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出发
2024-06-21杨晓杰
摘 要:作为当今华文文坛的代表性作家,严歌苓对女性命运有着持久独特的艺术观照。《雌性的草地》中,作者从女性“人”的属性出发所构建的雌性情谊,为了解特定时代被遮蔽的女性群体提供了新视野;艺术上采用了现代派的先锋技巧,因而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从社会、自然和精神三个角度出发,探究西北广袤草地上雌性群体的真实生存,了解雌性结成天然情谊背后所关涉的种种因素,能够更好地理解严歌苓雌性书写的内涵。
关键词:雌性的草地;严歌苓;雌性情谊
《雌性的草地》是严歌苓“女兵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与前两部相比,此部作品艺术表现上臻于成熟。作者用雌性代替“女性”是祛除了“主义”等现实话语遮蔽的、自然化的女性化视角,目的是要表现草原上雌性生物原始自然的生命本能。严歌苓曾谈到将主义、理想视为“雄性体”,与雌性形成对立关系。但小说并不局限于两性关系的对立,而是将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历史背景悬置于文本之外,着重刻画在广袤草地上的女人与女人、女人与雌性动物之间,女性与女性灵魂之间惺惺相惜、和谐互助,甚至冲突矛盾的关系。通过雌性被压抑的悲凉命运和她们身上所具有的雌性光辉,引发读者对女性生命本质的思考,对雌性、母性、人性及女性异化主题的关注和女性自我本质的探寻。在文本中,作者设置了三重空间:以女子牧马班为主体的社会空间、雌性草地的自然空间、精神交流的心理空间,而“现实的个人也是自然存在物、社会存在物与精神存在物的统一体”[1],从“人”出发建构三重雌性对话空间,体现了作者对在特定环境下雌性的“人”之特质缺失的揭露与反思。在女性话语之下的三重空间中,先锋叙事技巧的介入使得雌性拥有了“人”的特质,并能超越时空进行对话的主体活动。以雌性为主的活动空间中,草场上“她们”之间相互的沟通交往成为书写重点,在此基于西方女性主义“同性情谊”批评理论,发展概括性地提出“雌性情谊”,有助于厘清文中呈现出的丰富多样的雌性关系,挖掘出文本更丰富的内在意蕴和价值,显示出雌性群体之间的互助互爱及内部的矛盾分歧。
一、女子牧马班中的雌性互助
“没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会生出男性的力量与男性的粗野,也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自我补充。”[2]113以“文革”为隐性叙述背景,严歌苓描写了被放逐到西北草原的女知青群体的悲惨生活,并在男性缺失的叙事中完成了女子牧马班女性群像的建构。“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等时代话语氛围遮蔽了女性本体,加之从未缺席的父权制的压迫、艰苦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紧张的革命话语,以女子牧马班为主体的空间下雌性们脱离了传统“女性”所具有的温柔、优雅等特质,整体呈现出异化的生命形态—“无性别”的生存状态。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女子牧马班的成员们结为同盟,依托草地空间载体演绎着面对恶劣环境时生存的坚强、执着,爱的挣扎与困境。
作品中最受关注的是作为集体而存在的女知青。她们每个人都有完整的故事脉络,这些线索勾连交织建构起了以女子牧马班为小型社会空间的女性群像。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她们不仅要面对漫长的霜期、飓风、砾石滩、沼泽等隐形杀手的威胁,还要抵抗来自狼群和游牧男人的偷窥,在这样的情况下首先要追求的是基本的生存需要——活下来。于是,女知青们在沈红霞的精神引领下有秩序地结成了以共同生存为前提的雌性情谊。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象征男权社会压制的老首长一句话“男娃女娃都一样,女娃也可以牧马”,正值豆蔻年华的女青年全方位的沦为边缘群体。在草原上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忠贞不渝地守护着马群,只为完成革命任务,间接控诉了对特殊时期扼杀牺牲女性的现实之不满。从作者冷静的叙事中,不难发现作品所饱含的对特殊时代女性生存困境的反思。但从文中穿插的人物与叙事者的对话来看,作家还是尽可能地回到了历史现场,将人物的命运和发展的权力归还到他们自己手中。这样,一群原本在草地上失去生机活力的年轻女子,在艺术层面上绽放出不一样的的光彩。
