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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

2024-06-21灰狐

科幻世界 2024年3期
关键词:肥肠意识妈妈

灰狐

“明天晚上有空吗?”任凯发来信息。

废话,当然有空了,明天晚上是平安夜。

“有什么安排吗?”杨荆回复。

任凯发来一个饭店的地址,“晚上七点半,在这里见面,一起吃饭?”

“好啊。”

杨荆回复完,点开链接,是一家火锅店。杨荆是四川人,任凯总是约她吃火锅,有点儿频繁了,其实杨荆也想吃其他料理。

仔细一看,火锅店开在黄浦江边上,可以俯瞰整个外滩。看到这个信息,杨荆连招牌菜都没看就直接跳到人均消费那一栏。

她开始怀疑刚才的回复是不是太草率了。

她和任凯认识一年多,平时各忙各的,有空就会约在一起,搞搞小浪漫。和任凯相处让杨荆很舒服,她觉得可以更进一步了,但任凯一直没提,杨荆只好等着。

平安夜,高档餐厅,外滩江面上的烟火,任凯那小子,该不会要求婚吧?

杨荆挑衣服用了不少时间,到饭店的时候,任凯已经等着了。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江对岸绚丽多彩的霓虹灯照在江面上,再反射到任凯脸上,衬得他今天格外好看。

“今天怎么这么破费啊?”服务员送来菜单,杨荆看到488元一份的黄喉,吐了吐舌头。

“这都是每天从四川空运过来的新鲜黄喉,我们店有两架专机。”服务员解释道。

我家门口的菜市场卖这玩意儿,也就几十块钱吧,杨荆在心里说。

“今天不是过节吗,出来庆祝一下。”任凯随意地说。

“别故弄玄虚了,肯定有事。”

“先吃饭吧,一会儿说。”任凯微微一笑。

八九不离十了,杨荆心中窃喜。任凯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把戒指藏在鸭肠冰球里?或者用无人机吊着戒指从窗外飞进来?

总不能把求婚的字样打在东方明珠塔上吧,有那么多钱不如省下来多买两平方米房子。

吃饭的时候,杨荆一直在胡思乱想,寻找各种可能发生“惊喜”的迹象。

“你怎么了?”坐在对面的任凯都觉得杨荆心不在焉。

“没什么。”杨荆隔着朦胧的火锅蒸汽说。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外滩上聚满了人,喧嚣和欢笑透过窗子传进来。江面上放起了烟花,火锅店贴心地调暗了灯光,让红的紫的黄的火焰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现在就是最完美的时机了。

杨荆看着窗外,随着烟花的绽放发出精心拿捏的感叹声,同时,她眼角的余光瞟向对面,任凯也看着烟花,迟迟没有动作。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妈妈。一定是又来嘱咐自己,人多的时候不要凑热闹,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杨荆把手机按掉,继续等着,可是一直到烟花熄灭,任凯都没有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

“到底什么事啊,现在可以说了吧?”杨荆有些失落,心情就像冷掉的牛油火锅,腻在胸口。

“哦,我们之前一直忙的那个项目批下来了,可以进入第三阶段。”任凯笑着说,手伸向衣服内袋掏出一个工牌,“我现在是T5级别的主管。”

“就是你们那个数字人生的项目?”杨荆说,“恭喜你啊,你也真是,不早说,我们应该要瓶好酒的。”

“不,我要保持清醒,等下还要去研究所,接下来的工作很重要,也许能够改变整个社会呢。”任凯认真地说。

其实任凯具体是研究什么的,杨荆并没有过多了解,他们在一起只聊些风花雪月的事,给彼此留下了很大的私人空间,这正是杨荆觉得和任凯在一起很舒服的原因。不过,也许就是这样,两个人才没有想象中那样亲密。

“这么晚了还要去工作?今天可是平安夜啊。”杨荆的心更凉了,就算不求婚,一会儿也可以去酒吧坐坐,她可是推了好几个闺蜜的邀请才过来的。

“以后可能会很忙。”任凯说。这时电话响了,任凯向杨荆笑了一下,离开座位去接电话。

杨荆靠在椅子上,看着任凯认真地对电话那面的人讲着什么。他伸着手指,一下一下在空气中点着,显得相当严谨。

杨荆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刚才吃饭的时候,由于过于在意任凯的行动,她忽略了很多信息。她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滑着,闺蜜们也在吃火锅,她们经常去的那家,价钱只有这里的一半,气氛却热闹无数倍。

在几十条卡通、猫狗的头像中,有一朵显眼的牡丹花,那是妈妈。

妈妈的信息只有几个字:“幺妹,你老汉儿安(淹)①死了。”

杨荆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几秒,才真正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痛苦从胃部蔓延,带着冰冷的寒意爬向四肢。

任凯还在打电话,手在空中指指点点。

杨荆站起来,走出火锅店,任凯好像叫了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停下。她逆着欢声笑语的人流向前走,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直到远离人群,来到一个不知名的黑暗街角,杨荆才哭出声来。

回家的路十分漫长,但当杨荆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完全记不起那晚从火锅店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摆在门口的花圈印证了杨荆心中最坏的可能性,她还是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家里来了许多吊唁和帮忙的人,看到杨荆回来了,屋子里面一静。邻居阿姨匆忙过来,把杨荆拉到她小时候住的卧室门前,妈妈一个人在里面,看着父亲的遗像发呆。

在杨荆家居住的这片小区,邻里之间关系和谐,相互帮助扶持,许多年前就自发形成了一个专门操办红白事的组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邻居操持,杨荆和妈妈在房间里坐着,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仿佛自己才是外人。

从邻居的嘴里杨荆才知道,父亲晚上出去钓鱼,一不小心滑到了池塘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没有什么痛苦。

这是邻居们安慰杨荆的话。

而杨荆只是在想,父亲什么时候有了钓鱼这个爱好?

任凯打了几个电话,还发了几十条信息。杨荆都没有回,并不是因为对任凯产生了厌倦,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近的一条消息,任凯说:“我到成都了,你在哪儿?”

杨荆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马路对面“杨家肥肠粉”的招牌。小店每天早晨五点开门,晚上九点半关门,二十年如一日。杨荆从小在这里长大,却第一次看到锈迹斑斑的卷帘门紧闭的样子。

已经快到中午,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停在杨家肥肠粉店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紧闭的门,然后低着头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荆抬起头,看到了任凯。

“你来了?”杨荆说,“你怎么来了?”

“那天你走之后,我就一直找你,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任凯说,“后来我觉得不对劲,就到你住的地方去找,房东说看到你拎着大箱子走了,脸上的表情也不对劲,我怕出什么事,猜你可能回家了,就找到成都来了。”

杨荆叹了口气,“万一我只是想回家过元旦呢?”

“我来陪你过元旦,应该不会惹你生气吧?”任凯笑着说。

杨荆没有说话,继续看着马路对面。任凯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也坐在马路牙子上,“你在看什么?”

“那是我家的店,我爸做的肥肠粉是店里的招牌。我家在宣传的时候,总是提到我家用的是祖传秘方,说从我太爷爷那辈就是做肥肠粉的。其实,肥肠粉的方子是我爸年轻的时候从盐市口那边一家店偷学来的。”杨荆看着对面,仿佛看到一个瘦长的男人,站在朦胧的蒸汽中忙活,将一碗一碗肥肠粉端出来。

“别看店不大,但老顾客不少。我爸在前面招呼,我妈在后面煮粉,两个人起早贪黑,供我上大学。后来我爸年纪越大,就越不想我在外面,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回成都,要我继承这家店,把从别人那儿偷学来的‘秘方传给我,我当然不愿意。最后,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就离开了这里。”杨荆长出一口气,“我有四年没有回家了,我还记得我对我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有我的未来,你们别想用这间破店拖住我!”

