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绘画中的桥梁

张立峰

“山之人物以标道路……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这是北宋宫廷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对桥梁之于山水画的艺术定位。作为一种特殊的建筑形制，桥梁可以“通济利涉”，连接道路、沟通山水。画作中的桥梁，与苍山碧水、市井园林之间产生了丰富的艺术组合，有长桥卧波、荒桥野渡，也有画桥苑囿、市桥飞虹，让观赏者心生“可行、可游”之向往。

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李约瑟博士说：“中国古代桥梁在宋代有一个惊人的发展。”这种成就在宋画中能够找到很多视觉明证，尤其是写实性强的风俗画和界画，最能客观反映桥梁的形制风格和建筑技艺，即便是带有理想色彩的山水画，依然可以在桥梁实体和艺术形象之间，找寻宋人对理想生存状态的某种寄托。

梁桥种种

宋代桥梁的建设取材较为多样，可以分为木桥、石桥和藤桥等，它们散落在市井乡野或宫廷园林之中，按照实际功用划分为交通桥、景观桥和礼制桥。从桥梁的主体结构和建筑形制来看，结构简单、架设方便的梁桥是应用最广的桥梁类型。

梁桥以梁柱作为桥面的承重构件，承重应力主要作用于铅直方向上。宋画《金明池争标图》中的骆驼桥，就属于典型的拱形梁桥。金明池原为习练水军而开凿，北宋承平日久，转作水上皇家园林。这座漆成朱红色的骆驼桥从池西岸架起，向东连接著名的“水心五殿”。

桥身下有四排高低不同的梁柱，水面下可能还有木质或石质的墩基，每排梁柱上端搭横梁，两排柱之间再搭纵梁，共同支撑起桥面。拱形的桥面造型优雅、装饰精美，符合皇家园林的造景审美，隆起的桥面也利于桥下舟楫往来的通航要求。

桥上的四根望柱各绑有一条朱红色的拉索，另一头拴在池中的四根桩柱上；在图中看不到的另一侧，应该还有同样的四条拉索，共同稳固高耸的桥身。每年三月初一，金明池向开封市民开放月余时间，“骆驼桥”会迎来大量游人，桥面两侧还会摆满各色摊位，临时性加固桥面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御苑采莲图》描绘了南宋某处皇家苑囿或私家园林里的一座五折边的梁桥。此梁桥伫立于湖池之上，两侧的折边逐级向上，桥面中部被梁柱尽量抬高，这样既可保证水上通航，也能为驻足桥上的人提供良好的观景视野。类似的梁桥，在南宋佚名《西湖清趣图》中也可以见到。

在《西湖清趣图》的白堤东部，有一架朱红色的三折边梁桥，这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断桥，当时的正名唤作“宝佑桥”。断桥建在西湖水域的一角，位于白堤与湖岸的相近之处，于水系脉络中搭出完整的陆上交通骨架。桥上无亭，桥堍的四柱木华表、桥上的左右栏杆和桥底的四排梁柱全部漆红，持皂伞的游人往来经行不绝。

《千里江山图》是北宋宫廷“画学生徒”王希孟在宋徽宗亲自指点下绘成的。雄浑壮阔的青绿山水画中，重峦起伏、水波浩渺、绵延千里；村舍亭桥、舟楫人物，布置丰富。《千里江山图》中，有一座波浪形桥面的梁桥，为宋画中所仅见。细观画中溪桥两岸，左岸明显高于右岸，或许画家是想通过桥面的起伏来标示地势的变化。

宋画中的桥梁上，也会设置精美的亭榭、楼阁和通廊等桥上建筑，以遮蔽风雨、观景休憩。《千里江山图》中有数座采用复杂的组合式屋顶的亭桥，其中，“十”字形亭桥为宋画桥梁中体量最大、形制繁复的一座梁桥。其屋顶为重檐四角攒尖顶，四向伸出歇山抱厦，亭榭上层饰以蓝色帷幔，下层以木栏围合，整体宽敞通透，桥上之人可以纵览湖光山色。

