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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虚构的人

2024-06-15鬼金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光山虚构

太初有神,大地停滞

一日,无尽的闪电在苍穹勾画出雨

给大地带来人类以及所有动物

——安娜·马法尔达·莱特《创世神话》

宗明奇从卡尔里海回到望城,刚下火车,就被火样的空气包围住,把他要点燃似的。那也许是一个不错的画面,他曾经涂鸦过一幅头部燃烧起来的画。日光辣辣的,混合着尘土的腥味儿,灼得人脸紧。日光和皮肤纠缠起来,皮肤感到疼痛,大汗淋漓。也许是日光觉得自己胜利了,变得顽皮了,脸上的汗珠颤动着,闪烁着,和日光玩起了游戏似的。他疾步从站台下来,没乘电梯,随着人群快速钻进地下通道。通道的墙上是各地的旅游宣传广告。有一座寺庙的广告,是他知道但没去过的,在另一座城市。他还记得以前那个寺庙的香火旺盛,商业营销得很好,各种小广告,并且在望城站前,每天都有去那里的大客车。地下通道的潮湿阴凉,让他感到舒服,皮肤也不那么紧了,而是松弛,整个人都从一种紧绷绷的状态中出来了。站台和地下通道成了两个世界。他用鼻子深呼吸了一口,虽然闻到污秽的臭味儿,但他还是吸进身体里了。

在望城火车站下车的人,不多。

宗明奇用眼睛数了一下,正确说应该是用目光,轻飘飘地扫着。他心里跟着记数。十三人。对于这个数字,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但也只是咯噔一下。他并不迷信。他还没有把自己算进去。

其中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在不停地打电话,声音很大,在地下通道里回响着。瓮声瓮气的。不是宗明奇喜欢偷听,而是那些话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其实,宗明奇因为拍照,把自己的感官训练得很敏锐,他觉得不仅仅要眼睛看到,耳朵也要听到,甚至还有嗅觉……

宗明奇听到那外地男人说,我刚从卡尔里海回来,对,但并不成功。没有观众。经济都不景气,没人看啊!我这刚回城里,再看看吧。你说那谁啊!他和驯兽员跑了,而且还是带着我们的狮子跑的。我已经报案了,但没有任何消息。什么魔术师啊,我看就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南方人,而是冒充的。其实,他就是个北方人。现在好了,他连我们美丽的驯兽员和那头狮子,也拐走了,你说……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这个马戏团还能撑下去吗?我们的节目中,也就这个魔术和狮子是重头戏啦。现在,没了,更没人看了。我找了很多地方,可你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领着一头狮子,能去哪儿呢?还是他们根本就没离开卡尔里海,而是一起带着狮子走进大海里殉情啦!你信吗?殉情。我是不信。都什么年代啦,还有人殉情吗?这事儿,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你说怎么办吧?

宗明奇看到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有些秃顶。宗明奇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他在卡尔里海呆了近半个月,每天都在海边游荡,他并没有看到什么马戏团。倒是有个骑马场,但那不是马戏团。可那南方口音的男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让宗明奇也开始自我怀疑了,难道是他疏忽了马戏团的存在吗?他脑中闪过海边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没什么马戏团。他这时候听到南方口音的男人骂了一句,都是垃圾,垃圾。垃圾。他的谩骂声,在地下通道里回响着,仿佛那一刻整个地下通道里的人都是垃圾,是垃圾。他的谩骂,滋生了一丝恶意和诅咒。

男人仍在说,什么?魔术师叫什么?不是你招来的吗?叫陈佛。我怀疑他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怎么?身份证也是假的。让我来说,我更怀疑他可能是一个在逃的犯人,到我们马戏团里,冒充魔术师。从他来到马戏团那天起,除了简单的扑克牌魔术,就没见他表演什么大型的魔术。什么大变活人、隔空取物、海水倒转,都是扯淡。几次他都借口说,条件不成熟,都没表演。现在倒好了,他把我们的女驯兽员和狮子,一起变没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骗子是那个叫陈佛的人。你如果不想办法的话,我过几天,也带着残兵败将回去了。我本来就不是管理马戏团的料,只是帮你忙而已,你现在病快好了吧?那我还是去做我的养蜂人吧,和那些蜜蜂、花花草草在一起,才让我觉得世界是安全的。你马戏团里的那些动物都垂垂老矣,说不定哪天就都死翘翘了,让我时刻都处在死亡的恐惧中。倒是那头六条腿的山羊,又生了两只羊羔,但都是正常的四条腿……你那个女驯兽员,成天搔首弄姿的。这次她和魔术师一起消失,倒是把侏儒于给闪了一下,伤心了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连他在扮演小丑的时候,都没心思了,偷偷哭了几次,在舞台上,还呼喊着女驯兽员的名字,把小丑都演成爱情悲剧了。你打电话劝劝侏儒于,他也要走。他执拗起来,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这马戏团再少了小丑,可能连一个孩子都不会来看了。什么?我现在干什么?啊,地下通道信号不好,等我出站再说。

宗明奇跟在那个男人身后,对他打的电话感到好奇。如果那人打的电话是一场杜撰,就更有意思了。地下通道旁边通往其它站台的门口,栅栏门紧锁,给人一种监狱的幻觉。从站台上透过来的光是倾斜的,宗明奇抬起右手腕上悬挂的微单相机,按了下快门。因为光线和晃动的问题,整个地下通道里的人都变得恍惚,不真实,让人感到眩晕,他们看上去像一群被虚构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窥看了下屏幕,虽然人像模糊,但还是十三个人。宗明奇跟着那十三人走出地下通道。有人已经刷了身份证,出站了。宗明奇仍旧注视着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他又在打电话了。他说,我啊,我来望城给龙马买药。龙马病了,兽医说卡尔里海没有那种药,说望城有,我就来了。买完药,我就回去。我之前说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先给侏儒于打电话,你也再安慰安慰饲养鳄鱼的大刘。我啊,还真没有管理马戏团的能力,你到底啥时候出院?我如果再管理下去,你的整个马戏团,就要被我败坏掉了。我当初就说我没这个能力,你偏偏要我……我的能力就适合养蜂。和人打交道,我不行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这北方比南方还热,每天都三十多度,简直了……什么?龙马会好吗?兽医说,只要能买到他说的那种药,就没事儿。什么药?他给我写了个名字,都是外文,我也不认识。你到底是啥病啊?快两个月了吧。别在县城的医院里待着啦,去北京、去上海、去天津,那些地方的大医院医疗水平比县城强……反正,我再给你管理一个月马戏团,如果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解散马戏团。我这不是吓唬你啊,我说的是真的。再说,我老婆一个人放蜂,我也不放心啊!你我要不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我也不会帮你……一个月,就再替你管理一个月。对了,你也要给陈佛那个骗子打电话,如果他愿意回来,还有那个女驯兽员,他们能回心转意的话,我还是可以接受他们归来的。毕竟,他们带走了我们唯一的一头狮子。哪怕是把狮子还给我们也行……对了,之前的两只八哥,死了一只。兽医说是热死的。另一只也不爱说话了,还脏了口,莫名就会冒出来一句脏话,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也不知道谁教的。说不定就是那个骗子魔术师陈佛。咋办吧?要不,放生得了。就这脏了口的,放出去,也活不了几天,谁抓了,都会把它弄死……

