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斯的战争预言(三)
2024-06-21飞氘
飞氘
威尔斯的战争预言,并非稀奇的个案。
晚清时期,拟想未来战争的小说传入中国。这些作品投射了列强的焦虑与欲望,同时关乎军事技术的发展趋势,引起不少中国读者的兴趣,被视作国防教育与爱国教育的有效手段。
1907年,《远东闻见录》第1号刊登《空中战争未来记》,译者“亚琛”认为其中对未来飞行器的想象“虽有似荒唐无稽之论,然茫茫六合,风云变幻,顷刻无端。今之所言,安保后日必无其事耶?”。1908年,《竞业旬报》第35期刊登《英德未来战争记》,译者“药”盛赞原书能“以理想小说,悬写未来之战争,其文健而激,至是感人。今英亦有陆军改革之实行,未始非是书之功也”。
此类小说中,涉及日本动向的内容尤为醒目。日俄战争后,日美关系降温。1909年,美国的军事活动家荷马·李(Homer Lea)出版了非虚构作品《无知之勇》(The Valor of Ignorance),预测日本将成为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该书很快被译成日文并引发重视。
一战后,美、英等国采取措施限制日本的势力扩张,与之相伴的是,以日美未来战争为主题的研究和小说多了起来。
1920年,樋口丽阳在日本《新青年》杂志连载了《日美战争未来记》(《日米戦争未来記》),畅销一时。8月27日,上海《国民日报》刊载的《日本扩张海军的声势》提到该书,指出日本扩张军备“命意所在,无人不知道他是想与美国一战,争太平洋霸权”,认为该书“出版不过半年,已经重印十一次,销行的数目,大概在十万以上。由此也可以知一般日本人的心理了”。
次年(1921年),对日美海战前景极为关注的英国记者、海军事务评论员赫克特·拜沃特(Hector· C. Bywater,1884—1940年)出版了《太平洋海权》(Sea Power in the Pacific)。稍后不久,美国发起并召开了华盛顿会议,以拆散英日同盟,限制日本海军规模。到了1924年,拜沃特意识到,华盛顿会议只是推迟而非消除了双方战争的可能性,于是撰写了未来战争小说《太平洋战争》(The Great Pacific War)。拜沃特不但清楚地意识到争夺海上霸权的舞台已经转移到了太平洋,而且以严谨的技术性和惊人的预见性推演了两国的战略选择和战争过程。这部作品于1925年出版,很快受到了美日两国海军人物的重视。(参见William H. Honan: Bywater's Pacific War prophecy)
九一八事变后,涉及日本的战争推想愈发引人关注。1932年9月,天津《大公报》以《日美太平洋大战》为题出版了拜沃特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原作者被译为“白华德”。在序言中,《大公报》主笔张季鸾解释了为何要组织翻译这部七年前问世的拟想作品:
……自九一八之变,全国悚然于危亡之祸,矍然为御侮救国之谋,而彼我相衡,弱点暴露,海权之亡,尤为恨事。盖日本敢于悍然侵略,虽犯世界舆论而不恤者,首恃其目前之远东制海权。……中国不易复兴海军,惟海防一日不固,国基一日不宁,及今为始,培人才,增舰艇,广兴航运,普及海上智识,苟言救国,此必为亟务之一。……著者为海军专家,其事虽假托,然皆根据海军正确新颖之智识以出之。国人读此一编,可以了然于现代海战之规模,知海军建造与训练之难,与其关系国家命运之大。
《日美太平洋大战》封面 《未来的日俄大战记》封面
1933年2月13日,《大公报》刊文宣传此书,强调其结尾意味深长:
美胜而两国俱疲。然中国则乘机发奋自强,统一御侮,助美制日,竟得收复东省及辽东半岛,奠立国基。今正当书中所叙大战告终之时,而国难人心,实际情形如此。吾人读毕掩卷,但觉哀痛之情,与壮往之气,交集而并赴矣。