“叔叔呢?”

“他再也不会逼着我继承肥肠粉的秘方了。”杨荆说着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你能放下上海的工作来成都找我,我很感激,但是明天是我父亲的葬礼,暂时没有时间谈别的事,你先回去吧。等我家里的事忙完,我们再好好谈谈,可以吗?”

任凯也站起来,拉住杨荆的手。杨荆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自己。

“没事的……”杨荆说。

任凯眼睛突然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把手抽出来,后退了两步,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

杨荆知道任凯正在为什么事而纠结,但她此时确实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他的感受。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杨荆才走了两步就被任凯叫住,他追上来,站在杨荆面前,“你还记得我做的项目吗?”

“任凯,我现在……”

“是数字人生。”任凯说,“如果……如果你同意的话,也许……我能……”

“你能怎么样?”

“也许我能将你父亲的意识数字化,这样,你还有机会和他再次见面。”

“什么?”杨荆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任凯,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知道我所在的项目组一直在做相关的研究,前几天终于获得了批准,可以扩大研究范围,再下一步就是商业化了。”任凯的眼神里透着真诚,杨荆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一些志愿者的名额,可以给你一个。”

“志愿者?”

“不要在意称呼上的问题。”任凯说,“重点是,我们能够让你父亲的意识复活,你还有机会和他交流。”

“这……”

数字人生、意识上传、大数据人格……这些名词是这几年的热点,杨荆早就听说过,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我得……我得问问我妈。”杨荆犹豫地说。

“我理解,不过……”任凯说,“必须抓紧时间,因为还要赶在火化前,从叔叔的大脑里提取意识。”

“不得行,不得行。”妈妈抱着父亲的遗像直摇头,“你老汉儿黑了去钓鱼都要跟我吵翻天,他现在才过了鬼门关,你再把他喊回来,要遭撅(骂)惨。”

“不得真的复活,只是把他脑壳里的东西整到电脑里头去。”杨荆解释,“你可以跟他摆龙门阵,就像你跟我在手机头摆龙门阵一样的。儿豁!和平时视频聊天一样。”

妈妈翻了个白眼,“那有啥子用,不能干活路,又不能赚钱,成天在手机里冲壳子(聊天、吹牛)。莫搞这些莫名堂的事情。”

“妈!”杨荆急了,“你就这么舍得哇?难道一丁点儿都不爱老汉儿?”

妈妈愣住了,“你在扯啥子?啥子情啊爱啊,那是青勾子娃儿(年轻人)的事。我跟你老汉儿一回都没有说过,还不是过了一辈子。”

“你这就是狗撵摩托,不懂科学。让他回来嘛,哪怕陪你摆哈龙门阵也对撒。”

妈妈叹了口气,没心情和杨荆争执,“我搞不懂你说的高科技,你想咋个办就咋个办嘛。”

“那你签个字。”杨荆拿出刚在路边打印店打出来的数字化人生申请书,申请书必须由死者的第一继承人签字。

妈妈狐疑地看着杨荆,最后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杨荆把字签在妈妈名字的旁边,下楼给了一直等在外面的任凯。

“接下来怎么办?”

“组里的意识采集团队已经从上海出发了,”任凯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半小时到成都,他们会直接到……嗯,会直接到医院的太平间去采集叔叔的意识,采集的仪器需要接触大脑神经,可能……可能会对叔叔的遗体造成一定的损伤。”

“申请书上都写着呢,我知道。”

“那场面不太好看,你还是在家里陪阿姨吧。”任凯建议。

“不,我要去。”

杨荆的父亲躺在冰棺里,面容祥和。就像是每天下午三四点,店里没有顾客的时候,父亲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样子。

任凯给了杨荆几分钟默哀的时间,然后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可以开始了吧?”

杨荆擦了擦眼角,点了点头。

“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不。”杨荆坚定地说。

任凯默默退后,招呼等在外面的同事进来,采集逝者的意识。

杨荆本想目睹整个意识采集过程,但当她看到硕大的、尖锐的、冰冷的金属仪器箍在父亲脑袋上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任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推了出去。

这次,杨荆没有再拒绝。

在提取杨荆父亲的意识之后,任凯的同事就要返回上海进行数字化转换。任凯想留下来,陪杨荆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但杨荆摇了摇头,不愿意让两人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升级。

任凯表示理解。

葬礼按时举行,杨荆见了父亲的遗体最后一面,看着它被推进焚烧炉。她没有声嘶力竭地哭喊,甚至没有悲伤的表情,只是麻木地站着。

同来吊唁的亲戚邻居们在窃窃私语,了解杨荆家情况的人开始放大她和父亲因争吵造成的矛盾,感叹老杨和女儿之间的感情竟然决绝至此。

杨荆并不是故意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姿态,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在知道任凯和他的同事们提取了父亲的意识后,便无法再与这具躯壳建立感情上的联系。仿佛刚刚送走的只是一件衣服,或者是一件可以丢弃的物品。

父亲死后,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好在有红白理事会主持大局,大到房产过户,小到家里卫生打扫,都有人包办。只有必须本人出面的场合,比如在遗产公证书上签字,才会用到杨荆和妈妈。

对于母女二人,大家的态度截然相反,一边嫌弃杨荆没有感情,一点儿也不悲伤;另一边又劝妈妈不要太难过,男人死了,享受生活的时候到了。

客厅里面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震耳欲聋,这是邻居们帮助妈妈排解忧伤的方法,每天早上八点多就聚了起来,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散伙,比上班还积极。

杨荆偶尔出去为邻居们烧壶热水倒杯茶,其余的时间都躺在床上玩手机。

上海的同事和朋友们陆续得知了家里的事,纷纷发来慰问,其中还有老板。

“这边的事情都交给小张处理吧,如果需要的话,你就在家过年,等年后再来吧。”老板说。

杨荆这才想起来看一下日子,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跨了年。老板在元旦当天发来慰问,以杨荆对老板的了解,这算不上好迹象。

她从床上坐起来,客厅里打麻将的嬢嬢们正在挑选社区周边的单身老头,想让妈妈再往前走走。妈妈没有应和,不过也没有反对。

晚上,打麻将的人都散了,妈妈收拾好屋子,坐在沙发里发愣。杨荆凑过去,躺在妈妈腿上。

“跟我去上海嘛。”杨荆说,“春节的时候,带你到处去逛耍哈。”

“去上海做啥子,太冷,不去。”

“我给你买羽绒服嘛。”

“太贵,不要。”

“那……”

“你是急到回去上班哇?”妈妈问。

“不是得……”

“你啷个想的未必我还不晓得哇?”妈妈抚摸着杨荆的脸,粗糙的手像砂纸一样。

“但是你一个人咋个得行呢?”

“笑话,一个人啷个就不得行吗?”妈妈说,“你在上海未必不是一个人吗?”

杨荆沉默了片刻,又说:“我听说她们给你介绍了好几个老头,有没得相中的吗?”

“莫听她们扯把子(瞎说),都是逗起我耍呢。”

“那……如果……我老汉儿回来……”

妈妈脸上一下子变了色,“回来?他咋个回来?”

