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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政府封锁长江歼灭日舰谋划及其抗战意志

2024-06-15郝祥满魏仕俊

人文杂志 2024年5期
关键词:国民政府

郝祥满 魏仕俊

关键词 国民政府 日本海军 日本长江舰队 封锁长江计划

〔中图分类号〕K2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5-0077-10

长江是中国南北自然的地理分界线,因其军事战略地位,自古以来常常成为政治之结界。故日本自制造“九一八事变”以来,其海军妄图响应陆军的侵华行动,控制长江一线分割中国南北。中国国民政府如何应对如此危局,以弱搏强?如何走出“消极抗战”,坚定抗日决心并谋划周全措施?目前国内学界主要关注“九一八事变”前,或“八一三事变”以后日本海军在长江一线的活动,①对日本海军在此间的阴谋和行动,及国民政府抗日意志的坚定,相应的歼敌抗战计划关注有限。相关研究侧重在日本水路部、间谍的情报工作,或日海军陆战队等组织及海军政策问题。② 对国民政府长江一线抗日活动的研究集中于“一·二八事变”、“八一三事变”等重大事件。③ 有鉴于此,本研究就“九一八事变”至“八一三事变”之间,日本海军与中国军队在长江的攻防态势,国民政府封锁长江歼灭日舰策划、布局、出击延宕过程及其抉择心态等进行深入探析。

一、心腹之患:日本海军呼应侵华陆军在长江骚动的战略威胁

1931年日本关东军炮制“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政府迅速出台《对华警备方策》,不仅没有撤还常驻长江各要埠的武装力量,反而向汉口、宜昌等地增派军舰,①将军事威胁进一步深入中国内地。日本军务局长指示称,“注意毋失长江腹地护侨的时机,要加大(日本)海军在长江流域的兵力部署”。② 在事变发生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日本一方面以特大洪灾为由,开展长江撤侨行动,减轻制造军事冲突的后顾之忧;③另一方面不断向汉口增派武装。当时云集长江的日舰已达7艘,还将继续增派3艘。此外,日本海军利用长江特大洪灾所造成的秩序混乱,趁机收买大批浪人与黄色义勇队,让他们在长江各口寻衅滋事,意在响应“九一八事变”,把战火蔓延到长江腹地,“遂其侵略东北进而侵略长江之野心”。④ 事实上,“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海军正式展开“大陆经营”,长江成为其重点攻略之地。

日本海陆军之间一直有南进与北进之争,实为争夺侵华、扩张之功劳,海军的“南进”主要指向台湾以南的南洋,及中国沿海、长江流域。早在甲午战争时期,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就曾致函日本“大本营”声称,“为经营中原之根本,应开发岳州府,在十八省中,率先开发最有希望之湖南之风气”,需及早“将我之势力移植此内地”。⑤ 回顾《马关条约》中增辟沙市、重庆等长江中上游要埠之条款,日本的盘算之心早已暗藏。此后,日本海军还计划以铁路的方式,将长江流域的资源运抵厦门,再转至日本本土。⑥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陆军主动邀请海军配合关东军在东北的军事行动对华用兵。日本陆军还策划“十月事件”,联合海军好战派,通过政变建立军人政府,扩大对华侵略,政变虽然失败,但催化了日本陆海军好战派的联合。⑦ 日本海军开始向青岛、秦皇岛等地派遣军舰,向长江流域增派军舰也提上议程。⑧1932年1月,日本海军在上海及周边地区发动“一·二八事变”,有溯江作战企图,此举可以掩护关东军的罪行,转移世界注意力,暗行建构伪满洲国之事,日本海军扩大战端的主要目的还是与陆军“争功”,在进攻上海同时在汉口展开了大规模的军事部署。淞沪抗战期间,日海军陆战队300余名从汉口登陆,乘装甲车“沿街梭巡”,军用电话也被安置在各沙包堡垒之处,并有“大福”轮载来的大批军用品,包括500箱子弹,其存入海军医院的32箱或为化学武器的毒药。⑨ 至3月初,日军参谋总长虽电示上海作战部队,发布了停战声明,但第一外遣舰队盐泽幸一司令已至汉口,亲率500余名海军陆战队进行巷战实弹演习,并将所有汉口日舰重新调整炮位,⑩又调500余吨军粮抵汉。⑾日本海军“一·二八事变”期间在汉的种种军事活动已显露出进犯长江腹地的盘算。

