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内在性和美育价值
2024-06-21余书涵
摘 要: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探讨了小说存在的必然。因为小说叩问存在,它描绘不确定,它坚持怀疑而不是委身于强权。小说让我们重新审视生活世界,审视本以为熟悉的概念。它对被遗忘的存在进行召唤。小说是对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探索,应当把握自我的存在密码,有其内在的美育价值。在《不能遗忘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思考了“媚俗”的状态。媚俗的需求是在美化的谎言之镜中照自己,并从镜中认出自己。诚然媚俗坏处甚多,但人们却无法摆脱媚俗境域,书中的主人公秉持着不同的对待态度,寻找着出路和处世之道。
关键词:昆德拉;小说;存在;美育价值;媚俗
基金项目:本文系陕西省2023年度国际传播能力建设重点研究项目“‘用外语讲好中国故事能力培养与全英文美育课程建设研究”(2023HZ0969);西北工业大学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以美育人,以文传声——全英文美育通识课程教学改革与实践研究”(2023JGY52);西北工业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文艺复兴艺术美学及其教育价值研究”(D5000220215)研究成果。
一、小说的探寻——叩问存在
(一)终极悖论和小说的召唤
昆德拉反对一种状态,即“对存在的遗忘”。眷恋着塞万提斯的遗产,即呼吁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而小说恰恰是使我们脱离遗忘的契机,他援引布洛赫的话:“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1]6那么,什么是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为什么我们能透过小说看到存在呢?
首先,小说描绘不确定世界。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开始就形成类似观点,即诗描写可能发生的事,遵循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和普遍规律,因而是“真实”的。小说家们不必为特定真理做辩护,不必成为政客的说客。因为他们坚持“没有真理”是唯一真理,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确定。言之凿凿是宣教,不属于小说本身。小说的空间是无限。
其次,小说揭示昆德拉所谓“终极悖论”。为何《好兵帅克》可以将战争题材变成黑色幽默?我认为,真实世界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会导致荒诞。人们为什么发起战争?为了政治博弈或是利益需求?这些说法也许属于众多可能的答案之中,但再往深处探询,这样的理由对于每一个战争参与者来说都有如此意义吗?为了在人类社会中建构起的阶级、政权、利益而失去生命、身体和灵魂吗?在这场交换里何为虚何为实?至少帅克不知道为什么前进,他找不到意义所在。无法逃脱的境遇强加于人,世界变得不受控制,这便是现代社会的荒谬。
在矛盾中,我们重新审视生活世界,审视本以为熟悉的概念。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打破“概念即尘埃”的束缚。
昆德拉认为小说对被遗忘的存在有四种召唤:游戏的召唤、梦的召唤、思想的召唤和时间的召唤。这四种方式是召唤,也是对现实的摆脱,让我们从人文世界里站出来发现被遮蔽的“存在”。在游戏的意象中可以大胆设想无穷的可能性。在梦的意象中可以接近无意识的本源,即最贴近存在之“真”的直觉想法。将思想引入小说则是直接对存在的反思和叩问。昆德拉对时间的召唤的解释是:“小说家不再将时间问题局限在普鲁斯特式的个人回忆问题上,而是将它扩展为一种集体时间之谜”[1]21。笔者认为这是用非人文建构世界的时间观来描绘小说世界。每一部小说里都蕴含着以往的经验。不是通过个体角度,而是从时间本体自身着眼。时间并非线性的、属于个人的、不可逆的,而是与生命同体。
(二)对自我的探寻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的本质或许就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2]21作品展现着普遍本质,通过艺术家而得到释放,展现其纯粹的自立自持。
小说是能够表现存在本体的方式吗?当时代与小说精神不再顺应时我们应该相信谁?昆德拉说:“跟未来调情是最糟糕的保守主义。”[1]25他认为未来不能胜任评判作品与行为的工作,因为未来属于强权者。在极权体制的国度,小说是受到限制的,是委身于政权的伪小说。笔者认为还有一种情况会束缚小说的探寻之路:当作者被荒谬现实蒙蔽而反以为真的时候。哈耶克追问战争的本质,卡夫卡让我们赤裸裸地直面荒谬,他们看到了现实背后的东西,而不是认为事实理应如此。《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托马斯总是重复“非如此不可”,但是真的非如此不可吗?怀疑,是小说家该有的精神。唤人们从黑屋子里醒来、反省自身,不再追随某些人建构起来的“正确”世界。能够获得这一勇气已经不容易,小说家肩负的使命并不简单。
