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可入虾
2024-06-20申功晶
申功晶
毫不夸张地说,苏州人是吃河虾长大的,苏州人对河虾的烹饪手法也是别具一格,独步天下。
世界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曾说:“看不厌的苏州美景,吃不厌的苏州虾。”可见,在贝老心目中,苏州的虾和苏州美景是不分轩轾的。早在两千多年前,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中介绍苏州的地理风貌有“三江五湖之利”,江湖纵横、河港众多给予鱼虾生长得天独厚的天然环境。在《洞庭东山物产考》一书中记载:“虾外壳内肉,自头至尾七节八足,二大六小,能钳物,喜聚水草上,食水草小虫……”,除了常见的青壳虾,更有罕见珍贵的白虾。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笋为蔬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在苏帮菜系中,虾菜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C位。毫不夸张地说,苏州人是吃河虾长大的,苏州人对河虾的烹饪手法也是别具一格,独步天下。比如,大虾用来烧油爆虾、白灼虾、香糟虾、酱油虾,中虾“出虾仁”,做炒虾仁、虾仁面,小虾则炒虾酱、晒干做虾干,或去壳做成虾米,虾籽拆出做酱油,虾脑取出来做汤。总之,从头至尾,物尽其用。把虾肉剁成末,亦可做成虾球、虾圆、虾饼、虾糕,可谓万物皆可入虾。民间素有“吃虾补脑”的说法,苏州是出了名的“状元之乡”,想来,也有虾的一部分功劳。
每年的4—7月,正值江南虾汛。记得我小时候,母亲几乎天天提篮子去菜场购虾。此时的雄虾膘肥体壮,雌虾抱满虾籽、虾脑结实。用筷子夹起一只整虾,连头带尾送入嘴里,抿起嘴唇有滋有味地吮吸起其中的凝脂膏脑,而后吐出一只几乎完整无损的虾壳,细瞧之下,虾头上两个眼珠暴突,一副“音容犹在”的架势。母亲得意地说:看,吃完一只,还有一只!在苏州人看来,吃虾倒吃成了一桩艺术。
四色虾肴
生长在太湖边、江河畔的苏州人天生是烹饪河鲜的高手。虾菜入肴成为一道道美馔。记得有一年暑假,约了友人荡舟荷花丛消夏,时值正午,船家开局布置了四色开胃前菜:油爆虾、盐水虾、糟虾、炝虾,妥妥的清一色虾肴。
古龙小说《七种武器·碧玉刀》中有一段:”她解开的第一包:是虾!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这一定是太和楼的油爆虾。”做油爆虾当选个头大的青壳虾,剪去须钳,下锅用旺火菜籽油炸透,加酒、葱、姜、食盐、酱油、重糖,爆汁成形后装盘,虾香裹着油香隔屋都能闻到,虾壳红艳松脆,入口即脱落,虾肉软糯鲜嫩,咸鲜中略带酸甜,有虾的肥感却无腻感。因虾经油爆后,表面油光透亮,故又称作“光明虾炙”,这是一道江南传统的佐酒好菜。
新鲜的食材,用简单的烹饪手法即可烘托其最本真原始的味道。盐水虾就是最简单、省心的家常做法。用清水煮开,加少许食盐、生姜、小葱,活虾直接入水,一沸便可起锅,吃的就是河虾的鲜嫩和清甜,也只有鲜活河虾方经得起如此这般考验。
