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文泸小品文集腋

2024-06-20王文泸

青海湖 2024年6期

王文泸

玩尿泥、摆家家

每一代人以及每一类人,都曾有过大体相似的欢乐。当然也有共同的苦难。

在我们的童年,谁没有玩过尿泥、摆过家家?谁没有翻过土墙偷摘过他人树上的青杏子?谁没有和伙伴们在野地里把土块烧红,焐熟一窝焦疤洋芋?谁没有蹲在小溪边,看自己用马莲草做的水车在溪水里嘟噜噜旋转?

玩尿泥、摆家家(青海人叫摆家家私儿),今天的年轻人不懂。就是在野外玩耍时,尿泡尿把泥和好,想捏什么就捏什么。摆家家,用随手找来或制作的小物件摆放出家庭陈设或别的什么。

我们的童年并不寂寞。

昨天,受康辉旅游公司老总之邀,我去和他的员工们聊了聊有关读书写作的话题。说起我的年龄,我用一首打油诗作了自我介绍:

记得尿泥摆家家,

而今满头飞雪花。

阿芳问我年多少,

五十年前二十八。

说完,全场都笑了。

78岁的我,不太爱感叹岁月无情。我看岁月其实有情,它给了人们足够长的时间用来完成自我。再说,潮涨潮落,草青草黄,对谁都公平。

技 能

封控在家,买不到面条咋办?手擀!

小时候我家人口多,弟兄好几个,上面还有清一色三个姐姐。她们个个都是母亲的好帮手,厨房的事情不用我们管。

后来,姐姐们陆续出嫁了,母亲失去了左膀右臂。尚未成年的我们弟兄,不得不窘迫地上阵了。我十四五岁就学会了擀面。有时放学回来,一看父母还没收工,放下书包就洗手和面。

擀面算是一项技能。直到今天,只要我想擀,我照样可以把一案面擀得又薄又匀,圆如满月。而且,下到锅里不软烂,吃到嘴里有筋道。

擀饺子皮,我原先是双手擀。且笨,且慢,厚薄不匀。我在德令哈工作时,一位河南籍同事见了,手把手地教给我单手擀。我学会了,果真又快又匀。这项技能让我受益终生。如今,每当有人夸赞我饺子皮擀得好时,我就会想起这位同事。他和我同龄,去世已经多年了。

还有,穿上滑冰鞋之后终于不再摔倒,跨上自行车之后终于可以让扶持我的小伙伴撒手,这类技能就永远掌握了。

凡是技能,一经掌握,永不荒废。

曾听见有人说:“我多年不写东西,手生了,不会写了。”

听那意思,是写作技能退化了。我就想,怎么可能呢?人在,技就在。这跟手擀面、饺子皮、滑冰鞋、自行车之类技能是一个道理,一旦会了,还能忘记吗。

文字技术也是一样。比如,草蛇灰线,埋下伏笔:比如,荡得开去,收得拢来;比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比如,以简驭繁,以少胜多,等等,一经掌握,永远在身。时间耗不掉,别人偷不走。

所以,曾经写得很好的人如果感觉“手生了,不会写了”,倒不是因为他的文字技能退化,而是他没意识到,是他的感知能力下降了,观察思考跟不上了,或者是素材匮乏了,这才是真正原因。

一个不可解的自然现象

十几年前,为了写通讯《野性的回归》,我去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西北部的大山深处,采访牦牛改良基地。在那里看到了好几群由野牦牛和家养牦牛繁育的“杂交一代”和“杂交二代”牦牛。

又隔着防护栏,近距离地观察了那些散养着的野牦牛。它们全是雄性,用来做杂交父本。

其中一头正在山坡上觅食的家伙发现了陌生人,立刻竖起尾巴冲过来。鼻息声像超重低音,訇訇逼人,奔走的气势有如一辆轻型坦克碾压过来。尽管我知道防护栏足够结实安全,还是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等这个庞然大物平静下来之时,我的眼球被一种野性之美牢牢攫住,咋看也看不够了。这么硕大而健壮,又是这么匀称!既不像犀牛那样粗笨,也不像河马那样丑陋。全身肌肉紧凑结实,每一部分都被造物主安排得恰到好处。简直太完美了。

我和牦牛育种专家陆仲麟交谈。他的身份是中科院兰州畜牧所所长,研究牦牛改良有二十年了。他说,家养牦牛是人类从野牦牛驯化而来的,已经有四千多年。但后来情况变化了。你们经常去牧区的人,想必也看到了,家养牦牛退化得很明显。原因之一是近亲繁殖,造成野性基因一点点丧失。形体也不一致了,个头大的大、小的小。有的长着犄角,有的秃头。毛色也杂了,黑的,白的,黄的,花的,各色都有。关键是,家养牦牛的御寒能力、抗病能力都在下降。每次遭遇大雪灾,死亡不少。这说明它们的遗传基因早就不稳定了。而野牦牛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们搞杂交繁育的方向,就是要让家养牦牛的血液里增加一点原始野性,让它们重新强壮。

我说:“陆教授,我有个问题不明白。近亲繁殖有害,远亲繁殖有利,这是常人都知道的自然规律,无论动物和人类,都不可能突破。你说家养牦牛退化的原因之一是近亲繁殖,那野牦牛一直是在自己的家族里近亲繁殖,它们并没有退化,这是为什么?”