“我托朋友提取了老汉儿的意识,你搞忘了吗?你还在申请书上签了字的嘛。”

“那种高科技的东西,我搞不懂,你爱咋个办就咋个办。”妈妈说着,手上抚摸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你老汉儿走了就是走了,医生都救不回来,用手机救回来?逗起闹吗?”

杨荆向上看去,灯光勾勒出妈妈消瘦的脸庞。妈妈还无法理解科技的力量,在她的观念里,人死不能复生,之所以在申请书上签字,只是对杨荆的迁就罢了。

杨荆张了张嘴,微微叹了口气。也许,等父亲的意识真正活过来,妈妈才能理解。

“我去睡瞌睡了。”她站起来,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又停下来,想了很久,然后说:“我明天回上海,公司喊回去了。”

“哦。”妈妈应了一声,“今年刚做的香肠挂在阳台上,你带点儿回去给同事们尝哈,一会儿喊你老汉儿……”妈妈停了一下,站起来,“我去给你取。”

“不拿了,妈。现在网上啥子都有,想吃我个人晓得买。”

杨荆回到房间,背靠着门,客厅里脚步响动,妈妈一定是去准备香肠了。

回到上海,首先迎接她的是冰冷的空气——机场出口的自动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潮湿冷风就像是当头一棒,把杨荆打得愣在原地。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出口,不知道去哪儿。

在机场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她给任凯发去信息,“我回到上海了。”

“你在哪儿?我去见你。”

“在机场。”

任凯开车过来需要一个半小时,杨荆仍然感到欣慰。在家的时候,任凯每天都会发来信息,关注杨荆的状况,聊些乱七八糟的话题,陪她度过人生中最阴郁的日子。从情侣的角度来说,任凯无可挑剔。

杨荆坐进车里,隔着座位探出身去拥抱任凯。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他是这座城市里唯一能让她暖和起来的存在。任凯也抱紧了她,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维持了很久,直到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狂按喇叭才松开。

“去哪儿?”任凯问。

“我可以见见我爸吗?”杨荆轻声问。

“那去我们研究所吧。”任凯将车开出地库。

“他怎么样?”杨荆问。

任凯看着前方的车流说:“到了再说吧。”

“哦。”

杨荆靠在座椅上,看着任凯的侧脸,车内仿佛比刚才又冷了一些,她不禁裹紧衣服。

她想起来,尽管最近一段时间她和任凯聊了许多话题,但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父亲的事情。

复活父亲这件事让两个人之间原本就很微妙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一旦提起项目的进展,杨荆的身份好像就不再是女朋友,而是甲方。

外面的天空一下暗了,任凯把车开进了一座地下车库。杨荆隐约回忆起这是一栋外观很普通的写字楼,研究所就在这里?

“到了。”

“我从家带来一些腊肠,都是我妈……还有我爸亲手做的,给你的同事拿一些吧。”

任凯关车门的动作顿了一下,“那个……能和你商量一个事吗?”

“怎么了?”

“一会儿上去见到我的同事,先不要提咱们两个的关系。”任凯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我是很喜欢你,想和你长久地在一起。但……但原则上来讲……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能让你成为志愿者的,所以……”

这还是任凯第一次对自己表白心意,只是挑了一个最不妥当的场合,杨荆能给出的最大反应就是一个“哦”,外加叹一口气。

“所以我是甲方?”杨荆说。

“可以算……是吧。”

“好吧。”杨荆耸了耸肩,把刚拆开的提袋又系紧,把腊肠的香味留在任凯的车里。

杨荆跟在任凯后面走出电梯,迎面是研究所朴素的前台。办公区域很大,四散着多台电脑。许多和任凯年纪相仿的研究人员正在电脑前忙碌,屏幕上显示着3D的人物头像和一串串代码,如果不知内情的话,会以为这是一间游戏公司。

“凯哥,你回来了?”有人和任凯打招呼,可以看出这里的办公环境不怎么拘谨。

正在打招呼的研究员看到了任凯身后的杨荆,语气变得严肃了些,“这位是?”

“这位是11号志愿者的家属,想看一下项目进展。”

我爸在这里被称为11号啊。

“11号?这才提取了没几天啊!”研究员看了一眼任凯的脸色,闭上了嘴,坐回位置上开始工作。

“这边。”任凯带着杨荆穿过办公区,来到研究所内部。

会面室和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差不多大,房间里有一张长条形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两台显示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操作台,台上放着另一台电脑。

任凯拉开椅子让杨荆坐在长桌前面,自己坐在操作台前输入了一串指令。

杨荆面前的屏幕亮了,显示出一串串滚动的代码。

“这是?”

“这是叔叔目前的样子。”任凯转过身,对杨荆解释,“从叔叔大脑提取出的意识,还需要经过分解转化,再次合成,才能成为数字程序。而且,意识在提取过程中会有缺失,还有一部分记忆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消失,必须通过人工智能将意识碎片拼凑起来,再填补空白的地方。最后,还要根据社交网络上的数据以及亲戚朋友的印象微调。这个过程……”任凯犹豫了一下,“可能会比较漫长。”

“哦。”杨荆应了一声,有些失望地看了看显示器,“我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一下子就好了呢。”

“现在我们的技术还达不到那样。”任凯说。

“那大概需要多久?”杨荆问道。

任凯看了一眼操作台上的数据,“目前叔叔的意识完成度是22%。”

杨荆在心中计算了一下,“那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完成了?”

“不不不,意识的完成不是等比例的,通常来说,越往后进度会越缓慢,完成的时间可能会延长很多倍。而且,也有可能……”

从听说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杨荆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总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一些本应该做到的事没有完成,以至于错过了一切,让整个世界都运行在错误的轨道上。

当任凯说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复原父亲,杨荆才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做好面对父亲的准备。宽裕的时间给了杨荆喘息的机会,她悬着的心松了下来,一阵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字符,视线模糊起来。

看到杨荆哭了,任凯连忙站起来,半蹲在杨荆面前,“你怎么了?是我不好,本来应该跟你说清楚的,只是……只是我觉得带你来研究所看一下你可能会……”

“别……别解释了。”杨荆摆摆手,“我只是太累了。”

“那,那怎么办?”

“让我哭一会儿,你出去给我倒杯热水,五分钟以后再进来。”

“哦,好的。”

任凯乖巧地退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杨荆已经收拾好情绪,擦干了眼泪。

离开研究所,任凯把杨荆送回出租屋。她第二天到公司找老板把假销了,投入了工作。

快过年了,收尾的工作很杂,杨荆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正好不用想其他事情。

转眼到了年关,杨荆放心不下独自在家的妈妈,打算把妈妈接到上海来住一段时间。等她打电话回去,才知道小姨已经把妈妈接走了,现在带着她学跳广场舞。

这样杨荆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父亲刚去世,身边没有长辈来指点她用什么样的习俗纪念。她在网上查了查,都说不能贴春联,也不能把屋子搞得太华丽。

她把出租屋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然后像过冬的松鼠一样囤了半个屋子的零食,打算留在上海过年。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杨荆,任凯也没有回家过年,两个人相互邀请对方到家里吃饭,在一起看春晚的蹩脚笑话,倒计时钟声响起的时候跑到天台去看烟花。

这次任凯在烟花下终于有了表示,不是求婚,算是正式表白,也符合杨荆理想的节奏。

之后的几天,两个人像蚂蚁搬家一样,将杨荆的东西从长宁区搬到静安区。任凯租的房子不大,但充满了春节的气息。

年后,日子恢复正常,杨荆和任凯每天很早出门上班,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工作中的烦恼却是热恋期人儿生活的调料,杨荆一点儿都不觉得累,这几乎是人生中最满足的一段日子。