男人撂了电话,刷身份证,出站。

宗明奇小跑了两步,连忙追上去。出站口,有很多出租车停在那里,司机都在喊活儿。男的,女的,司机的嘴里发出,坐车吗?坐车吗?坐车吗?他们的身体和声音像一堵墙,挡住了宗明奇的视线。那个男人丢了,从他眼前丢了。

宗明奇寻找着,路边一个司机跟过来,问,坐车吗?先生。宗明奇看了看他一眼,眼睛一亮,说,这不是雷二吗?叫雷二的男人看了眼宗明奇,也认出了他,说,明奇哥,你这是做什么?找什么呢?听说你不是从工厂辞职了吗?现在做啥呢?宗明奇说,刚才在下火车的时候,听到一个男的打电话,说什么马戏团的事儿,我觉得很有意思,想打听打听。雷二说,哪有马戏团啊?我在城里跑活,没听说有什么马戏团。宗明奇说,在卡尔里海。可我在海边待了近半个月,根本没看到什么马戏团。所以听到他打电话,我就好奇了。雷二说,你啊,真是悠闲。去海边做什么了?不会是找艳遇吧?宗明奇说,去你的,你以为我悠闲啊!雷二说,你一天不愁吃穿,还到处玩儿,不悠闲是什么?哪像我,跑个出租,活也不好,白班连三百块钱都跑不出来,去掉油钱,份子钱,我再抽盒烟,吃个盒饭,剩不下几个子儿了。有一次惨到只剩下五块钱。你说,从早上四点多就出车,跑到下午三点交车,只剩下五块钱……宗明奇跟雷二说话,但目光还在寻找着。他是失望的。那打电话的男人竟然消失了。这还是近年来,唯一勾起他好奇心的事儿。是幻觉吗?是他潜意识里的虚构吗?他怀疑着自己。一趟火车过去后,喊活的出租车司机们并没喊到活儿,都脸色灰突突地回到车内。雷二说,哥,我送你吧。宗明奇说,你忙你的吧,我还要去照相馆洗照片。这时候,雷二注意到宗明奇手腕上悬挂的小相机,说,咋,哥又开始玩摄影啦。宗明奇说,什么摄影啊,就是瞎拍。这不,我爸一个老战友,在卡尔里海那边住,在朋友圈看到我爸转我拍的照片,就让我过去给拍几张,说做遗像用。我刚开始是拒绝的,我又不会拍,只是按快门而已,可我爸生气了,说我装什么的,我只好去给他那老战友拍了几张,这不,我要去给洗出来,给那位老人送去。拍完照片后,我觉得海边还不错,再加这几年我也没外出,看到个民宿不错,就待了快半个月。

雷二哦了一声,说,太热了,都要把人晒化了,我进车里待会儿。你听新闻说了吗?这是地球上最热的一个夏天。地球不会因此而毁灭吧。要是真那样的话,我可就不用开出租车啦!他坏笑着,拉开车门,躲进去,立马就把车门关上。车门的响声很大,令宗明奇很不舒服。

宗明奇又四处看了看,根本不见之前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敲了敲雷二的车窗说,我走了。对了,你哥去世的时候,我没能去,因为当时正发烧呢。雷二说,都过去了。我嫂子领着我大侄子去沈阳了。宗明奇能感觉到雷二目光中的异样,但他没再说什么,进入过街的地下通道。

雷二刚才异样的目光,还是令宗明奇心里面很不好受,像被撒了一把沙子。那是一种厌恶和拒绝,甚至是鄙夷,还带着一丝穷人的傲慢,把宗明奇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这多少令宗明奇感到伤心。他不能明白,一个为了生存已经如此的人,为什么如此不怀善意呢?敌人,都是敌人。比他强的是敌人,比他更弱的,也是敌人。这多少让宗明奇看清了什么似的。

宗明奇扭头离开,进入到地下通道,朝着商业街的一家能洗照片的地方走去。这处地下通道是地下商场的一部分,通道两边也是摊位,有擦鞋的、卖茶叶的、卖帽子的、卖电子设备的。一个盲人坐在角落里拉小提琴。那个盲人好像有白化病,整张脸像脱了层皮似的,墨镜镜片像两个黑洞,猛一瞅,给人一种恐惧感,但那低沉的琴声,却让人忽略了他的那张脸。宗明奇往盲人脚边的铁皮盒子里扔了个硬币。硬币和硬币碰撞的声音,多少破坏了那低沉的琴声。盲人说,谢谢。但手并没有停下来。盲人又说,先生可以点一首你喜欢的歌曲。这时候,宗明奇才注意到盲人正在演奏的是《梁祝》。宗明奇说,能演奏一首《甜蜜蜜》吗?我可以给你五块钱。宗明奇蹲在旁边,看了下盲人的墨镜。《梁祝》戛然而止,盲人酝酿了一下,开始演奏《甜蜜蜜》。刚开始几个音符没在调上,过了一会,他慢慢找到了调。