到了4月,日本新潮社发行的《日之出》杂志第2卷第4号推出了题为《国难到来,日本将如何》的“附录”。其中,《中日如此战争》很快被译成中文,发表在国民党广西省执行委员会发行的《南方杂志》第2卷第3期(6月1日)上。译者“寒梅”在篇首说道:
他们还要和侵略中国一样地去进击美国与俄国。他们是大胆呢,还是狂妄?那些话都出自日本什么中将、少将之口,而且握笔为文,订成专书,公开告诉世人,虽说是对日本国民的一种鼓励,要亦太过勇敢了罢,然而他们在字里行间侮辱我中国之处,寒梅也照实为之译出,并不是我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或者要存心替日本人宣传,我是要我们同胞都知道日本军阀正在这样侮辱我们。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威尔斯的战争预言在三个月后的9月18日,在《申报》上获得了最初的简述(见《科幻世界》2024年1期“科幻史话”)。
到了12月15日,《大公报》又登载了一条短讯:《日之出》杂志的新年号(即第3卷第1号),“因其附录有《日美战未来记》一文,已全部被檀香山税关没收。杂志被税关没收,乃以此为首次”。此事在次年1月21日的《申报》、2月11日的《华北日报》等报刊上亦有提及。
引发杂志被没收事件的这篇《日美战未来记》,作者福永恭助(1889—1971年)曾为海军少佐,退役后以撰写海军题材的大众读物闻名。紧接着,《日之出》在2月号又推出了题为“迫れる日露大戦記”(《日俄大战记》)的“附录”,这是更年轻的作家平田晋策(1904—1936年)所著的小说。平田年轻时曾参加左翼组织,后来却转向,成为鼓吹未来战争危机和国防问题的有名作家,很受福永恭助的赏识。而造成他思想转向的一个重要读物,正是拜沃特的那本《太平洋海权》(参见会津信吾:《平田晋策生平录》)。他的这部《迫れる日露大戦記》附有“军事参议官陆军大将南次郎”和“教育总监陆军大将林铣十郎”的序言,前者称赞“本书在这重大的时局的面前,在涵养国民底军事思想、振起士气的一点上,是非常有益的”,后者则肯定“在使国民认识在将来战争中,科学将怎样被应用于一切的兵器上,并且执行着重大的任务的这一点上,我以为这是极其有益的书”。这部作品几乎立刻就被译成中文,以“未来的日俄大战记——日本军事小说家平田晋策的‘梦话”为题,于1934年1月由北平的民友书局出版。译者“思进”在“译后——代序”中指出:
这是日本“帝国”底代言人,鼓励日本“国民”到战场上去,进行反苏联大战的小说。作者把挑战者与侵略者的罪名加在他底假相敌的身上,企图借以掩蔽自己“祖国”在实际政策与行动中的战事制造者的帝国主义的面孔。
到了1934年12月,在伦敦的一次会议上,拜沃特与深受他影响的另一位日本人见面了。这个日本军人与拜沃特同龄,曾在哈佛大学学习,随着对美国了解的增加,他开始思索日美战争问题,后来还以日本驻美大使助手的身份参加了华盛顿会议。拜沃特的著作对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据说在这次会面中,两人花了一个晚上讨论太平洋战略。七年后,这位名叫山本五十六的司令官指挥日本联合舰队袭击美国珍珠港。这一事件以及日军后续的诸多行动,与时已去世的拜沃特的推想有颇多相似之处。
翌年(1942年)2月,西北出版社推出了福永恭助《日美战争未来说》中译本。译者“酂侯”将日本的现实行动与书中的拟想进行了比较,指出“其军事上大致之行动,亦不出于本书之理想”,所不同者:
惟时异事变,徒成其梦者,为日本海陆空军人,以及本书作者,对美之估计过低,乃至于大错而特错,加以我国四年余年之英勇抗战,已使日本国力,大量消耗,遭受到不可思议之巨大打击。在我国陆地上,已深陷泥淖而不可自拔,此后将见其另一木屣矮腿,又深深的陷于南太平洋无数岛屿之中,而自制其死命。
本来原名《日美战争未来记》,为使读者醒目起见,特改为《日人心目中之美日未来战》,使读者读此书后,益能认识敌人之残暴贪婪,狂妄,无理智而自大,终于会被和平正义者征服而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