雌性互助首先体现女子牧马班对小点儿的救赎。小点儿和沈红霞作为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历来就是学界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的对象。在此,作者有意设置了与小点儿形成鲜明对比的沈红霞,她是时代的“女明星”,其纯净崇高的形象和严于律己的精神,成为了一面屹立不倒的鲜红旗帜,照亮着女子牧马班荒诞冷酷的生活。小点儿和沈红霞,一个“女凶犯”、一个“女明星”,二人形象的对比充分展现了社会群体空间下女性自然与异化力量的对抗。结合严歌苓的说法及以往有关二人形象内涵的分析,都有意避开了小点儿乱伦、偷窃、凶杀的种种邪恶行径,而将其原始人性欲望的消失归结于代表荒诞意志的女子牧马班,认为深入“女修士”的小点儿失去了个体而存在的“人”所洋溢的人性和女性特质。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女子牧马班的救助与帮扶让小点儿逃离了叔叔的掌控,也让逐渐褪去了残忍、邪恶、狡黠,真正深入到了这个有着崇高理想的女性团体。小点儿从外貌和精神上都逐渐融入了忙碌清苦的女子牧马班,她对叙述者“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2]105,“我们”一词暗示了小点儿拥有了归属感,也代表了女性同盟的建立。此外,严歌苓曾在序言中谈到:“人性、雌性、性爱都是不容被否定的。”[2]4在女子牧马班中,男性的缺位致使正值青春的女性欲望无法排遣,作家有意设置了老杜对柯丹的非正常情感,由此观之女性正常生理欲望被压抑之后情感的异化。老杜与柯丹的“同性情谊”有效地拓展了雌性书写的维度,体现出在极端环境之下情感受挫之后的异变。
严歌苓细致全面刻画了女性牧马班的生存环境,描写了女子牧马班在精神和生理上相互救赎、彼此观照。但从文本中不难发现其内部成员之间的彼此争斗也暴露出了很多的问题,集中表现为个人与集体之间的矛盾。沈红霞对革命的执着和坚守成为了其他成员的焦虑、惧怕的来源,于是成为了被集体孤立的对象;柯丹、毛娅、老杜以及小点儿等人也为了个人利益也出现了“背叛”集体的行为。由此来看,严歌苓在作品中不仅写出了女子在对抗恶劣环境时的密切关系,也对雌性情谊在具体运行中的可靠性进行了深刻地反思。
二、草地空间下的雌性相惜
作为一个生态主义者,严歌苓在作品中充分尊重动物的主体性,表现了她力图突破人类中心主义,对动物进行温情关怀的书写态度。严歌苓对动物的选取有着特殊的思考,或以动物直接映照小说中的人物,或以动物隐喻人性的善恶。动物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雌性的草地》重要的‘叙述因子,在叙事与美学上,作为主要情节事件和核心叙事骨架上的肌肉,来填充、说明以及完足‘核心叙事。”[3]在《雌性的草地》中严歌苓不仅写出社会空间下的雌性互助,而且将对雌性的关注扩展到了整个自然生态领域,以一种平等的姿态着重描写了老母狗姆姆、小母马绛杈与人类跨种族的心灵相通,讲述着在广袤草地下雌性的共同困境。
在严歌苓看来,“最高的雌性”是“母性”,“母性包括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4]5。母性是雌性的基本特征,也是最高形式,只有经历了生育之痛,“雌性才真正走完它的闺中之路”。在以雌性为主体的生态空间之下,以柯丹为代表的的人类女性以及以姆姆为代表的动物母亲,充分体现了母性的坚强与伟大。班长柯丹出身成长于草地,世代游牧的生理基因使得她有着男人般宽厚的身材和性格。如此与性别不相匹配的容貌丝毫不影响她成为了女子牧马班中的第一个母亲,并且在生养布布的过程中改变了以往粗暴蛮横的秉性,变得沉默温顺,柯丹性格的变化体现了天然母性的坚忍与强大。而老母狗姆姆出场就带给人深深的震撼,它以奴性的姿态抬起两只前爪向指导员叔叔求饶,只为完成作为一个母亲神圣的职责,体现出一种母性的尊严。