“苏州人讲究不时不食,一只苏式老法头‘糟钵头里,从糟鸡糟鹅糟虾到糟毛豆荤素齐全,就是苏州人的夏令美食。”可以这么说,在苏州,无糟不成夏。美食家陆文夫曾说过,“糟货之味比酒更醇厚,比酱更清淡”。不管是什么食物,成为糟货以后都会变得格外撩人。《红楼梦》第八回中,贾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鹅掌尚如此味美,何况鲜虾乎!河虾煮熟后捞出,在煮虾的原汤内加食盐、花椒、白糖,待冷却后加入糟卤,再将虾回放卤汤浸泡2至3小时,取出即可。糟虾多为下酒佐物,食之虾肉Q弹,糟香四溢。
炝虾也叫醉虾,是汪曾祺生平最爱的食物之一。他的《四方食事》中自述:前几年回乡,家乡人知道我爱吃炝虾,于是餐餐有炝虾。将太湖白虾洗干净,剪去须,投入糖、醋、葱、姜调好的白酒中拌匀,用碗盖好,稍过片刻,揭盖以箸夹取送到嘴边,上下牙轻轻一嗑,去壳吮肉,虾肉略带酒腥,劲道生脆得很,吃完一个忍不住再夹一个。
碧螺虾仁、番茄碗虾仁
网上看到一句话:“一个爱你的人,一定不会让你亲手剥虾。”诚然,徒手剥虾壳,汤汁会沾满双手。若嫌剥虾壳麻烦,可以尝尝手剥虾仁,即将一只鲜活虾掐头去尾,挤出整条虾仁,这是一宗费工夫费精力的纯手工活,本地人唤作“出虾仁”。鲜虾“活出”的虾仁,粒粒饱满,鲜洁弹牙。《天龙八部》中,见多识广的大理王子段誉第一次来到姑苏“燕子坞”,阿朱、阿碧精心布置一桌本帮佳肴“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招待贵客,段王子“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清熘虾仁是一道苏帮名菜,将鲜虾仁放盐上浆、下油煸炒,起锅个个晶莹剔透,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在视觉上亦呈现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却不失清雅风骨的苏式格调。
苏州人请客吃饭,头一道热菜上的便是清熘虾仁,皆因虾仁与苏州话中的“欢迎”谐音。这是老上海来苏州下馆子必点的一道菜,只因偌大一个上海也吃不到正宗的苏式虾仁。虾仁不在大,大了不好吃,老飨吃虾仁,专挑小个,“浓缩是精华”,另备好一小碟醋蘸着吃。陆文夫吃虾仁时,用匙舀几粒,说道,“尝尝味道”,而后斯斯文文开吃。可见,美食家眼里的吃虾仁和《红楼梦》中妙玉的吃茶论“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有异曲同工之妙。上海籍画家陈逸飞亦是一名资深“虾仁控”,他盛赞苏州虾仁“是我最爱,清淡中带有甜味、软糯中带有鲜味,真是不同凡响”。
虾仁入肴,可盐可甜,茭白、豆腐与之搭配成茭白虾仁、虾仁豆腐,立马“身价倍增”;与蹄筋、蟹粉配成虾仁蹄筋、蟹粉虾仁,更是“强强联手”。
苏帮菜中有一道时令名肴“碧螺虾仁”,即用“天下第一茗茶”碧螺春与新鲜河虾仁一起烹调而成。新摘的碧螺春茶芽与现剥的河虾仁翻炒,茶乃山之精华,虾系水中尤物,两者妙而凝合,去腥提鲜。吃在口中,但觉虾中裹着茶的清香,茶中又带着虾的鲜甜。
