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话学视角解读“空桑”
2024-06-21李丰
摘 要:对于古代文献中的“空桑”一词,历来解释不一。较为常见的有地名、瑟名与神树之名三种解释。当“空桑”被释作地名时,无法依据不同文献的记录确定其具体之所在,并且有可能是神话虚构之地名。“空桑”作为瑟的代称时,其命名依据主要有产地与材质两种解释。最后,围绕着“空桑”出现了一些“树木生人”的叙事,这可能与先秦时期的植物崇拜与生殖崇拜有关。三种不同的解释背后都能找到神话的痕迹,因此“空桑”的多义之间并非是完全独立的,这也印证了比较神话学中关于神话与同音异义词之间关系的论述。这种多义之间的联系也使“空桑”在文学中呈现出意义不定的模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
关键字:空桑;地名;符号;神话学
先秦及两汉文献中,“空桑”一词多次出现。但在不同语境中,“空桑”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这究竟是同形之巧合,还是异义之间实际互有关联呢?如果多义之间相互关联,其原理与机制又是什么呢?试做讨论如下。
一、作为地名之“空桑”
闻一多做过一篇《司命考》,开头便是“从空桑说起”。《大司命》中关于“空桑”有这样的描述:“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闻一多认为“空桑”是一处地名,并且应当为帝颛顼的统治区域,即《吕氏春秋·古乐篇》中所谓“帝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的“空桑”[1]117。闻一多引用了《山海经·北山经》中“又北二百里,曰空桑之山,无草木,冬夏有雪。空桑之水出焉,东流注于虖沱”的材料,猜测这个“空桑”当在赵、代之间。但闻一多也发现,“空桑”似乎不只一处,“但最初颛顼所统治的空桑当在北方”[1]119。在《什么是九歌?》一文中,闻一多认为:“似乎司命本是齐地的神。但这时似乎已落籍在楚国了。歌中空桑,九坑皆楚地名可证。”[1]223在《大招》中,同样有“魂乎归来,定空桑只”之语,可见楚国似乎也有“空桑”。结合他对“九坑”即是荆州松滋县九冈山的分析,闻一多判断“这不只反映了颛顼的族人由北而南的移植的事实,而且明确指出了那趟路程”[1]119。
同时,闻一多认为“大司命”就是颛顼之佐的“玄冥”,并且引用《路史》所引《尚书大传》中“穷桑,颛帝所居”及《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的“脩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为证,论证“空桑”即是“穷桑”[1]117。实际上,《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清楚写明,任命“脩及熙为玄冥”的是少皞而非颛顼。但《山海经·大荒东经》又言:“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唐贾公彦据此认为:“高辛氏因之,故《传》云‘遂济穷桑,穷桑,颛顼所居,是度颛顼至高辛也。”[2]2可知颛顼与少皞被认为存在帝系之间的联系。
西汉刘向的《九叹·远游》中有“就颛顼而敶辞兮,考玄冥于空桑”之句,可见其已将颛顼、玄冥与空桑联系在一起。按《说文》中“穴”部之“穹,穷也。”段注:“穷者,极也。……穹苍,苍天也。按穹苍者、谓苍天难穷极也。韗人为皋陶。穹者三之一。注谓鼓木腹穹隆。居三之一。今人皆谓高爲穹隆。”又“穷,极也。”[3]《诗·小雅·白驹》:“在彼空谷。”“空”,《文选·西都赋》李善注引《韩诗》作“穹”[4]。至少从汉代开始出现了“天空”连用的用法,“空”“穹”或可假借,“空桑”即为“穷桑”的假说似乎也成立。
此外,《淮南子·本经训》中有:“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淮南子·天文训》又言:“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如果注意到颛顼与“空桑”之关系,似乎也不难理解为何与颛顼争帝位之共工,又发洪水向舜发难了。
