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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如霜露忏如日

2024-06-20子方

青海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二叔

子方

我接到大舅电话。他语焉不详地告诉我,我妈出院归来,速归。

我妈一年前在田间劳作时,莫名其妙地右脚勾在左小腿上而摔跤,造成髋骨骨折。我把她接到省城京州骨科医院住院治疗三个月,大体康复。她出院后依旧回高山村居住,出门得用拐杖了。我打电话过去时,她说都好都好。但据大舅二舅透露,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便两位舅舅受我委托,从县城里请了居家保姆照料她,情形亦不见好转。

我即刻向单位请假回家。我是某省直机关公务员,年近半百,半头白发,依然没一官半职。但妈一向以我为傲,认定我是从高山村飞出去的金凤凰。

我向处长请假时,他说处里反正没我什么事,建议我干脆一直请假到春节,加上春节假期,连起来得有二十余天,多好。他说会帮我向分管副厅长说情。我想何乐而不为。

准确地说,我是回妈的娘家。自从四十年前爸妈离婚,我就跟妈回她娘家高山村。城乡公交一直把我送到村中央的站头,我下了车。这个站头叫高山公园,我转个身,就与公园正面相遇了。公园是从村子里出去的一个叫曹元彬的华侨捐资建造的。

大舅站在公园门口向我招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看轮廓知是他。傍晚天气阴沉,空气潮湿黏稠,好像只要用手指头轻轻一捅,雨雪就会从捅开的地方倾泻而下。

我沿着山间小路走近我的家,我名副其实的家,虽这个家曾是外公外婆的家。他们五十余年前把我妈嫁到山脚下的溪边村时,绝对料不到十余年后女儿还会回娘家,还给他们带回来一个十岁的外孙。

大舅默默地跟在我后头。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与我见了面却又如此情状,着实令人费解。

到了自家屋檐下,大舅终于把我叫住。我以为他有话说。

清秀,要不你先见过你妈,大舅再和你说话?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大舅你有话就说。

也没啥要紧事,就是你爸……算了,先见过你妈再说。他抢到前头,迈过门槛。

相对于外面的阴沉,屋子里是亮堂的。厨房里走出一个腰圆臂粗的中年妇女,毫不生分地接过我的拉杆箱。大舅介绍说,这是阿富,老二从县城大同巷请过来的。

我朝阿富点点头。我在县城读过三年高中,知大同巷是保姆一条街。她似开口要和我打招呼,扫了一眼大舅,大舅却没留意。

我说,我叫梁清秀,阿富,谢谢你照顾我妈。

那我叫你——清秀?肯定没吃饭吧,你妈早上就叫我给你准备晚饭。

就叫我清秀。

我答应着,心头窃喜,起码妈还神志清醒,不像大舅在电话里说得那么不堪。

大舅却说,我妹子你伺候她吃过了吗?

吃过粥了,吃饭时还问我清秀什么时候到家呢。

你不用准备了,等会儿我和清秀去老二家吃晚饭。

我跟着大舅走进妈的房间。他熟门熟路地按了门边的开关。妈搁在枕头上的脑袋一片花白,脸上千沟万壑。她的脸、颈脖和两条伸在被子外头的手臂突兀地消瘦了许多。我心如刀割。她闭着眼,难以断定是否睡着,只在日光灯亮起来的瞬间,眼睫毛稍许颤动,但未睁眼。

妹子,清秀回来了。大舅高声招呼着。我记忆中,我妈不聋。

妈迅疾弹开眼皮,目光里闪烁着亮光。她圆瞪双眼,使劲伸长脖子,似要把我看清晰些。大舅俯身,一只手捞着她后脖,一只手拽着她的手,帮她坐起来,又把枕头竖起来,让她靠在枕头上。他就坐在靠近妈的床沿上,好像为了防止她头一歪,从床上滑落下去。

我拉过藤椅坐在床边,把妈伸过来的手接住。

清秀……

妈表情生动,声音在颤抖,却似千言万语交织在喉咙,说不下去了。

妈……

我也说不下去。我想说你儿子回来了,有什么事就交代吧,但妈看上去也不像是弥留之际的人。我显然也不能询问她身体是否安好,大舅已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她的身体还能好到哪里去。我困惑地瞥一眼大舅。

大舅的目光却躲开了。我和妈就这样拉着手,沉默着。

直至阿富进来。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大姐,清秀说去二舅家吃饭,那我不准备晚饭了?

大舅说,妹子,老二说要给清秀接风。

妈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凝重,朝大舅挥动另一只空闲的手。大舅向阿富使了眼色,两人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出去了。

清秀……

妈,你说。

你大舅二舅是不是说妈快死了?

没。

那他们为什么叫你回来?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妈有数。妈嗔怪着,稍微有点气喘。妈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妈的语气里明显拖了后缀,她的神情也在告诉我,她的话没完。

你答应妈一个事。

妈,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你肯定办得到。

那你就说呗。

妈死后,肯定得一个人过。

我后脊背一阵发凉,妈是怕孤单了。在我印象中,妈是个烈性子,特别是干农活时,雷厉风行,今天该收割的稻谷和该挖的番薯,决不过夜。我下意识地摇头,无言以对。

所以清秀,妈死前想见一个人。

妈,你刚刚还说你不会那么容易……妈,你要见谁?

我看着妈,不知她要见何人。但我知妈平生最不待见的人就是我爸梁正云。

你小子别笑话妈,妈要见赌鬼。

我爸?我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就是那个赌鬼。

妈,你知我上大学后就没再和他联系。

没偷偷摸摸地再联系?

没,妈,我发誓。

妈的嘴角竟然有了一丝笑意,讥诮的笑,摆明了不相信我。那好,不管你们父子俩还有没有联系,你去把赌鬼叫到妈床前。

我试探地问,你和大舅二舅说过这事吗?

跟他们?鸡对鸭讲。妈不屑地说。

我拍着胸口说,妈,我去找我爸。

爸妈为何离婚,就我十岁的认知和其后漫长的岁月里无意中陆续汇集的信息,归结起来一句话,因为爸是赌鬼。我只知爸嗜赌,从我有依稀记忆起,为了赌这个事,家里就几乎没一天安静过。他最惨的一次输出去了家里的一整头猪,两个外村人直接来我家把那头大肥猪四脚朝天地绑在粗壮的竹竿子上抬走了。妈欲哭无泪。爸却对妈不屑一顾,竟然还强颜欢笑和两个外村人打招呼,提醒他们别半路上让猪跑掉了。

有一次妈跟我说,清秀你知道吗,你本来是有弟妹的,可妈打掉了,那时还没计划生育呢,你爸不戒赌,妈就不再给他生一子半女。

赌鬼还有一个共性,即都是“烟酒生”,爸也不例外。打牌搓麻将时烟不离手,无论赌赢赌输事后都要喝个痛快,赌赢了是庆祝,赌输了是借酒浇愁。作为赌鬼生涯的后遗症,除了和妈离婚,爸还晨起就咳嗽,我无数次睡梦中被他震天动地的咳嗽声吵醒,只好灰溜溜地起床。他干活也越来越不利索,不仅手抖,肩膀也抖,番薯担稻谷担搁在他肩头,得时不时地扬起胳膊,不让担子滑下去。

无数次妈苦口婆心涕泪俱下只差给他跪下,求他别赌了,保证烟酒随便他抽他喝。他每次都发誓不再赌了,可一眨眼,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妈徒呼奈何。即便如此,我从没听妈说要和爸离婚。他们是突然告诉我这个消息的,说他们要离婚了,一致决定我跟妈回娘家。事先没一点征兆。就爸赌瘾难断来看,他们离婚看似水到渠成,但我总怀疑这其中除了赌本身,还发生了一点别的什么事。具体啥情况我至今一无所知,我总是本能地逃避,没想着去深究。事已至此,再去追究当年孰是孰非有意义吗?就让真相淹没在溪边村的历史尘埃中去吧。

但我既已答应妈去把赌鬼找过来,那就来不得半点马虎了。本已沉淀水底的过往,也是时候得捋一捋了。

我和妈回高山村,几个月后爸便娶了同村姑娘胡娴。但不知何故他们一直没生育孩子。我在溪边村小学念完三年级,转到高山村小学,插班到四年级,骤然身处陌生环境,成绩直线下滑。爸也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找到我二舅商量(他不敢抑或不好意思直接找妈),希望我再转回溪边村小学,念完小学再跟我妈。妈一口否决。二舅据理力争,甚至搬出了胡娴不会生的说辞。妈说,那就更不行,臭娘们没用,想把我儿子讹了去?没门!