在水域宽广之处，会有玉带一般的长桥拦江锁水，桥两端绵延伸展，直接堤岸或山岭。体量巨大的长桥，在留白的江湖水面上非常醒目，因此常作为画面主景或视觉焦点，《长桥卧波图》就是表现“长桥锁水”的典型画作。架于湖面的木质朱红梁桥刻画得精细入微，长桥两侧是烟江帆影，与水波轻漾的湖面正相呼应。长桥之上视野开阔，桥中设有棚屋，是绝佳的观景点，棚屋还能增加桥中段的压重，使桥体更加稳固。

《荷香清夏图》是一幅描绘西湖柳堤、荷香清夏的山水画。在广阔的湖面上，莲叶田田、柳林如烟、小桥曲折，这里正是炎夏消暑的好去处。画中近景处有一座大跨度的三折边梁桥，根据画中人物与桥身长度的对比估测，桥面中段的跨度可能接近10米，这在宋画中是不多见的。

直线或折线形梁桥桥面比较普遍，虽然通行便捷，但缺乏赏玩趣味。北宋王诜《烟江叠嶂图》中，一架木梁长桥连接河流两岸，为画面的点睛之笔。“S”形的弧曲桥面用抑扬顿挫的曲线勾画出，为平静的画面增添了不少变化，展现出一种曲折回环的水乡韵味。

结构多变

“横村连左右，隔水渡西东。”河水分隔了两岸乃至自然空间，又有各式各样的桥梁将之联系起来，空间在隔断中有了接续，气韵也重新贯通。除了梁桥，宋画中还有撑架桥、浮桥、索桥、廊桥和拱桥等不同结构的桥梁，与山水环境相融相谐，达到功用与审美的统一。

在悬崖峭壁或瀑布山岩之上，往往因为环境险峻、桥梁跨度较大，无法竖向架设梁柱，只能用斜撑梁作为桥两端的支撑，用这种方法搭建的桥就是撑架桥。《江山小景图》中有一座典型的撑架桥，横跨瀑布之上。桥两端各有3根主要斜撑梁，由横木连接为一组，两组撑梁整体用横木贯穿固定。这样既能避免立柱被急流冲垮损坏，也能增加桥身跨度，这样的撑架桥会在荷载上产生铅垂和水平两个分力，是桥梁向拱桥发展的过渡型。

不规则的撑架桥多为“八”字形斜撑梁撑在岩壁上，但撑梁密集混杂，结构不甚清晰分明。北宋郭熙的《蜀山行旅图》中，岩石密布、山路蜿蜒，画面左侧的溪瀑之上横架着一座撑架桥，连接峭壁上的栈道，赶路的驴队正沿着倾斜的桥面缓缓前行，桥面下布满了密集的斜木撑梁。

索桥又称“吊桥”或“绳桥”，可能源于古人对自然界中藤蔓的模仿。在高山深谷地带，由于水流湍急，不便移舟造梁，也不易修建墩柱，人们只能因地制宜，采用韧性好、拉力强的材料为悬索，以其为桥连接两岸。宋画《峻岭溪桥图》中，山岭绵延，河溪蜿蜒，画面右端有一座七跨索桥，横越河溪。不过由于索桥位于远景，刻画并不细致，具体建造材料也不得而知。

水磨坊是利用水力加工粮食的作坊，多架设在河水湍急之处。《闸口盘车图》中绘有一座官营水磨坊，磨坊建于水位落差较大的河岸溪口处，来自闸口斜槽的水流冲击卧式水轮，水轮的立轴驱动楼板上方的磨盘。安置整个水磨装置的木结构建筑，既是水磨坊，也是沟通水闸两岸的特殊桥梁。

廊桥是一种设有廊屋的桥梁，具有连接河溪两岸、避雨遮阳、贯穿路亭等多种实用功能。《踏歌图》中有一段头尾隐没的廊桥，桥体横跨小山谷，又略向上爬升，使得这段廊桥兼有“爬”与“跨”的特点。另一段爬山廊环绕着一座耸立的山峰，沿着山腰盘旋而上，似乎又是栈道加廊屋的新式组合。

