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的阿穆
2024-06-22蒋双超
蒋双超
1
这一年的冬天实在太过漫长,村庄里的人们都禁不住胡思乱想,猜测春天是不是半道上迷了路,为何没有一丝要到来的迹象?
雪下了好几个月,村民们秋天时准备的柴火不够用了,除了必须留着用来做饭的,大伙儿再也舍不得生火来取暖,毕竟饥饿比寒冷更可怕,所以夜晚的村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火光。
白天还算好,有暖和的阳光照耀,村民们可以维持正常的生活。可到了夜里,没有温暖的烤炉和滚烫的开水,大伙儿的日子别提多难熬。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春天再不来的话可怎么办?到时大家即便不冷死,也该要饿死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阿穆的男孩发现,原来可以像捡柴火那样,把白天散落在地上的阳光捡起来,储存到瓶子和水缸里,等到了夜晚再取出来塞进被窝,这样一整晚都能盖着阳光睡觉不怕寒冷的侵袭。
相比普通的柴火,阳光给人的感觉更轻薄,如同羽毛一般,格外轻盈,保暖能力也超级棒,一点都不输新做的棉花被。更神奇的是,如果谁的嗅觉够灵敏,还能闻到被窝里阳光的味道,干燥、柔和,有着特定的香气,总之特别棒。
可惜,阳光虽然很好,却容易像空气一样挥发掉。基本上白天捡来的阳光,只够用一个晚上,所以大家每天都得四处去拾捡阳光。
村子里的老一辈人笑着说,这种感觉就像好多好多年前,每次稻谷收割完,他们便都被自家大人赶着去田里捡遗留的稻穗一样。那时候日子苦,大伙儿都吃不饱,能多拾一串稻穗也好。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人们竟然过上了拾阳光的生活。
2
这天,阿穆吃过早饭,又背着篓子出去拾阳光。
晨光熹微,大地上铺着一层白茫茫的雪,放眼看去,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能够砍的树都早被砍去生火了,花草们还在地底下等待春日,天空中的鸟儿也失去了踪迹,兴许在温暖的南方尚未打算回来吧。
整个世界能听到的就只有北风路过的声响,以及村庄里远远传来的一两声犬吠。
早上没怎么吃饱,眼下阿穆有些饿了。他抓起一团干净的雪,就着刚捡来的一片阳光,塞到了嘴里,咀嚼几下后,就吞入肚中。接着,他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身为第一个拾取阳光的人,阿穆发现阳光不仅能够温暖人们,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吃,就像棉花糖一样,揉成一团塞到嘴里。不过这玩意吃不饱,毕竟没有人能靠吃棉花糖吃饱。可阿穆还是偶尔拿阳光打牙祭,而且他能够分辨出不同类型的阳光味道。
晨曦时分的阳光通常带着一些奶香,如果忍不住伸出舌头,会发现有些微甜。正午时分的阳光则不一样,气息较浓,类似榛子炒熟后的焦香,用牙齿咬的话会嘎嘣脆。下午的阳光就更好区分了,是浓稠的,带着轻微的酒酿味道,尝起来往往会有些呛。
正当阿穆快活地一边哼歌,一边将一片片阳光放到身后的竹篓里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个瘦小的身影,正趴在雪地里。
糟糕,不会是有人冻晕了吧?
救人心切的阿穆第一时间跑了过去,发现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此时她的双眼紧闭着,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声音太小,阿穆听不清。雪地里实在太冷了,阿穆赶紧将小女孩扶了起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背篓坐着。
阿穆发现小女孩浑身冰凉,估计是在外面太久的原因。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又遭受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阿穆默默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从自己拾取的阳光中,拿出几片最暖和的,覆盖在小女孩的身体和头上。想到她应该很久没吃东西了,阿穆又选了一片最柔软的阳光,喂到她的嘴中。
3
小女孩名叫昭昭。
这是她醒来后告诉阿穆的。她向阿穆道了谢,便撑着身子费力站起来,伸出双手,在空气中虚抓了几下,跌跌撞撞地要往前走,可惜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上。好在雪下得挺厚,倒没有摔伤。
阿穆这才发现,原来昭昭是个盲人。
她的眼睛里飘着灰白色的雾气,如同覆盖着一层薄雪,想来,是这层东西遮挡了她的视野吧。只是这样子的她,是如何出现在雪地里的呢?她的家人都去了哪里?总不会和自己一样,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吧?