陆仲麟笑了。“这个,我们搞自然科学的也没找到答案。我只能给你说一句玩笑话:野牦牛近亲繁殖,但不退化,这是上帝为了保护这个物种,给予它的豁免权。不然咱们今天看不到这么强壮的野牦牛了。”

这是个玩笑话吗,还是真理?我不好判断。但我看到的事实是,所有野牦牛,都在显示着遗传基因的高度稳定。至少在形体上是如此:

一律大山样雄壮,一律是铁黑色体毛,一律有对称的犄角,一律是“麻嘴、灰眼圈”,一律脊背上有银色的脊线,一律腹下有整齐的裙毛。

一切可能突破这个“一律”的地方,好像都被神秘的手堵住了。

颠 盹

青海方言说的“颠盹”,疑是颠倒的讹音,就是颠三倒四、犯糊涂的意思,特指老人。但不像“老糊涂”那样损人,这就是青海方言的温厚之处,是古汉语留下的余绪。

新冠阳康后,我感觉有点颠盹了。

昨天因事去常牧乡周屯村。偶然看到村史教育展览馆门上的一副对联:

杵臼有情 屯耕往事时回梦

犁锄无语 开拓传奇犹在心

心里有一点不快。他们把对联换了。当初县上有朋友请我给周屯村史教育展览馆撰一副对联,我写了:

屯边青史一犁写

耕牧传奇半馆藏

但人家换了。显然不满意我写的,另请人写了。

身旁的村支书老徐说:“这是你写的,王老师。”

我说:“这不是我写的,不是。”

这么一说,老徐也有点恍惚。

不过客观地看,这副对联也还不错。立意、对仗和平仄都没毛病。难得难得。

我对自己说,不要以为离了你就找不到能撰对联的人!

这么一想,顿时也释然了。

从周屯回到老宅,有点累。看到春阳温煦,就在廊檐下支了躺椅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

小睡醒来,又想起这事。这是个什么人呢?水平跟我不相上下。有机会时得会会他。

忽然一拍大腿:这副对联的作者不就是我自己嘛!当初不是撰了两副嘛,托人交给村委会,让他们任选一副的嘛!

于是哑然失笑了。

老了,真的有点颠盹了。

两个时代的无声衔接(节选)

时代的巨大转折,并不总是轰轰烈烈地发生。悄无声息更像是岁月的秉性。当我们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乘坐的列车,离开那一处风景已经远了。

比如,手工业时代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不明确。当我们感觉生活方式有明显变化时,我们已经身处工业化时代了。

在这个星球上,还没有任何物种进化出如此完美的手(或者爪子):力量和技巧兼于一体而不抵牾。紧握成拳时,筋脉怒张,可以击打捶捣,断砖劈石;绽放开来时,巧妙组合,可以飞针走线,镌刻雕琢。

手工业时代,手的潜能得到了极大的开发。凭着27节骨头和与之配套的肌肉、筋腱,人类的手发展出足以让上帝赞叹的技能。

随着手工技术走向成熟,生活用具从最初的实用性逐渐升华,出现了实用性和观赏性兼而有之的产品,比如瓷器、铜器、刺绣、玉器、家具等。博物馆里那些巧夺天工的名贵玩意儿,机器是做不出来的。

手工活是对耐心的极大考验。那个时代慢节奏的生活也有利于培养耐心。俗话说,慢工出细活。“良匠贵工不贵速”。赶时间求进度是搞不出好玩意的。

手工业时代,绝大多数人赖以生存靠的就是双手。手的创造能力是生活环境逼出来的。那些看上去粗犷丑陋的手,往往掌握着惊人的技巧。

那个时代的人,如果不在官吏士商之列,也非耕地种田之人,也非巫医优伶之属,亦非从军吃粮之辈,那就一定是匠人。除此而外,就是游手好闲之人。游手好闲这个成语或许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而在现代工业化时代,“游手好闲”说明不了什么,一个人能不能创造价值,与手不一定有关系。

手工业时代,“匠人”这个称呼几乎涵盖一切“仰十指而食”的草民。除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四大匠人木匠、铁匠、石匠、泥瓦匠之外,还有银匠、鞋匠、皮匠、擀毡匠、箍桶匠、饦笼匠(制作蒸馒头的蒸笼)、碗儿匠(补锅钉碗)、油漆匠和画匠(为建筑物敷彩髹漆、描绘花草;给家用面柜、米柜、衣箱、屏风作装饰画的人。这类人一般都在重复传统图案,少有创新,故只能称之为画匠,而不是画家)。