时至今日，在浙江泰顺、景宁、庆元和福建寿宁、屏南、福鼎等地的乡间，还可以找到不少古代廊桥的身影。例如，浙江省金华市武义县城内的熟溪廊桥即始建于南宋庆元年间，距今已有800余年的光阴，可谓是南宋桥梁建筑的经典之作。

拱桥飞虹

“水从碧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圆弧形的桥洞是拱桥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具有柔美的曲线和韵律感。拱券或拱肋是拱桥的主要承重结构，它们会将桥身的垂直荷载转化为拱脚的横向推力。拱桥的立面形态虽不如梁桥丰富，但也有单拱、联拱、折边拱和平拱组合等诸多形态，颇具观赏性。

南宋赵伯驹的《汉宫春晓图》中，画面最下方就有一座呈“五折边”形态的拱桥。南宋赵伯骕的《春山图》最左侧的平田湖泊中，有一座三孔平拱组合式拱桥，桥身为砖石垒筑的三孔薄墩联拱，拱桥中部的孔较大，便于通航。

拱桥的体量有大有小，单孔拱桥相对小巧，多孔联拱桥则如长虹卧波，横架于广阔的江河湖泊中。北宋郭熙《丰年瑞雪图》中的拱桥就多达五孔。一般来说，奇数孔的拱桥远多于偶数孔的，中心桥洞往往最大，两侧依次缩小，呈中间高、两端低的对称形式。

《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是宋人设计、制造的一种木拱桥，因宛如飞虹而得名。这座规模宏大的桥梁，正名为“上土桥”，是汴京城外水陆交通要冲。“虹桥抢险”是张择端在画卷中刻意安排的一处紧张情节。

史料记载，中国的第一座木拱桥起源于北宋。《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桥柱坏舟，遂献无脚桥式，编木为之，钉贯其中。”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详细记载了虹桥的发明建造过程。

在青州城外的洋水河中本有带桥墩的梁桥，但每当秋水暴涨，桥墩常被冲毁，危及桥梁。历任官员常常为此担忧。北宋明道年间，某位退休的监狱看守用巨石堆砌了坚固的桥台，把数十根大梁连接在一起，不用桥墩而以“飞桥”跨越河上。这座桥使用了50多年，从未损坏。到了庆历年间，官员陈希亮注意到汴河上的一些桥梁经常失修倒塌，冲撞官船、伤及行人。于是他命人仿照青州的飞桥样式，重新修建汴河之上的桥梁，被人称为“虹桥”。

上述“编木为之”的“无脚桥”“飞桥”，正是《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这座“巨木虚架”的汴河虹桥。画卷里的虹桥，桥面宽阔、坚固，能容几辆装满货物的畜力车并排行驶；桥身高大，汴河上载重很大的货船也能从桥下自由通行，被后世称为“世界桥梁史中绝无仅有的木拱桥”。

汴河虹桥的设计结构精密，营造技艺极为巧妙科学。从《清明上河图》上看，虹桥是多角耸立、悬臂式的贯木拱桥，其主拱由两个系统组成。第一个系统是从两端桥台以约40度的角度挑出的10根大梁，以此负载一系列中央水平构件；第二个系统是从两端桥台以约55度的角度挑出的10根大梁，两个系统的大梁相互交叉，在桥拱的冠顶相连接，形成较大跨度的拱形结构。为了增强桥梁的整体稳定性，两个系统之间还设置了5处横梁，以此加强其横向连接，共同承担拱上桥面建筑与行人车马的荷载。

历史上，虹桥之所以受人赞誉，一方面是因为它可以不必有桥墩也可稳固架设—这些“障碍物”特别容易受到洪水的破坏和妨碍航运；另一方面，是因为整座桥轻盈飘逸如彩虹垂地，桥身漆以朱红色，既美观醒目，又可防腐防虫，在实用与美学上达到完美融合，体现出我国古代桥梁建筑技艺的高超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