1932年3月到5月的中日谈判,因南京政府基于“攘内”的政治目标对日妥协,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以谋求局部安全;日本则以此遏制中国军队在上海的防卫,为日本进一步侵略长江口埋下伏笔。

1933年5月,日本海陆军联合谋划,欺骗南京政府签订了《塘沽协定》,企图以此限制中国军民的抗日热情,唆使国民政府“安内”而暂停“攘外”。日本一方面防止了中国的全面抗日,海军又加紧了对长江腹地的侵略布置,海军省9月出台的《海军对华时局处理方针》明确提出,可以利用中国的内部分裂,对华采取强硬的手段,迫使中国放弃“抗日政策”,日本“在必要的场合下可不辞使用实力(武力)”。① 日本政府计划以“经济提携”引诱中国西南军阀势力,以长江为进路,将日本海军势力进一步深植西南区域,进而辐射整个长江流域,伺机以武力促成“自治”局面。② 随后,日本海军部派遣“松山中将、光吉少将等九人”开始测绘长江各要塞军事地点及港湾水深情况,“直接间接皆将危及国防”。③ 次年,“日海军司令桑田大佐”乘坐“坚田”兵舰驶往宜昌,以巡视长江上游日舰防务与慰问日侨为名,“实则窥伺我长江一带各要塞及内地情形”。④

中国舆论看透了日本的伎俩,故《时报》也曾揭露日本海军省指派日本“浪人,利用汉奸,由沪起程,化装沿长江一带刺探军情,偷测地图”,“为进一步明我国长江流域之军事、政治、交通,各项实情”。⑤为使日本海军在长江沿线刺探情报与寻衅方便,日本外务省专门“在九江、汉口、宜昌、沙市,以及长江上流之重庆,成都等重要埠市,设立特务机关”,并“利用汉奸”,配合日本海军进行各类暗中刺杀与寻衅活动。据国民政府官方调查,日本海军曾授意特务人员暗中实行,包括收买汉奸伙夫伺机向汉口等地军队投下了慢性毒药,借此削弱中国军队的战斗力;⑥乃至“刺杀我国要人”进而制造混乱;⑦或收买浪人乔装打扮,“化妆华民”,“刺杀外侨”行嫁祸之事;挑唆湖北地方帮会或流氓土匪“破坏地方经济治安”。长江各口岸每每出现混乱时,日本海军都会“恰逢其时”地在附近进行军事演习,随时准备引燃长江腹地的战火。⑧

1935年,日本政府无视“九国公约”,日本海军退出海军军备条约,与英美逐渐决裂,走上疯狂扩军侵华的道路,将长江中上游纳入规划之中。日本“1935、1936年度对华作战计划”确定,海军方面“誓为帝国守护长江流域的利益,保护沿线侨民的安全,不单就上海着力,南京、汉口、长沙、重庆都需派遣军舰,特别留心对这些地方的作战用兵”。⑨ 日本海军的用意极为明确,欲对整个长江流域做好战备工作,一旦临事,便乘机侵吞长江,将中国一分为二。

1937年7月7日夜,日本陆军在卢沟桥以北借演习挑衅,发起全面侵华战争之际,日本海军在长江腹地也是枕戈待旦的状态,随时在长江策应陆军的侵略行动,以分割中国。日本海军将负责长江警备的第一外遣舰队改组为第三舰队第十一战队,并借口“护航商船”长期穿梭于长江腹地。该战队配置有“拇”“栗”“莲”3艘二等驱逐舰与“鸟羽”“安宅”“热河”“势多”“比良”“坚田”“保津”“二见”等8艘炮舰,①这远超实际护航所需,战力甚至还在中国中央海军第二舰队之上。日舰在“七七事变”前夜,在未事先通知重庆市政府的情况下,即在南岸穹角沱进行夜战登陆演习。② 日舰在重庆的“演习”与日军在卢沟桥的“演习”二者之间是否有关联性,值得引起注意。由演习到偷袭,正是日本军队惯用的伎俩,对华发动侵略战争也从不是突发奇想,重庆演习或为日本海军从长江腹地着手侵略战的一次预演。