只有一件事还悬在杨荆心头,就是父亲。卖肥肠粉的老杨已经死了,这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已经接受的现实,除了杨荆,她在申请书上签了字,所以她有责任把父亲带回来。

父亲像风筝一样远离人世,只有一根细细的线牵扯着最后的希望,只不过这根线在任凯手里牵着。

杨荆知道任凯也在全力恢复父亲的意识,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杨荆都要催上千遍,因为那是她的父亲。

但是任凯,不行。

杨荆按捺住询问父亲意识复原进度的念头,她怕给任凯带来压力,给刚刚稳定的生活带来变数。

如果当时不签那个字,接受现实,让父亲走了就好了。杨荆总是冒出这样的想法,然后因为这种大逆不道抽自己嘴巴。

四月底的时候,杨荆实在憋不住了,晚饭过后,收拾残羹剩菜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问任凯最近的项目怎么样了。

任凯还和上次一样,“哦”了一声,然后说:“有一些进展了,周末你不忙的话,来一趟研究所吧。”

在停车场,任凯嘱咐,两个人的关系暂时不要公开,仍然以11号家属的身份出现。

杨荆心中不满,却还是答应了。

进了会面室,任凯在操作台调出11号的数字模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父亲的头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屏幕上时,还是把杨荆吓了一跳。

头像是用三维软件制作的,极为逼真,人脸上的毛孔和皱纹纤毫毕现,短而倔强的头发根根立起,下巴上潦草的胡茬中夹杂着银丝。

杨荆稳了稳心神,凑到屏幕前仔细端详父亲的头像。在大吵一架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父亲了,他比印象中苍老了许多。

父亲的头像如真人一样,有浅浅的呼吸,会眨眼睛,甚至瞳孔的中央还反射着杨荆的影子。

他的眼睛会随着杨荆的动作移动,只是对于杨荆的出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现在可以和叔叔说说话。”任凯提示。

说话?在父亲去世之前,杨荆就已经好几年没有和他说过话了,要说些什么?

她转向屏幕,父亲眉头微皱,严肃地看着屏幕外面。他还在生气吗?

“老汉儿,是我。”杨荆说,她不确定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是幺妹吗?”父亲说话了。

杨荆先是一愣,然后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父亲还是微微皱着眉头,瞳孔捕捉着杨荆的动作,只是她笑得全身颤抖,让程序生成的模型眼动频率随之加快。

“你没事吧?”任凯过来,不知所措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事……”杨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啊。”

“它……它在说四川话。”

“是啊,叔叔不是四川人吗?”

“但口音是普通话。”

“哦……”任凯恍然大悟,“因为中国的方言种类太多了,还没有人做系统的语音转化功能,所以我们的数字人生默认以普通话交流,这一点我要记录下来。”

杨荆收起情绪,“抱歉,我不是想嘲笑你的工作,只是……本来我是挺害怕面对他的。”

“没事,是我们疏忽了,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任凯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杨荆的肩膀。

好吧,他在研究所里不会做出什么亲昵行为。

屏幕下方出现一个对话框,就像是老旧的聊天软件,父亲的头像飘浮在对话框上面,冷冷地看着屏幕外的世界。

“我是杨荆。”

“我幺妹也叫杨荆。”

“我就是你幺妹。”

“我有好久都没有看到我幺妹了。”

“你能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

杨荆停下了,和她对话的根本不是父亲,而是一个粗糙的应答程序,和家里的智能电饭煲交流起来都比现在流畅。

门开了,任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端了两杯咖啡回来。他看到杨荆推开椅子站在桌子旁边,问道:“怎么了?”

“今天就算了吧。”杨荆低着头说。

“有什么问题吗?”任凯皱起眉头,放下咖啡杯,快步走到操作台前查看代码。

“这根本不是我父亲。”

“11号确实是杨……是叔叔的意识。”任凯说,“只是目前的进度仍然在早期,杨荆,我为了你专门调整了流程,技术员用几百段视频网站上的素材还原了叔叔的样貌,几乎可以说是100%还原。”

“那些都是虚拟的,随便一个VR游戏都可以做到。”杨荆说,“我要的是和我爸爸交流。”

“还需要时间。”

“需要多少时间?三年?五年?”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不要拿客服的语气来跟我说话,我不是顾客!”杨荆大声说。

任凯紧张地看了一下门口,“好好好,你先别激动。你可能把这个过程想得有些简单了,跟科幻电影里一样,piu一下,人的意识就转移到电脑里了。可它实际上要复杂得多,涉及多方面的技术,目前人类的科技还没有那么发达,我们也只是在摸索着前进。”

“对对对,是我太心急了。”杨荆说,“我应该耐心点儿,五十年够吗?也许等我老了,我爸就能复活了。”

“你急什么,你和你爸有四五年没说过话,现在人没了又着急起来了。”

话一出口,任凯就知道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荆不想再为这个争辩,她退了一步,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包,绕过任凯,离开了研究所。她的动作带倒了咖啡杯,苦涩的液体泼在会面室的地板上。

她气冲冲地走在步道上,向周围的人投去别惹我的目光,一直快步走了一千多米,脚疼得受不了了才停下来,坐在路边的花池边沿上。

愤怒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虚。

杨荆叫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之后,她坐在了陕西北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

刚来上海的时候,杨荆无意中发现了这家小店,小店做的阳春面味道一般,但坐在店里可以看到马路对面。

对面是另一家店,招牌上写着老杨米粉,门开着,一个消瘦的男人站在雾气缭绕的店里忙活着。

“你死了还这么折腾人。”杨荆对着对面的人影说。

杨荆和她老汉儿一样固执,几年来不肯向对方先低头。她原以为这场感情上的角斗不会持续很久,她会在上海立足,并且取得比肥肠粉店继承人大得多的成就,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对面那间破旧的小店和老家那间没有一点儿关系,但对于孤身一人在外打拼的杨荆来说,是偌大的上海最像家的地方,杨荆把这里当作树洞,每当有情感需要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唠叨几句。有时说说工作上的好消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排遣心中的苦闷。魔都的压力比成都大得多,杨荆有太多的抱怨,有些抱怨变成对父亲不理解的埋怨。

在有些不被人知道且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埋怨还会演变成更为恶毒的语言。

对面那个真容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下的肥肠粉店老板,承受了太多。这一次,更是连任凯那份也背负了。

十五块钱的阳春面吃了一个小时,杨荆放下筷子离开了。前来收拾桌子的老板看到碗里的面被筷子戳得稀烂,嘟囔了一句,“作孽啊,糟蹋粮食。”

任凯晚上回家的时候带了一束花,杨荆一言不发地接过来。

白色的康乃馨,任凯是把我当妈了还是在说我有病?杨荆心里冒出一百个让战争继续下去的理由,最后只是趁转身的机会撇了撇嘴,把花插在花瓶里,算是接受了这个求和的礼物。

晚饭吃得略为沉闷,任凯收拾了碗筷,又坐回杨荆对面,“我们还是把这个事情说说清楚吧。”

杨荆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我先为之前说的话道歉,那是着急的时候说的气话,请你原谅。”任凯看着杨荆又点了点头,才把手探过桌子,搭在杨荆的手上。杨荆克制了几秒,还是回应了任凯的动作,两只手拉在一起。