在二舅的牵线搭桥下,我周末偶尔回溪边村串爸的门。高山村位于靠近山顶的一小片洼地,溪边村望文生义即知位于两山之间的谷底,一条几乎没什么弯度的山岭把两者连接在一起,山岭上有一条处处陡峭的石头台阶路。两个村均属于白家坪乡,不过那时还叫白家坪公社。

山岭的大致半山腰处有一个八角亭子。那时周六上午还上课,所以二舅把我送去八角亭子都是周日上午。爸早就恭候于此了。

爸没让我叫胡娴后妈,说叫阿姨就可以。每次他都是把我带回家见过阿姨后,再带我出去串门。阿姨比妈略为年轻,但没妈好看。说好听点,她长相普通,很容易湮没在人群里。说难听点,是有点难看。嘴是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都挺好,但组装在一张脸上总显得突兀,像是摆错了地方。

我和爸串的是那些我要好的“老同学”的门,小的和小的玩,大的和大的抽烟瞎聊。爸吹牛,说儿子依然是他的,心是向着他的,即便他娶了新婆娘。我懒得搭理他。从同学家串门回来,阿姨已烧好饭菜等着我们父子俩,饭桌上摆满菜肴。我想她把家里能整上桌的都整上去了,过节一样。饭桌上,阿姨跟我说,你爸戒赌了,十头牛也拉不出去了。爸瞪她一眼,呵斥道,和小屁孩说什么。我看着爸手指间夹着的烟。他吃饭时也抽烟,喝酒更不含糊。就算他戒赌了,依然还是烟酒生。他还开玩笑地问我,清秀,要不要陪老子喝上一杯?阿姨用一根筷子戳向他脸门,说,梁正云,你想要清秀陪你喝酒,你就得争取多活几年,等清秀长大了陪你喝。

半下午,父子俩就得动身了。爸把我送到八角亭子,由二舅把我带回家。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爸往往刻意当着我的面把一些零钞塞给二舅,说着辛苦了拜托了之类的客套话。而二舅也当仁不让地收下。我没看见过二舅把钱交给妈,我也从来不问。

我永远忘不了妈阴沉着脸站在家门口迎候我和二舅的情形。她的眼里,几乎是喷出火的,扬言那该死的赌鬼如再隔三差五地把她的儿子带去,从此就没梁清秀,只有曹清秀了。我料定二舅上午把我带出家门未征得她的同意,或干脆就是偷偷摸摸。二舅赔着笑,说些父子连心之类的废话。但二舅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带出家门,送去八角亭子,我又不得不怀疑妈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回到家后,妈从不提我在溪边村过得如何玩得开心吗之类的话题,更不会询问赌鬼的近况。好几次我差点脱口而出,想要告诉她爸已改邪归正不再赌了,但话到嘴边,看到她满脸冰霜,便只能把话语和唾沫一起咽回肚子里。

那时大舅二舅均已成婚,且有了子女。外公外婆算是把他们分过家了,大舅一家人搬出去住,二舅一家人还是和外公外婆一起住。我免不了猜想,二舅和爸藕断丝连,是不是还想把我和妈送回溪边村啊。可他明知爸已娶了胡娴阿姨。我也不相信二舅如此乐于助人只是贪图那些零钞。爸妈横生龃龉之前,爸确实和二舅合得来,逢年过节凑在一起喝得天昏地暗是常事。但爸妈离婚后,梁家和曹家不该是一刀两断吗?那时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想着想着,也就把困惑束之高阁了。

能在两个村之间游刃有余地走动给了我某种踏实的幻觉,成绩渐渐地上去了,几乎恢复如初,也就是班级数一数二。我在高山村小学毕业,小升初考试以全乡第一名成绩考上了神马区中学初中部。如我记忆没错,也就是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社改乡”,白家坪公社改名白家坪乡。据说1958年之前本来就叫白家坪乡。世事变迁无常,十来年前,白家坪乡消失了,新的机构美其名曰白家坪社区,是另一番“乡改社”。

我把第二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以至那年全乡唯有我一人上区中。三年后,我考上了云岭中学高中部,开始了新一轮的住校生涯。那时的我打死也不相信,有朝一日火车会通到云岭县城。今天,我就是从省城京州坐动车直达云岭站,再坐中巴到神马镇,又从镇上坐城乡公交到高山村。

又三年后,我考入全国重点大学京州大学,在校园里待了七年。毕业后在京州日报社混了三年,逢上我的专业对口的公务员招考,我就考到了目前就职的这家省直单位。

我漫长的读书生涯几乎耗尽曹家所有机动财力。妈帮着外公外婆养猪,能养几头养几头,起早贪黑准备猪食。她要养着我,还要养着若干头猪,根本没心思考虑别的事。偏偏外公外婆还要给她撮合嫁给村里的一个屠夫。屠夫是个鳏夫,据说下手过重,把婆娘打出内伤躺床数月后一命呜呼了。外公外婆竟然想着把妈嫁给这样的男人。而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今后如都是一家人了,就不用再担心杀猪后给屠夫分佣金了。屠夫负责给人家杀猪,吹响牛角卖肉,每卖出一斤肉抽头五分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妈和外公外婆处于冷战状态,我夹在当中,感觉连家里的空气都是冰凉冰凉。

大舅是木匠,和村子里的几个木匠一起游走于方圆八里的村庄,每年能挣下一些苦力钱。但他有四个子女,最后能匀出来接济我和妈的也很有限。

二舅支持我多一些,我怀疑他花费在我身上的钱财比妈给我的还多。因为我到镇上念初中后,二舅也跟随村里的年轻人去玟州城里打工了,先是在模具厂里给人做模具,积累一些钱后,加上外公外婆用养猪得来的钱合力接济,再东借西凑一些,竟然开办起了一家模具厂,一度颇赚了一些钱,便想着反哺家人。我印象中,我初中高中六年的学费学杂费住宿费啥的,二舅给我包大头。遗憾的是,好景不长,我上大学不久,二舅的模具厂倒闭了。他说自己做的是人工模具,竞争不过人家更先进的生产线。好在他的三个子女均已成人,心灰意冷的他,干脆马放南山刀剑入鞘,回家,依旧种田种番薯。他用积下的老本,向村里申请地皮择址建房,把自己一家人搬了出去。从此唯有妈在老房子里陪伴外公外婆。外公外婆虽已没了把妈再嫁出去的念头,但终究气不平,二舅一家人一搬走,相当于没了缓冲余地,四只眼对两只眼,又彼此看不顺眼了。我总怀疑,我在省城念大学期间,外公外婆相继过辈,与妈孑孓一人鲜活在他们眼皮底下脱不了干系。

好在我上大学后,已基本上能自力更生,最多时兼了三门课程五个孩子的家教任务,三天两头逃课去家教,经常累得直不起腰。但收入颇丰。大二第一学期的某天晚自修归来,公寓一楼传达室的老头找到我寝室,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我,信封上写着223寝室梁清秀收,封口用胶水粘死了。老头走后,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大叠钱,我点了一下,八千元。我下楼去问老头什么人送来的。他说是一个男人,四五十岁吧,就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我耐着性子,等下趟回家后,问二舅有没有送钱给我。他反问什么钱。我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他说,你爸呗,还能有谁。

妈目不识丁,送我去镇上、去县城、去省城读书的人都是二舅。曹家兄妹三人,只有二舅读到了小学毕业。大舅小学没念完即辍学,据说扬言即便天天上山砍柴也不要读书了,把书本都丢到了熊熊燃烧的灶窝里。妈则干脆没迈进过高山村小学的校门,小时候的她一度连出门穿的衣服也没有,离开被窝都是偷偷摸摸。二舅还好,大舅穿不下的衣服他接过来穿了。一家人长年啃又干又硬的番薯丝,只有最小的孩子才可吃白米饭拌番薯丝。妈后继无人,她吃得上白米饭的日子倒是最长久的。