二、忍无可忍:南京国民政府计划封江灭舰以抗日

“九一八事变”以后,以关东军为首的日本陆军侵占了中国东北,并将魔爪伸向华北地区,而日本海军却在长江流域图谋不轨,日本军阀妄图吞并中国的野心,逼使国民政府放弃消极抗日态度,逐步坚定抗日意志,准备有效的反击措施。

早在1931年10月6日,蒋介石召开特种外交委员会,讨论日本军舰在长江示威对策,决定令淞沪军警长官严加防御,必要时采取自卫行动。1932年1月,《京沪警备计划草案》草拟。遗憾的是,时值蒋、胡、汪、孙等派系斗争,宁粤对峙,国民政府“剿共”军事行动也牵制了大量军力,加之中国海军因中央海军、东北海军、广东海军及电雷学校等四大派系相互牵制且实力有限,无力制约此时横行长江的日本海军。在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淞沪抗战期间,海军部长陈绍宽为保全中国海军力量,没能对十九路军的抗日给予有效的支持。

1932年6月,蒋介石基于“中日必有一战”的认知,谋划“长江各要塞军事设施计划”,作抗日的准备。1933年,国民政府开展了为期5年的整军备战计划,将长江腹地的日本海军纳入到国防作战方案之中。5月30日,中日《塘沽协定》的签订,使国民政府感受到了空前的民族危机与统治危机,也充分意识到加强军队国防建设的必要性。依照蒋介石“封锁长江及首都、武汉两都市上下游之闭塞,与其渡江地点之警备”的指示,国防部制定了“国防作战计划(1933年夏)”,③强调“长江内之敌舰,由沿长(江)各地警备部队协同要塞部队及海空军击灭之,并于沿江各险要处配置游动炮兵施行要〔腰〕击”;“各地日租界之武力,由各该地警备部队于适当时机采用非常手段扑灭之”,特别指出中国“海军应协同陆空军肃清长江内之敌舰,以维护江面交通,但在胶州湾之舰队应于适当时期驶入长江协同抗战。”④为实施这一计划,“自民国二十二年(1933)起于淞沪周边各要点构筑工事,其中以吴(吴县)—福(福山镇)线与锡(无锡)—澄(江阴)线两国防工事线最为坚固”。⑤ 国民政府的计划强调海陆空联动式出击,集中军事力量对抗深入中国腹地的日本军舰与海军陆战队。特命中央海军第二舰队集中于宁沪一带,截断长江腹地与海面日军的呼应,所谓的“要〔腰〕击”战术,就是封锁长江以歼灭日本军舰。

1934年,国民政府参谋本部制定了《1934年度作战计划》,提出了“封锁长江”在全面抗日战斗中的优先地位。计划要求对日作战“开展初期,应先行肃清长江内敌舰及各地敌租界之武力”,且海军必须抢先于陆军,打好头阵,钳制住“日军破竹之势”。其称“我国自海禁大开,内河航行权被侵以后,外国舰艇,藉保侨为名,在我长江肆行无阻,一旦战争勃发,敌舰势必溯洄上下,炮击我城镇,断绝我联络,妨碍我运输,使我军集中迟滞,补给困难”。因此,一旦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全部航海航江的中国舰艇须迅速聚集于长江口,同海军航空防御队及要塞,一举歼灭在长江活动的日本海军。这版计划里强调了“封江灭舰”的战略优先地位。①

1935年1月,江宁要塞司令钱伦体曾提出购船封江的主张,“请以购买外国海洋用之最大报废大铁轮十余艘,在平时停泊于长江各码头,作商轮局之积货栈及工人住宅或交要塞,或交长江海军直接保管(惟购买时可以商局名义逐渐购买,以维机密),一旦有事,即可调集各轮沉于预定封锁地点”,这一建议为参谋本部所采纳。② 参谋本部拟定的《1935年度防御计划大纲》正式提出“歼灭敌之长江舰队”的目标。对年度计划批示时提出:“应设备沉舰及各种堵塞方法,其堵塞材料与沉船各称均应即速指定,并规定某某舰沉置于某地区,则平时令该舰近泊于该地区附近,但不必先告海部此种设计方案,应由参部详密规定,而由军会负责督促实施。”③由此以沉船手段实现封锁长江的计划,基本为国民政府所确定。