阿穆重新扶起昭昭,心里的疑惑似春日里的杂草般,不断冒尖儿。
好在尽管昭昭看不见,却很善解人意,她主动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原来,她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乘着驴车过来的,可昨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驴子受了惊,她也被抖落到车下,与父母失散。
昭昭还说,她们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寒冷的北国,据说接近了雪的故乡,所有世人能够看到的雪,都是乘着北风从雪乡出发,前往世界各地的。那边今年的雪灾比往年都要严重,不像阿穆的村子,白天还有阳光,那里从早到晚都漆黑一片,只有风雪交加的怒吼声。昭昭的眼睛,据说就是因为长久没有看到阳光,缺少光明之神的亲吻,这才看不见的。
下午,阿穆带着昭昭回到了村庄。对于这个新来的小姑娘,村民们都表示欢迎,即便大家原本剩下的食物也不多,可还是接连送来了土豆、红薯和鸡蛋,生怕阿穆家的食物不够,会饿到昭昭。
感受到大家的热情,昭昭虽然看不见,依然流着泪,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穆看着泪眼婆娑的昭昭,突然涌起一股要好好爱护她的冲动。正好他没有亲人,以后就将昭昭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吧。
夜晚降临,冷意也跟着冒了出来,阿穆将家里唯一的床让给昭昭睡,又将白天拾取到的阳光分成了两份,一份给昭昭,一份留给自己。想了想后,阿穆又从自己的那份阳光中抓了一大把,放到昭昭的那一份中。
看得出来,昭昭很满意这床用阳光加厚的被子,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开心地说:“好暖和,这是我盖过最舒服的被子了。”可紧接着,她又有些闷闷不乐,喃喃道:“不知道我爸爸妈妈现在在哪里,他们有没有暖和的被子盖,要是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去找爸爸妈妈了……”
阿穆睡在由木板子搭成的简易床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昭昭,毕竟之前他一直是独自生活。只是听到昭昭难过的话,阿穆也跟着难过起来。
他默默地想,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一定要帮昭昭治好她的眼睛。
4
可对阿穆来说,治眼睛这件事儿实在是太难了。
他完全无从下手,去问村里的赤脚医生,对方只是挠着头,说没治疗过类似的症状。看到阿穆垂头丧气,医生又出了个主意,“傻孩子,你可以去问问花阿婆啊,兴许她知道怎么治疗那丫头的眼睛呢。”
对啊,怎么忘了花阿婆?阿穆一拍脑袋。
花阿婆在村里最年长,也是知识最渊博的人。她已经老眼昏花,耳朵也有些聋,就连说话都不大利索,即便如此,仍不能小看花阿婆的本事。据说村长小时候不能走路,就是花阿婆想到了法子治好的呢。如果整个村庄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治好昭昭的眼睛,那就只能是花阿婆了。
“抱歉啊,孩子,我无能为力。”
可惜,等待阿穆的是花阿婆的歉意。
她抚摸着阿穆的头发,浑浊的眼睛看向远方。“要知道,这叫‘雪遮眼,是没法治愈的。”花阿婆不紧不慢地说着,“以前有个从北国雪乡附近来的盲人,路过我们村庄,他的年纪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大。据他说,他穷尽一生,去了很多地方,试了许多办法,仍没法治愈自己的眼睛。”
阿穆的神情愈发失落,这让花阿婆有些于心不忍,她又接着说:“因为眼睛里的那层雪是至寒之物,除非有人能够用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连续九个晚上敷在眼睛上,兴许能够将至寒之物融化,这样就能复明了。”
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阿穆立刻沉思起来。花阿婆说,这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应该是火,“可火没办法用作药物,不然会烫坏眼皮的。”她劝阿穆放下心中的执念,反正那么多盲人都活了下来,看不见就看不见吧,人总要认命的。
阿穆不肯,他发誓,除非是真的没有希望,否则他一定要治好昭昭的眼睛。
花阿婆叹了一口气,转身缓缓离开。她知道阿穆是个执着的人,不亲眼看到失败,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5
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除了和昭昭说话的时间,阿穆每天都在思考,他吃饭时思考,走路时思考,睡觉时思考,拾取阳光时,他也一刻不停地思考。
火不行,开水和热油肯定也不行,那还有什么是最温暖的东西呢?
阿穆抬起头,看着天上耀眼的太阳,据说这轮巨大的火球,已经在空中燃烧了无数岁月,那它应该很温暖吧。阿穆从雪地上拾起一片阳光,贴在脸上感受。丝丝缕缕的暖意,顺着毛孔沁入他的身体,阿穆觉得舒坦极了,就像在春风中奔跑一样惬意。
会不会,阳光才是世上最温暖的东西?阿穆又拾起一片阳光,放在手掌心,暖烘烘的感觉让他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天晚上,阿穆将昭昭喊到面前,说要给她治眼睛。
昭昭顿时开心地跳了起来,过了几秒钟,又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生怕阿穆在和他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治眼睛。”阿穆轻声说道,让昭昭平躺下,闭上眼睛。
昭昭躺下,安静地闭眼,只是她微微颤抖的眼皮,暴露了自己的紧张。
阿穆取出一片白天刚收集来的阳光,覆盖在昭昭的眼睛上。昭昭轻呼了一声:“好奇怪的感觉,像是有小虫子在咬我……”
阿穆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是阳光在起作用了。他让昭昭别动,又敷上了一片新的……一个小时后,昭昭的眼睛上敷了厚厚的一层淡金色的阳光,这让整个屋子里增添了一丝绚丽。
不过,阿穆发现了一件糟糕的事情:剩下的阳光只够一个人取暖了。阿穆想都没想,就将它们全都放到了昭昭的被窝里。
夜深了,躺在简易床板上的阿穆怎么也睡不着,他冷得牙齿打颤,却一声不吭。
可暴虐的风雪没有放过他,它们从门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在屋子里一边回荡,一边张牙舞爪地叫嚣。
冰雪嚷着:“哎呀,你真是太傻了,何必要为了别人让自己吃苦呢,把那些阳光用到自己身上吧,你瞧,她睡得多香甜啊。”
冷风也靠到阿穆的耳边,不断附和:“对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明明只是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宁愿自己挨冷受冻,也要帮她治眼睛呢?再说,她治好了眼睛就要离开你去找自己的爸妈了,你何必这么多事?”