我拿到京大录取通知书后,二舅在家里(其时他还没建新房)大摆筵席,除了曹家的亲朋好友和我各个学习阶段的若干位老师,全村每户人家均受邀派出一名代表出席。那是妈回归娘家后过得最快乐的一天,发自内心的笑容一整天都挂在她脸上,用上蹿下跳来形容她接待各方来客的热情是最恰当不过了。她的儿子不仅考上了大学,还是大学中的重点大学,曹家祖坟冒青烟了啊。即便我依然姓爸的姓,可谁也改不了她和我的血亲关系,那是世上最亲的血缘。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喜庆场面里没爸和胡娴阿姨的身影。我倒是向二舅提议过能否请我爸和阿姨参加我的庆功宴。他说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而且问过你妈了。我问妈什么意见。他说你妈的意见就是一个字,呸。举办庆功宴的第二天,我偷偷摸摸去了一趟溪边村。之所以说是偷偷摸摸,是因为我不想被妈知道我去找爸了。但我在溪边村没找到爸和胡娴阿姨,家门上锁。问了包括我的叔婶在内的很多人,他们说这几年就没见他们回来过。不是去城里打工了吗?他们反问我。

是,他们的确是去城里打工了,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我心存侥幸,或许他们恰好回家了呢。我上初中高中时,爸偶尔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因为我不再处在妈眼皮底下,他胆子大了。他能准确地找到我的班级和寝室,不消说是二舅通风报信。他每回都塞给我一些钱,不多,总是一脸惭愧地表示,你妈和你二舅给你出大头,爸只是给你补贴一点生活费。他告诉我他戒烟戒酒了,那该还是我在念初中时。我记得他说这话时的那一趟,咳得厉害,手也无缘由地颤抖。后来几趟,他的咳嗽和颤抖状况时好时坏,让我一度怀疑他所谓的戒烟戒酒说辞含了虚假成分。初中的其中一个暑假,我去过溪边村找爸,他的确没抽烟了,吃中饭时也没喝酒。

上高中时,有一次爸告诉我,他和胡娴阿姨搬到县城里住了。说之前他们是帮助胡前进看店,现在他们自己也开店了。胡前进我当然认识,同是溪边村人,之前经常和爸一起在各村流窜赌博。他被公安抓了,在村子里消失一年半,被抓去劳动教养了。祸不单行,他出来后,发现老婆王苏丹跟人跑了。怪不得那娘们从没去探望他。胡娴就是胡前进的妹妹。我知道的大致就这些,随着我离开溪边村,他们后续什么事,我也就无从知道。至于爸为何娶了赌友胡前进的妹妹,以及胡前进和爸在县城开什么店,爸没说,我也懒得问。况且有些事是不好问的。

当我提议去爸家里看看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而且慌了神,一再提醒我不能把他来看我的事告诉妈,尤其不能告诉她他给我钱了。我说妈不是小气鬼。他脸红耳赤地嚷嚷道,她就是。而后又解释说,她是怕我把你带坏了,溪边村哪户人家不知我梁正云嗜赌而害得妻离子散,而且换了一个婆娘就再也生不出哪怕不带屁眼的子女了,报应啊报应,老子死了也不愿再见到这些人……我就没再坚持去看望爸和阿姨,我断定他们住的地方是租的,而且像狗窝一样脏乱得很。如我没记错,高三时爸最后一次找我,是胡娴阿姨陪着来的。他暴瘦了一圈,把我吓了一跳。我努力回忆此前一趟他来看我是什么时候,估计是得有好几个月了。但他精神头看上去还可以,甚至可称得上神采奕奕。他笑着说,儿子,你不是要去看望胡娴阿姨嘛,我把她带过来了。阿姨也笑着说,清秀要考大学的,学习紧张,我跟你爸说,还是我来看望你好哩。他们一唱一和,我总觉得他们在演戏。我能感觉到爸身体虚弱,却在勉力支撑,似乎刻意表现得老当益壮。他没表演天赋,那时他才四十多岁啊。有一次他稍微晃了一下身子,阿姨要去搀,被他夸张地挥动胳膊打开了。或许是我的错觉,因为他说他们的店赚钱了,虽辛苦点。你看我人也瘦了一圈,但开心啊,挣钱哪有不辛苦的。像是为佐证他的话,他给了我五千元钱,说是提前给我考上大学的奖励。你必定能考上大学,是不是啊,儿子?他笑呵呵地问我。

我就这样失去了与爸的联系。大学寒暑假我回家时,问过二舅,他说他也不知我爸在哪里发财,会帮我打听。但总也没给我一个准信。我不死心,瞒着所有人,又去了几趟溪边村,还是打探不到任何关于我爸的消息。八千元钱自然也成了谜团。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妈为什么料定我上了大学后甚至到了现在还偷偷摸摸地和爸保持联系,而且笃信不疑?我很想告诉妈,我没爸的下落,但我不能,我总得想方设法满足妈的要求,即便她看上去死期未至。

当年二舅的房子在村子里算洋气的,如今也已显露破旧衰败。只有他和二舅妈坚守于此,他们的三个子女,两个在玟州,一个在云岭,都成了城里人。二舅的家境应该还算可以,屋子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大众途观越野车,似乎在说明这一点。大舅说二舅一年开不了几趟,摆设。

二舅妈看见我和大舅进门,打过招呼,说要看妈去,就出门了。估计她整个下午都在厨房里忙乎,屋子里菜肴飘香,满桌子的花花绿绿。

二舅把一大玻璃缸杨梅酒摆上桌,说是老大好这一口。好像怕我看不上眼,他介绍配制杨梅酒的都是个头粗壮结实的杨梅(明摆着),清洗过后才放入缸中,而烧酒呢,选的都是糟烧,即酒糟烧制出来的头道酒。

两位舅舅都用搪瓷碗盛杨梅酒,喝酒就和喝水一样,还嫌弃酒劲都被杨梅吸收掉了,味儿太淡。我夹了一筷子的肉丝毛芋叶干丢在搪瓷碗里,不好意思地摊摊手,请二舅给我拿来小玻璃杯。两个杨梅下去,玻璃杯里就没多少空间了。

我饿了,急着填饱肚皮,尽管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两位舅舅说。他们吃得少,大碗喝酒,不碰杯,各喝各的。偶尔瞥我一眼,叹息一声。

我一抹嘴巴,吃下一个杨梅,把核吐在手心里,放在桌子上。我说,好了,两位舅舅,说说我妈。

二舅问,过年以前你还出去吗?

不了,请好假了。

大舅说,那就好。

我明白他们为啥关心这个,他们料定妈挺不过这个年了。

大舅,你在电话里说我妈快不行了,别的也没怎么说,但我今天看我妈的神色还行。

清秀,你没看到你妈瘦骨嶙峋、皮包骨头吗?发话的是二舅。

我强作镇定说,好些年前,我妈就瘦。

像今天这么瘦?

那倒不至于。我客观地说。

那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那也不至于快死了啊。

人总不会无缘由地暴瘦下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起在云岭中学校园最后一次见到爸时的情形,他不仅暴瘦,而且还得胡娴阿姨陪着他,以及他刻意表现出来的精神矍铄,以及他史无前例地给了我一笔巨款。我以前怎么就没好好想一想呢……或许与那时爸才四十几岁有关,我潜意识里认为他离那种事还早得很。不会的,不会的,我努力驱赶不合时宜的念头。

我的神思恍惚落入二舅的眼底。他反过来安慰我说,清秀,或许是我和老大多虑了。

大舅说,怎么是多虑了,老二,不是我和你把妹子送到玟州城里检查过了嘛,阿枫在城里接应咱们。阿枫就是二舅的女儿曹红枫,比我大四五岁,早年嫁给玟州城里人,如今是玟州城里人的奶奶了。

你们把我妈送玟州医院检查身体,我怎么不知道?我疑惑地问。

大舅说,我和老二不可能每趟都通知你,远水救不了近火。

二舅说,清秀你放心,我和老大每趟带你妈去都不费劲,阿枫在市一医里有熟人。

大舅说,前些年去玟州城里不多,去年从省城回来后,状况时好时坏,这一年来就去了几趟。

二舅说,医生说老年人最怕摔,最怕卧床,身体各项机能得不到锻炼就易萎缩,你妈用上拐杖,后来有了阿富搀扶,出门还是费劲,也就越来越不怎么出门了,不出门就得窝在家里啊,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折叠椅上,就是那把从省城医院带……

我打断说,这些道理我懂,但这次医生怎么说呢?

我没看见妈房间里立着氧气罐啥的。

大舅说,医生说随着身体各项机能萎缩,如无奇迹发生,再坚持个三五天,可能就会出现多器官功能逐渐衰竭,即便再多苟延残喘一些时日,但趋势已不可逆转。

二舅说,机器零部件都老化了。

我急急地问,医生说怎么医治?