参谋本部制定的《1936年度国防计划大纲草案》,标志着“封锁长江消灭日舰”计划的真正成熟。这份基于“取攻势攻击主义”的计划,认真地分析了日本海军及相关武装力量在长江流域存在的危害性:

长江为交通之大动脉。平时,敌海军既深入堂奥,扼要分驻上海、汉口,其侨民亦众,上海且有陆战队之常驻,一旦有事,势必里应外合。对于一攻击目标,可自上、下游悉力以赴;对于数攻击目标,可就地呼应,并加入外来者,协同将事……

第一步以战争手段或以政治手段觅吾海军而解决之,并清扫长江之水中防御,如水雷等物,炮击当面要塞,使之沉默。江路通平之后,然后从事于第二步:以其一部分舰艇协合汉口侨民,企图攻击汉口,以胁吾背;以其大部分舰艇及商船密载并密运陆战队及其武装侨民等,企图攻击南京,以扰吾心;以其一部分舰艇及商船密载或密运陆战队及武装侨民等,企图袭取江阴要塞,藉以洞开吾东门,以便其海陆空协同作战之进行。但其第二步有时或与第一步同时并行,或先第一步而行,盖敌素有轻视吾海军及要塞之心,不难双管齐下。”④

根据这一预判,中国海军防御日寇的重点之一是,集中布置于长江下游区域,“以水中防御物严堵狼山水道一带或江阴一带,以绝敌东来之援”,由此形成“扎口袋”的封锁态势,将被困长江各地的军舰、海军陆战队等武装尽数歼灭。此时“封江灭舰”计划已然成型,重点之二是“集海军之全军为一集团,驻于南京之附近”,保卫南京国民政府的首都,并以逸待劳地实现歼敌目标。

1937年1月,国民政府参谋本部的《民国26年度作战计划(甲)》《民国26年度国防作战计划(乙)》稿本完成,至3月修讫送呈蒋介石,对长江流域的日本海军敌情、中国国力以及战略方案都有进一步思考。由于长江的交通地位重要,整个航线由最高统帅直接管辖。且长江流域一定为日本的必争之地,其海军的战术选择,可能“以一部协同空军掩护陆军之登陆,余或集中于长江协同其陆军作战。或于开战初期,破坏我沿海要地,并袭用其不宣而战之故技,以阻碍我长江交通”,所谓“登陆”,主要是在长江口的上海附近;而“协同其陆军作战”不仅在于攻取南京,长江腹地亦不免战火侵袭,借此阻断长江各口岸的联系,以长江为界分割中国。⑤ 故而,《民国26年度作战计划(甲)》针对长江作战提出陆空海三军要联合部署:陆军方面,第八集团军与第九集团军“全部作战之核心”就是要守护上海,阻敌登陆,至少要保证“乍浦—嘉兴—无锡—江阴之线”,巩卫首都;中国空军,第一集团、第二集团需最先“以主力扑灭长江内之敌舰,及沪汉两地敌之根据地”,以芜湖为界,两集团分别对长江沿线日军进行轰炸,其中南昌、孝感、武汉等长江腹地的江面敌舰与汉口日租界武装,均由第二集团主要负责清除;海军方面,第一舰队、第二舰队主力需避免同日舰沿海决战,“集结于长江,协助陆空军扫荡敌舰”,随后前往长江下游要塞警戒。①在《民国26年度国防作战计划(乙)》里亦提及“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将敌在我国以非法占领之各根据地之实力,在规定同一时间内,将其奇袭而扑灭之”。② 由此应敌战略的调整可见,“七七事变”之前南京政府抗日的决心日益坚定,作战目标日益明确,“封江灭舰”计划已基本布置妥当。

但是,中日综合国力的差距,加之日军惯于将演习变为偷袭猝起发难,南京国民政府的海陆空三军实际战力均难占据优势,拟定负责“封江灭舰”的第一、第二舰队的舰船多已老旧,未能及时更新升级。

三、打草惊蛇:“七七事变”后国民政府军长江集结迫使日本“撤侨”

从1937年7月日本发动“七七事变”到8月“八一三事变”,中国政府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如何统一思想、统一军事,建立统一战线抗击日本法西斯的进攻?战略战术如何施行?