盲人的手拉着琴弓,整个人都变得甜蜜蜜了似的。他的表情,让宗明奇相信盲人是甜蜜蜜的,是喜悦的。他笑了笑,心想,也许一个看不见这个世界的人,真是乐观的,是充满甜蜜蜜的。随着《甜蜜蜜》的响起,多少让宗明奇忘记了刚才雷二带给他的那种傲慢之霾,但那琴声也只是飘浮在地下通道里。有行人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又走了。只剩下宗明奇还蹲在那里,他轻轻按下相机的快门。因为光线暗淡,他看到的影像犹如一个恍惚的鬼魂。那近乎白色的光影跟随着音乐流淌起来,涌入到宗明奇的心里。他注视着盲人的表情。盲人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成了琴声的一部分。那一刻,宗明奇并没有完全融入到那琴声中。是啊,甜蜜蜜,真的是这样子的吗?如果他可以像盲人这样,是否就会甜蜜蜜了呢?可是,那盲人就真的甜蜜蜜吗?他注视着那两个洞穴般的墨镜镜片,掏出五块钱,放到铁皮盒子里,没有听完,就站起身,往通道外面走去。盲人并没有停止演奏,《甜蜜蜜》的旋律,还在波动着,仿佛在跟随着他。如果没事儿的话,宗明奇宁愿坐在那里听盲人演奏。起码把自己点的《甜蜜蜜》听完。但他在按快门拍下那恍惚的盲人的时候,他知道,这世界上的糖并不是甜蜜蜜的,而是更加残酷。所以,他才没有听完。那更是一种自我的暗示,是他厌恶的。是那被他拍摄下来的灵魂出窍般的影像惊吓到他了……他不能沉迷在虚幻中。虽然,不是演奏中那样,但他还是接受,或者说,那琴声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抗,或者说他之前演奏的《梁祝》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于悲剧情感的悼念呢?是啊,他和那个盲人都感觉到了孤独,还有随时都可能降临的巨大悲恸。但那悲恸又可能是一种活下去的力量,是一种抵抗。是啊!一个盲人的生难道不是一场和暗黑的搏斗吗?

这时候,宗明奇觉得之前听到的那个南方男人在电话里讲述的关于马戏团的事情,是来自他内心的虚构,是的,虚构……那么南方男人说的他自己的身份是个养蜂人,也是虚构的吗?养蜂人。蜂蜜。还有盲人演奏的《甜蜜蜜》,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虚构的同时,也让宗明奇有了一种空心人的苦痛,他是在自我空心化啊!其实,这个问题宗明奇在这几年中,已经意识到了,他也深深地痛苦着,但他还不能从苦痛中走出来,他找不到一种方式,去填充他的“空心”。当然,这种“空心”状态,不仅仅是来自他的生存,还有情感方面的。当然,还有他对所处世界现实的感受……一种更大的空,几乎可以说在吞噬着他,让他也成了空。是的,空心人。他无人诉说他的孤独,和那“巨大悲恸”。他几乎能感觉到自身体内部开始的坍塌……是缓慢的,而不是轰的一声……他更像一个溺水者,连一根水草都抓不住,最后的结果也许会被垂钓者的鱼钩牵引,上岸。湿漉漉的,在水中被拽着,失去了生命体征……他如此还行走在这世界上,更是他的天真和感伤,在支撑着他,是一种未知,在引领他。他抓着一根叫做未知的绳子,走在悬崖边上……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丧失了他的天真和感伤,那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也许真的就成了行尸走肉。是的,行尸走肉。死亡是道路之敌,他记得这句话,在某本书中看过。那未知的绳子又何尝不是道路……刽子手已经等候在路上的某个角落里。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来自我的虚构?宗明奇想,已经走在向上的台阶上,出了地下通道。

在出口的台阶上站着一对孪生兄弟,也是盲人。他们没有小提琴,手里握着竹杖,脚前放着一个体重秤,上面贴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次一元。其中一个盲人嘴里还哼着小曲,具体是什么,宗明奇没听清。兄弟俩有说有笑,他们的乐观多少影响了宗明奇,他想称一下,看看自己这些日子在卡尔里海是不是又长肉了。他自我判断是长肉了,但他还是更相信体重秤。

宗明奇站上去,他看到的数字竟然是“零”。他扔下一枚硬币,连忙逃开。

宗明奇还在路上,冯芸打来电话说,明奇,你干什么去了?我睡醒,就没见你。你在海边散步吗?宗明奇这才想起来,自己走的时候,没和冯芸打招呼。他能听出冯芸的语气里,明显是生气了。宗明奇找了个阴凉的角落,是一个广告牌旁边。广告牌上是一辆汽车的广告。宗明奇说,冯芸,你知道卡尔里海有马戏团吗?冯芸问,没听说啊。咋啦?几个月之前,倒是来过一个马戏团,可是没待几天就走了,好像是他们内部出事儿了,有人把女驯兽员给拐跑了,好像还带走了一头狮子。你问这事儿干什么?宗明奇说,回去再跟你说。我回望城,把祁光山的照片给洗出来。冯芸说,谁是祁光山?宗明奇说,就是我爸那个战友。你也见过的,那次在海边赶集,我和一个穿着青色中山装的老头说话。冯芸说,没印象了。你说的马戏团到底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宗明奇说,我就是好奇。如果像你说的,那么我今天可能遇见鬼了……冯芸说,别吓唬我,我胆小。到底怎么回事儿?宗明奇说,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我回去说给你听。冯芸问,那你啥时候回来啊?我想你。宗明奇说,办完事儿我就回去。我还想约我爸吃个饭,毕竟有半个月没见了。再说,我还要去银行一趟,看看医保的基数出来没,我得把医保缴上。冯芸说,如果你晚上还不回来,我就开车去接你。宗明奇说,有火车,很方便的。冯芸说,不,我就要去接你。宗明奇说,好吧。你要来望城的话,我们可以回我家住一宿。你还没看到我那个“窝”呢。你先声明,看到我那个“窝”,你不能笑话我。冯芸说,笑话什么呢?一个孤独的中年男人的房间,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是什么样子。但你可能是个例外……宗明奇说,你什么意思?冯芸说,你是那个埋汰的。他听见电话里冯芸在笑。宗明奇说,都说不许笑我,你还笑。冯芸说,我没笑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就是你的清洁工,我可以帮你,让你那个“窝”变得清洁明亮起来的。