此外,还有骟马匠、劁猪匠、影子匠(唱皮影戏者)。

“匠”的分类法不但成为一种职业标签,甚至延伸为一种人性标签。在青海,人们把具有某种品性特征的人,也调侃地纳入“匠人”之列。比如,把夸夸其谈的人称为“赞匠”;把不知珍惜、随意损坏的人称为“整匠”;把喜好挥霍、不爱节俭的人称为“散(读第四声)匠”;把性子很肉、行动磨叽的人称为“冉匠”;把喜欢拿大话吓唬人的称为“唬匠”;把做事敷衍马虎的人称为“乱(读第一声)匠”。

可见“匠”这个称呼影响之大。

手工业时代,人们活得辛苦。那些粗糙皴裂、骨节突出的手,一看就是匠人的手。2022年我回老家,一位当过铁匠的乡亲来串门。闲聊中说起匠人之苦,他问我:“你认为,在过去,铁匠和木匠谁的苦大?”

我说:“木匠苦大。别的不说,把整棵大树锯倒、解成板材,全靠双人四只手拉大锯。干这活能把人累死。”

他说:“拉大锯虽然苦大,但是实在拉不动了缓一口气还是成哩吧?铁匠呢?烧红的铁块往砧子上一放,抡起铁锤就得不停地打,停不成!我当学徒的时候,右胳膊肿了消、消了又肿。嗨,那个苦你不知道!”

铁匠木匠固然苦大,但百姓人家,谁的双手不辛苦?自由生育的年代,一个家庭,如果有五六个以上的孩子,单是做鞋,做母亲的十个指头就不够用。点灯熬油、见缝插针地做,还是赶不上孩子们对鞋的消耗。

无数母亲的眼睛就是油灯下做针线熬坏的;手指头就是纳鞋底纳得变形的。

进入工业化时代,母亲们告别了麻线、袼褙、锥子和顶针,双手解放了。除非忽然有了兴致,想重温一下自己的技艺。

如果要找一个小的角度,可以说,从城乡亿万双脚上穿的鞋忽然变成了机制鞋的那个时候起,手工业时代真正结束了。

鞋是个标志。

随着科技进步,各种电动工具逐渐剥夺了手指锻炼的机会,手指头与高难度动作迅速告别。依照“用进废退”的自然规律,手的功能渐渐退化。27节骨头以及相配套的筋腱显得有点多余。现代人白皙的手指除了在键盘上灵巧飞动,在生活中反而笨拙。许多女性的纤纤玉手捏不稳一枚缝衣针。捏住了,又纫不上线。衣服扣子掉了,竟然也能把人难住。居家过日子,有时不得不用刀子削个什么,或是用斧子砍个什么,同样也会让一个大男人费尽气力、把自家的手弄伤了仍不免失败。这要是被以前那些粗手大脚的匠人看见了,会嘲笑说:“看,手笨得跟脚一样!”

手真是笨得跟脚一样了。

但无论如何,工业产品代替手工业产品是伟大的进步。

没发表过的挽联

我有两副没发表过的挽联。一副是写熊宁的:

情暖高寒处,弟子盼归,何期雪域留遗爱。

花凋初绽时,乡关望断,料得长安已断魂。

15年前,也是3月。志愿在玉树儿童福利院做义工的西安女青年熊宁不幸遇车祸罹难。此事经媒体报道,引起强烈社会反响。我当时很想撰写一副挽联,苦于才力不济而作罢。后来虽然写了,总觉得没写到位,拿不出手。

但全青海也没有一副悼念熊宁的挽联。我觉得这是个缺憾。有点对不住熊宁。

又逢3月,我把这副挽联发出来,不管好不好,算是了了夙愿,也期待同仁诸君给予指点。

还有一副是写海子的:

情可悯,才可惜,自殒尤可痛。若论生前事业,原非李贺。

诗堪誉,志堪奇,魂绝亦堪招。而观死后盛名,竟胜方干。

这副挽联没发表的原因是与我先前发表过的一副观点不一致。前者说他像李贺,后者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有点自相矛盾。但这并不重要,毕竟它是挽联而不是评论。

对联是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之一。这在世界其它语种中是没有的。由于汉语特殊的文字结构,很容易形成对偶和排比,这是产生对联的语言基础。汉语的典雅、凝练、节奏感和音乐感,在对联中尽臻其妙。

古人有些挽联写得真好!寥寥数语,胜过洋洋千言。

一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还能见到令人叹赏的挽联。

遗憾我们这一代人自小缺少汉语精华的滋养,根基太浅。每每需要作对联的时候,常常望着天花板翻白眼,自感无能。

对联创作走向衰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汉语的整体运用水平在下降。虽然还没有理由认为肤浅化、口水化、粗糙化和粗鄙化是汉语发展的主要趋势,但这种现象触目皆是,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现实。