昆德拉在《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中讲到对自我的探究必将以悖论而终,而小说也不可能超越这一内在局限,但小说显示出了这一局限,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发现。
昆德拉不认为心理小说是探寻自我的最佳方式,他称赞卡夫卡式对“即时处境”的反思。通过无可奈何的处境感受人的可能性。小说应该找到探寻式思考的方式,分析悖论式的生存处境。
在昆德拉的理念中,关于人物的形象、性格,关于小说的历史、哲学背景都应该为展现人物处境服务。小说塑造“实验性自我”,不必模仿现实,应给读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所以不必为描绘历史或政治本身而纠结,也不必为“现象学”而“现象学”,因为小说想表达的真理是超于史实和概念的。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那些表现布拉格处于极权境遇下的种种历史背景是为了凸显“人”的软弱、媚俗、眩晕、轻与重等。昆德拉的作品中时时涉及政治,但他将其赋予了广阔的含义。在他的小说里,政治中蕴含着人与社会、自由与极权、人与时代和历史的关系等意义,他要探究的是人的存在问题。
(三)小说的美育价值
小说的价值在于对存在的探寻,这一点具有审美教育的意义和价值。因而小说是进行美育的有效途径。作为世界映像的小说,是培养审美感知力的途径。昆德拉告诉我们,不要在理解之前就评判,虽然这是人不可遏制的天性,但小说的智慧正在于用“暧昧性”的语言敞开更多可能想象的空间。审美教育的意义正在于不规定唯一的答案,在一个敞开的世界里启发性灵,感受无限的意蕴。
我们在小说家描绘的图景里看到世界的多样,看到无数种可能性。意识到如今的表象可能不是真实,大众所诟病的也许才是真理。小说家告诉我们不能盲目相信和屈从。在现代社会的虚空无依、不能承受之轻中,怎样才是生存之道?
海德格尔认为,人被抛于世,澄明之境在人类意义社会之先存在。中国的庄子认为人无处遁形,而陶渊明说人生如寄。昆德拉认为,小说是对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探索。小说应当把握自我的存在密码。但人们很少注意内心、灵魂等,反而将对身份的确证、地位的肯定当作自我的价值体现。
用中国学者的话说,艺术应有“澄怀观道”的自觉。这“不可道”之道是自由的、由自的,不囿于外物。小说家要做的是发现,小说不是小说家的发明,小说家提供通道让真理呈现。小说也不由读者而封闭含义,读者可以阐释无限意义,却不可能穷尽小说本体的全部。作品自创生一刻起拥有其独立的生命体系,有着不介入的品格:不介入政治、不媚俗、不为迎合而做。这是优秀小说的品格。
小说用纯粹的非理性的逻辑、不确定的语言和敞开的世界直抵审美的本源,帮助读者认识自身、理解他人和世界,这种感知方式超越了个体性,具有共通感。小说对世界的探询方式是审美。小说的美育价值正在于它具有多义性,对感性情感的召唤以及审视和思考存在的能力。
二、媚俗的内涵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犹太谚语像上帝之眼在高处看着尘世间人类的挣扎与痛苦。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为我们指出了人生在世需要面对的轻与重的纠葛。在重压下渴望轻,在轻得失去意义时怀疑轻,轻与重之间的反复最后归于虚无。托马斯墓碑上写着:“他要尘世间的上帝之国。”对存在困境的永恒追问和矛盾至死不休。仍然是对存在的探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提出了一个概念:“媚俗”。
媚俗是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3]299
媚俗含义可以从以下四个层面予以分析:
第一层为语义层面。Kitsch,德语词,产生于多愁善感的19世纪。背景是浪漫主义时期的德国夸张地渲染悲伤情绪。原义大概是指艺术中低级的感伤类情趣。从德文转译法文时,被译为“蹩脚的艺术”,但昆德拉认为这是误译,该词并非仅指品位差的作品。还有媚俗的态度,媚俗的行为。昆德拉认为对该词的频繁使用抹去了原本的形而上学价值。汉译kitsch一词有“媚俗”“刻奇”等。这是媚俗的语义层面意思。
第二层为社会、政治层面意蕴。对流行艺术风格的复制和单调的再创作,失去自我风格,为渲染情绪而煽情,为迎合大众而诞生。现代的刻奇艺术成果不计其数,柴静的《穹顶之下》在调动观众情绪手法上堪称高手,声情并茂地加入亲情元素,让观众为她的感动而流泪,以至于被吸引的观众听不得反对意见。精致的作品应褪去这层空洞造作,更深层地分析因果关系。昆德拉小说的主题分为爱情和政治两部分,在布拉格这个特殊的欧洲城市,政治变成敏感的话题,而昆德拉小说中描述的那些很容易让中国读者感到切身。政治媚俗时时发生在我们周边,是对既成秩序的盲从。昆德拉说,媚俗是政客的美学理想,“任何政治运动都以媚俗,以迷惑他人的愿望为基础”。政治不可避免地与专制联系在一起,而媚俗也是一种潜在的温柔的专制,因而政客喜爱媚俗,媚俗让人们更易受控制,让人们离遗忘更近,离自由更远。所以有热情却盲目投身于“政治事业”的拥护者,于是弗兰茨投身于“伟大的进军”并因此丧命,这是一个媚俗者无意义的终结,他本人却认为很有价值。