作为女子牧马班中唯一的母亲,柯丹与姆姆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叔叔”扣动扳机的生死时刻救下了怀孕的老母狗姆姆,凸显了同为母亲的惺惺相惜。姆姆和柯丹作为“生育机器”,她们都拼了老命来守护孩子,甚至彰显了超越种族的母性光辉,她们的生命因负载着另一个生命而显得伟大。老狗姆姆屈服于母性,放下了恩怨,引狼入室,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敌。即使遭到整个狗族的抛弃,也情愿在大罪大罚中,用乳汁哺育曾与之为敌的狼族后裔,这种母性突破了狗与狼的种族之隔,显得更为震撼。以男权为主导的人类中心主义充满着斗争和仇杀,其对不能纳入自身文化秩序的女性及自然界存在着排斥甚至敌视。姆姆跨越物种仇恨的伟大母性则揭示了雌性在尊重理解生命方面显示出的天然优势,这种优势甚至可以消解种族之间的仇恨,从而达到一种以尊重、同情关爱为主导的生态和谐。严歌苓将视野拓展到整个雌性生态圈,将母性、雌性与“性”融为一体,表现雌性群体之间彼此关爱的伦理观念,以及雌性与自然的亲近关系,反映出她对女性价值的重新认识和对雌性所共有的命运的深层思考。
如果说柯丹和姆姆展现了雌性物种通过“母性”建立起深厚的“情谊”,那么母马绛杈被叔叔鞭打时女知青们含泪制止,则体现了雌性在面对男性压迫时的同性相惜。生态女性主义的动物伦理观认为女性与动物命运具有相似性,而严歌苓笔下的动物又加上了雌性二字作为前缀,更能显示出作为他者存在的群体被压迫被剥削的他者处境。在草地天空之下,女子牧马班和所有的雌性动物都是被男性中心主义社会压抑和“鞭笞”的性别群体,她们的命运被紧紧联系在一起,共同对抗来自男权社会的压力。红马被阉割后,绛杈成了疯婆子,变得愈来愈狂躁。叔叔用皮鞭抽打惩罚绛杈,被牧马班的姑娘们集体制止。她们与绛杈有着共通的信号,能够深切感知到绛杈的痛苦,似乎自身也正经历着这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女性和雌性动物都有着表达情感和欲望的权力,“文革”背景下鼓吹男女无差别的平等,忽视了男性两性在生理和情感上的差异,女性被送往西南草地接受残酷的生存考验。与其说给予了女性在生产建设中的平等权力,不如说是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不公正对待。在生存都无法保障的情况下,情感需求更是得不到重视。而绛杈和红马的动物情感却激起了女性深处无意识的同情和怜惜,这种介于“兽性”与“人性”的异质物种唤醒了女知青们长期被压抑的正常情感,也体现了严歌苓在作品中对“性”的呼唤。西南广袤草地中的雌性物种以一个庞大的群体阵容来对抗男权中心主义,面对无法逃避的现实环境,她们相互治愈、彼此爱护,结成了一个没有纲领和规则束缚的、平等友爱的联盟,共同维护者草原上的生态和谐。
三、穿越时空的雌性对话
雌性首先是作为生命有机体而存在的,与人一样有着生存的权力和生命的自由。“人之中有自然的影响,自然也体现着人的本质理论,这就是‘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对象化,也就是主客观统一的基本观点。”[5]小说中雌性既包含人类女性也包含雌性动物,并在两者的交往中形成相互对照,从而发现雌性生存的本质与真相。严歌苓从自觉的女性立场出发,将草地上的雌性生物看作“人”,从社会、自然等层面论述了她们的真实境况。除了上诉两种空间之外,作者运用了先锋的叙事技巧构建起雌性交流的第三重空间——精神世界,三者共同参与了小说的情节叙事,并使读者能在不同层面上认识女性的遭遇,从而理解小说的丰富内涵。在超越性的叙事空间之下,沈红霞与红军芳子姐以及青年垦荒队的成员陈黎明能越时空对话交流;小说中叙述者“我”现身说法,直接与人物面对面交谈;作者在文本中向读者坦白创作过程,随时跳出主要情节与读者对话,展现了小说真实与虚构并存的高超艺术技巧。各类人物相继登场说话,形成了众声喧哗的复调空间。沈红霞和两位去世的女性创作出不同时代的女性“神话”,她们以对革命理想信念的坚守达成了精神上的共鸣。