诚如韩少功所言:精美的汉语正在离我们远去。

(注:方干,唐代诗人,生前寂寂,死后闻名。)

三月过半

三月过半,贵德黄河两岸还没返绿,但风软软的,柳枝柔柔的,泥土潮潮的,草木气息冲得人心动。

一切迹象提醒人们,上坟的日子快到了。

庄稼人们互相打听:谁家有宪书(历书)哩?看看今年田社是哪一天。

奶奶拿出几张毛票,打发我们弟兄上街,买回来两沓锡箔。一沓金箔,一沓银箔。然后在廊檐下的板床上坐定,开始叠元宝,金元宝,银元宝。我也跟着学,但总是叠不好。

田社这天,我们早早起来,跟着大人们忙碌。父亲用刀子把砍来的柳树枝削成上坟要用的烧火棍。母亲在厨房里整顿祭品。

母亲端出来一碟煮好的鸡蛋,让我拿到房子里去剥,每个鸡蛋分成四牙,再装盘。

母亲用一根细棉线给我示范:一头用牙齿咬住,一头用手拽紧,把鸡蛋勒成四牙。我很快学会了。

我勒着鸡蛋,咽着口水。终于没忍住,拿起一牙吃了。

香啊,香!我一年到头吃不到一个鸡蛋,鸡蛋的味道都快忘记了。

恰在这时,母亲进来看见,她惊慌地说:“老天吆!这是祭品,敬先人的,先人们还没动哩,你看你!”

我尴尬了,鼓起勇气问母亲:“先人们看见他的孙子偷吃了一牙鸡蛋,不会见怪吧?”

母亲愣了一下,随后佯装气恼地说:“哼,老先人们高兴着笑哩!”

上坟对孩子们来说,是渴盼已久的春游。

会同本族几家叔伯,一大群人,带着各色祭品、铁锨背篼,背着炕桌,浩浩荡荡出了村。

培土,燃香,献祭,烧纸,磕头,抛撒。仪式结束,大人们支好桌子开始猜拳喝酒,我们两手攥满了红枣和蕨麻,边吃,边在祖先们的坟堆之间窜来跑去。

一片坟堆,朴素而安静。哪个是祖父祖母的、哪个是曾祖曾祖母的,我们不在乎。反正都是死人。

冷不防有个念头像一根刺,扎痛了我: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在坟堆之下!

天哪!

我的嘴巴停止了咀嚼。沮丧极了。

我惊骇地扭头看了看酒桌旁边前仰后合的大人们,仿佛他们明天就会变成新坟堆。

然后是……我们。

天哪!

我以童年人不应该有的沉重深深叹了口气。

三月的暖阳抚摸着脸颊,像是在安慰我。早着哩,早着哩,早着尺码没有的事!

风是软的,地是酥的,天是蓝的,枣是甜的。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了那个不好的念头。

太阳斜了,人们醉了,回到村口时,我早已忘记了那根刺。

然而那根刺毕竟还在。它从此牢牢嵌进灵魂深处,每当我跪在祖坟前时,它会突然刺痛神经:一定会有那一天!

似水流年来不及回味就过去了。从黑发如漆到满头飞雪,短暂得难以相信。亲人一个一个从身边消失,成为新的坟堆。我见惯了死亡。在一次次的悲痛中,我的心有了韧性。

年过古稀,每回上坟,就离最后的归宿又近了一步。然而我的自信也增了一分!我不再畏惧,我变得“皮实”多了。

去年腊月,新冠中招,我一度水米不进,偃卧床榻,病骨支离,行将不起。医院呢,那是一床难求。

形势对我严峻了。

但我并没有慌乱。我打起精神,和老伴讨论“万一”之后,如何处理这把老骨头的问题。说这些事情时,我奇怪自己就像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平静。我每天都在补充一些细节。老伴听着听着,禁不住骇然,她不敢再听,不想再讨论这种事情了。

我说,怕啥哩?怕啥哩?放松点吧。人生就是一场修炼。要是修不出这么一点定力,这一大把年纪就算白活了。

那根刺还在。它早已被我驯化,被我忽略,不再对我构成威胁。我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

又是三月过半,风软软的,柳枝柔柔的,泥土潮潮的,草木气息冲得人心动。拾掇好旧竹篮,抖擞起老精神,老夫上坟去也!

秋天的前奏和寂寞的村庄

盛夏还没谢幕,秋之前奏已从天边启程。它老谋深算地、不动声色地踱步而至,接管了田野、村舍,接管了枝头尚还青涩的果实。

但村庄好像无所谓。它除了寂寞,还是寂寞。如果不是鸟雀在深树中鸣噪和渠水哗哗流淌,村庄安静得像舞台布景。

我在巷道里闲转许久,也没遇到一个人。

忽然想起清代人的两句诗:

“五尺短墙低有月,一村流水寂无人。”

这样的句子大受诗人袁枚欣赏,认为这才是诗的意境。但他又说,也有朋友调侃:“这像小偷写的诗。”

哈哈,有点像!短墙低、流水响、村巷深、人迹无,不就是行窃良机吗?

