所犯下的循规蹈矩
天色暗下来了。我要去寻一根蜡烛
它啊将是我整个夜晚所有的光亮
不确定性
太阳出来了。我的影子在逃亡
我信仰不确定性。如同
我信仰万物有兼容的理性
隐匿的、羞愧的、卑微的——
无一例外。我的身体内部
暗处的花朵折射出铁锈一样
——斑驳、暗示。
它将会以怎样的方式终结?
我看不到事物之后的任何征兆
一些古老的——
词语、执念和信仰
将要脱离我的思想了
而那些被我揉碎的语言和意念
需要怎样构架才能愈合
现在,我被时间追赶着。仿佛
死亡之前和之后的所有隐喻
风吹走了一切
风吹走了荒诞的——
一切。而那些限制我想象的
无限、辽阔、荒谬和虚妄
黑夜里我看见事物的真相
它们各有信仰
仿佛宇宙间流淌着的星河
现实的本质存在于黑夜的底部
它令我有了现实意义的觉醒
沉默和逃亡掩饰了活着的意义
岑寂、孤独、冷冽终将消减掉我年轻的
热烈。顷刻,这绝无仅有的寂寞和忧郁
我深深掉进黑夜的风暴
冬之鸿
李春梅
一
步入冬天,万物储存情感
满目褐色的明朗,给时光以回馈
一场盛大的真实开始在冻土上生长
远山延展,连绵的脊梁巍然屹立
更接近对冬天的礼赞,更接近
不可触及的真理。当我写出冬的座右铭
我满怀歉意,把冻土抱在怀里安慰
而枝头上的存在,所能见到的
是一朵梅花的前世今生。迎着北风
它的柔软站在上面自由舞蹈
纯粹不渝,暗香如故
整条路的宽阔,如圆满来自寒冷
牵着命运之手说话,增长智慧的骨肉
前路迢迢,梦想还是会跃过一阶阶灰蒙
向草木内心絮入棉花、鹅毛和灯盏
徐徐扎下的根,高于尘世
打开品格,冬天坦荡得完整,萧瑟中
傲然之手轻捻红泥炉火,于是
光焰,从脚步迈进来的那一刻被点燃
二
湛蓝的苍穹下,冬日睽睽
一如鸟鸣、慈悲、安详及人们的期待
鸟儿落在屋檐上,帮我踩住了
正要溜走的时间。而阳光的味道
不会定格在我要张口的一刹那
你看冬天的阳光,比石头还坚硬
顺着时刻不停转动的弧线,它砸向
哪个纬度,哪儿就碎了一地的伤痛和冰冷
落日浑圆直至林梢那抹余晖,冬夜
终究要来。漫长似弦月,可是冬夜里
我从不吝啬关紧门窗,双手捧出
在白天咬下的光明。抑或是天一擦黑儿
我就早早地变成故乡模样,让灵魂躺在
木柴与野草烧热的土炕上取暖
我确信这样的方式,会伴随一生
夜深了,故乡的模样愈发清晰
它宽恕了岁月。我依然是当年那个
熟睡的婴儿,梦里笑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三
冬天的知己,无声无息地降临
没有什么比雪更适合让世界藏身了
天地苍茫,浑然一体
不需要识别的洁白和奇迹
一片紧紧挨着一片。思想者的惊喜
农人的丰年,丑恶者的一扇扇门
孩子们的幸福,喧嚣的狙击手
大地上稍作停留的拯救者,如约而来
它们懂我深深的凝视
凛冽的寒风催促我裹紧大衣,风雪里
世界依旧销声匿迹,唯有思绪
不时出没。故人一张张熟悉的脸
寻常巷陌里的前程,看不见的无垠无际
那个站在雪地里大雪纷飞的人
是找到的我。一只乖巧的小白兔
腾空而起,腿和耳朵,恰好画出雪花的
六边形,雪天有人造访过残忍
被赋予的正在被瓦解,似凋零的荷茎
雪霁天晴,积雪与阳光映照
这种浮尘滤净后的炫目,美极了
四
冬天参加旅人聚会,在生命中
在车厢里,在机舱里,在轮渡上
与河流同行,壮阔浩荡,如率虎狼之师
从一个战场转向另一个战场
旅途遥远,我更愿意做一头猛兽
从一个站名走到另一个站名,况味频生
咆哮着,怒吼着,多么威风
穿过城市,穿过乡村,穿过沉沉欲睡
走到风景的内里,只见僧人打坐
禅意如此生生不息。晨钟暮鼓