才不是你们想的这样。阿穆不想听,他拼命捂住耳朵,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6
还好昭昭看不到,不然第二天一早,她看到阿穆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一定会怀疑他昨晚去偷鸡了。
阿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在雪地里四处寻找阳光。早上观察昭昭的眼睛时,他发现那团白雾有缩小的迹象,这激起了阿穆的斗志,他决心要再接再厉,找到最暖和的阳光给昭昭敷眼睛。
至于他自己,几个晚上的寒冷还不足以打垮他。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昭昭渐渐可以感知到光和亮了。她不再沉默寡言,整个人越来越活泼,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一心计划着,到时要往哪个方向去寻找自己的爸妈。而阿穆连着这么多天没睡好,加上受寒,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只是越靠近第十天,阿穆的心中就越紧张,他生怕出什么问题,让昭昭空欢喜一场。
第九个夜晚就要过去了。
被寒冷折腾了大半宿的阿穆早早地睁开眼睛,他在等待昭昭醒来,看她是否已经复明。阿穆屏住了呼吸,他缓缓走到床边。
晨曦时分的光线穿射而入,原本暗沉沉的屋子此时亮堂得如春日来临。昭昭揉了揉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接着,一双黑亮却异常澄澈的眼睛缓缓睁开。
不等她说话,阿穆就焦急地问道:“昭昭,怎么样?”他不怕这些天遭受的寒冷,就怕到头来,昭昭的眼睛依旧看不见。他无法想象那种希望就在眼前,又被狠狠踩碎的感觉有多么难过。
好在,昭昭定定地看了看他,又眨了眨眼睛,接着眼神中多了许多色彩,就像是雨后平静的天空中,忽然架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一般。
“阿穆哥哥……”昭昭稚嫩的声音带着颤抖。
阿穆伸出手,在她面前摇晃了几下,“能看到了吗?”
昭昭的眼中又萌生出泪意,她微微点了点头:“能,我能看到了,阿穆哥哥,我能看到你和这个世界了!”
说着,昭昭下床,打开房门,拉着阿穆来到院子里。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又转向远方的雪原,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如此新鲜。
清晨的风依旧透骨,昭昭的脸被吹得通红,可她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目不转睛,只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7
昭昭复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都说是阿穆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这让阿穆怪不好意思的。不过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难过。因为昭昭的眼睛恢复了,代表着她即将离开阿穆,去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但这是个好事,阿穆难过了一会儿后,又为昭昭感到开心。
临走前,他给昭昭准备了一大包干粮,又告诉了她拾取阳光的诀窍,这样就不怕一路的严寒了。只是说着说着,阿穆的声音就低了下去,这些天的相处,他早就将昭昭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眼下,她的离开让自己十分不舍。
他将昭昭送到了村外的小路上,这两天,雪下得小了些,地面上隐约可以看到黑色的土壤露出来。两个人走了好久,直到昭昭让阿穆不用再送时,他才停下脚步。
风吹得昭昭的脸蛋红通通的,就像两枚苹果,这些天,在阿穆的照顾下,她已经长胖了一些。昭昭挥了挥手,对阿穆说:“等我找到了爸爸妈妈,我会再回来找阿穆哥哥的。”
阿穆站在原地,轻轻“嗯”了一声。
走出一百来米,昭昭再次回头,大喊道:“到时候,我的爸爸妈妈就是你的爸爸妈妈,阿穆哥哥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阿穆再次点头。
昭昭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却依旧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远远传来:“阿穆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阿穆热泪盈眶,他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让昭昭留下来。可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将昭昭留下实在太自私了。阿穆知道想念爸爸妈妈是怎样一种感觉,昭昭还小,她更需要的是爸爸妈妈。
昭昭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天边。阿穆回过头,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转身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一个不小心,阿穆就被绊倒在地。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着的雪泥,准备继续向前走时,突然发现脚边有一丛嫩绿的蒲公英。眼下它们刚钻出地面,还娇嫩得很,但已经呈现出蓬勃生长的趋势,可能再过半个月,就能长成茂密的一大片,甚至开出或黄或白的花来。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着整个世界。冰雪正缓缓消融,露出了斑驳的地面。阿穆看着脚边的这丛草芽,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悲伤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头顶,风似乎捎来了远处的鸟鸣声。
阿穆开始快步向着村庄走去。
不,他不再是快走,而是开始奔跑,像一头迅疾的鹿,追逐着阳光的方向,不断向前跑去。
他要早点告诉村里人这个好消息。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