同样的环境,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景象。比如1987年的小城德令哈,在快乐人的眼里,是市井繁华,生机勃勃,充满改革开放气息。而在落魄又失恋的海子眼里,竟然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话又说回来,小偷如能写出“五尺短墙低有月,一村流水寂无人”,那必定是个可爱的雅偷了。不妨开门纳之,温语慰之,酒食待之,薄礼赠之,笑颜送之。

如果谈得投机,不妨划上两拳。

专家满天飞

网上热播聊斋故事《狼与狈》白话文译本。配了工笔背景图,由功力深厚的名家朗诵,很是受听。但我纳闷:蒲松龄没有这个作品啊。于是把疑问提到百度里去搜。很快有个平台接洽,缴了咨询费之后,就有个专家解答我的疑问。他十分肯定地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这个篇目。

我说,上世纪70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聊斋志异》全集,共十二卷,我全看过。而且看过不止三遍,绝对没有《狼与狈》。

专家说法又变了,说蒲松龄的《搜神记》和《太平广记》里有。我说这两部书的作者都不是蒲松龄。前者是干宝,后面是李昉等多人。跟蒲松龄毫不相干。

专家说,哦,那就是其他人补写的《聊斋志异》。

我说,这更是没影儿的事情。《聊斋志异》问世三百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补写过。如果有,是谁?

专家说,哦,那就是搞错了。

我本来想说,搞错了也不要紧,搞错的事情经常有。但你们不要拿错误的东西去蒙人好不好。但我不想让专家太难堪。就结束了这次讨论。

到现在我也没弄清《狼与狈》是从哪里出来的。

望多知同仁,有以告我。

理 论

没有理论当然不行。没有理论,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永远摆脱不了肤浅、片面和零碎的状态。

但理论并不都是有用的。我不清楚在当今社会,究竟有多少从事理论研究的人,耗费宝贵的时间和金钱(当然这个钱是公家出的),在迷宫样的理论殿堂里兜圈子,用复杂的概念编织出一套一套深奥的理论,把它们兜售出去,或者仅仅用它们来评奖。然后任其长眠在文件夹里。

某年,我在某名校的新闻研修班学习,听教授们讲新闻传播理论。一次次为他们的专业知识所折服。好像一下子懂得了过去多少年都没懂得的道理。

但是等学习结束,我又发现,这些理论对新闻采写几乎没啥用处。就是把它学通透了,也未必能写出好新闻。

记得有个教授讲,我们所采写的新闻,严格地说并不是新闻。因为无论报纸、电视、广播或网络,从采写素材开始,到制作、传播出去,总是有时间差,所以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新闻了,即使是现场直播,经过信号传递过程,到受众眼里或耳朵里,也是有时间差的,所以只能说是准新闻。

我坐在课堂里,做出很恭敬的样子,聆听着。心里暗想:这不是废话吗?这些所谓的理论有啥意义呢?

也许我的看法只是一孔之见,不能以点带面。然而尝一脔乃知全鼎,在汗牛充栋般的理论成果中,有用的货色到底有多少,庶几可猜想矣。

一切皆非偶然

去年初夏,有位藏族老朋友来家看望我。闲聊中他谈到青海藏医院院长、著名藏医尼玛去世了,感叹了一番他的医德医术。又问我,媒体过去有没有关于尼玛的事迹报道,他想给藏医院提个建议,收集整理尼玛的资料,把这位大医的风范传承下去。

我忽然想起,上世纪80年代,《青海日报》刊发过一篇杨志军的报告文学《尼玛大夫的一天》,但记不起具体时间。于是给在青岛的杨志军发了短信。他很快回复说,这篇通讯是他和辛存文老师一起采访的,刊发时间他也记不准了,大约就在1982、1983、1984这几年。

我告诉这位藏族朋友,如果一定想找这篇东西,可以到省图书馆去,把那三年的《青海日报》全部借出来,拿出点“耐坐冷板凳”的精神,一页一页地翻看。如果没有,再查后两年的。还叮咛他,别忘了备上面包和矿泉水。

朋友大喜,走了。他也真能下功夫,几天后发来信息,果然找到了,并拍了照片给我。

一张省报,人物通讯多如繁星。我之所以独独难忘40年前的这篇通讯,是因为它的写法有点特别。通篇不见一句赞美之词,更无豪言壮语。只是不动声色地记录了每天都在重复的细节:黎明起床,捅开煤炉,为那些挤挤匝匝睡在床上或地铺上的患者烧好奶茶、馏好馒头,叫醒他们吃饭诊脉,然后到医院上班,接诊排队等候的患者。直到拖着疲惫的脚步下班回家。感人的场景历历在目,而作者的态度有意隐去,笔法相当冷静。