“你和你爸爸之间的矛盾,一直都是你的心病,虽然平时没表现出来,但有两次喝多了可是说了不少。”

“哪有,不可能。”

“是真的。”任凯说,“我怕这件事成为你一辈子的遗憾,才让你保留了叔叔的意识,也许你们父女俩能够说开,把错过的时光补回来。这也是我们这个项目成立的意义。”

“我明白你意思,只是……”

“我是去了成都才知道叔叔的事的,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因为第二天叔叔就要……”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是我的心理预期太高了。”杨荆认真看着任凯,“你告诉我,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让我父亲的意识达到理想状态。”

任凯清了清嗓子,杨荆感到他的手抽动了一下。

“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3号志愿者的复原情况是最好的,他的意识和算法契合度非常高,他的家人提供了很多数字资料,社交网络上的信息很多,为意识重新找回自我提供了很重要的参考。”任凯搓着下巴说,“从提取到3号的意识,到现在差不多有四年时间,根据家人的判断和项目组的评估,他的意识恢复了75%左右,3号志愿者也是这个项目能够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最好范本。”

“四年?四年!”杨荆抽回了手,“你是认真的吗?”

“这是最好的情况,按照叔叔目前的状况……可能需要五年到八年,”任凯在杨荆开口前抬手阻止了她的惊呼,“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根据摩尔定律,随着项目数据的积累和新技术的介入,这个过程可能会缩短到三年左右。”

杨荆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是三年还是八年,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将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在父亲复活——或者说苏醒——杨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在父亲恢复意识之后,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那个时候自己大概已经快四十岁了,事业有没有成功?有没有孩子?心中是不是还有那么多怨气?妈妈怎么办?

“如果,你觉得这个时间太过漫长,很难处理的话,”任凯打断了杨荆的胡思乱想,“还有另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

“终止项目,现在意识还没有成形,从伦理上……”

“别说了,这跟直接拔我爸的氧气管有什么区别?我做不到。”

“那我们只能相互配合,保持耐心,尽早复原叔叔的意识。”

“你和别的志愿者也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任凯说。

杨荆沉默了片刻,任凯说得有道理,但是和杨荆的认知有一些出入,她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么多的信息。有好多问题需要确切的答案,杨荆想了好久,终于问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你会想要保留我的意识吗?”

“保留意识必须得本人或者法定继承……”任凯咽了一口口水,醒悟过来,“当然,我才舍不得让你离开,谁都不行。”

杨荆微微地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任凯正好也足够愚蠢地配合了她,还能怎么样呢?

两人算是勉强达成了共识,日子还是照常地过。

又过了两个月,任凯再次邀请杨荆去研究所查看她父亲的意识恢复进度。

坐在研究所会面室的椅子上时,杨荆已经调低了自己的心理预期,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可以接受。

父亲精致的面容浮现出来,带着微笑看着屏幕外的杨荆。他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只要耐心和他交流,还是有不少可以聊的话题。

杨荆带着父亲回忆小时候的家,门口的路总是潮湿泥泞,家中只有一个昏暗的电灯泡。父亲在开肥肠粉店前,曾经修过一段时间自行车,修车摊摆在路口,借着路灯的光,比家里还要亮堂些。

晚上,杨荆会从家里搬着凳子,去爸爸的修车摊写作业。爸爸在废车架的后轮上绑上两把扇子,一蹬脚镫子,后轮转起来,轻缓的风伴随着齿轮的嗒嗒声,赶走不怀好意的飞虫。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爸爸突然不喜欢杨荆了。有一次杨荆考试得了全班第三,她兴高采烈地把试卷拿给爸爸看,以为爸爸会把她抱起来,用胡子茬扎她的脖子,把她逗得哈哈直笑。可爸爸只是探头看了一眼试卷,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凶(厉害)。”

小杨荆可以明显感觉到爸爸对她的冷落,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她不确定,只能想办法改正。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荆想要尽力讨好爸爸。但好像做得越多,爸爸离她越远。

“你还记得那天吗?”杨荆问。

“晚上吃的是炒蒜苗,你考了一个100,一个96,路口老张来补胎,给了五毛说不用找了……”说普通话的爸爸回答。

“你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把我抱起来?”

“手脏。”头像还是微笑着,“翠儿嫌衣服难洗,机油太费肥皂。”

翠儿说的是杨荆的妈妈,就这么简单?妈妈嫌爸爸修自行车的手太脏,会把衣服弄得黑乎乎的,所以不让他和我庆祝?

“我爸的意识会说谎吗?”杨荆转头问任凯。

“从目前来看,复原的意识倾向于直接表述。”任凯说。

杨荆看向正在微笑的虚拟头像,他确实有父亲的经历,还纠正了一些杨荆本人的记忆,但这一次,杨荆始终无法把他和心目中的父亲联系起来,就像是隔壁的邻居,熟悉,但有一层天然的隔阂。

总之,这次会面比上一次好很多,杨荆看到了技术的进步,也看到了父亲意识的恢复。

任凯说的都是实话,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是需要时间。

一转眼两人在一起快十个月了,趁国庆假期,杨荆瞒着任凯定了去青海的票,打算出去散散心,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生活的压力。

知道要出门旅游的任凯没有表现出惊喜,倒也没有抗拒。他打了几个电话安排假期的工作,然后默默地帮杨荆收拾行李。

杨荆以为他只是慢热,等见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就会兴奋起来。可任凯一直魂不守舍,话也不多,弄得杨荆也提不起兴致。

到了青海的第三天,杨荆和任凯住在黑马河畔的自驾帐篷营地,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在星空下围着篝火饮酒高歌,任凯坐在昏暗的角落,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呆。

有这样的同伴牵着,杨荆也没办法完全放开,时不时要回头看看任凯的情况。

最后,她的耐心用完了。

“任凯,你到底怎么回事?”杨荆已经喝了几瓶勇闯天涯,正处在兴奋的状态,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情绪,都被酒精放大了。

任凯的目光没有从火焰上移开,只是皱了皱眉头,“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咱们是出来玩的,你站起来,给我好好玩。快站起来!”

任凯站起来,看了看狂欢的人群,又看了看杨荆,“我现在真的没心情。”

尽管扫兴,但杨荆还是心软下来,“怎么了?项目上出问题了?”

“遇到一些难题,卡住了,我在思考。”任凯承认,“没事,你去玩吧,难得出门一趟。”

“好吧。”杨荆不满地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回到篝火旁,加入唱歌跳舞的人群中,和这些陌生人在一起,杨荆反而觉得放松,生活、工作,还有任凯,都去他的吧。

夜深之后,篝火旁的人渐渐散去,有几个年轻人要坚持到天亮看日出,杨荆还想继续,但身体已经向她发出警报,命令她立刻回去睡觉,她才拖着身子回到自己的帐篷。

帐篷里干干净净的,任凯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杨荆还以为走错了帐篷,一回头看见任凯正坐在租来的车上打盹。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住帐篷的钱都掏了。”

“不住了,咱们得回去。”

“回哪儿?回上海?”酒精作祟,杨荆没有理解任凯的话。

“回上海。”任凯说,“现在开车往西宁走,正好明天早上七点多有一趟航班。”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杨荆大声说道,“你研究所的事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什么事非得大半夜地往回赶,咱俩平常忙,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你就不能把工作放一放?”