客观事实是,日本是军事强国,中国是军事弱国,全面战争让中国面临亡国的风险,日本“强占平津”,让蒋介石认识到中日无和解的可能,侵华野心暴露的日本“政略与战略皆已陷入绝境”,③必然专注军事,扩大侵华战争,武力迫使中国屈服,中国必须作与日本全面战争的准备。蒋介石在获悉“七七事变”爆发后,随即“令长江沿岸戒严”,④防备日本海军袭扰首都,并命令“无论其(日本)用意如何,我军应准备全部动员,各地皆戒备”。⑤

从7月11日至8月12日,蒋介石在庐山开办第三次暑期训练团,⑥由军政部长何应钦主持的国民政府军事机关主要长官会报共进行了33次,国民政府的诸多和战方案均在此间形成,其中就包括长江防务工作的探讨。

7月14日,“芦沟桥事件第四次会报”里,曾拟有五条关于“长江封锁”问题的方案:第一,不失时机地撤除长江上的灯塔航标;第二,在同海军部次长陈季良接洽后,妥定海军作战计划;第三,主张巩固阵地,在南通刘海沙设立堡垒;第四,江阴新添大炮,限期完工并能先保障单炮射击;第五,拟安装在海洲的4门八八炮,因主炮未到,故先放置在南通、刘海沙或汉口,作腰击及防空之用。⑦ 从战术而言,这五条建议可以推进“封江灭舰”计划,但这些方案的执行前提条件和日期并未商定。

7月19日,蒋介石发表了“最后关头”的声明,表明了对日全面作战的决心。但国民政府高层“不挑战,必抗战”的原则使其缺乏主动出击的决心,致使防御布置略显迟滞,给了日本海军可乘之机。

7月30日,京沪总司令张治中再度谏言,若判定日本意图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当在长江口“先发制敌”。如何判定?张治中认为:“敌在长江舰队来沪集合时”,“敌在沪提出无理要求,甚至限期答复,即断定敌发动无疑”,此均可为中方出击条件之一,蒋介石认同了张坚定的抗日决定,但强调,“应由我先发制敌,但时机应待命令”。① 早在7月28日,日本正式训令,“撤退长江沿岸的29,230名日侨”。② 到30日晚9时,“芦沟桥事件第二十次会报”上,国民政府高层已知:武汉有日人2000余名,“且汉口以上日侨均已集中于汉口,九江以下日侨集中上海”。针对这一形势,南京国民政府的各高级长官商定了“1、对上海日陆战队之应付计划。2、对汉口日租界之扫荡计划。3、长江上下游各要塞之阻塞及对日舰之扫荡计划”。③ 据会议报告,军方称“武汉对日租界之炮兵已足用,惟对兵舰则缺乏炮兵,故请调十五榴重炮”,或“发给七七野炮”,装配“发信管之破甲弹”以攻击日舰,并计划请调七十七师到武汉,“增强武汉兵力”。8月2日会报,讨论了在江阴区、南京区、武汉等地“急装”“8.8炮”,④ 配置火力以备封锁长江事宜。8月3日会报证实,正式将七十七师调往田家镇,“封锁武汉”,拟防日舰逃匿。⑤可见“封江灭舰”计划在逐步部署实施,只是国民政府没有尽早果断下达主动出击的命令。