冯芸说,不和你说了,我得起床了。今天冯军带他朋友过来,冯军不是二胎生了个胖小子吗?要摆两桌。我得张罗了。亲我一下。宗明奇在电话中亲了下她。

这时候,宗明奇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短裙,赤裸双腿,脚上是水晶凉鞋,脚趾甲染成绿色,右脚踝处,还文了个图案,宗明奇锐利的眼睛,看见那是一条张着嘴的鳄鱼。鳄鱼。他因为拍照看到过很多女人裸露出来的文身,有蝴蝶、有鱼、有骷髅,但鳄鱼,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年轻女人从宗明奇眼前经过,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过马路。她的背影是那么迷人,宗明奇更愿盯着她的背影,同时目光落在那白皙脚踝右侧的鳄鱼上。细高跟的水晶凉鞋,还有膝盖后面的腘窝,吸引着他。他上前几步,对着她的背影按了下快门。女人好像听到了快门声,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被发现了,连忙把相机隐藏在手掌里,整个人变得局促和不安起来。那竟然是一张和背影一样美丽的脸,简直是完美,翩若惊鸿,让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当宗明奇想再次按下快门拍下她扭头一瞬间的时候,女人开始过马路了。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车不知道是失控还是怎么的,从其他礼让的车后,冲过来把年轻女人撞飞了。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只见那年轻女人从半空中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颤得周围的空气都发出嗡嗡的声音。宗明奇站着没动,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才意识到刚才那瞬间,他是快速按了几下快门的。女人躺在地上的姿势,同样透着优雅,他遥望着,按下快门。她是面朝下趴在地上的,而宗明奇举着相机,踮起脚,从上往下,拍了一张,又连忙把相机收起来。他的街拍总让他觉得自己像做贼似的,他就是街道上的一个窃贼。窃贼。之前,他更喜欢把自己称为是街道上的拾荒者,现在他觉得窃贼可能更准确,至于窃取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不喜欢给自己的街拍定义,那样只会增加束缚。他感觉到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连忙抹了一把。热变成了桎梏,成了夏天的刑罚,令每个人大汗淋漓。当然,不包括死人。比如,此刻躺在地上的那个被撞的年轻女人。

停下来的出租车司机,面色苍白地下了车,颤颤巍巍朝着趴在地上的女人走去。路人已经蜂拥着围了过去。宗明奇没过去,而是把围观的路人和趴在地上的女人整个画面收入镜头。没想到年轻女人这时候竟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试图扶周围的人。那些人却连忙躲开。她的一只水晶凉鞋已经不知去向。她手扶着地面,还是站起来了,看了看周围的人,一瘸一拐地挤出人群,走了,仿佛她刚才经历的更像是一次表演,但宗明奇并没有看到有摄像机存在。出租车司机喊着,要不要去医院?我的车可以走保险的。年轻女人竟然没有回头。人群议论纷纷,作鸟兽状散去。有人在路边捡到了那只水晶凉鞋,喊着,那个女人的鞋,鞋……喊叫的人,见没人搭理他,随手又把鞋扔到了地上,离开了。宗明奇走过去,对着那只水晶高跟凉鞋,按了下快门。他随手又抹了下脸上的汗水,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湿透似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宗明奇想,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吗?那么相机里记录的,又是什么呢?处于社会底层的他,同时也是一个失败者。他突然感到整座城市令他充满了恐惧,甚至是虚无,随时都可能把他也吞噬了。他目光朝着年轻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他叹息了下,朝洗像店走去,整个人陷入到不安之中。这令他在心里默默诅咒了一下这个灼热的夏天,甚至后悔今天回来了。要是在冯芸的民宿里,吹着海风,喝着茶水,眺望无尽的大海,也许就不会遇到这些令他不安的事情了。但他的心里还是荡漾着对那年轻女人的一丝想象。这让他在心里面对冯芸有了愧疚。他自我安慰这是一种美好的,甚至是高级的情感。好在那个年轻女人没有死。如果她死了,可能就败坏了整个夏天。起码,在宗明奇的心里,他是这么认为的。但之前那个消失的南方男人还是多少令宗明奇觉得这个夏天已经被败坏了,是的,一个被败坏了的夏天中的一天,偏偏被自己撞到了。

马路上,连着过去两辆救护车,不,在宗明奇确定是两辆的时候,又出现一辆。

这应该是宗明奇活了这么大岁数,遇到的最热的一个夏天。

对于不安,宗明奇突然想到一句话,墙上的面孔并没有苏醒,而是睡得更沉了。

宗明奇告诫自己,要回到平凡的平静中去,哪怕是自我营造的,是虚构的。其实,这几年来,宗明奇都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自我虚构中得以生存下来。当然在供养沉重肉身的同时,他也听到了隐藏在肉身中的灵魂在拍手作歌。是的,那又不同于生存本身的沉重,是轻盈的,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当然,还有爱。

年轻女人被撞后,神奇地站起来,离开,如梦般不见了。宗明奇隐隐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似的,他恍惚觉得身边的世界,还有他身体的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坍塌,并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那洞穴在扩大,随时变成更大的坍塌,让他觉得世界可能还有更大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刻,宗明奇竟然想到了冯芸。冯芸让他牵挂了。他总觉得这神秘的事件,是否也牵连着她呢?他拿出手机,给冯芸打了个电话,没有明说,只是问,冯军的宴席几点开席。冯芸问,咋的,你要回来吗?我看,你回来也赶不上趟了,不过,有好吃的,我可以让厨房给你留点儿。你想吃什么?海参,还是鲍鱼?也给你补补。