任凯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坐在驾驶室里,手不停地搓着方向盘,过了十几秒钟才说道:“不行,必须现在回去。”

任凯向来如此,他是人工智能心理学的专家,在现实中跟人交流时却像十来岁的孩子,冲动且固执。

也许任凯要做的事真的非常重要,对数字人生项目有关键性作用。他只要说两句好话,稍微哄哄杨荆,她也不会拒绝。可他偏不,越是关键的事,决定的时候越草率。

杨荆在旷野中和任凯对峙,男友回避着她的眼神,看上去信心不足。也许,杨荆再坚持一下,他就会乖乖下车,陪着她走完旅行的全程,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爬上车,坐在越野车后排,乱七八糟的行李将她包裹起来。两人没有交流,越野车孤独地行驶在国道上,壮美的银河横亘在头顶,这是上海永远见不到的美景,只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情欣赏。

一回到上海,任凯就投入研究所的工作中,每天很早出门,回来的时候杨荆已经睡了。忙到后来,任凯一连几天都不回来,直接住在研究所里。

两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却很少见面。就算见了面,任凯也总是眉头紧锁,不多说话。杨荆以为数字人生项目遇到了重大难题,正在攻坚克难的关键期,便没有过多打扰,就连在青海受的窝囊气都找不到机会发泄,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十二月的时候杨荆例行探望父亲,虚拟的意识恢复了更多记忆,只是在表达上没有什么进步,仍是机械地一问一答。就像是过年回家时遇到的远房亲戚,他对你小时候的事情如数家珍,却对你本人没有丝毫了解。

杨荆和虚拟意识聊了一会儿便觉得枯燥了,她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任凯这次没有在旁边陪着,只是把杨荆带到会面室就离开了,连咖啡都没有倒一杯。

她走出会面室,任凯的办公室在左手边第三间,虽然他提醒过,在研究所不要有什么亲昵行为,但作为志愿者,问问项目进展,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忙呢?”杨荆推开门。

“啊,杨女士,你好,有什么事吗?”

杨荆把门在身后关上,“有必要这么见外吗?”

“研究所人多,你是知道的。”

“你最近太忙了,一直在研究所,我都没机会和你说说话,项目那么紧张吗?”

杨荆绕到桌子后面,去看任凯的屏幕,屏幕上是一些图标和数据,她看不懂。

“是啊,嗯,挺忙的。”任凯不自然地说。他扭了扭身体,往椅子里缩了缩,然后按下快捷键,屏幕上的图表不见了,只剩下干净的桌面。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杨荆问道。

“啊?没有啊,你……你很好。”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杨荆接着问。

“我……我怎么了?”任凯瞪着眼睛说。

“从青海回来快两个月了,你都没有向我解释一下,是什么事让你中断了我们的旅游,必须赶回来。”

“我当时就说了,是研究所的项目。”

“回来以后,你也对我不理不睬,每天找个借口就出门了。”

“确实是在忙项目。”

“你的项目我刚才也看了,没有太大的进展,那个虚拟意识还和几个月前一样,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

“主要是改进了算法,让意识碎片之间的连接速度更快,电突触效应比以前扩展了四倍,这都是内部的优化,用户很难看出区别。”

“不用解释了,这些都不是你故意冷落我的借口。”杨荆走到窗边,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这是今年上海的第一场雪。杨荆忽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父亲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觉得父亲真正死了,数字人生一直在给她一个错误的希望。

杨荆伸手,打开窗户,冷空气吹进来,让她保持清醒。

“杨荆,你想干什么?”任凯站起来,快步走到杨荆身边,伸出手,却在距离杨荆半米的位置停住。

“怎么?你以为我会想不开?”杨荆笑了笑,“如果是在以前,你对我这样,我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起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刚从青海回来那几天,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等你回来,还撒娇想让你多陪陪我,你都没理会。过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了我和那个虚拟意识的一段对话,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猜下去了。”杨荆看向任凯,“我再问你一次,我有没有错?”

“你没有错……”

“那就是你的错了。”

“不是……”

“咱们的日子过成这样,一定是有一个人犯了错,既然不是我,那就是你。”几片雪花飘了进来,落在窗台上,化成了小水滴,杨荆用手指将它们抹掉,“你好好想想,你究竟错在哪儿,我给你十八天的时间。”她停了一下,“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月时间的,只是马上要过年了,很难找房子。十八天,十八天之后,你如果不想办法改变现在的状况,那你就搬走吧。”

“杨荆……”

“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任凯没有回来。

是不是我太强势了?我是不是应该对他温柔一点儿?也许他的研究所真的很忙呢?要不要发个信息试探一下?不打电话,只发信息?

屋子里空荡荡的,无论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无数个念头在杨荆的脑子里盘旋,她必须用尽全部精力才能抵抗住主动认错的冲动。

我没有错,杨荆告诉自己,要认错也是他来找我。

她没有等够十八天。在第五天的时候,她就不再抱有希望了。她找到一间不便宜的公寓,当场就付了租金,然后从合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又用了两个通宵做完公司的事情,向老板请了假,说要回家拜祭父亲。

上海又下起大雪,杨荆在候机厅里等了四个小时。也许是老天想留住我?不知道任凯有没有回家?她想着,但也只是想了想。

家门紧闭,杨荆打电话才知道妈妈在上班,她还不知道妈妈又找到了工作,电话里从来没提过。

杨荆拖着行李箱来到她最熟悉的地方,杨家肥肠粉换了招牌,开起了一家冒烤鸭,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干净明亮,已经没有一点儿过去的影子了。

妈妈发来的定位还要再向前走一段距离。到了位置,杨荆有些恍惚,这里是街上的另一家肥肠粉店,店里蒸汽朦胧,妈妈正背对着店门口煮肥肠粉。店里和店门口的路上摆了几张桌子,有零散的食客坐着。

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妈!”

“乖乖,是荆儿吗?来来来,快进来坐。”站在门口的店老板最先看到杨荆,连忙走出来,一把抢走杨荆手里的行李箱。

“刘伯伯。”

“来来来,进来坐,还没吃饭哇?整一碗我家的肥肠粉,比你老汉儿做的好吃多了。”

“老刘!”妈妈也过来了,站在刘伯伯身后提醒道。

刘伯伯一愣,知道自己说得冒昧,“你们两娘母先聊着。”

“你啷个回来了安?”

“我还没问你啷个在这儿呢?”

“过来给你刘伯伯帮忙撒。”妈妈煮了一碗肥肠粉端过来,“你晓雯姐在成华开了个分店,生意好得不行。你刘伯伯这边搞不赢,就喊我过来搭把手。”

晓雯姐是刘伯伯的女儿,中专毕业后就在家里的肥肠粉店帮忙,父亲当年就因为这个,老是说杨荆不顾家。

杨荆的面色凝重起来,妈妈这话是不是在旁敲侧击?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已经决定不再猜测别人的想法。

肥肠粉比自己熟悉的味道咸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刘伯伯多加了几大勺肥肠造成的。

杨荆吃完,抹了抹嘴。

“巴适吗?”刘伯伯问。

“巴适。”

刘伯伯又张开嘴,但看了看杨荆的妈妈,闭上了。

杨荆知道刘伯伯想问什么,“没得我老汉儿做得好吃。”

“哟喂。”刘伯伯哼了一声,“你真是嚼得很(嘴硬),这碗记到你妈账上。”

“莫理他。”妈妈说,“他就是不服你老汉儿的秘方。”

刘伯伯和妈妈斗嘴,没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四川男人都是 耳朵,在气势上赢不了的。

“算了,你走喂。”

“做啥子?莫非要炒了我吗?”