大舅二舅面面相觑。大舅低头。二舅躲闪着我的目光说,只能等。

我说,如髋骨还没好利索,我可再带她去京州骨科医院检查治疗。

二舅说,清秀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髋骨骨折早治好了。

大舅说,市一医的医生和我们商量,继续住院治疗也可以,暂且住普通病房,但随时会转到ICU,便于抢救。

二舅说,医学上对器官衰竭、机体功能萎缩没特效疗法,只能对症治疗。

我傻傻地问,啥是对症治疗?

二舅说,就是出现什么毛病处理什么毛病,治标不治本。

那我妈就是无药可救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

大舅说,是这样。

二舅说,不,那位主任医师也只是说后续可能会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看每个人的体质,或许妹子这回又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回来了呢。

大舅说,那倒也是。

我哽咽着说,那就继续住院治疗……

二舅说,清秀我还没跟你说明白吗,出院回家观察是医生的建议,住在医院里唯一的好处就是抢救方便,比如气喘不上来了就得插管……

大舅许是怜悯我的一脸苦相和哭相,转移话题说,你妈把我和阿富支走,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要见我爸一面。我拣最重要的说。

大舅二舅再次面面相觑。

大舅说,妹子倒是与我提起过赌鬼现在何处,我也想跟清秀说这个,不是还来不及说嘛。

二舅问我,你妈的意思是非见不可喽?

我点头说,我上大学后就再没见过我爸,二舅,我一直请你帮我留意着。

二舅一脸愧疚地说,你的嘱托我一直记在心头,但自从你爸搬出溪边村,我就断了他的音信,那时不像现在,谁裤兜里都揣着手机。

大舅说,死者为大……不,不,妹子知自己时日不多,既然提出这个要求,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老二,清秀,咱们还是得一起想想办法。

二舅说,老大说得对,况且,清秀他爸人不错。

大舅说,不错?不错咱妹子还非要和他离?

二舅说,老大,人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犯错误,和咱妹子离了后,清秀他爸就戒赌了。

大舅不服气地说,咱妹子还打算把清秀的姓氏改了呢。

二舅说,她就是说气话,清秀他爸告诉我,妹子答应离婚,条件就是儿子跟她,她则答应清秀他爸不改儿子的姓氏。

我笑笑说,还有这么多故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二舅说,那时你小屁孩一个,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我说,我爸不仅戒赌,后来还把烟酒都戒了。

大舅二舅异口同声说,有这种事?

我拼命地点头,就像极力为爸昭雪冤屈。

二舅感慨说,也不奇怪,在我发达前,我妹夫隔三差五把他积攒下的钱都交给我了,我交给爸妈,最终都用在了清秀母子俩身上。

我心里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从不见二舅把从我爸那里拿过来的钱交给妈。我问,二舅,我爸给我和妈钱,我妈知道吗?

二舅说,不知道。

大舅说,妹子心里肯定明镜似的,咱爸妈能有几块钱,一年到头除了养猪卖猪的收入。

二舅说,是,妹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我带清秀去见他爸一样。

大舅说,就你逞能,装好人。

二舅显然不想再纠缠于我爸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话题,对我说,清秀,你上大学后,每年寒暑假,都没去溪边村走走?

我说,走了,四处打探,谁也说不准我爸和胡娴阿姨去了哪里。

大舅说,老二,你不是一向和赌鬼要好嘛,就没一丁点儿他的消息?

二舅说,老大你啥意思,莫非我把清秀他爸藏匿起来了?

大舅说,我没那么说。

我说,我读高中时,我爸跟我说他和胡娴阿姨住在县城,还开店了。

大舅说,溪边村里还有谁在县城谋生的吗?如有,肯定知赌鬼下落。

二舅说,老大,你别一口一声赌鬼,人家早戒赌了。

大舅委屈地说,还不是跟咱妹子学的。

二舅说,你是你,妹子是妹子。

大舅的话启发了我。我说,我爸的舅子胡前进可能住在县城里,我读大学后几次去溪边村,都没看到他。

大舅说,那只能说明他没住在村里,不一定住在县城里。

我说,至少那时候住在县城里,我爸说他和胡娴阿姨搬到县城里住,开始是帮胡前进看店,后来才是他们自己开店。

二舅说,你去溪边村打探消息,就没问问胡前进的下落?

我愕然。二舅提醒得对,我几次三番去溪边村,脑子里萦绕的都是爸,询问对象无非都是梁家方面的人。我打探不到爸的消息,竟然就没想着去找找胡家方面的人,问问胡娴阿姨的下落,问问胡前进在县城哪里发财。或许是我潜意识里拉不下脸面吧,我是爸的前妻生的,与胡家没一丁点血缘关系。

我真该死。

第二天上午,我开着二舅的越野车去溪边村。在村东口的杂货店买了一箱百威罐装啤酒,扛进二叔家。我爷爷奶奶生了三个儿子,爸是老大。爷爷奶奶早已过辈,二叔三叔两家子一直住在村子里。像大舅被外公外婆分出去一样,我家也被爷爷奶奶分出去了。分家后爷爷奶奶一直和二叔一家子住一起。或许二叔婶知道得多一些。

通过二叔的讲述我得知,或许爷爷奶奶知爸妈为啥离婚,可能不单是为赌的事,那阵子爸经常过来找爷爷奶奶“汇报”,每每被骂得灰头土脸而去。二叔补充说,你爸喜赌,没给三兄弟带好头,娶你娘前三天两头被你爷爷揍,扫帚柄都打断了,好在我和老三都不赌。

我说,你和爷爷奶奶住一起,我爸过来说事,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

是住一起,但你爷爷奶奶和你爸躲起来说话,我和你二婶又不可能扒在门板上偷听。

每趟我爸离开后,爷爷奶奶都没和你说啥?

能说啥,你爷爷骂骂咧咧,你奶奶唉声叹气。

你就没问问我爸?

他不愿和我谈他和嫂子的事,哪怕在离婚紧要关头,也只和你爷爷奶奶谈。但我可确认一点,离婚是你爸提出来的,被你爷爷奶奶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一趟你爷爷奶奶还跟着你爸去你家,大概是安抚你妈去了。你爸临走时还拉着脸,显得不情不愿……没成效啊,最后不是离了嘛。

我爸提出来的?他这个十足的赌鬼,还有脸面提离婚?

一直不说话的二婶说,清秀,真相只有你爸妈知道。

我说,我无脸询问我妈,我只想找到我爸问问。

二叔说,也是,都是男人嘛,好说话。

我没告诉二叔二婶,我是受妈重托出来找我爸,也没告诉他们妈危在旦夕。父子俩失散几十年,如今儿子找老子,不是很正常嘛。

我提醒说,我在京州工作的二十余年间,只在个别春节期间回趟溪边村,叔叔婶婶,你们能确定这些年我爸和胡娴阿姨就没回来过?

稀客贵客,大哥大嫂回来了我们能不知道?

胡前进胡娴两兄妹,也有很多年没回家了吗?这问题是二舅提醒我的。

二叔说,不清楚,村子里二百余户人家,只要没来串门,那就只有运气好刚好在外头碰上。

那兄妹俩还有亲人在村子里吗?

二叔摇头晃脑。二婶也苦思冥想样。她是外村嫁过来的女人,对村子里的人家肯定没二叔熟悉。

胡前进胡娴该还有一个哥哥在村子里,二叔不肯定地说,得有八十了,没死的话。

我急急地问,他死了吗?

二婶一脸沉思,迟疑着说,好几年了,有一年清明节我看见那个老头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两人扛着铁锹往山上走,可能是胡前进。

二叔嘴巴里嘶嘶两声,像下了很大的勇气说,估计没死,清秀,我带你去找那老头。他朝我尴尬地笑笑,说,我们梁姓人家很少和胡姓人家来往的,分田到户时打过群架,出了人命。

我说,我爸……

对,你爸是个例外,二叔苦笑着摇头,随即安慰说,都过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正兴,你不如找忠良。二婶说。我二叔大名梁正兴。

我问,谁是忠良?