宗明奇说,都不想吃。

冯芸在电话里说,宗明奇,你咋啦?遇到什么事了吗?宗明奇说,没啥,就是想你了。冯芸说,刚刚不是才打过电话吗?再说,这才分开不到半天……你……你就是一件兵器。知道是什么吗?宗明奇说,不知道。冯芸说,剑(贱)啊!宗明奇说,你没事儿就好,是我敏感了。冯芸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吗?你别吓我啊!宗明奇说,没事啦,回去再和你说。我撂了。对了,你晚上要是过来的话,把床头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带给我。冯芸说,你没看完吗?宗明奇说,没。我看到消息说,那个作者去世了。冯芸说,不是一个外国人吗?宗明奇说,米兰·昆德拉。冯芸说,好。我要忙了。你晚上不回来,就告诉我一声,我开车过去。宗明奇说,就差雇个私家侦探了。冯芸说,我还不是想去看看你的“窝”吗?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老版本,他家里的那本书名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轻》。那天,在海边的集市上,看到有个旧书摊,宗明奇眼睛一亮,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本书,他连忙弯腰拿在手里,问,多少钱?摊主说,五块钱。封面已经晒白了,看样子是摆了很长时间都没人买。宗明奇没有讲价,扫了摊主的微信。这时候,他才有心思看还有没有自己需要的。有几本,他家里都有。有一本好像是美国人写的《我反抗》,非虚构文本。他只是对名字感兴趣。他夹着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像买到了宝贝似的,沿着海边走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翻了几页。那晚回到冯芸的民宿,吃过饭后,他洗了碗,还擦了地,坐在沙发上,把回来就消过毒的《生命中能承受之轻》拿在手里,翻看着。冯芸端着水果,放到茶几上,说,看什么呢?宗明奇说,逛大集的时候买的。冯芸说,旧书啊!宗明奇说,这个版本,我没有,就买了。冯芸说,好看吗?哪个国家的?宗明奇说,捷克,后来定居法国。冯芸说,哦。咋去了法国呢?宗明奇想给冯芸讲讲,但还是放弃了。他说,根据这部小说改变的电影也非常好看,我看过几遍的。冯芸停了,兴奋起来,说,那你赶快找找,我洗过澡后,我们一起看,你可以投屏,就在电视屏幕上看。冯芸洗过澡后,他们看了《布拉格之恋》。

回想起这些,宗明奇的不安多少缓解了一些。他没想到的是,2023年7月12日,米兰·昆德拉去世了。其实,对于米兰·昆德拉,宗明奇认为八十年代的“昆德拉热”,也只是虚热,人们并不能理解昆德拉的文学。看着朋友圈里的悼念,他竟然没有丝毫悲伤。94岁,算喜丧。他想。不久前听闻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死亡消息的时候,他心里面是悲伤的。为什么?也许在他肤浅的阅读中,他更喜欢麦卡锡的小说。他还记得在麦卡锡去世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竟然是他的前女友死了。他在黑暗的废墟中,被人追杀。来自北京的两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个男人个子很矮,戴着黑色礼帽。梦中那矮个子男人姓王。他在废墟中仓皇逃跑着,躲进一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厕所里,他认为这个地方是隐秘的,那王姓男人和他朋友不可能注意到这里,再说,那里散发着恶臭,也会成为一个保护,让宗明奇变得安全。那是一个废弃的厕所,里面挂满了蛛网,他挥了挥手,蛛网都黏在手上,他看到一个蹲位,还真褪下裤子,蹲在那里。他想,如果他们真的追上来,他也好说自己在大便……蹲在那里,他之前的紧张,让他忘记了前女友的死。他忍受着恶臭,还是被堵在了里面……

梦就醒了,宗明奇心里面有着双重的悲伤,鼻子里还隐隐能闻到来自梦境中的恶臭。他掏出手机,给前女友发了私信,问,没事儿吧?但前女友没回。他们已经分手三年了。那个来自南方的女人。至于梦境中追杀他的王姓男人到底是谁,好像他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看来,梦境也开始了对他的虚构。

其实,这还是宗明奇和前女友分手后,第一次梦见她。前女友一直都没回信,他还是点开她的微信看了看。他之前设置了不看她的微信。她没有更新。微信也是他们之间还保存着的唯一联系方式。

宗明奇点了支烟,继续走,被滚烫的日光紧拥着。他真想把短袖脱下来,光着膀子在街上行走。之前,在海边的这些天,他大多是赤裸着上身的。身体仿佛适应了那种赤裸,现在穿上短袖,让他的身体多了束缚,皮肤不干了,但那也没办法,皮肤又不能反抗,也只好不停地出汗。这可能也是皮肤唯一的抵抗。宗明奇想,今天米兰·昆德拉去世了,他不知道晚上是否会做梦。他看到路边的很多店面都关门了,整个步行街行人寥寥。他不知道那家洗像店是否也关闭了。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洞,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着就令人心疼。

宗明奇没有想到的是,在昆德拉去世两天后,他竟然再次梦见了前女友,但这次前女友和另外两个男人在一起,陈姓和余姓。这两个男人是宗明奇认识的,起码他有他们的微信号。陈姓男人在现实生活中,和他有过交集,是个精致利己主义者,是宗明奇不待见的。他们又是如何在梦中走到一起的呢?他醒来后,没有悲伤,倒是心里面有些堵。这种莫名的和两位逝去的作家联系在一起的梦境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是梦境对他的虚构吗?除了虚构,他好像再也找不到其他答案。他整个人也仿佛中了“虚构”的蛊,看什么都是虚构的。他所处的世界,他看到的这个世界上的人。甚至他的过往中遇见到的人。他思索过为什么,也许是他有了一颗避世之心。这对于他,可能是最好的诠释。可是,冯芸的存在,又会把他从虚构中拉回来,让他再次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的人。宗明奇想,如果将来再有机会出版小说集的话,名字就叫《生而为人》。

此刻,走在步行街的宗明奇,并没有想到,两天之后,会再次梦见前女友。至于是否和米兰·昆德拉有关系,已经不重要了。他走在萧条的步行街上,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重力,身体变得轻盈起来,随时都可能悬于半空之中。要不是手里还攥着一个相机,他的身体可能就真的飞起来了。几个没穿衣服的塑料模特歪斜地躺在街边的角落里,部分肢体是残缺的,他走过去,按了几下快门。

宗明奇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被虚构的人了,至于那虚构他的人是谁?他并不知道。在天上吗?还是他这个被虚构的人,是从那人的虚构中逃离出来的吗?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他是从某篇小说中逃离出来,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上的……

纠结个屁。宗明奇心想,这些重要吗?既然还是人,那么就继续被虚构吧。他倒要看看,虚构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是否虚构者的虚构,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他的精神属性和救赎。如果是那样的话,对于被虚构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多了一条道路呢?这么想,宗明奇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像猫和老鼠的游戏。至于谁是猫,谁又是老鼠?是老鼠杀死猫,还是猫杀死老鼠?为什么猫不能爱上老鼠,老鼠不能爱上猫?游戏和荒诞,让宗明奇知道,这已经抵达了世界的本质。他喜欢。同时,宗明奇置身在行人寥寥的街上,想到了一个令他敏感甚至是沮丧的问题,是什么他还不能确定。