陆文夫不愧美食界一代宗师,别出心裁自创了一道番茄碗虾仁,在他的小说《美食家》中有这么一段:“朱自冶故作镇静,把一只只的西红柿分进各人的碟子里,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叫一声‘开!立即揭去西红柿的上盖:清炒虾仁都装在番茄里!人们兴趣盎然,纷纷揭盖。朱自冶介绍了:‘一般的炒虾仁大家常吃,没啥稀奇。近年来也有用番茄酱炒虾仁的,但那味道太浓,有西菜味。如今把虾仁装在番茄里面,不仅是好看,请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连碗都吃下去。”
虾仁剁碎可做成虾饼、虾球、虾松,一如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一书中提到“水晶虾饼”,用白虾肉加猪板油“放在一起剁碎,不要碎成泥,加上一点点芡粉,葱汁姜汁,捏成圆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圆饼状,下油锅炸”,成品的水晶虾饼“白如凝脂,温如软玉,入口松而脆”。
清风三虾、六虾面
江南梅雨季,正值河虾抱籽。雌虾满腹黑褐虾籽,虾脑亦结实肥硕,呈诱人的橘红色。掐下虾头,取出虾脑焯熟、剥出虾肉、刷下虾籽,三者一起入锅,加绍酒、葱末文火翻炒,在装盘前,盘底垫一片新鲜荷叶,脆嫩弹牙的虾仁裹着醇厚的虾脑和鲜咸的虾籽,一碗看起来清爽应景,吃起来“鲜掉眉毛”的夏令至品“清风三虾”便应季而生了。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曾隆重推出苏州三虾面,也就是将“清风三虾”当作浇头倒在面上,均匀搅拌,让根根面条上都裹上虾籽,Q弹的虾仁搭配着面条的劲道,虾籽如一颗颗小炸弹在唇齿间轻轻柔柔爆裂。
有人说,做三虾面太折腾,可比起它的升级版六虾面,就算小巫见大巫了。这碗销声匿迹了几十年的六虾面,我跑遍整个苏城各大小面馆都没有找到。好在父亲小时候,看过家里厨子做给祖父吃过,于是凭着记忆“照葫芦画瓢”,亲手给我做了一碗。先刷下虾籽,淘洗干净,文火翻炒至沙状;再“出虾仁”,用食盐、蛋清上浆;然后剥虾头,取出虾脑;将剩下的虾壳回锅,煸出虾油;盛出虾油之后,再往锅里加清水,放适量盐,慢火一小时,炖一锅虾汤;捞出虾壳,用小火翻炒,磨成虾粉。最后,捞起煮好的面条装盘,加两勺虾汤,再盖上“三虾”浇头,即炒好的虾仁、虾籽、虾脑,淋一勺虾油,最后,盖一层虾粉,就算大功告成。一碗六虾面,将苏州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品质发挥到极致。试想一下,整碗面浓缩了虾的所有精华,鲜之所至,所向披靡。
虾籽酱油、虾籽鲞鱼
河虾本是至鲜之物,倘若仅用于炒虾仁、做三虾面,还不足以发挥其浓鲜劲味,袁枚在《随园食单》所述“买虾子数斤,同秋油入锅熬之”,指的是拆除虾籽做酱油。用此鲜美绝伦的虾籽酱油,拌入凉菜、凉面,提鲜、开胃,最适合食欲匮减的江南盛夏。虾籽酱油的外观与普通酱油无异,打开一看,深橘红的虾籽粘在瓶口微微泛光。这种作料的鲜,是虾籽的鲜甜与酱油的鲜咸相结合。我小时候,经常看大院里上了年纪的主妇亲手熬制虾籽酱油。夏季,正值雌虾抱籽,此时的河虾,虾籽鲜美得细腻。买回来活蹦乱跳的抱籽河虾,用毛刷将虾籽一粒粒刷下,一遍遍淘洗,单这项工作至少花去大半天工夫。将虾籽沥干备用,在锅里加上好的酱油煮沸,撇去浮沫,倒入虾籽,再放白酒、冰糖、姜丝等佐料文火慢熬,人也要一刻不离在灶边观察火候、不时翻搅一下虾籽,直至虾籽全部漂在酱油表层,方才算大功告成。此时,整条巷子里飘浮着丝丝缕缕的鲜甜味,谁家又在熬虾籽酱油,瞒都瞒不住左邻右舍。