第三层为信仰层面意蕴。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这一层含义似乎可以与宗教信仰挂钩,信徒心中怀感恩和虔敬之心。在某些宗教教仪里,加予教徒众多限制,让信众无条件肯定某些规范,同时无条件避讳某些禁忌。久之,在宗教教仪的束缚下,人人遵守同一理想,并且不加怀疑。这同时给了教会滥用权力的可乘之机。布洛赫说刻奇:“反基督。看似基督,行动和说话像基督,但依然是路西弗。”真正的信仰不是被束缚,而是在宗教理念的指引下寻找安心之所。这是媚俗的第三层意蕴:信仰层面意蕴。
第四层为哲学、美学层面意蕴。媚俗需求是:“在美化的谎言之镜中照自己,并带着一种激动的满足感从镜中认出自己。”[1]167先是自我感动,继而与大众一同感动,接着为意识到这种感动而感动,并以之作为不容更改的唯一真理。“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我们心中为这虚假的情感沉浸和满足,在媚俗的哈哈镜中,失去了真实。这种逻辑从个人推演到全世界,影响是恐怖的,它是自由的敌人、极权的宠儿。由媚俗,变得不能独立思考。“在被遗忘以前,我们会变为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3]335哈耶克写的战争如此,卡夫卡的土地测量员亦如此,他们仅是为意志而意志。沉浸在这种媚俗里,我们会失去自由,陷入建构的枷锁。遗忘也许是必然的,但也是可悲的。
媚俗让人丢失自我的内在性。不向内反省,反而在外寻找什么是“自己”。在别人的、大众的、非我的认可里怡然自得,在人与人的相似感中得到安慰。但真理往往不在多数那里,我们也无需为反媚俗者叫好,毕竟这是每个个体自己的事。
然而,昆德拉认为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媚俗,“因为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管我们心中对它如何蔑视,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3]305。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萨比娜是反媚俗的人物象征,她选择背叛而不是服从。萨比娜对媚俗的陷阱有清醒认识并主动逃逸出媚俗境地,这个反媚俗者尽最大努力践行她的信仰,然而也有她的困境——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萨比娜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萨比娜也不清楚隐藏在自己叛逆的欲望背后的究竟是什么目的。”[3]144-145萨比娜是不是为了背叛而背叛呢?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媚俗?媚背叛之俗?萨比娜被诉说幸福人家的歌曲感动,这是她的媚俗。托马斯在反对当局的签字时认为这种被绑架的“抵抗”行为本身也是一种媚俗。在我看来,也许我们对待媚俗最好的态度是明白不可能逃脱,但可以时常提醒自己不执著。
媚俗是自娱。诚然,媚俗让人丧失个性、丧失理性,为感动而感动,并陶醉其中且因之炫耀。但我们是否有时需要媚俗来调剂呢?媚俗有无自我激励作用?媚俗能不能为人文社会带来益处?躲不掉的集体性感动是否才能成全“人”的在世?是否“人类的博爱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之上”?媚俗可以导致和谐社会。反媚俗是“活在真实里”,但面对纯然无疵的真实世界,人还能正常生活吗?难道我们的生活世界不是由真假虚实所共同填补起来的吗?这让我们想起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还有福柯所谓“凝视”是现在社会知识体系的霸权。大家带着漂亮的面具在人群中虚与委蛇,有一个人摘掉了面具,于是他或她被判为异类。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异类总不会有好下场,哪怕他或她坚持的才是真理。萨比娜是个体的,弗兰茨是公众的,怎样存在于这世界?也许都没有答案,但至少我们在寻找。
参考文献:
[1]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莉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2]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余书涵,西北工业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研究方向:美学、美育理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