二叔说,梁忠良是去年刚选上来的村主任,按辈分得叫我公、叫你叔,还是你二婶聪明,他是村主任,肯定门儿清。

我由衷地说,那太好了。

二婶说,清秀是咱溪边村出去的大人物,说不定忠良知道哩,肯定得帮忙。

我摆摆手说,啥大人物,在省城混口饭吃。

二叔就给梁忠良打电话,问明对方在家里,我们就出门。天气一如既往地阴沉,雨雪都没下,感觉还是冷飕飕。村子里没人认识我,我颇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沧桑感。一路上二叔热情地介绍着我,我只能强颜欢笑。

路上,二叔告诉我,二十多年来村“两委”都是梁胡两姓搭配,你书记我主任,或你主任我书记。村子里梁胡是大姓,势均力敌,其余都是小姓。比如目前吧,梁忠良是村主任,胡莉莉是村支书。我问,女的?二叔说,女的。我说得给村主任带点伴手礼吧。二叔说不用,你们城里人就兴这一套。

不愧是村主任家,搞得就比别家舒坦。两间三层小楼,用一圈围墙围了起来,院子里有菜园鱼塘,还有大片花岗岩铺砌的休闲地。茶几摆在绿色凉棚下,让我想起遍地开花的星巴克。茶具一应俱全,就等水壶里的水烧开。实体围墙挡着,偶尔有风经过,院子里也不大感觉得到。

如二婶所料,梁忠良竟然知晓我的大名,说是溪边村梁家出去的知名人物,梁姓族谱里都有记载呢。清秀叔,你没改姓氏吧?

没,我尴尬地笑笑说,怎么会呢。我给二叔使眼色,希望他赶紧说正事。

二叔说,忠良侄孙,今天我带你清秀叔过来,是打听他爸和他后妈胡娴的下落。

梁忠良不急不慢地给我们的小茶杯斟茶,说,公,叔,只管喝茶,中午在我家喝酒御寒,这事包在我身上。

梁主任有我爸和胡娴阿姨的下落?我大喜过望。

没,梁忠良说,叫啥梁主任,听着别扭。

我有求于他,总觉叫他侄儿不大妥当。我恳求说,忠良,叔的事就靠你了。

梁忠良说,叔你喝茶,得费点劲,二十多年前,你爸和胡娴的户口就迁出去了,那就不是咱村里人了。

胡前进呢?我说,胡娴阿姨是他妹子。

我知道,胡前进也基本上不在村里露脸了,我偶尔能见个面,但没留他的号码……当年他劳教归来,发现婆娘不在家,好说歹说,把那个王苏丹请回来又住了一段时日,终究过不下去,离了,女儿跟了王苏丹。

胡前进的户口也不在村里了吗?发问的是二叔。

也迁走了,应该就是他把户口先迁走的,你爸两口子后来才迁,也或许是差不多同时迁走,我说不准,至于迁到哪里,得去镇派出所查。

我说,我上高中时,我爸来学校看我,说他和胡娴阿姨搬县城里住了,我估计他们的户口就是那时候迁走的。

梁忠良问,你觉得他们把户口迁县城里了?

我说,我不肯定,我爸和胡娴阿姨肯定买不起房。

梁忠良说,但胡前进肯定是在县城里买房了,他当年在县城西门头的服装商场租了摊位卖衣服,据说后来赚了,把摊位都买下来了,溪边村很多人都知他在县城卖衣服发了。

二叔说,有没有可能清秀他爸和后妈把自己的户口也迁入胡前进的房子里了?

梁忠良说,城里的户口政策我也不太懂,还是得去派出所问问。

我说,听我二叔说,胡娴还有一个哥哥住在村子里。

你说胡胜利啊,几年前搬到乡敬老院了,户口还在村子里。这个人脑子有点拗,一辈子没娶婆娘,年纪大了,种田种不动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据说是胡前进把他安排进了敬老院。

我问,乡政府变社区了,敬老院还在?

在,还叫白家坪乡敬老院,在峰园村。

我知乡政府(如今的社区)驻地峰园村就在高山村和溪边村的中段,半山腰的位置。村村通公路后,三个村就成了三点一线。

二叔说,那就是说,胡胜利肯定还没死。

那当然,梁忠良说,死了肯定回溪边村,我哪能不知道。

清秀,那二叔陪你去一趟敬老院,胡胜利肯定知胡前进在哪,而胡前进肯定知胡娴在哪,胡娴和你爸住一起嘛。

梁忠良说,公,叔,你们不用脱裤子放屁,我说了这事包在我身上,给胡莉莉去个电话不就一清二楚了,他们胡家人谁不知谁啊,有一年胡氏祠堂摆清明酒,胡前进掏的腰包,胡莉莉非叫我客串去,我见过胡前进。

二叔问,他一个人?

是一个人,不知他有没有再娶。

不管这个了,你快打电话。

梁忠良就起身去打电话,好像这也要避讳啥。我连忙提醒说,只说我找我爸就可以了。他说明白明白,除了你,还会有谁找他。

十来分钟后,他回来了,说,我和胡前进联系好了,他住县城里,不卖服装,在家养老了,叔,我把他号码给你。

二叔起身说,还是我忠良侄孙办事得力,清秀,咱回家吃饭,二婶估计都烧好了。

不行,梁忠良摊开双手阻挡着。公,叔,我婆娘已烧好了,咱这就喝酒去。

下午,我回家告诉大舅二舅好消息。自然是开了二舅的越野车回高山村。

胡前进找到了,顺藤摸瓜就能找到爸,可遂妈的愿了。我说明天一早就去云岭县城,在我回来之前,还得拜托两位舅舅照看我妈。

大舅说,清秀你甭心急,即便你妈愿见赌鬼,赌鬼愿不愿见你妈也是个问题,你不是还有后妈嘛,人家也未必乐意。

二舅说,老大你就不能改一下口,难不成到时人家上门来了,你也一口一个赌鬼?

大舅说,老二别打岔,别看妹子现在还在勉力支撑着,那是因为存着心事,一旦赌鬼——不,清秀他爸一过来,她没牵没挂,就上路了。

我认为大舅言之有理,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去找爸了。妈想见他,我也想见他。浑浑噩噩二十余年一晃而过,我并没着力去找爸,没穷究一切办法。是妈激活了我沉淀心底的念头,我突然间很想很想看见爸。也不知这糟老头如今怎么样了。

二舅说,老大的意思是不让妹子见清秀他爸了?

大舅说,不是,我是提醒清秀,和他爸说话要注意态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对方不乐意,千万不能急躁,更不能强拉硬拽,要注重做思想工作……这样不是既能遂了妹子的愿,又能让她多活一些时日?

二舅赞叹说,还是木匠有思想。

大舅说,这是策略。

清秀,要不要二舅陪你去?我也想找你爸叙叙旧。

老二你凑什么热闹,清秀把他爸带过来,你们再叙旧不迟。

大舅说得是,大舅二舅等我消息就是。

第二天半下午我才到达县城的阳光小区。我把二舅的越野车停在小区门口,去超市买了一盒茶叶和一盒酱鸭舌权且当伴手礼。按照和胡前进的约定,我到了小区再给他打电话。他问明我在超市,说不用进小区,叫我在超市旁边的面馆等。没办法,我进了面馆,看老板娘直愣愣地看着我,只好点了一碗鸡蛋面。

我强撑着半饱的肚子把一碗面吃完,面馆门口才进来一个半秃子,剩余一圈儿的头发灰白灰白,面门倒是保养得还可以,甚至能透出一丝光泽来,这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小时候我叫他叔,爸指使我这么叫的,估计他比爸小一两岁。他老是和爸一起浪迹赌场,我家里也没少来,那往往是他们在外村赌赢归来时。他们喜欢去方圆八里的村子里赌,最远的到了镇上,很少在溪边村赌,据说是不想被一日三餐干扰。饭点到了,各自的婆娘难免出来招呼他们回家吃饭。婆娘们都嗓门大,满村子嚷嚷,丢脸。

叔,我是清秀。我主动伸手。

他与我握了握手。清秀也显老了,他感慨说,都有三十多年未见了哩,路上遇见了肯定认不出来。

快四十年了,但我认得叔。

叔老喽。

叔,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我指了指那两个盒子。我以为他是亲自出来把我带入小区,带他家里去。看上去是个高档小区,安保森严。

他说着好好好,抢先掏手机帮我买单了。你给我带什么呢,你能来看看我就很好了。他这样说着,却不客气地拎起那两盒东西。清秀,这地方不好说话,我家里也有人,我带你去外头喝茶。

这么说胡前进是再娶了。但也不确定,或许是保姆或钟点工呢。反正我进不进他家门无所谓,我昨晚在电话里与他说的无非就是过来看望他,顺便见见我爸。他不置可否地应答着,说过来再说。