对“空桑”之具体所在,历代也不乏其他看法。杜预《春秋左传集解》曰:“穷桑,少皞之号也。四子能治其官,使不失职,济成少皞之功,死皆为民所祀。穷桑地在鲁北。”[5]这就与闻一多对空桑处于赵、代之间的判断大相径庭了。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言:“《尸子·仁意篇》:‘少皞金天氏,邑于穷桑。《帝王世纪》云:‘少昊邑于穷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故或谓之穷桑帝。”[6]这似乎都说明少皞氏的“穷桑”在鲁地。此外,闻一多在利用《山海经·北山经》的同时,也回避了《东山经》中的另一处“空桑之山”:“《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望沙陵,西望愍泽。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軨軨,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水。”这一处“空桑之山”,肯定不在赵、代之间。
另一个与“空桑”相似的地名是“空桐”。通常认为,“空桐”(崆峒)为山名,在今甘肃省。但《左传·哀公二十六年》中记载:“大尹兴空泽之士千甲,奉公自空桐入,如沃宫。”可知这一“空桐”在宋地,当在今河南省内。《后汉书·郡国志》记载梁国有“虞有空桐地,有桐地,有桐亭”,也应在今河南省。顾颉刚言:“向来注家均说空桐为陇右之崆峒山,大蒙为《天问》与《览冥》之蒙泛,以‘四极观之,是固然矣。然亳东即有空桐,亳地亦曰大蒙。”[7]《钦定日下旧闻考》曰:“岷州、原州、肃州、汝州、蓟州、贑州皆有空同山。”[8]可见名为“空桐”的地名同样分布很广。
这至少说明,依据不同文献中所记载的“空桑”之地理线索,考证其具体所在的方法是有问题的。这种方法认定文本中的地名都真实可考,然而从《大司命》《少司命》等文本中似乎可以判断,诸如“帝郊”“云之际”“咸池”“阳之阿”等地似乎都不在人间,而是对神明处所的称谓。《国语·楚语》载颛顼“绝地天通”之故事,因此将“空桑”视为一处天帝的居所,不与人间相通,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二、乐舞与琴瑟
在另一些文献中,“空桑”并非以地名之意直接出现。《周礼·春官宗伯》中有:
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凡乐,函钟为宫,大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灵鼓灵鼗,孙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凡乐,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蔟为徵,应钟为羽,路鼓路鼗,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庙之中奏之,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
可知“云和”“空桑”“龙门”都是不同琴瑟的定语,且分别用于不同的礼乐中。东汉的郑兴、郑众父子(先郑)认为“云和”“空桑”“龙门”都是地名,而郑玄(后郑)则认为这些是山名。唐代贾公彦支持郑玄之说:“云‘云和、空桑、龙门皆山名者,以其禹凿龙门,见是山,即云和与空桑,亦山可知,故不从先郑‘云和,地名也。”[2]341这主要是因为贾公彦认为龙门已经确定是山名,考虑到并列的结构,其他两者也应如此。清代迮鹤寿则持不同观点:“后郑以龙门是山名,故以为云和和空桑亦山名。其实梧桐之生,不必定在朝阳。先郑以云和为地名,则空桑本是地名,亦未可定。”[9]也就是说,虽然“龙门”可以视为山名,但并不一定“空桑”就是山名;如果以“云和”为地名的话,那么“空桑”也完全可以是地名。不过,“空桑”是当作琴瑟的产地解的。
然而,对此类“空桑”的释义也存在完全不同的看法。东汉王逸即认为“空桑”就是瑟的名称:“空桑,瑟名也。《周官》云:‘古者弦空桑而为瑟。言魂急徕归,定意楚国,听瑟之乐也。或曰:空桑,楚地名。归徕一作徕归。”[10]从《大招》文本来看,将“空桑”释为瑟名似乎更加合理。而之所以将瑟称之为“空桑”,主要是因为制作瑟的材料是空桑,而并非因为其产地。东汉边韶《塞赋》中将“土鼓块枹”与“空桑之瑟”并列在一起,显然也是形容上古乐器材质之简陋,而不是地名。
对于作为琴瑟代称的“空桑”到底是得名自地名还是材质的讨论没有定论。不过,汉代《风俗通义》中的“空侯”提供了一个类似的案例:“孝武皇帝赛南越,祷祠太乙、后土,始用乐人侯调,依琴作坎坎之乐,言其坎坎应节奏也。侯以姓冠章耳。或说:空侯取其空中。琴瑟皆空,何独坎侯耶?斯论是也。《诗》云:‘坎坎鼓我。是其文也。”这本是用琴瑟皆空却不以“空”命名,来驳斥“空侯”得名于中空的说法。但如果“空桑”的确可用作瑟名,那么“空侯”未必就不能以此命名;同时,采用类似方法命名乐器,这也是可能的。
上例中“空桑”似乎仍以地名解,但实际上汉代以来“空桑”与“颛顼”之联系逐渐减弱,转而直接成为了“琴瑟”的代名词。另一方面来,如果“空桑”本就不是人间实存的地点,那么“空桑之琴瑟”可能代表的是与古帝相关之神乐的乐器。