“幺妹好容易回来一趟,早点儿回去陪她,今天给你放假。”

“不得扣工钱吗?”

“废话。”

“这碗粉也不得扣吗?”

“批话多,赶紧走。”

妈妈端走杨荆面前的碗,又顺道收拾了其他几张桌子,才摘掉围裙,带着杨荆回家。

“你啷个回来也不说一声呢?”

“我回个人屋头还用说?”

“个人屋头?钥匙都不捅,还个人屋头?”

“我看你跟老刘,关系搞得不错哦。”

“屋头的店不开了,客人都上他家去了,他忙不过来撒。”妈妈说,“开头闷到闷到起不开腔(不说话),后来托了别个过来打听。我在家闲到也是闲到,就去找点儿事干,还能赚点钱,免得拖累你撒。”

“你说啥子哦?”杨荆靠在妈妈身上撒娇,“哎,妈,你觉得老刘这人咋样?”

“老刘还是多老实的,还……”妈妈突然反应过来,“你陈嬢嬢还在哦,今天去你晓雯姐家送腊肉了,你少在这儿扯把子(瞎说)。”

“哦吼,没得搞眼得(没意思)。”

杨荆看着家里的天花板想,快一年了,妈妈已经走出来了。

妈妈每天都去刘伯伯店里帮忙,杨荆不想去,就留在家里,陪她的只有爸爸的照片。遗像拍得仓促,父亲脸上有许多美颜的痕迹,即便如此,也比任凯研究所里的11号虚拟头像亲切。

给父亲倒上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杨荆搬了把椅子坐在父亲对面,就像是在会面室一样。

“老汉儿,你在那边过得咋样安?”

照片不会说话,杨荆就自说自话,从签了申请书开始说,然后说到父亲的意识在研究所里是什么样子。

她说了很多,最后说起小时候的那次误会。杨荆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希望讨好每一个人,敏感的神经都用在了猜测别人想法和自我怀疑上面。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杨荆把根源归结于那次误会。

“我不得再去管别个了。”杨荆看着父亲的遗像说,“包括你,我去上海是自己的选择,我不得后悔。你可能接受不到,但你要个人学会调整心态。对吧,老汉儿?”

杨荆和父亲碰杯,“就不东拉西扯了,都在酒里。”

和父亲聊完,杨荆的心里舒畅了些,外面难得地出了太阳,她打算出去转转。

刚打扮整齐,电话就响了,杨荆还以为是妈妈,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任凯。

“我在你家楼下。”任凯说。

杨荆看了下日子,已经二十一天了,如果他态度诚恳的话,还是可以让步的。

她没有让任凯进家,而是让他去小区门口的茶馆等着。杨荆在家尝试了几种开场白,还补化了妆,才出门和他见面。

一段时间没见,任凯苍老了许多,眼袋浮肿,皮肤泛着油光,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时间打理自己,还是故意弄成这样来博取同情。

“你想好了?”杨荆坐在任凯对面,问道。

“想什么?哦,那个,是你提前搬走了。”任凯说。

“那还不是因为……”

“咱们先不提那个。”任凯粗暴地打断杨荆,随后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地说,“时间有限。”

杨荆愣住,不提那个提哪个?

“阿姨在吗?”任凯问。

“谁?”

“你妈。”

“你要干什么?”

“这事得你们两个人都在的时候说才行。”任凯说完,一口喝光杯里的茶水。

“既然不是说我们,又得让我妈在场……”杨荆向后靠在椅子上,“是有关项目的事吧。”

“是的。”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再决定要不要叫我妈过来。”

“可是……这个很重要。”

杨荆没说话,喝了一口茶,等着。

“好吧。”任凯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递给杨荆。

“这是什么……数字资产所有权转让协议?”杨荆翻了翻,把合同按在桌面上,“这是什么意思?”

“项目黄了,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进度太慢,几个志愿者的家属都丧失了信心,技术骨干也被别的项目挖跑了。”任凯撇了撇嘴,“现在研究所最值钱的就是这些意识模型,公司把我们扫地出门,把数据打包卖了,还能赚点儿钱。”

“我没有明白,我签了这份合同之后,会怎么样?”

“叔叔的意识数据和目前建立起来的模型,这些‘资产,就归研究所了。”

“你这是让我签字卖掉我爸的灵魂?”

任凯看着桌子上的合同,似乎在思考用什么说辞打动杨荆,最后他抬起头,“是的。但其实你也知道,尽管从概念上,模拟意识使用了叔叔的意识作为基底,但完成度远远不够。客观地讲,需要你授权的这部分数字资产,并不算是叔叔的意识。”

“如果我不签呢?”杨荆问道。

“就会把那部分数据销毁。”

“会不会……”

“绝对不会。”任凯坚定地说,“因为数据是打包出售给另一家公司,研究所没必要偷着留下什么东西,万一被其他志愿者找上门,会惹许多麻烦。”

他看到杨荆在犹豫,于是拿过合同翻开,找到一处关键信息指给杨荆看,“如果你们愿意签约的话,研究所会给予你们八十万人民币的经济补偿。”

杨荆刚才没看到这一条,她从任凯手中拿过合同,仔细研究上面的数字。

“叔叔的意识模型完成度并没有达到补偿的标准,我稍稍改动了完成度数值。”任凯说,“毕竟研究所马上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了,我为什么要替他们省钱。”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在这方面动脑筋呢。”杨荆放下合同,“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杨荆出去打了电话,妈妈说一会儿就来,她回到座位上,和任凯面对面。

“那段时间你魂不守舍的,是因为这个吗?”

“是,也不是。”

“嗯?”

“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吗?你问我,如果你死了,愿不愿意把你做成虚拟意识。”

杨荆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做出选择。”任凯看着面前的茶杯低声说,“做项目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条完美的路径,对于生者如此,对于逝者也是如此。但把自己放在当事人的角度才发现,我不敢想象只以意识形态存在的你。活着和死去是有明确界限的,中间的模糊地带必须被定义。”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爱你,又或者对自己的研究没有足够的信心。我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所以一直不敢见你。”

杨荆看着坐在对面的自己曾经的爱人,他无助的样子像极了自我怀疑时的自己。杨荆也是度过了一个漫长且痛苦的阶段才学会面对,任凯也会熬过这关的,只是自己不需要再操心了。

“好的,我理解你了。”杨荆说。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妈妈来了,正打算埋怨杨荆打断了自己的工作,一看到任凯,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小伙子,我见过你,去年来过我家。当时没上来,在楼下站了半天。”妈妈用胳膊肘捅捅杨荆,“还不赶紧介绍哈。”

“阿姨你好,我叫……”

“现在不说弄多。”杨荆打断任凯,“妈,你还记得去年签了一个申请书吗?”

“我哪儿记得到弄多,你老汉儿走了,办啥子手续不签字?”

“有个公司,保留了老汉儿的意识,我还给你说有机会复活老汉儿呢,你就不记得了?”

“走了就走了嘛,复活他搞啥子?”

“现在那个公司整垮丝(倒闭)了,问我们能不能把老汉儿的意识转让给他们。”杨荆说,“只要签字,就给我们八十万。”

“不会是豁(骗)我们的哦,还有这种好事?你老汉儿居然能换八十万?”

“都是真的,阿姨。”

“没有豁我们,我认得到这公司的人。”杨荆说。

“那肯定签撒,签在哪个地方?签了就拿钱哇?”