在小说中,沈红霞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引人注目。如果说女子牧马班的其他成员尚且还存留着一丝女性特质,那么沈红霞则真正成为了无法辨认性别的符号。沈红霞出身于军人家庭,生来就习惯于服从命令、遵守规则。在时代的号召下,她成为了第一个加入女子牧马班的女知青,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沈红霞以男性文化标准要求自己,自觉隐匿了女性身份,成为一名孤独的革命斗士。正因如此,她以自身的高标准约束其他成员,纯洁无杂质的完美品德使得其他女知青内心的无耻、自私、卑琐都无处遁形,于是造成了她与集体之间有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隔膜。但与红军陈芳子和青年垦荒者陈黎明的相遇,使得沈红霞找到了革命伙伴,更坚定了理想信念。芳子姐是三十多年前为救心上人而选择自我牺牲的女红军,她背负着叛者的骂名被组织枪决。而来自五十年代,热情奔放的陈黎明是十几年前看守机器至死的女垦荒队员。作者安排了沈红霞与两位已经逝世的“神化”的女性相遇,形成了一种艺术形式上的先锋与创新,也引发读者对女革命者命运的深层思索。“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岁月,不是虚与实的差异。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2]214在现实中她所怀抱的崇高理想找不到倾诉对象,但在为革命和信仰献出生命、失去爱情的芳姐子和陈黎明面前,沈红霞才感到自慰与自信。这三位来自不同时空的人,彼此的经历相互映衬,在草地中相遇演绎着来自不同时代的红色青春,在精神世界进行着雌性对话交流。
沈红霞在草地偶遇精神向导,并与她们一样有着献身革命的热情。也许她们对自己曾经在草地上的付出无怨无悔,但最后的悲剧命运不得不引起人们的同情与关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执着坚守的信仰正使之成为了“理想”祭坛上的祭品。在革命洪流中,在绝对的权威之下,红军芳子姐、垦荒者陈黎明和女子牧马班的沈红霞被狂热的革命理想点燃,将其视为最高的价值追求,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严歌苓对女革命者的遭遇发出了犀利的批评:“当时我感到她们的存在不很真实,像是一个放在‘理想这个培养皿里的活细胞;似乎人们并不拿他们的生命当回事,她们所受的肉体、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完成一个实验。”[2]4她们为了革命让渡了性别,让渡了青春,甚至让渡了宝贵的生命,机缘巧合与残酷现实让一切都变得虚无。严歌苓重现了女革命者的残酷青春,并通过叙事者“我”这个中介,使其来到了读者面前,从而引发对不同时代女性命运的思考。
四、结语
《雌性的草地》从雌性的草地空间出发,以一种冷静笔触瞄准特定年代女性的生存命运,并对其进行了细致深刻的描绘,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建构起了一幅雌性生态图谱。从“人”出发代表严歌苓对“性”的呼唤,对女性作为人所应有的情感、欲望的呼唤。在雌性生存的三重空间中探讨雌性情谊,并涉及对女性内部关系、女性与自然生态以及女性精神世界的思考,客观再现了时代背景之下女性的困境与挣扎,丰富了严歌苓雌性写作的内涵,也使其小说创作真正走向成熟。
参考文献:
[1]王姬辉.人的三重属性视阈下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探析[J].辽宁行政学院学报,2013(3):85-87.
[2]严歌苓.雌性的草地[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
[3]刘艳.严歌苓创作中的动物叙述及其嬗变——从《小站》看严歌苓动物叙述新探索[J].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21(2):276-285.
[4]严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5]吴玉萍.马克思主义与美学的“血缘”探究[J].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10(2):30-33.
作者简介:杨晓杰,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