他把两盒东西放进车子的后备箱。后备箱盖放下来,我才看到是宝马。确实是个有钱的主。

我坐副驾驶位。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带我去见我爸,却要去哪里喝茶。但他像做了啥亏心事,不瞅我,只直视前方。我就强忍着不发话。

车子在一家叫慕思咖啡的咖啡馆前停下。

他要了小包间,点了两份拿铁,询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在哪里高就,婆娘哪里人,子女几个,诸如此类的。我总觉得他心神不宁,但也只能简明扼要地一一作答。我每答一句,他就说好,很好,你爸肯定为你高兴。服务员把两杯咖啡端进来,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他起身,毫无必要地把金属小门闩推上了。

清秀,你来看望叔是假,找你爸才是真。

是——不是啊叔,我这不是首先来看望你了嘛。

你爸……

我爸是不是死了?!我的高声叫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但这的确是萦绕我心头许久的疑问。

他低头啜饮咖啡,秃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丝希望也无可挽回地破灭了。

他什么时候死的,葬在哪里?我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失态,声音却免不了发抖。

清秀,你爸英年早逝啊,我对不起他,我把妹子都嫁给他了我还是对不起他,我更对不起你,尤其对不起我嫂子啊,呜呜呜……

一个耄耋老人竟然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我冷眼旁观,让他哭个够。他的哭我可以理解,患难与共的老赌友嘛,却不明白他有何对不起我一家人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两个老赌友成双结对流窜于各村赌博,很难说是谁把谁带坏了,只能说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臭味相投。妈也从没说过爸是被胡前进带去赌博的,即便是,一带能带十余年吗?爸又不是他的影子和跟屁虫。

待他的号哭稍停歇,我把一张抽纸递给他。叔,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他用纸巾抹了一把眼睛,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在桌下的垃圾桶里。清秀,对不起,你打叔一耳光吧。他竟然把脸凑了过来。

我急忙摆手。叔,胡娴阿姨呢?

你阿姨死得倒晚,就几年前,她和你爸一起葬在天岭山。

我知天岭山公墓群。云岭县殡仪馆就在天岭山脚下,半山腰有个公墓群,是全县最大的公墓。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偶有打架的同学发狠咒诅对方,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天岭山去,诸如此类的。

叔也不择日了,但今天太晚,明天就带你去见你爸和你阿姨。

好。我答应着。不知为啥,胡娴阿姨能和爸葬在一起,说明她在爸死后漫长的二十余年都没改嫁,我心里头竟然有了少许慰藉。

你说我爸英年早逝,是不是还在我读高中时,他就死了?

我想到了爸最后一次来学校找我时的情形,他还带上了胡娴阿姨。我又想到了如今卧病在床的妈。其时的爸和如今的妈,一样的暴瘦。

他一查出来就是肺癌晚期,却放弃治疗,那时我已挣了一些钱,但不像后面赚得多,他坚持不治疗……清秀,我对不起你,那时候我和你阿姨该坚持让他去化疗,好歹能多活一些时日。

叔,我爸倔脾气,你不用自责。

让我想想……你爸去世时,你该已去了京州念大学,他知你考上大学了,一直唠叨着你,但从没嚷嚷着要见你。哪怕市一医的医生告诉我,你爸血氧含量很低了,随时会走,我没瞒着,但他在少见的清醒时间里,也只是念叨着你。你阿姨提议说去京州把你叫回来,你爸不让,还要求死了也不能通知你。

我爸走了,溪边村里没人知道?

对,你爸尤其不想让你妈知道他早死,怕你妈笑话他短命鬼,我估计啊,这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主要原因。

我妈对他其实没那么多怨恨,她……

我立马打住,以免漏了口风。我改口说,我敢保证我妈不会笑话他,但她确实怨恨他,不是怨恨他嗜赌,而是他非要跟她离婚。

这个不怪你爸,我只是那么随口一说,你爸非要发疯一样跟你妈闹分手……

叔,你说下去。我竖起了耳朵。

不,不,跟你妈没关系,还是说你爸。他不让我和你阿姨通知任何人,说死了也不能回去被人看笑话,但他让我在他死后去找你,看你缺不缺钱花。他知我做生意挣钱多。

但你从没来找我。

是,对不起,清秀。

没什么,叔,我读大学时已能自力更生,我做家教。

他一脸羞愧,转移话题。你爸不想死后回家,这个我倒是理解,溪边村里赌鬼不是只有我和你爸两个人,但我们两个赌博时间最久,声名狼藉,你知道,我还被抓去劳动教养了。而你爸呢,妻离子散,娶了你阿姨还不会生,村里人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欢快着呢。

我想起爸有一次跟我说的,说他死了也不愿再见到村里那些人。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说气话,叶落还是要归根嘛,哪知他说到做到。但因此也不让我爷爷奶奶和二叔三叔知道他去世了,又似乎做得过了头。罢了罢了,人都死那么久了。

我安慰说,叔,劳动教养不是犯罪,几年前也废除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道理我懂,但村里人就是认为是犯罪了,不然为什么会被抓走,而且一关就是一年半……老子死了也要悄悄地死,与你爸和我妹子一样。

胡娴阿姨去世时,也没通知村里人?

是,这是她的遗愿,她只求下辈子还安安静静地与你爸待在一起。

我不免动容,无言应答。

她倒是清爽。清秀,我和你阿姨的爹娘早死了,村子里就只剩下胡胜利那个老光棍,脑子还有点拗,那时我刚刚把他送乡里的敬老院去,通知不通知他没啥要紧。

阿姨毕竟是他的妹妹啊。

你阿姨怕他乱嚷嚷,又怕牵出你爸。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你爸如晚几年死,说不定会给你攒下可观的财富,也或许能买下自己的房子,他做生意已上路了。

我爸和胡娴阿姨一直住你家里?

对,当时我们三个人住在一个叫华侨新村的小区,到了现在,凡是叫新村的地方都是老小区了。

我说,我爸和胡娴阿姨当年是帮你在西门头的服装商场守摊位卖衣服吗?我想爸跟我说的帮胡前进“看店”就是帮他看摊位,而所谓的他和胡娴阿姨自己开店,应该指的是他们有了自己经营的摊位。

是,我得经常去福建和广东进货,把摊位完全交给伙计不放心,就把你爸和你阿姨带出来了。我一开始租房子,他们来了后也租房子。后来我买房子了,他们才和我一起住华侨新村。你爸故去后,我妹子情绪不稳定,我还是和她一起住华侨新村。阳光小区这个房子,是我十五六年前买的,那时你阿姨情绪稳定了,把一些事看淡了,就一个人住华侨新村,一直到她故去。那房子现在空着,我懒得打理。

我暗忖,他十五六年前才一个人住,估计是没再娶。没再娶不表明他生活中就没女性,他刚才不是说家里有人嘛……我关心他这些烂事干吗呢。

你们——你,我爸,胡娴阿姨,把户口都迁到县城里了?

是,我买了房子后,先把自己的户口迁进去,而后他们以投靠亲友的名义也把户口迁到我房子里。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我的户口还在华侨新村。

我开玩笑说,村里的一切权益都没了,如今城里人想把户口迁到农村去却迁不了。

清秀,谁会稀罕那点蝇头小利啊,不过我得承认,当年我们三个人是赌气迁走户口的,还要缴不菲的进城费呢。像要与村里的一切一刀两断。不过,也得感谢村里人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奚落,尤其是在你爸娶了我妹子后。什么难听的话我们都听过了,说赌徒就该娶赌徒家的女人之类的……不说了。我和你爸犹如过街老鼠,在村子里又煎熬了两年左右,我指的是你爸娶了我妹子后。我们三人一合计,终于决定由我先去县城探路。开始我在西门头帮人家看守摊位,渐渐摸出了做生意的门道,就自己租摊位自己进货做起了老板,你爸和我妹子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支持我发展壮大。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可当年我爸和胡娴阿姨还住溪边村时,阿姨告诉我,我爸当时就戒赌了。

他是戒了,娶了我妹子后,我妹子盯着,就戒了。可我还在赌。赌鬼就是赌鬼,你一时半刻没在赌场里出现,人家就不叫你赌鬼了?