宗明奇当然没有失去重力,他继续行走着。他不清楚自己给祁光山拍的留做遗像的照片冲洗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行的话,他还要重拍。同时也可能受到父亲的责备,毕竟是父亲在炫耀自己儿子照片拍得好。父亲的暴躁脾气,即使老了,也没有改。遇到事情,还是点火就着。宗明奇脑海中突然闪过刚刚拍的那几个塑料模特,他又折回去,摆了摆,让其中一个模特抱着另一个模特……当然,这个画面是来自《圣殇》。他时常从电影画面中寻找拍摄的构图灵感。他看到旁边的垃圾堆里有个方形的油漆桶,上面斑斑点点的红色如血一般。他拿过来,晃了晃,里面还有半桶,他拧开盖子,用力泼洒到那白色的塑料模特身上。他在那一刻变得兴奋,望着那红色的油漆在模特身上流淌着,飘着刺鼻的化学剂的味道,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亢奋地按动着快门……一个躺在地上的模特,胸部是裂开的,长出了野草。也许是亢奋,让宗明奇有些疲劳。他点了支烟,眼睛盯着几个模特,在寻找继续拍摄的可能。他莫名感到那红色中透着无尽的黑暗,而那几个塑料模特,在他的拍摄过程中,渐渐有了生命,甚至可以说是复活。他在赋予那些已经死亡之物生命,也可以说是他付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个背着蛇皮袋的拾荒者从他身边路过,看了看宗明奇,眼神怪怪的,好像宗明奇抢了他的生意,说,你搞啥子嘛?血渍呼啦的。宗明奇说,不是血,是油漆。那拾荒者哦了一声,说,好端端的模特女娃子,看着不美吗?你干嘛这么糟蹋她们呢?宗明奇不知道如何回答。拾荒者说,你拍这些做什么?一点儿也不美。去拍拍那些花花草草不好吗?宗明奇说,不喜欢。拾荒者没再说什么,厌恶地翻了个白眼,离开了。宗明奇这样被指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又被一个拾荒者指责,他心想,模仿着拾荒者的口音说,你懂个卵。也许是拾荒者破坏了宗明奇的拍摄心情,他又点了支烟,望着泼在那些塑料模特身上的油漆,让他有了一种厌恶,觉察到是自己脏了她们。他为了拍照效果,把她们弄脏了。他对自己厌恶起来。这种情绪,宗明奇在之前的拍摄过程中也会有,他破坏或者重置那些物的状态,仅仅是为了拍摄效果,被粉饰过的效果,回家后在电脑上看照片的时候,都不理想,他的表达变得赤裸,而不是含蓄。但他往往又厌恶含蓄和遮遮掩掩,他还是更喜欢赤裸裸的真实。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此刻的宗明奇心情并不平静,他处在一种矛盾之中。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虚构的时候,他才释然。既然自己可能是一个被虚构的人,那么也许会抵达真实也说不定。哦,那个虚构者是谁?他再次追问这个问题。宗明奇意识到,他此刻并不能摧毁对他的虚构。不能。一只模特的手,在那里像是在求救。宗明奇蹲下身来,把身体放低,几乎要跪在地上了,但那个角度还是不能表达他的需要,他仰躺在地上,把天空作为背景,让那只模特举起的手臂朝向天空。

拍完后,他索性躺在那里,成了和模特一样的被遗弃者。眼望着天空,空荡荡的。是啊,他不是从天上下凡,而是被遗弃,被物化。这么想的时候,宗明奇的情绪变得低落。如果他能像刚刚拍摄的照片那样,让那只手臂直插进天空之中……但那也仅仅是他视角里的,而不是真实的,是虚构……哦,再次回到了虚构。他妈的,宗明奇骂了一句。他手支撑着地面,他当然知道,其实,在矛盾中,他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仍旧是软弱的。他的行为,也许在那个虚构者的眼中是恶劣的。他掩饰着,朝着虚无中的虚构者笑了笑,可是他的表情是僵硬的。这么想,他心理上多少还是有些惧怕那个虚构者。他用脚踢了下地上的几个模特,她们身上的油漆在流淌着……宗明奇还是吓了一跳,为之前的行为悔过,他不该泼那半桶油漆的,他似乎成了同谋。他只觉得心里一冷,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心跟着搐动。那搐动让他觉得整个身体随时都可能碎裂掉,是的,碎裂。他曾看见过那种图片,但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哪一位,也许都不是,只是一个局外人。

宗明奇从那里逃离回到步行街上,他有些后悔今天回到望城了。如果不回来,他此刻也许躺在摇椅上,坐在太阳伞下面,正喝着茶水,望着不远处的卡尔里海。或者正在看着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可能是在玩着射箭的游戏。对于箭这种冷兵器,他莫名喜欢。冯芸的箭射得很好,每次都能命中靶心。他不行,偶尔瞎猫碰见死耗子,能射中靶心。每次,冯芸不忙的时候,都会在旁边教他,但他进步不大,也不沮丧,还是坚持着。可是,现在,从他下火车到现在,他所经历或遭遇的事情,令他变得惶恐不安起来,好像他离开的这些天里,整个望城变了一个世界似的,犹如黑暗的森林,令他迷失其中,而且每个街口都蹲伏着三头猛兽。这让他整个人都有了一种坠落感,仿佛地面上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个巨大的深洞,让他掉进去……他的脚步在那一刻,变得小心谨慎,耳朵也格外敏感地倾听着异样的声响,如果脚下真的裂开一个大坑的话,他要马上逃跑,是的,逃跑,但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他真的可以逃脱吗?当然,这只是他的幻想。这幻想让他相信也是虚构者的幻想。是虚构者赋予他的,而不是他想要的。这么想的时候,宗明奇有些可怜起那个虚构者来。虚构者和他一样都是软弱的,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或许还患有某种精神上的疾病。也就是说虚构者是一个病人。他正是靠虚构来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宗明奇突然对虚构者充满了同情。

尽管这样,宗明奇每走一步,还是小心翼翼的,他感觉到巨大的悲恸随时都可能降临到这大地上。即使他是一个独立生存的个体,但他仍旧期待着这个世界会好起来。其实,每个个体生命的存在都不是独立的,而是和他所处的世界息息相关。这也是他的认知。他的忧患时常令他痛苦,甚至是焦虑,他差点儿抑郁。如果不是他找到了拍照这种对外在世界的观照的话,他可能更沉迷于自我,那个自我也许会如深渊般吞噬他……在他拍照的时候,其实更是把一部分自我释放出来。或者可以说是写作和拍照救了他。他的存在更是作为一个病人而存在。同时,他也是自己的医生。