尽管南京国民政府自“九一八事变”以来,逐步走出消极抗日,培养抗日意志,能保障战略调整的灵活性,但是政治、外交、财政、军备水平等各种主客观因素制约着南京政府及时作出“主动出击”的决断。首先,在外交上和政治上,日本在发动“七七事变”后提出的荒诞“局部战争”论,及“作战地域限定”“就地(现地)解决”“不扩大方针”⑥ 之类的讹诈话语,引诱中国国民政府政治、外交上妥协,军事布局上松懈,导致中国军事出击延宕而痛失围歼敌舰的良机。政治、外交对中国军事战略指导思想的影响是,让蒋介石等国民政府高层对和谈、和平心存侥幸,在军事战略上采取“应战而不求战”的态度,不敢主动出击,无疑影响了“封江灭舰”计划的推进。作为国民政府最高领袖,蒋介石应对突发的“七七事变”,认为军事对抗并不是首选方案与唯一手段。蒋介石决定:一方面优先力求华北地方因应解决冲突,“令宋(哲元)与倭折冲见面”;⑦另一方面为“对外在于维护和平,对内在于生产建设”的考虑,计划“以外交之方式,谋和平之解决,深盼日本立即制止军事行动”。⑧ 因蒋介石的研判与外交取向,长江歼敌事宜一直未能及时出击。

其次,在战备和军备实力上,中国的差距制约了国民政府政治决策与军事部署。汉斯·摩根索曾指出“一个国家的军事机器在总体力量和各组成部分的力量方面不能恰好适应其可能需要完成的任务,那么他会在军事上因而也会在政治上软弱无力”。⑨ “七七事变”爆发时,国民政府的军事力量不及日本侵略者已属共识。日本“陆、海、空军无论在质量上还是数量上均占绝对优势”,日本陆军总兵员约440万人(含预备役、后备役、第一第二补充兵),海军190余万吨,空军飞机超2700架;而中国兵员220余万人(含近50万补充兵),海军11万吨,各式飞机600架(其中战斗机仅305架),⑩实力悬殊之大可见一斑。在“封江灭舰”计划中,负责围歼长江日舰的中国海军,主要为中央海军直属的第一舰队与第二舰队,其配置为轻型巡洋舰3艘,炮舰20艘,驱逐舰1艘,运输舰3艘,鱼雷艇4艘,规模虽较胜于在长江腹地活动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第十一战队,若不能速战速决,围歼日舰,等云集上海的日本军舰与海军特别陆战队赶来增援,后果亦不得而知。在虹口机场事件前,中国空军主力投入华北进行鏖战,难以分身支应长江流域。当时军备的不足,很容易导致“封江灭舰”计划执行延宕。“不求战”亦不失为一种保全有生力量的方式,但也坐失歼敌良机,招致被动。

8月7日,蒋介石因思“敌放弃汉口,是其对长江有避免作战之意乎”,“倭寇驻汉海军与租界撤退,此其畏我长江有备”,于是在上午和晚上先后召开“国防会议”“国防党政联席会议”,研究日本对华作战意图,“决定主战”,①并下决心执行“封江灭舰”计划。

四、亡羊补牢:日舰撤侨逃出江阴急促国军封锁长江布局抗战

国民政府封锁长江、歼灭日舰的战略未能成功实施,也因日本法西斯及海军高层感受到中国国民政府抗战意志日益坚定,抗战准备日益周密,迫使日方及时调整狂妄的日本军政计划,相应改变战略,放弃冒险行动,逃脱长江封锁。

那么,中国军队应当何时封锁长江?发现日本撤侨应当是中国军队行动的最佳时机。撤侨是日本决意军事侵略或海军收缩集结淞沪一线的标志,此举是担心日侨成为中国的人质。故中国方面当密切监视日本的撤侨之举,日本撤侨是准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重要预兆之一。