在不动声色的细节描写中,一位心怀大爱的医者形象跃然纸上。

真如鲁迅所言:“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无一褒词,而光华夺目。”

我当时感叹,杨志军虽然年轻,深得白描手法之妙。

他在这个时期采写的《石门春秋》《大湖断裂》等报告文学,同样保持了不事张扬、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文字呢,又是极干净,“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词”。

我从那时就感觉到,小杨表面不露山水,胸中大有丘壑。

孤愤之书

演艺界许多明星专业素养很好,文化素养却很差。比如那英。她说“刀郎的歌不具备审美观点”。

这是一句狗屁不通的评语。歌曲怎么会有审美观点?又不是艺术评论。

那英想说的意思大概是,“刀郎的歌缺少艺术感染力”。她想装得更专业一点,却又说不到点子上,就有了那句狗屁不通的评语。

刀郎怎么样?肯定比那英强。起码他读过《聊斋》,并且还读懂了。并且从罗刹国以丑为美的主流意识联想到现实中的某种坏风气,灵感顿生,就以这个玄怪的故事为素材,写了同名歌曲,宣泄郁积已久的一口恶气。

这个创意不错。但刀郎的文化素养同样限制了他。

想把胸中块垒转化为艺术表达,歌词不但要婉转含蓄,还得俗中见雅、朗朗上口。这对刀郎来说显然有些困难。《罗刹海市》虽然旋律流畅,歌词却是疙疙瘩瘩、生涩拗口,也接近于狗屁不通。这暴露了他的软肋。

但广大听众并没有过多挑剔这些毛病。毕竟,一个被恶势力逼出圈子外的优秀民间歌手是值得同情的。又因为强势者横行无阻的现象比比皆是,远远超出了演艺界,刀郎的歌碰触到了普通人心头的不平之气,引起广泛共鸣,也在情理之中。

蒲松龄终生怀才不遇,形容自己如“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转而借用花魅狐妖来释放他的郁结。他直言自己的书是“孤愤之书”。

刀郎当然不能和蒲松龄相提并论。但歌曲所表达的情绪与蒲氏有点相似。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孤愤。

美 丑

自然物本身无所谓美丑。美不美,全由人类和它的关系所决定。

茶卡盐湖的开采史有好几百年。在采盐机出现之前,都是靠人工采挖。对于盐工来说,盐湖如同炼狱。手脚皮肤长期被盐水浸蚀,不断脱皮、结痂,再脱皮。

茶卡还是有名的风口,无日不风。风很凌厉,盐工们眼睛大多不好。他们恨死了这个残酷的自然环境,哪有兴趣去欣赏这里的湖光云影?

很多年后,城市人发现这个地方好玩,纷纷涌来。现代摄影技术把面目冷漠的盐湖修饰成了天堂般的美景。

网络时代,想让哪个地方红起来,哪里就能红起来。

拉脊山也是一样。

拉脊山顶的红山嘴,曾经是脚户哥们一想起来就发怵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烟瘴大”。

烟瘴就是缺氧反应。过去人们不懂缺氧这个概念。赶着驮货物的牲口一步步爬坡,快到红山嘴,人爬不动了,牲口也爬不动了,就说是“烟瘴打哈了”。

牲口耷拉着脑袋,只顾张圆了鼻孔喘气,任你喝叱鞭打,它就是泥塑一样不动。遇到这种情况,能把脚户哥急哭。“我给你下个话,老先人!再不走,今晚夕我俩都得冻死!”没法子了,点起旱烟锅,蹲在骡马面前,自己抽一大口,缓缓地往牲口鼻孔喷去,据说,这样呛一呛,有时候还能让牲口缓过劲来。

为了挣点脚钱,脚户哥们不得不强忍“烟瘴”,一次次闯过拉脊山口。他们恨死了这个残酷的自然屏障,哪有兴趣欣赏什么日出日落?

很多年后,城市人发现这里好玩,纷纷涌来看日出。现代摄影技术把冷峻逼人的拉脊山修饰成了天堂般的美景。

所以说,一切自然物本身无所谓美或不美,全由人类和它的关系决定。

再进一步说,是人的经济状况决定了他是自然界的受虐者还是欣赏者。

“停”是什么意思

“洞房昨夜停红烛”这个诗句中的“停”是什么意思,早年间一直没明白。后来有机会请教朱世奎先生,他给了准确的解释:“停”在这里是对称的意思,就是说洞房里的一对红烛放置的位置恰当、对称。

朱先生举例说,青海方言中仍然沿用着古汉语中这个“停”字的用法。比如张三对李四说:“我俩把这点活儿包下来干完,得了工钱我俩停分。”就是对半分的意思。比如母亲对孩子说:“把这一把花生拿去,跟你哥哥分上。停停儿分!”也是公平、均匀的意思。