行人寥寥的步行街,令宗明奇感到空气都在颤抖。他连忙停住脚步,并没有感觉到异样。那一刻的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被虚构者附体了。他企图把虚构者从身体里驱赶出去,但他又找不到适当的方式。再想,如果没有虚构者的话,是否会有他宗明奇呢?每个人都变得胆小如鼠,变得自私冷漠。他们自认为独立的个体只是个体,而没有意识到灾难降临的时候,每一个个体都不可能是无辜的。这么想,宗明奇感觉到窒息。他如何才能从虚构者的虚构中走出来,并成为他自己?他要反抗。嗯。宗明奇这么对自己说。洗像店的位置在他的头脑中变得模糊。如果洗像店倒闭了,他将何去何从?他无法把祁光山的影像变成实物,也就没有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任务。他又将如何向父亲交代。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但这种不可抗力,他相信父亲也是能理解的。即使他不理解,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哼。现在他们的关系是宗明奇在等着有一天在父亲寿终正寝的时候,给他送葬。这也是他的义务。生为人子,他目前的生存状态,也只能做到这些。做那个最后守护着父亲的人。当然,这也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毕竟现在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是鞠美艳,鞠阿姨。她出现在父亲的晚年生活中,多少给宗明奇减少了很多压力。如果没有鞠阿姨的话,他也只能把父亲送去养老院。他不可能天天守护着父亲,和他过着一种熬命的日子,他也要生存。虽然父亲的退休金不菲,可是他还是想做一个自力更生的人,不想对父亲有所依附。从心里说,宗明奇是感谢鞠阿姨的。母亲去世后第二年,鞠阿姨和父亲搬到一起生活,宗明奇才得以自由。其实,更奇怪的是,父亲的火爆脾气,在鞠阿姨面前从没发作过,他变得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这也让宗明奇的心里为去世的母亲多少有些鸣不平,但那又怎样呢?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而他不也有着自己不一样的人生吗?其实,每个人都有着一件或几件外衣的,只有当他们真正脱去外衣,才可能见其真实不是吗?宗明奇更愿意相信父亲在遇到鞠阿姨之后,才还原了他的真实……这其中是微妙的,是前世欠下的债吗?就像宗明奇在苦熬了三年之后,遇到了冯芸一样。

想着这些,宗明奇感到了一种宿命般的神秘。信和不信,一点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存在。存在即当下。这何尝不是宗明奇需要的一种状态呢?如果他已经认定自己现在是一个虚构的人,那么他是否可以挣脱虚构,找到自己呢?如果现在他所处的世界也是来自虚构者的虚构,那么这一切也就不是虚构,只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而已,而且在这个世界中,虚构可以重新建构新的秩序、新的规则。他当然明白,如果不这样的话,之前那个世界的失常是不可能在那个旧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来的。虚构,嗯。宗明奇这样在心里面喃喃着。他不知道那个世界在自己身上形成的铠甲在这里何时才能卸掉。在这一刻,宗明奇突然很想冯芸。很想。

冯芸的丈夫多年前在卡尔里海的私人矿山打工,其实是个打手。后来帮人顶罪,被判了死刑。本来说好的,能把他捞出来,但最后却没有,而是被枪毙了。冯芸得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他们的儿子被姑姑带走了,去了加拿大。冯芸分出一半的抚恤金,转到儿子的名下。她用剩下的钱,在卡尔里海边开了一家民宿,维持着生存,生意很惨淡,好在活下来了。宗明奇这次过来给祁光山拍照,他也没有想到,第一次和冯芸相遇,竟然是在公墓里。

那天,有些阴。宗明奇在祁光山的家里给他拍了几张半身像,但他都不太满意。祁光山说,我可不想要这样的遗像。宗明奇问他要什么样的?祁光山说要全身的。宗明奇心里面嘟囔着,咋,还想永垂不朽吗?你也配?但他也只是心里面嘀咕,没敢说出来。他想快点儿给祁光山拍出一张他满意的照片,赶快回望城去。如果再这样被祁光山折磨下去,他都要崩溃了。祁光山住在海边的别墅里,站在别墅前就可以俯瞰到下面波涛汹涌的卡尔里海。祁光山说,拍个留作遗像的照片这么难吗?宗明奇说,不难。是你要求太高了。你想和别人的不一样。祁光山说,我为什么要和别人的一样呢?其实,遗像什么的都是给活着的人看的,但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自己先看看。要不是你爹小宗推荐了你,我完全可以花钱雇人来给我拍摄的,甚至还可以拍摄一段我生前某一天的视频,到时候在追悼会上播放,让活着的人去缅怀。他咧着嘴角笑了一下,那笑透着狰狞。这让宗明奇为之颤抖了一下。祁光山说,你大可放心,即使你是小宗的儿子,我也不会让你白忙活的。宗明奇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祁光山说,如果是我一个人,我才懒得弄这些玩意呢,我倒是有个恶作剧的想法,但需要有一个人配合我。你能配合我吗?我相信这绝对是一个惊骇世俗的做法。你如果配合我的话,你可能会付出代价。很久之前我就有这个念想了,我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想想都兴奋,但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不会允许的。你也不会帮我完成这个夙愿。虽然你看着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你不够勇敢。祁光山的想法倒是勾起了宗明奇的好奇心。但宗明奇没问,望着祁光山喜上眉梢的样子,他相信祁光山自己会说出来的。这个时候的祁光山让宗明奇觉得他是一个有意思的老头了。他们正说着,保姆端过来两杯果汁。保姆四十多岁,送果汁后,扭身就走了。她腰身保持得不错。祁光山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手在保姆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很自然。保姆娇嗔地说,别闹。这别闹两个字,让宗明奇觉得有意思了。看来,之前他们之间是“闹”过的,并且“闹”得不一般,说大闹天宫,也绝对有可能的。虽然祁光山七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起码比实际年轻十岁。那么,他们之间的“闹”,应该是欢喜的。也许是她贪恋他别的什么,但又不全是。