途经的一道道函谷关,一季季繁冗
逐渐向后退去。美食诱惑不失为
旅行中的另一种团圆,来自四面八方
旅人们不期而遇,虽有素未谋面的陌生
但不妨碍平时不说的真话拿出来晾晒
冰面更加坚固了,河流保持神秘
它决心不再摄入谁的影子,也不会再荡漾
谁的波纹,只用心呵护游动的
每一条鱼儿,呵护好两岸托付的一生
有了方向,不会再因不羁而迷路
星空般灿烂在历史城墙的每一个转角
五
岁末的氛围弥漫着,时间裹挟着万物向前走,怀念也慢不下来
人们带着冰碴的祈愿,仍旧在冬日那
雄浑的歌声中,忙碌着,奔波着
橙黄橘绿,鲈肥菰脆,期待更新韵律
节日灯光秀,如千万缕阳光愈合
睡到自然醒,寒冷还是靠近的最直接最
有效方式,坚持表里如一
新年日历被触到的震颤,有如事物恍惚
祭奠哪一片山坡,开拓哪一片疆域
烟花绽放,灵魂凯旋,声音下落不明
星星依恋些什么,天空夜间的蓝
我分明感觉到造物主的恩赐,释放火种
照亮人间。冬之轮廓逐渐变得辽远而模糊
谁的金色年华,不是一个箭步之朔风
行走至此,把酝酿之事交给大地
把勇气和信任交给大地,挥手作别冬天
遇见春天,遇见又一季更好的我们
继续爱生活的细节,继续爱世界的堂皇
山行
张馨月
早春书
春风穿过湖面,旋即消失不见
途经此地的人和杨柳比邻
年轻的垂钓者闲坐湖边
成为一个沉寂的动词
湛蓝的天空倒扣于湖心
如一件年代久远的瓷器
沿岸的白玉兰适时开了
春天从积雪中探出耳朵
茶园笔记
扎根于山野间的茶园
穿上春日馈赠的嫩绿
细小的芽尖如茶树的耳钉
绵延的雨水交出沿途的小路
我们应邀而来,置身其中
聆听采茶人独有的谣曲
观察他们精湛的手艺
将春天的内容全部收入囊中
黄昏时分,雨雾逐渐散去
寂静的时间不时发出滴答的声响
我们围坐在一棵大树下
煮一两盏新茶,空山初月
万千虫豸的吟唱渐小
对坐的人,什么都不说
山行
秀丽的春山掩映在霞光中
如时间私藏的笔筒
珙桐在树上绽放,如春日来信
一树花朵在狂风中奋笔疾书
野生的鸟群在丛林间审视来人
落叶上的足迹早已分不清来路
我们徒步其中,和空旷的鸣啼
遥相呼应,仿佛早已相识
倾斜的瀑布,从山顶一跃而下
清冽声洗去久在樊笼的喧嚣
中午时分,我们精疲力竭
抵达近在咫尺的顶峰
天地间气势恢宏的一笔
得月亭
树叶不能再落了
从小路上山,人来人往
一间沧桑的亭子,如老僧禅定
行至中途,落叶堆叠的草丛下
一行字迹潦草的碑文
亦如他了无音讯的一生
悲戚不知从何处来
时值傍晚,远方的朋友
传来我们耳熟的乡音
坐在前人坐过的台阶上
闲聊沿途种种
一颗古老的星辰
辨认起我们年轻的声音
大海
晴日午后,去海边看落日
放养在人间的岛屿棱角分明
木栈道伸进苍茫的暮色中
辉煌的落日开始倾斜
仿佛打碎一枚小小的鸡蛋
灯火通明的民宿早已营业
海面上满载货物的巨轮
从风平浪静的港口离开
他谈起早些年,出海的人
有的再也没有回来
一两只鸥鸟盘旋于低处
轻轻的,如天空掷下的纸币
写给母亲
无人打理的小院
梨花开满枝头
虫豸的声音日渐式微
倒春寒后,气温开始回暖
雨水栖居在花朵上
斟满春日的酒杯
我的母亲从菜园中赶回来
半蹲在土灶旁生火
屋顶上,薄如蝉翼的炊烟
起笔给天空回信
古城
春夜的小巷子
依旧热闹
本地人在广场上
伸展腰身
我们租借一套汉服
进入古城中
触摸一行青砖
古代匠人的名字早已掉落
和土地交换身份
隔墙的江水
拎起一根古老的琴弦
滔滔不绝
月夜下,适合往来古今
四海的人会聚在一起
你来我往
摁亮这个古城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