我想到了大舅和妈对爸的赌鬼称谓,像那倒成了爸挥之不去的本名。我点头说,你也不赌了,离开村子出去闯是对的,不说能不能挣钱、挣多少钱,起码可以图个清静。

你爸和我妹子帮我看了一年的摊位,我自己又租了一个更大的摊位,把老摊位买下来交给你爸和你阿姨经营。可惜好景不长,大概半年后你爸就查出肺癌,人这一辈子哪……

叔!

清秀,你有话就说。

当年你跟我爸说什么啦,导致我爸非要跟我妈分手?

他慢慢地垂下脑袋,猛然看到咖啡杯里还有剩余的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这就是我一开始跟你说的,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人,是我害得你的家庭支离破碎。

叔,我不明白。

啪!

他抡起巴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我目瞪口呆。

既然你不愿打叔,叔自己打。

叔,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你不必太自责。

你爸死后,我多次想去京州找你。

可你终究没去。

我去了,不过那估摸着是你爸去世一年后了。

啊……

我什么都打听到了,你念的是新闻与传播学院,住在学生公寓九幢223寝室,我没说错吧?

那八千元钱就是你留下的!

是,我没见着你的面就回来了。如见了面,你势必问我你爸怎么样了,我怕撒谎,又怕说漏嘴,清秀,你得体谅叔。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理解,叔,都过去了。

叔一直想跟你说个事,又怕你责怪,叔开不了口啊。

叔,你不愿说的事,就不说了吧?

可你刚才问叔了,其实这事情一直压在叔的心头,叔没一天过得舒坦,但叔又没勇气主动去找你……今天,你不是找上门了嘛。

我爸非要和我妈分手的事?

清秀,你聪明过人,怪不得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可我爸妈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得先答应叔,你得原谅叔。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乞求。

我不得已答应道,叔,我原谅你。

他竟然开心地笑了,神色轻松了许多。

我劳教一年半,王苏丹就没去瞅过我,我心想肯定出事了。我回来后,发现王苏丹带着我女儿回娘家了,再一打听,她和娘家村子里的一个鳏夫好上了。我岳父母倒是劝她带着女儿回溪边村,那鳏夫在村子里名声不佳,岁数也偏大,我岳父母看不上眼。王苏丹就带着女儿回来与我住了十来天,竟然不让我近身……清秀你说说,世上竟然有这种事,我一个大男人,哪受得了这种事,就……揍了她一顿,下手比较重,老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啊……就这样,彻底分掉了,女儿我也不会照看,让她带去算了。

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是都过来了嘛。

我又去赌了,但没招呼你爸。自从我被抓去劳教,你妈死死地盯着你爸,他就没再赌了,主要是因为没伴了啊。这就是你妈的初衷。

什么初衷?

我最后一次被抓,是你妈举报的,她就是要棒打鸳鸯散。

我妈要把你们分开,我理解,但她不会去举报。

你别吃惊,我没瞎说。我又去赌后,峰园村一个叫小六子的赌徒告诉我的,他与我一同被抓去劳教,都是一年半。那次被抓现行的有十来个人,就我们俩劳教。他出来后,发誓要找到那个举报人。

你有什么证据,或者说,那个小六子有什么证据?

清秀啊,这事还需证据吗,那个晚上,我们就是在小六子家里被抓的。我和你爸一天前就约好共赴峰园村,可那天晚上我在家久等你爸不来,就上你家去了,发现你二舅在和你爸喝酒。你爸看上去灰头土脸,像还有点鼻青脸肿。我嫂子——你妈一见我露脸,指头枪(食指)就戳着我说,老二你看看,说曹操曹操就来了,梁正云,我没说错吧?你爸低着头不吱声。你二舅说,你就是害我妹夫的胡前进吧?识相的一起喝酒,不识相的滚蛋。你二舅凶神恶煞,我估计你爸打架根本不是他对手。其实他完全是在装腔作势给你妈看的。我以前还和他喝过酒呢,春节期间他来看你爸妈,你爸带他去我家喝过酒。你爸那萎缩样,估计是不敢顶风作案了,从始至终,他都不敢正眼瞅我。我只能灰溜溜地滚蛋,一滚就滚到了峰园村,直至被抓。

我爸把你们在小六子家聚众赌博的事举报了?

不是他举报,他肯定招供了啊,举报的人是你妈。

不能因此断定就是我妈举报,从咱白家坪乡到镇上走路得两个小时,来回得四个小时,那时候还没110,随便哪个村子里都没电话,有些村子还没通电呢。

你说得没错,但我把小六子的话转告你爸后,你爸回家问你妈,你妈承认了。

她跑步到镇上去举报?

不是,你妈告诉你爸,是她举报的,还反问那又怎样。前一天晚上你爸不是向你妈要钱嘛,他认为你妈兜里还有钱,你家里的猪是约半年前杀掉的,你爸断定你妈把屠夫卖了猪肉给的钱藏匿起了一部分。你妈自然不给。出事当天一大早她就去高山村把你二舅唤了过来,好像你二舅平日里还和你爸挺说得来,但这回受不了你妈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你爸饱揍了一顿,并且扬言要带你妈和你回高山村,直至你爸跪地求饶,如实招供。然后你二舅在你妈授意下,跑去峰园村,向公社里的人求爷爷告奶奶,人家终于同意他打电话,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电话打给了镇派出所。不,那时还叫区派出所。你妈则在家里看守着你爸,他一整天都没离开家门。你妈和你二舅自然不会告诉你爸,你二舅干什么去了。

公社那时有电话机?

有,每个公社都有一部手摇电话机,还有话务员呢,平日里主要与神马镇上的区公所联系。

那是我二舅举报的啊,不是我妈。

那不是一回事吗,清秀?

原来我二舅藏得还挺深。即便如此,爸在和妈离婚后,依然和我二舅保持联系(这时候爸已知真相),估计是有求于他没办法(爸要见我)。而二舅出于某种愧疚心理,也乐于帮他的忙。妈即便不愿我和爸藕断丝连(担心近墨者黑嘛),却碍于二舅和她串谋举报的历史遗留因素而网开一面。

我说,小六子是怎么找到举报人的?

他家不就在峰园村嘛,与公社里的个别干部熟,打听来打听去,终于落实到出事那天上午有一个叫曹小勇的人来借用过电话,声称是来举报有人聚众赌博的。曹小勇不就是你二舅嘛。前后一联想,肯定是你妈的主意啊。

所以你撺掇我爸和我妈离婚?

不是的,清秀,我把小六子的话转告你爸,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怎么样,最多是出口气,隐约有点责怪你爸没管好自己的婆娘那么个意思。

可我从没听说有人找我二舅或我妈的麻烦。

是,我不仅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还尽力规劝小六子放弃报复的打算,提醒他爸妈和他婆娘看着他,不想吃枪子的话就别让他跑出峰园村。这事就这么在我提心吊胆中过去了。

可你出来后,我爸最终还是又出去赌了。

是,都怪我,虽然你爸没有就举报这事拿你妈怎么样,但他心里窝着火。像是为了弥补我啥的,后来竟然又跟我跑出去赌了,你家的猪就是那时候输掉的,哈哈哈。

这事我有印象,妈都快哭晕过去了……一开始,我是说最早的一开始,在你们两个人都还没成婚时,是你带我爸去赌的,还是反过来?

没有谁带谁去赌,我们俩本就是穿开裆裤时的好朋友,尽管梁胡两姓在历史上不大对付。长大后,我们俩隔三差五在赌场里相遇,才知彼此是同道中人,从此更加心心相印。

我忍俊不禁,尽力憋住不发笑。这么说,你劳教归来,我爸破戒,不是你的责任?

是,但千不该万不该,后来有一次我和你爸从黄林村赌博归来,那天我赢了,你爸输了,我请他在我家喝酒。反正我知道是你妈举报导致我被抓去劳教后,就没在你家出现了。我家里清爽啊,我单身狗一只,深更半夜也不怕吵到谁……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不要打断我。

等等,叔,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你和小六子赌博被抓去劳教,一同被抓的那些人呢?

清秀啊,说来惭愧,在小六子家被抓之前,我已因为赌博被公安抓到过三次,你爸也是三次,在同样的三个场地,有一次还是在镇上的旅馆里。但这几次运气比较好,被当场没收的赌资金额都不大。偏偏被抓的这一次,就是在小六子家那次,大家都是做足了准备的,不仅人多,而且都想来一把过瘾的,不然你爸也不会还想着向你妈要钱,我知他身边还有钱。输输赢赢,口袋里总有钱,无非有时多有时少。据说那些年你们家养猪杀猪得来的钱,你爸妈是平均分的,这已很不错了,村子里哪个婆娘敢跟自家男人平起平坐啊。

就因为那次你身边带的钱多,所以就劳教?