“市”,是个动词

宋诗《蚕妇》曾经是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一章。这诗很好理解,尤其是首句“昨日入城市”。老师给我们讲,这句不用我解释你们都明白,就是昨天进城去了。

老师的话我们当然深信不疑。后来,当我对古诗词有了一定阅读量之后,总觉得在宝贵的五言空间中用两个同义词“城”和“市”表达同一个意思,有点浪费了。

后来有幸认识了林锡纯先生。在一次闲聊中又说起这个话题。林先生说,“入城市”的“市”在这里不是名词,是个动词,指的是去城里出售蚕丝。再说,“城市”这个词的出现是宋代以后的事。宋诗中当然也不会有这个词。

这下茅塞顿开了。

可见做个合格的语文老师多么不容易。

林锡纯曾在西宁一中任教多年。他的课想必教得好极了。

良工本色不谢花

应贵德岳氏请求,根据他家特点,量身打造了一副中堂和对联:

贵德地辟,实乃沃土。明季以降,自中原播迁者渐蕃。久之,客家渐众而土著寡矣。

岳氏一脉,清同治间徙自循化,卜居河东,迄今已繁衍五代,宗祧数百,荦然大户焉。然则禹甸多难,自古或因苛政,或因弊制,庶民恒多窘迫。黾勉之家,犹虑温饱;处世不慎,必患殃咎。岳氏根基历艰难而终不隳者,无它,唯勤、唯技、唯谨可赖。先祖不惮劬劳,仰十指以自给。稼穑之外,勤习镌刻垩漆、敷彩绘画之技,遐迩奔波,不避寒暑,渐至小阜。岳公讳琮者,一方画师,名闻邑中。又数辈以来皆诚朴谦谨,友睦邻里;内无阋墙,外无仇雠。乡党皆称其贤也。

噫,石性虽坚,凿锤可摧也;水性至柔,万物皆亲也。欲门庭之绵延恒昌者,堪以岳氏为鉴。

君子家风常青树;

良工本色不谢花。

谈 客(一)

有年秋季,我回老家小住。一天,细雨如丝。我看了半天书,眼睛累了,想活动一下腰腿,于是起身到烧柴房里找出斧头和锯子,又在一大堆碎木料里寻找合适的材料,打算动手做一个支箱子的架子。

翻腾了好半天,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却捡到了一个意外。我的脚不小心陷进了墙角落里一堆陈年烂草,被一个圆柱形的硬物硌了一下。扒拉开来一看,是个黑糊糊的瓶子。拿到院子里,用力吹去上面的灰土,却原来是个黑粗瓷的酒瓶。细看,褪了色的商标还在,上有四个字依稀可辨:春台烧坊。

春台烧坊。好名字!这是哪个年代的物件呢?

再看瓶口,泥封竟然完好。使劲掰了一下,哪里掰得动!泥土似乎已经石化了。

把瓶子贴近耳朵摇了摇,居然还有点响动!哈哈。

迫不及待地找来工具。先用手钳子一点一点咬掉瓶口的泥封,再用螺丝刀把木头塞子撬出来。

立刻,我被扑鼻而来的酒香吓了一跳。这么冲!

找来小酒杯,小心地往里面斟。当瓶子倾斜到大角度时,有一线黏稠的汁液缓缓流出,晶莹,透亮,金黄。略像胡麻油。

我斟满一杯,端到院子里,喊一声:“列祖列宗得享!”用力把酒撒向空中。

然后仰起头,把杯子里的余沥滴到舌面上。

初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弥漫开来,微辣,微涩,随后却是厚厚的甘醇。随着酒劲深入舌蕾,一种火辣辣的奇香冲击着口腔,就连鼻孔里呼出去的气息,都带了点嚣张的酒香。

小雨还在淅沥沥地下。花草们在雨丝中沉浸着。

这时候就盼望着家里来个人。

来一个值得和我共享这宝贝的人,但不是酒鬼。

可巧,果然就来了个人。是个很实诚的乡亲。胳膊底下挟着两个锅盖大的向日葵。

“下雨天好喧板!”他微笑着说。

我把这瓶酒拿给他看。他用双手虔诚地捧着,端详了半天,“春台烧坊!这个我听说过,是早前里贵德的一个烧坊。出烧酒。这一定是你父亲当年遗忘掉的,倒成了我俩今天的口福!”

我在廊檐下放了张小桌子,拿来两个酒杯,二人掐着新鲜的向日葵籽吃,品尝那差点被岁月埋没的精华。

“有力气,这个酒有力气!”乡亲咂巴着嘴说。

我抿了一小口。一股热情的力量顺着咽喉和食道流进胃囊,把从未有过的感官愉悦给唤醒了。一杯未尽,我已经有了微醺的感觉。

我们看着天空中涌动的云层,慢慢地抿着,说话很少。

那段时间电视剧《三国演义》正在热播。这位乡亲说:“我对那里头打打杀杀的场面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有那首片头曲。我老是在想,英雄创造了历史,但评价历史的是哪些人呢?是打鱼的,砍柴的。想一想也真有意思。轰轰烈烈干大事的人,跟辛辛苦苦打鱼砍柴的人,最终有啥区别!你说对不对啊?”