苏州人钟情虾籽酱油,一如四川人嗜好豆瓣酱,大家小户都常备。早上喝粥,一根刚出锅的油条蘸点虾籽酱油,表皮酥软下来,咬上一口,裹着一粒粒炸裂出浆的虾籽的普通油条瞬间多了几分高奢感。白斩鸡、白煮肉、白切肚丝等凉菜,蘸点虾籽酱油,立马“提档升级”。比如,虾籽酱油配白切五花肉就是一道上好的下酒佳肴。虾籽、酱油和五花肥肉融合在一起,醇香鲜酥,夏日里吃着格外清爽去腻。
众所周知,苏州人爱吃面,可热气腾腾的汤面显然不适合在炎热的夏季食用,于是,风扇凉面呼之欲出。等面条出锅,对着风扇吹干凉透,浇上虾籽酱油拌匀,这时的凉面方才有了灵魂,开始活色生香起来。凉面端到桌上,呼哧呼哧大口下肚,鲜甜劲爆的虾籽裹挟着爽滑Q弹的面条,上下齿咬嚼,感受着粒粒虾籽在口腔里炸裂,混成夏日里舌尖上的交响乐,吃一口完全停不下来。
大暑期间,江南地域溽热难耐,让人胃口顿减,即便珍馐佳肴上桌,亦食不甘味,也就是苏州人的“疰夏”之说。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一书中推荐了一道佐餐开胃菜——虾籽鳓鲞,“夏日选白净带子鳓鲞,放水中一日,泡去盐味,太阳晒干,入锅油煎一面黄取起,以一面未黄者铺上虾籽,放盘中,加白糖蒸之,以一炷香为度”。
当年,我的祖父是观前街一家布行的大当家,一到夏季,饭量锐减,人也清减了一圈。祖父是家中唯一顶梁柱,万一倒下,如何是好?我祖母看在眼里,急上心头,她和家里厨子商量一番后,两人去鱼行买来了当季新鲜上好的鳓鲞,去其头尾、内脏,将鱼身切成块状,在清水中浸泡一日,去掉部分咸味后,取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再将薄薄的鱼块放入油锅中煎至金黄酥脆,趁热捞出,投入调制好的虾籽膏里,浓稠密集的虾籽一粒粒包裹在鲞鱼块上,摆置盘中,此时的虾籽鲞鱼已然颇有腔调。鲞鱼好吃,更须趁热,“用手抓吃也无所谓”,由于热炸,多如牛毛的鲞鱼刺变软,膏状虾籽厚厚附着在鱼段上,鱼肉紧致、鱼骨酥脆,鲞鱼的鲜咸和虾籽的鲜甜融为一体。祖母熬了一锅稠稠的白米粥,盛一碗给祖父。等滚烫的粥凉却下来,形成一层薄薄粥衣,但见祖父用筷子夹起一块虾籽鲞鱼放上去,晶莹剔透的粥面上落下一片橙红虾籽,煞是好看。苏州人吃虾籽鲞鱼讲究顺序,取小块鲞鱼,先剔去鱼骨及刺,鱼肉呈条丝状沾满虾籽。用筷子搛起鲞鱼,就着清清爽爽的热粥,一丝鲞鱼、一口白粥,细细咀嚼,鲞鱼鲜劲肥美,虾籽若甜若咸,和着淡淡的米香,爽口不腻。祖父吃了很是受用,连着进了两大碗粥,祖母瞧祖父进得香,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回去。自此以后,厨子每日变着花样用鳓鲞做杀饭菜,诸如鳓鲞蒸肉饼、鳓鲞水炖蛋、鳓鲞蒸鲫鱼、鳓鲞丁蒸毛豆……但凡餐桌上有一道鳓鲞菜,祖父的饭量都会涨一涨。尤其是鳓鲞蒸肉饼,厨子用五花肉做的饼与鲞鱼配伍,肉饼吸足了鲞之鲜,中和了鲞之咸,可谓极尽鲜美之能事。无怪乎有人戏称虾籽鲞鱼乃炎炎酷暑,上天赐给苏州人的“送粥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