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的是,作为琴瑟代称的“空桑”也与帝颛顼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
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鱓先为乐倡,鱓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吕氏春秋·古乐》)
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山海经·大荒东经》)
圣王与音乐是存在对应关系的。从《庄子·天下》中的“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可见一斑。因此,即便得名于材质,“空桑”与帝颛顼之间也通过音乐存在着隐秘的联系。回到地名与山名之分,这一区别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不然:如果“空桑”是山,那么似乎暗示了“邑于空(穷)桑”的太昊与颛顼之神性是大于人性的。这也提示了“空桑”的核心问题,即我们到底应以神话思维还是历史思维去理解这一语词。
三、圣贤的母体
《楚辞·天问》曰:“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列子·汤问》有:“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可见“伊尹生于空桑”的叙事曾相当流行。最生动的描写这一故事的,当属《吕氏春秋·本味篇》: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这个神话又在汉代演变出了关于孔子的版本,《艺文类聚》中引《春秋孔演图》中所述:
孔子母征在游太冢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
其中,“黑帝”可能正是汉代列为五方帝的北帝颛顼。可见其与其他“空桑”文本之间仍存在联系。实际上,类似叙事分布范围之广,在许多民族中都有分布,如《高昌王世勋之碑》记载:“盖畏吾尔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秃忽刺,曰薛灵奇。一夕有天光降于树,在两河之间,国人即而候之,树生瘿,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见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瘿裂,得婴儿五,收养之。其最稚者曰卜古可汗。即壮,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为之君长。”这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树木圣人”的神话母题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不同异文。
植物崇拜(plant worship)在人类学与民俗学的研究中并不罕见。弗雷泽的《金枝》即以一棵罗马神庙中的圣树展开论述,并专门用一章讨论“树神崇拜”,其中注意到雅利安人早期的“神殿”一词可能来自于然的森林,而神树能保佑降雨和丰收的习俗也并不罕见[11]。维克多·特纳在《象征之林》中也重点描绘过作为一种支配性象征符号“穆迪树”(mudyi),意为奶树,因为它的树枝是乳白色的,类似乳汁。同时,穆迪树也是一个仪式场所,男孩的割礼(穆坎达)与女孩的成年礼(恩坎加)都在这种树下进行[12]。因此,一个空洞的树干可以象征“子宫”,隐喻着生育与生殖的能力。
五行有木,说明了木在中国文化里的特殊地位。除扶桑、若木、建木外,《山海经》中的“帝休”“帝屋”“帝女之桑”似乎都是与“帝”相关的神树,可见中国对神树的崇拜由来已久,三星堆之青铜神树即为实证。而中国又是已知世界上最早养蚕缫丝的国家,《诗经》《禹贡》《左传》等都大量提到了蚕、桑与丝织品。因此,在一般的植物崇拜外,中国又有独特的桑崇拜。《吕氏春秋·顺民》中记载: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如果说伊尹具备巫师的身份,那么商汤则可能有国王兼巫师的双重身份。无论如何,“桑林”都在商朝建立的历史及相关神话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也成为商人最核心的崇拜之一。《左传·襄公十年》记载:
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荀罃辞。荀偃、士匄曰:“诸侯宋、鲁,于是观礼。鲁有禘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于房。去旌,卒享而还。及著雍,疾。卜,桑林见。荀偃、士匄欲奔请祷焉。荀罃不可,曰:“我辞礼矣,彼则以之。犹有鬼神,于彼加之。”。