“对啊,好话,好话!我俩今天就是白发渔樵。”我举杯和他相碰。

我们慢慢地抿着。很少说话。沉默的时候,看着月季的叶子被雨滴打得一颤一颤的,就有些心动。为什么会心动,却又说不清。

偶尔说起生活中的烦难,这位乡亲叹口气,就说:“唉,咋大的麦子啊磨眼里下哩。活人哩呗,就这么个活法呀。”

酒也没喝多少。每人只喝了三五杯,瓶子就控干净了。但觉得彼此已经沉醉。

话也没说多少。但说出来的话,都走到对方心里头了。

谈 客(二)

有年夏天,也是一个阴雨天。在西宁家中,我在电脑上敲出一个题目后,想了好一会儿,不得头绪,就关了机。

正无所事事,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寒暄过后,问我,这会儿方不方便?他想来我家聊会儿天。

我表示欢迎。就把家庭住址和定位发给了他。

几年不见,他明显发福了,但也不太见老。

落座后我问他,能喝几杯吗?我让老伴拾掇点下酒菜。

“不不不!”他连连摇手,“我早戒酒了。今天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说着,动手打开带来的礼品盒,取出一个好看的景泰蓝瓶子。

“我刚从杭州回来。这是新采的一级明前龙井,一瓶还不到二两。你老人家一定要尝尝。现在就泡上。”

虽然我平时不太喝茶,但我知道明前茶就是清明前采摘的茶,最新鲜。为了不辜负明前龙井,我让老伴下楼买来一桶农夫山泉烧上。

沏好茶,摆了几碟干果,就开聊。

很快就发现,原本就健谈的他,经过几年的历练,更是话语滔滔,文不加点,不给人插话的余隙。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他谈的内容不仅枯燥,而且飘忽不定,随意跳跃,我的思路迎上去,他的话题又换了。

他先说起退休后在一家城建公司当项目经理的经历。

“……拆迁,嗨,说不成。跟政府协议签得好好的,跟村民第一次谈还可以,第二次就变卦了。他们提出土地增值问题,纠缠不休。背后有高人……第三次,村支书也改选了。叫周、周什么。提出来十几条附加条件。好家伙,这谁能接受得了!你听听——”他打开手机,寻找那些条件。

我赶紧制止,“别找了。你又不是给我汇报工作。”

“……老大小时候你见过的。数学也一般般,但是奥数比赛,每次都能拿上奖,你说怪不怪。三十五了,还没对象。着不着急?加拿大那个公司在浙江,他在设计部工作。原先搞概念设计。后来又跟一个老外学施工设计。那家伙爱喝酒。我们吃过两次饭。阳澄湖大闸蟹说是真的,谁知道真不真?每年才生产多少。他叫啥来?斯蒂文?不对,迈克尔?也不对,你看我这脑子!”他用右手连连敲着太阳穴。

我就劝他,“别敲别敲,保护好你的大脑!”

忽然又来了一句:“王老师你对西藏的神秘文化有什么看法?”

我正要谈点看法,谁知他又抛开了西藏:

“王老师,你猜我在三亚遇到了谁?你过去很熟悉的。”

聊天聊成这个样子,我才明白,他的所谓聊,只是想信马由缰地自说自话,并不是想交流;而他问到西藏神秘文化,只不过是大脑中海马体储存的信息偶尔一闪,并不是真想听我的看法。

他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着,偶尔,也触及到一个有点意思的话题了,谁知不旋踵而又弃之。

“……老廖那家伙能喝。不过喝归喝,他当工程总监可不含糊。我经常听到他提醒工程师,注意那个什么定律,墨……墨什么。”

我说:“那叫墨菲定律。”

“是啥意思呢?”

我说:“它本意是指工业生产中,任何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一定会出问题。”

“哦,原来是这么个吗?”

“其实很简单。老百姓不是也常说,毛线从细处儿断哩吗?就这个意思。所以也可以说是毛线定律。”

假如能抓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还可以引申出“事物的恶作剧规律”,联系到一些生活现象,聊出许多趣味来。

但他并不想在任何话题上稍作停留,旋又转移到三亚。开始聊从三亚到苏杭一路上的见闻。节奏之密集,不容人插进片言只语;内容之乏味,也难以让人生出一丁点兴趣。

我尽量保持着一种倾听的姿势,其实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我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回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每次想起都让我忍俊不禁。这会儿正好重温一下。

他看见我在微笑,以为是他的讲述感染了我,于是更来劲了。

整整半天,他说了几大箩筐话,又好像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