那时候有个规定,赌博第四次被抓到就劳教,而且我金额大。小六子赌资不多,但他是那次聚众赌博的组织者,也得劳教。

我对劳教制度的细则不甚明了,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还是说那次在我家喝酒,两人都喝高了。我说梁正云啊,如你还是气不过,就把你婆娘撇了,我把胡娴嫁给你。我万万料不到一语成谶,你爸竟然上了心,回家就去找你妈闹离婚。我无论怎么规劝,他就像中邪了一般,死活都听不进去了……清秀,叔对不起你。

他颤巍巍地起身,站在桌角外沿,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额头差点磕到桌角。

上午,我跪在爸和胡娴阿姨的墓碑前哀思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没理睬,就让它响着。我想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是亵渎。

清秀,你还是把那该死的声音关了吧,我妹子怕吵呢。

站在我身后的胡前进显然不认同我的做法。早上他带我去信河街买了香烛纸钱,就开车去天岭山。他来万豪酒店接我的路上已在农贸市场买了水果熟食生面。人老心细。

我只得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按了静音键。目光本能地扫过屏幕,便起身接了电话。

清秀,你妈差点昏过去了。

大舅,你慢慢说。

你啥时候回来?他的语气很急切。

我握着手机的手在抖。前天他还提醒我,甭心急、不能急躁、注重做思想工作啥的。当然,他这么说的前提是爸还在人世间。

我下午就回家,我妈怎么啦?

一大早就被一口浓痰堵住喉咙,脸都青紫了,还是阿富有经验,把她翻过来拍背,痰总算出去了。哎,老二的车子被你开出去了,他就在家里看着你妈。我打电话给社区卫生所,一个护士带了氧气包过来,你妈吸上氧了。但还是时不时地要咳痰,我怕出意外,就没让护士离开,正闹着哩。

我妈现在怎么样?

现在暂时好了,好了,你下午回来就好了,你不是有车子嘛。

我挂了电话,给我爸和胡娴阿姨各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连三鞠躬的时间都没了。我招呼说,赶紧下山,把我送到万豪酒店,我车子停那里。不管怎样,得知真相的我,是没心情和胡前进这糟老头共进晚餐了,所以昨天傍晚他把我带回阳光小区门口,我便自行驾车离开了。

胡前进没说什么,腿脚也还算灵便,一声不吭地就沿着青石板台阶往山下的停车场走。我跟在他后头,像押送着犯人。

车上,见我闷声不响,他终于发问。清秀,出什么事了?和叔说说。

我妈快了。我鬼使神差地说,完全是不经脑子的脱口而出。

什么快了……

他显然明白了,沉默一会,说,在哪?我得去见见嫂子。

我斜了他一眼,生硬地说,不用。

如我不知就算了,但现在知道了,不去看望嫂子就说不过去了。

没人知道你知道。

清秀,我知你心头有气,本来你有一个完整圆满的家庭,可以一直生活在你爸妈的……

别说了。

你妈知你爸没了吗?

昨天我到县城就是来找我爸的。

我知道,你妈让你来的?

我点了点头。

那你回去怎么向她老人家交代?

我不知道。我痛苦地摇头。

要不,你就说你爸住院了,出不来?

我妈临死前要见他一面,他倒躲起来?

是,是,嫂子会更生气,哎。他怅然叹息。他的一脸迷惘和愧疚不像是装的,这点我相信。

嫂子还有救吗,送到玟州市一医呢?只要还有救,去上海也行,叔有门路。

没用的,叔,医生说是器官衰竭。

可是我无论如何得去看望嫂子。他拍了一把方向盘。

随你便。我说这话带有赌气成分,但我不想把这话收回来。

那我们直接往高山村开?

我点点头。心慌意乱之下开车易出事故,二舅的越野车性能我也还没完全掌握,那么多键和按钮还没完全分清啥是啥。

路过神马镇,我们各吃了一碗拉面,继续开。天气阴沉,车前头的道路上飘着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雾气,好歹还不怎么影响开车。车子到了溪边村,仰头看,峰园村以上全笼罩在浓雾里。到了峰园村,只能看到前方四五米的路面了,而且盘山公路多弯道。他降低车速,打开远光灯和雾灯,打起了双跳。尽管如此,还是一头撞在了拐角处的两只蓝色大垃圾桶上。

见他迟疑,我说,别管了,只管走。

他叹口气,慢慢倒车,加速离开,旋即又降速。

从峰园村到高山村,车子以二十码的平均时速前行,到高山公园前停车,我看了一下时间,花了足足半小时。平时只要十来分钟。

我往家走的路上,给大舅打了电话。他说就在我家里。电话那头出奇的安静。我问二舅呢。他说陪着你妈呢。我就把电话挂了。我是担心带不速之客上门闹出尴尬,二舅稍微通情达理些。

大舅一个人站在屋子前,显然在等我。他瞥了一眼跟在我后头的胡前进,显然没认出来。我估计他去溪边村时,是见过胡前进几面的,或许也曾被爸拽着去胡前进家里喝过酒。岁月变迁,白云苍狗,他哪能还都记得谁是谁。

我妈怎么样?

进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大舅说话时又瞥了胡前进一眼,看他跟在我后头就要进我妈的房间,手摆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放过去了。

妈闭着眼睛,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她鼻子里插着塑料软管,软管的另一头连在一个氧气包上,氧气包就搁在妈身上的被子上。床头柜上摆着监护仪,监护仪上伸出来数条皮管,皮管的另一头粘在妈的手腕处和伸入被子里。监护仪上的曲线还在有力波动,我略为心安。

二舅坐在床沿上,把我妈的一只手握在他的两手之间。阿富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姑娘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二舅向我招手,我也过去坐在床沿上。他悄声说,你妈现在清醒着,有没有找到你爸?他像想起了什么,盯着胡前进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点头的意思大概是与胡前进打招呼,他显然认出他了。

我回头看胡前进,生怕他会做出什么唐突之事。刚好看见阿富指着我,和那个姑娘说着什么。我不认识那姑娘,但肯定是护士。护士过来趴在我耳边说,出来我和你说几句话,我是社区卫生所的护士。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我跟着护士出了房间。

我妈怎么样?

我要求把你妈送医院,起码要送镇卫生院,他们都不听。

可能是我妈不要出去,她怕……

怕什么?

怕死在外头。我有点责怪她的不懂事了,语气加重了些。

我想走走不了,一直得待在这里,有需要时就用吸痰机给她吸痰,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血氧含量越来越低了,以此趋势下去,熬不过明天中午。这里怎么抢救?啥设备都没有。

你问过我妈的意见吗?刚刚我二舅说她还清醒着。

是,就是你妈的意见,说哪儿也不去,他们都听她的……但她很快又会陷入昏迷,不出意外的话。

我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说,或许我妈是打定主意顺其自然了。

气上不来,不完全是咳不出痰的因素,实在不行还可以插管,这里怎么插?

我说,我妈不要插管,这点我可以肯定。我想妈的脾性我还不了解嘛。

你们这家子啊……

好了,好了,我安慰说,大家都知你是为我妈好,辛苦一天了,回头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你这人!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刚要走,她又一把拽住我,说,如你妈需交代什么,我可以给她打一针肾上腺素,我药箱里带了。

我敷衍说,谢谢,我先进去看我妈。

我的脚步僵在了房间门口。眼下的情形我将终生难忘,似乎本应义愤填膺的被举报者跪倒在似乎本应羞愧难当的举报者床前。是,弥留之际的妈坐了起来,鼻子里依然插着输氧软管,大舅俯身托着她后背,她炯炯的目光落在跪在床前的那个人身上。是,胡前进跪倒在床前,二舅和阿富各自俯身象征性地挽着他的一只胳膊,他双膝着地,脑门不时磕在冷硬的地面上。他正在声泪俱下地述说着什么,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时不时地停下来喘息。妈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几颗浊泪珍珠一般点缀在眼角和颧骨。她抬起了一只胳膊,指着哭诉着的人,手指无力地摇摆。她微张着嘴,显然想要说什么话,但说不上来。披覆在她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她正在努力呼吸。

护士跷起脚跟,嘴巴凑近我耳朵说,来一针?

我想了想,说,来一针,妈也肯定还有话和我说。

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愿胡前进从此稍得慰藉和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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