杨荆没想到,妈妈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签了字。

“这样就对了嘛。”妈妈看着任凯和杨荆,“你俩之间……”

“真的就只是来签合同的。”杨荆解释。

“好嘛,你刘伯伯那儿还没忙完,我就先走了。”看到杨荆态度坚决,妈妈也没时间闲聊,像一阵风一样就走了。

杨荆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样就好了吗?”

任凯确认了签字,把合同收好,点了点头,“法务和财务确认之后,大概在一月底之前就会转账过来,三月份之前就要把一切搞定。”

“还有别的要说的吗?”杨荆问。

“还有……就是……”

“既然你还没有下定决心,那就让我来说吧。咱俩完了,感谢你在公司倒闭的时候还想着我的事,祝你前途似锦。”杨荆没有给任凯留思考的时间,也没有给自己留,“再见。”

杨荆回到家,把合同放在父亲的照片前面,“不好意思,老汉儿,我告(试)过了,本来想复活你,结果那个公司太锤子了,现在的科技根本达不到,你就安心去那边吧。”

一个下午,杨荆正式告别了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人,但她的心里反而轻松了,无意义的期待让她在这一年里背负了太多。

妈妈晚上回来,才想起来问那八十万是不是真的,杨荆说是,你可以不用干活挣钱了。妈妈说那钱都给杨荆,自己去干活只是解闷。

杨荆还打算带妈妈出去旅游过年,妈妈不想去,杨荆只好陪着妈妈在家。

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不少人串门,大部分杨荆都没印象,毕竟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在家过年原来没有她想象中的恐怖,大家热情且礼貌,很快就熟悉起来,就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过了年,任凯那边的钱真的打过来了,杨荆存了个定期,把存折放在老汉儿照片后面,确认妈妈没事后,便回上海上班。

又过了几年,杨荆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两人相互试探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们结婚的时候,妈妈才第一次去了上海,小住一段时间后又回到成都。

再后来,杨荆有了孩子。孩子三岁会说话了,缠着姥姥带他出去旅游,外孙子的话怎么能拒绝?妈妈这才松了口,答应陪杨荆一家人出门转转。

他们去了三亚,还去了武汉。杨荆的老公在雄安有个项目,旅途中打算拐个弯,杨荆和妈妈自然没有意见。

雄安在规划的时候就被当作下一代物联网城市的模板,目前在各方面都有了成熟的经验,北上广深都要从这里取经来进行下一步的城市升级。

老公去谈业务,杨荆和妈妈带着孩子在智能路上闲逛,路边全是不认识的风景。杨荆第一次来到智能程度这么高的城市,即便随时可以召唤出智能助手提问,妈妈还是有点儿紧张,害怕说错了话惹麻烦。

逛到中午,孩子饿了,杨荆问妈妈想吃点儿什么。

妈妈抬手一指,“我刚看到那边有家肥肠粉,走,去吃那个。”

“吃肥肠粉搞啥子,还没吃够哦?”

“娃儿没吃过嘛。”妈妈说。

确实,妈妈说得有道理,孩子出生后,杨荆还没有带他回过四川,自然也没有机会吃家里的肥肠粉。

这家肥肠粉店和杨荆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店里没有真人,一切都是自动化操作,一个白胖的机器人站在柜台后面充当吉祥物。

杨荆通过桌面上的屏幕下单付款,机械手自动把分成份的红薯粉下到煮盒里,定时捞出,浇上卤料,再由传送带送到三人面前。

“来,尝哈机器人做的肥肠粉啥子味道。”

妈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肠,放进嘴里。她嚼了两下,然后停下了。

“爪子(怎么了)?”杨荆问,“不好吃吗?”

“这是你老汉儿的秘方。”妈妈说。

“啥子哦?”杨荆也吃了一口,没有尝出特殊的味道。

妈妈又品了一块肥肠,“没得拐的,绝对是你老汉儿的秘方。”她抬头看着白胖的机器人,“老杨啊,你咋子整成这副鬼死样子了。唉,你是真爱干活路,死了都闲不下来。”

“妈,你说啥子哦?”杨荆又吃了一口,确实没有尝出什么来。

“没得啥子,没得啥子。”妈妈恢复了平静,默默地把肥肠粉吃完了。

晚上快休息的时候,杨荆问妈妈,“老汉儿的秘方到底是啥子?”

“也没啥子特别的,就是卤肥肠的时候,最后要放半个梨进去。肥肠吃到后头,会有一丝甜味。”妈妈搂着已经睡着的宝宝说,“不过,绝大部分人都吃不出来。”

“这秘方也没得啥子稀奇的。”杨荆嘟囔,“他当时非要我留在屋头,继承他的秘方搞啥子?”

“你老汉儿是个普通人,一辈子没得啥本事,又没存啥子钱。唯一骄傲的,就是那个秘方。你要是继承了店,最起码吃穿不愁。虽然你看不上,但是我跟你老汉儿只能给你这些。”

“哦。”杨荆叹了口气。

妈妈又说了许多,等孩子睡了,妈妈轻轻把孩子放在婴儿床上,伸了个懒腰,才说道:“荆儿啊,我累了,想回去,明天给我买张票送我回去,你们再接着耍。”

“你这是做啥子,说好了还要去西藏得嘛!”杨荆没想到妈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急得坐了起来,想劝妈妈改主意。可是说了半天都不起作用,“妈,你讲,是不是中午那碗肥肠粉让你想家了?”

“出门走得慌,你老汉儿照片上的土都没擦。”

没办法,杨荆只好等老公办完事,把孩子交给他,然后买票送妈妈回家。老公带着孩子先去北京,两人在北京碰头。

回成都的路上,杨荆在网上查了查,数字生命研究所在那年春天被打包出售给了一家做数据融合的公司,这家公司又和一家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的公司有业务上的来往……

总之,过去这么多年了,父亲意识的碎片可能早就不知道埋藏在了哪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当然,也有可能被重新分解组合,成了辅助人类生活的人工智能的一部分。

也许那碗肥肠粉真是父亲做的呢。

把妈妈送到家里,安顿好,杨荆又买了返程的票去和老公孩子会合。高铁徐徐进站,杨荆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并排的是一家三口,孩子不大,正在看动画片。爸爸削了一个梨,递给孩子,孩子努了努嘴,把梨推开了。

杨荆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放学回家,爸爸总是不知道从哪儿拿出半个梨给她吃。原来另外的一半都用在了他的秘方里。

她站起来,穿过正在登车找座的人群,来到乘务员室,把车票改签到雄安。

她刚走进那家肥肠粉店,白胖的机器人就认出了她,“欢迎欢迎,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杨荆坐下,点单,机器人很快将一碗肥肠粉端到她面前。

她夹起一块肥肠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闭上眼睛体会嘴里的味道。

红油、微辣,有芽菜的香,还有肥肠独特的味道,以及一点点的糖提鲜。

她想起爸爸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准确而稳定地切着配菜,瘦小的身子在大号的T恤衫里晃荡。

“你回来了?”爸爸转过身问道,“来,吃个梨。”

一股甘甜的味道从口腔里泛出来,很微弱,就像是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

杨荆睁开眼睛,机器人正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外形相去甚远的机器,比以前还原度100%的虚拟头像看起来还要亲切。

“老汉儿,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我不怪你。”杨荆对机器人说。

“你好,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杨荆的视线模糊了,“没什么需要了,我过得挺好的。”

①此处为川渝方言,括号中为含义,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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