日本陆军策动“七七事变”后,日本海军曾一度声称“避免事态扩大”,海相米内光政直接反对陆相衫山元,从日本本土再遣三个师团参战的提案,他考虑的是中日战争难以短期解决,日本海军更需要“预热时间”。至7月11日,面对日本陆军的再次要求,米内光政表示出勉强同意的态度,实已紧密配合陆军行动,遣第二舰队投入华北作战,并要求长江流域的第三舰队迅速调整布置,意在扩大战端,进而控制整个长江流域。② 随着米内光政的态度转向,驻华日本海军对侵华战争的扩大表现更为狂热,并自以为是地拟定长江腹地封锁计划,实则落入中国“收束长江口”的彀中。15日,海军中央部发布动员令,并掩护输送陆军部队。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中将7月16日则叫嚣日本海陆军协同作战,占领上海、南京等地,将中国彻底“置于死地”。③ 他让第十一战队司令官谷本马太郎少将于16日、29日先后拟订了“关于对中国用兵的意见”“第三舰队作战计划案”,④企图将长江切割,进而实行梯度封锁:第一,将重庆至万州,作为日本海军的第一道破坏控制线;第二,将万州到宜昌,作为日本海军第二道封锁上游控制线;第三,将宜昌到沙市,炮制为日本海军的第三道控制战线;第四,将沙市至汉口,变为日本陆海军联合进攻线;第五,掌控新堤至金口,作为日军控制粤汉铁路的关键及进攻线。⑤ 这一计划针对长江腹地,而一道道封锁与控制的设定,就是打算以长江截断中国南北,进而迅速扩大侵略范围,达到灭亡中国的目的。谷本马太郎的用兵意见正中国民政府按“封江灭舰”的防御设想的下怀。

早在7月11日,熟知中国情势的日本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就曾秘密召集各级指挥官商议撤侨方案。⑥因长期商贸经营的缘故,居于长江各埠的日侨数量较多,对日本社会影响较大,有部分狂妄的日本人藐视中国,反对撤侨。日外务省与海军省及在华领事馆的意见因此有分歧。

7月20日,中国军队在日本汉口租界外围建筑工事,让日本人感到很紧张。7月22日,日本驻汉口松平总领事代理向广田外务大臣“请训”汉口日本侨民撤回日本处理方针。内阁讨论之后,23日广田向日本驻南京、上海、汉口大使和领事们通报,外务省将与海军充分研究后做出决定。⑦ 随着日本陆军在平津地区不断扩大战事,考虑到全面侵华的总体战局,日本海军迅速接受战略调整指令与东京方面的撤退密电,7月下旬决定放弃控制长江腹地的盘算,转而将长江撤侨、监视中国海军、封锁沿海港口作为第三舰队的首务。① 7月28日,日军发动对华北地区的总攻,同时海军军令部总长发出“大海令第一号”,命令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永野修身大将着手实施“膺惩”中国的军事行动,②同时日本海军第三舰队正式下达了长江撤侨的指令,此说明日本已决定发动全面侵华。此也说明,张治中7月30日的主动进攻建议非常合理。8月1日,在重庆、宜昌、长沙等处的日侨在日军舰“比良”“保津”等的护卫下向汉口集中,3日又命其向上海直航。以上过程可见,日本撤侨成功,日舰随之逃脱,从日本的角度看,在于日方早有两手准备。

据《中国海军长江抗战纪实》所载,8月6日国民政府最高级别“国防会议”召开,蒋介石、何应钦、刘湘、白崇禧、冯玉祥等政界要人决定执行“阻塞长江”计划。但蒋介石日记未见相关记载。如前文所示,蒋介石7日的日记显示,在7日上午有国防会议,抗战决定亦是当日做出。会议结束后海军部长陈绍宽立即通知“通济”舰长严寿华等舰船长官,称“国防部决定先把江阴航道予以封锁,阻止敌人来去长江的航路”,并下达了将“通济”等战力不足的老旧军舰,尽数开赴江阴要塞沉船的指令。③

奇怪的是,8月6日下午16点,日本军舰“八重山”率先从汉口起锚撤离。8月7日,日舰“比良”等护送“信阳丸”等商船搭载日侨撤出汉口,19点日本驻汉口陆战队也开始撤离。23点30分日本“热海”护卫舰护送“瑞阳丸”载日侨从九江往上海进发。由于没有接到命令,8月6日在汉口的中国军队和8月7日在江西湖口的中国海军,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军舰满载日侨在眼皮底下逃走,不知如何是好。8月9日4点50分,“运载船及护卫舰悉数自江阴冲出下行”,13点抵达上海。④ 日舰就这样从容逃出了国军在江阴等处布控的防线,国民政府封锁长江消灭长江日舰的计划落空。

日本侨民在日本海军的掩护下恰恰在8月6日开始撤离,或认为是中方有间谍泄露了封锁行动的情报。根据国民政府第九集团军司令部作战科长史说的回忆:

封锁江阴的消息被行政院汪精卫的主任秘书黄浚(号秋岳,是日本收买的间谍)泄露给敌人,日海军即命江阴上游军舰及汉口日海军陆战队东下,听说当时汉口日侨吃饭未毕,丢了饭碗就上船。这些军舰集中到黄浦江上。⑤

到8月初,日本海军一直因去留进退两难,其高层最终忌惮国民政府的长江布控而调整战略部署,鉴于中国政府的抗日决心日益坚定,最终选择集中兵力从上海进攻,而非内外夹击。8月8日,只有日本驻汉口、宜昌、重庆等领事馆员淹留在汉口。⑥ 这一变化显然不是偶然,而是基于多方情报的决定。日本驻汉口领事馆在8月11日下午3时正式关闭,总领事“以下馆属员(52名)全部乘坐‘岳阳丸4点启程,预计13日上午8点左右达到上海”。⑦ “封江灭舰”计划尽管出击延误,但仍有成果。正因封锁江阴,致使“岳阳丸”“大贞丸”等少数日轮未能逃脱包围,为中国所控制。而乘坐这些日轮领事官员,因国民政府的人道主义考虑,改由南京乘国民政府特许的专列至青岛返国。① 在长江的日本人至此肃清。

之所以说日本撤侨与其发动全面侵华密切相关,是因为日本各方行动上呈现的高度一致性。8月9日,日舰冲撞江阴要塞,逃出国民政府军封锁之时,日兵大山勇夫冲撞上海虹桥机场,制造冲突,试探中国军民忍辱负重的底线和抗战意志,中国国民政府军保安队坚守虹桥军用机场,不仅打死了肇事者,还有效回绝了日本的“军事威胁”外交。国民政府抗日决心的明朗,乃因“国军判断日军有在淞沪地区发动侵略之可能,乃令京沪沿线驻军第八十七、第八十八两师于八月上旬向吴县、常熟、无锡一带集结,十一日向上海市区推进”。②

中国外交上的孤立感和委曲求全,导致军事上不能果断而失去战机。蒋介石最终不再理会日本“三原则”之类的外交讹诈,专心布置空路海三军的军事防御和进攻,已经是8月11日,“下午九时”,国民政府命令张治中“将全军进至上海附近”。③

侵入长江腹地的日本海军逃脱之后,南京国民政府的“封江灭舰”的歼敌计划最终更易为阻敌干犯的防御策略。“在江阴方面之中国海军,为防止日舰进入长江威胁南京,乃于八月十一日,派遣破除江阴下游各航路之标志,并将港道堵塞,构成坚固之封锁线,以阻止日舰西上。”④海军部长亲自赴江阴指挥。蒋介石当机立断,继续长江口布防并做出战略调整,采纳陈诚“扩大沪战以牵制之”的提议,8月12日夜,国民政府在江阴共沉舰船35艘,堵塞航道并拆除航标,这标志封锁长江行动的开始。

8月13日,日本海军利用他处驰援赶来的日舰,与熟悉长江腹地水情的“拇”“莲”“栗”“八重山”“安宅”“势多”“鸟羽”“比良”“坚田”“保津”等舰,旋即制造“八一三事变”。⑤ 而日军最终于1938年底沿南京—汉口—岳州溯江作战,威胁长沙、重庆,将中国几乎南北分割,恰恰说明日本侵略长江沿线蓄谋已久,利用其海军优势迅速沿长江进入内地。

五、余论

“七七事变”应该让中国认识到,中日决战不可避免,国民政府1937年8月封锁长江的谋划历时多年,但最终还是错失战机。开战初期国民政府高层固然对全面抗战的决心不够坚定,对日本法西斯的野心和伎俩认知不够明确,心存侥幸,幻想能避免战争“扩大”,担心正面抗战的政治代价,加之从上到下各级指挥不畅,导致积极备战而不能及时主动出击,致使“封江灭舰”计划的执行延宕。这使得日本海军得以调整战略重心,使长江腹地的日舰侥幸逃脱中国的伏击包围圈,集中兵力进攻上海。南京国民政府在既定“封江”战略措施歼敌失算后,及时“破釜沉舟”,封锁长江,有效阻击了日军溯江进攻首都南京、包抄上海的行动。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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