宋人乃商人之遗民,“桑林”被视为同鲁国保存的周礼之“禘乐”相当,可见其在周代的礼乐秩序中同样有着很高的地位。而“桑林”之乐舞还蕴藏着令人敬畏的鬼神之力。
《墨子·明鬼》中有言:“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郭沫若与闻一多均认为,桑林和祖、社稷、云梦一样,是“诸国的高禖。”[1]83因此,与“树木圣人”的神话母题一样,“桑林”也很可能象征着性与生殖。《淮南子·说林训》曰:“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蜗所以七十化也。”也从另一个角度暗示了桑林与人的生成之间的关系。鉴于篇幅,无法展开对桑崇拜与生殖之间关系的论述,但“空桑生人”的神话或许正是从此中汲取了养分。“空桑”的意象暗示了“能怀孕之腹部”,而“空桑生人”则将桑与生殖之关系的隐喻以具象化的方式展现出来。
四、结语
上文讨论了先秦及两汉文献中所出现的“空桑”的几种主要解释,包括地名(或山名)、瑟名以及圣贤的母体。乍看上去,这三种解释似乎相互独立。然而,一旦注意到不同解释背后都有神话的痕迹,我们就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相关神话总是围绕着“空桑”这一语词展开的。这样一来,问题就不再是作为地名之“空桑”究竟在人间何处,而应是作为与帝颛顼相关的地名为何会以“空桑”命名?问题也不再是琴瑟之“空桑”究竟是以材质命名还是地名(或山名)命名,而应是为何只有“空桑”之琴瑟——无论“空桑”作何解——才符合礼乐之规制?答案或许是,这些都是对同一神话思维的弥散式表达。
以麦克斯·缪勒的比较神话学的观点来看,同音异义词建立在隐喻的基础上,只是这些隐喻时常被忘记与误解;另一方面,随着一些语词原始音义的萎缩与消亡,旧的意义变得无法理解,新的神话便在废墟上被建立起来[13]。对于“空桑”这一案例而言,其没有建立一个统一的神话,但多义之间的隐喻也并没有完全消亡。我们能够看到一条“神圣——生殖——秩序”的暗线始终潜藏其中。巧合的是,《风俗通义》中恰好有这样一个关于“空桑生李”的故事,展现了神话甚至宗教是如何经由一个符号被敷衍而成的过程:
南顿张助,于田中种禾,见李核,意欲持去,顾见空桑中有土,因植种,以余浆溉灌。后人见桑中反复生李,转相告语。有病目痛者息阴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谢以一豚。”目痛小疾,亦行自愈。众犬吠声,因盲者得视,远近翕赫,其下车骑常数千百,酒肉滂沱。间一岁余,张助远出来还,见之惊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种耳。”因就斫之。
这个故事中,被崇拜的“李君”之所以被视为神异,无非不是其被误认为乃空桑所生的缘故。可见普遍认知中,空桑与生殖力总是存在关系。作为一个形名复合词,相比于独立的专名(proper name),“空桑”更容易被理解为一个定中结构的短语。因此,作为能指的“空桑”很自然地与一种具象的所指——中空的桑树——对应起来,并就此获得符号学意义上的理据性(motivation)。这使其更容易成为多义之间的锚点。
唐代以来,“空桑”的不同意义在文学中开始分别发展。如将“空桑”视为意象组合中之一部分的“高柳莫遮寒月落,空桑不放夜风回。”(唐·曹松·《荆南道中》);将其作为琴瑟代称的“凉室无外响,空桑七弦分”(唐·司马扎·《弹琴》);化用“空桑生人”之神话的“此生不是空桑出,不报冤雠不姓张”(元·无名氏·《陈州粜米》)。另一方面,“空桑”因其多义而产生了一种意义上的模糊,也为文学实践活动所利用。如唐代僧皎然《寒栖子歌》中有“海上仙游不可见,人间日落空桑枝”之句,“空桑”固然是指桑树,但其背后的神话色彩又暗合诗中神仙叙事的语境。又如宋代汪莘的《访建康留守》诗中的“刺人如影那见血,激天孤竹和空桑”,则可同时表达乐音之高亢与木材之挺拔,又似乎暗示了古代的神圣秩序。所有关于“空桑”的文学实践共同构建了一个庞大的互文,使得“空桑”逃脱了单一文本对其意义的锚定,创造出一种漂泊不定的审美效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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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丰,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艺术人类学与民间文学博士生,日本关西学院大学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