祁光山对宗明奇说,喝杯果汁凉快凉快。宗明奇看是西瓜汁,没伸手去拿。他也渴望喝这么一杯凉凉的西瓜汁,可他胃不好,再加上他认为西瓜本身也是凉性的。祁光山含着吸管,看了眼宗明奇,抬起头说,咋不喝呢?宗明奇说,我怕凉。祁光山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就来一杯别的什么,咖啡吗?年轻人都喜欢咖啡奶茶什么的。宗明奇说,咖啡吧。祁光山喊保姆说,给这位小同志来杯咖啡,不要凉的。他又跟了句,苦里吧唧的,有什么好喝的。过了一会儿,保姆端过来一杯咖啡。宗明奇说,谢谢。

这时候,祁光山接着之前的话说,我相信我那个想法你也是不敢去帮我实施的。宗明奇喝了口咖啡说,既然您老都这么认为,我想我可能还真不敢。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人。祁光山说,你爹就那样,当年在我手下的时候,完全是个软蛋。祁光山这么说宗明奇的父亲,让宗明奇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他没吭声,又喝了口咖啡。这个怪老头的傲慢和愚蠢,突然让宗明奇感到厌恶,但他即将说出的异想天开,又让宗明奇觉得他是一个好玩儿的人。祁光山孩子般吸着西瓜汁,沾到嘴角上,像血。他并没意识到。宗明奇指了指他的嘴角,他擦了一下。祁光山说,如果我给你钱,你能帮我达成我的心愿吗?你说个数。宗明奇说,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我能不能办到?祁光山咧嘴笑着说,如果你勇敢点儿,完全可以的。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一个恶搞而已。或者说是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宗明奇说,礼物吗?祁光山说,是啊,我认为那就是礼物,也可以说是献给我自己最后的礼物。宗明奇问,那你自己不可以完成吗?祁光山说,不能,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剩我没有了生命体征的臭皮囊。那臭皮囊是不可能送给自己当礼物的……我的这个想法,你同样无法帮我完成。小宗朋友圈经常转发你发的小说,我扫过两眼,很不错,爱欲和死亡,恰到好处,又触及人心。没想到小宗那样的一个人,竟然生出一个如此细腻敏感的儿子。祁光山再次说到父亲,语气里表现出对父亲的轻蔑,宗明奇不乐意了,说,现在是我们之间,我不喜欢你老是提到我的父亲,而且用的是那种语气。祁光山说,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反驳我,你爹小宗都不敢。当年要不是我,别说小宗了,更不可能有你……宗明奇之前偶尔听父亲说过,祁光山救过他的命。祁光山说,出过书吗?送我一本。宗明奇说,不送,要看你可以自己买。祁光山说,你不送拉倒,我让小宗送我。只见祁光山边说,边把杯子里的西瓜汁吸光了。他瞅了眼宗明奇,抿嘴笑了笑,说,没想到你比小宗有个性,我喜欢。如果你能帮我达成那个夙愿,我会更喜欢。之前让你送我书的事儿,是和你开玩笑的。一会儿我就叫保姆给我买一本,叫什么名字?宗明奇看祁光山都这么说了,说,还是送你本吧,我望城的家里还有几本样书。省得你和我爸说起来,我爸又该说我了。算是报答你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吧。宗明奇笑了笑。祁光山说,狡猾的小东西。他的手在宗明奇的肩上拍了拍。祁光山说,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你也办不到,也不可能帮我去办。我发现了,你是一个不受利益诱惑的人,即使我看得出来你生活得并不好。年轻人,不错,男人就该这样。宗明奇说,你先不要预想我办不办得到吧,你先说出来,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恶作剧,让我也长长见识,不好吗?你作为长辈,这还是可以的吧。祁光山说,那我说啦。宗明奇说,你觉得这样卖关子有意思吗?即使你说出来的是一个空洞的恶作剧,我又不会嘲笑你。起码,你还有恶作剧的勇气。祁光山说,你将来完全可以把这个写进你的小说里。宗明奇说,快说吧,我是来给你拍照的,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世界上的所有故事都是虚构。祁光山说,我这可不是瞎编的,是我的真实想法。说是恶作剧,但也可以说是我最后的一次抵抗。宗明奇说,在你说出之后,就可以篡改,可以杜撰,可以添油加醋。你说出后,它可能就不属于你了。脱离了那个时刻,一切皆是虚构。祁光山点了支烟,说,我不懂文学。他竟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狡黠。他又掏出烟递给宗明奇一支。宗明奇说,我不抽了。他把烟放回到烟盒里。宗明奇突然觉得这样和祁光山耗在一起,是浪费时间。他在心里埋怨起父亲来,显摆什么呢?为什么要转发自己拍的照片呢?要不是那样,也不会……他问了一声,那今天,还拍不拍了?不拍的话,我想回去了。祁光山说,既然来了,就在海边待几天吧。说不定会给你的写作带来新的灵感呢,就当体验生活了。宗明奇说,我更钟情内心生活。祁光山说,我能理解,那是一种剔除了烟火气的精神生活。宗明奇想,再这样闲扯下去,他整个人的情绪都会变得不好起来。他还是在祁光山不注意的时候,按了几下快门。祁光山说,我之前说的,其实,我更想拍一张裸体的照片,来做遗像,当然这是不可能,但你可以拍,先是用一张正常的照片,在葬礼的时候,在人们忙碌的时候,可以用我裸体的照片把墙上正常的遗像替换下来。在我的想法中,人死了,都应该用一张裸体照片做遗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能帮我完成吗?宗明奇从椅子上站起来,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太离经叛道啦。如果我那样做的话,还不被你的亲属们给打出去啊!祁光山说,是啊,所以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也是心里想想,和你说一下而已。你同样不会帮我。我更加离奇的想法,还有就是不穿寿衣,就光着,接受悼念。宗明奇说,你咋想的啊?让我帮你做这样的事情。你经历的事儿,比我吃过的盐都多,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可行吗?如果你不是现在这个地位,是一个潦草的葬礼,我倒可以帮你,但你……虽然,我倾向你的想法,也是我喜欢的,可我……我也是现实中的人,我不能……倒是将来可能的话,我把你的想法写进我的小说里。祁光山说出他的想法的时候,宗明奇还是愣住了。他看了看祁光山,没想到这么一个老头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令他刮目相看了。一个想用自己裸体照片当遗像的老头。这确实是一个好玩的念想,有点意思了。如果他不是这个身份的话,宗明奇倒愿意帮他完成,可是……

祁光山看上去眼神黯淡了,说,我就知道不可能,不可能。他的语气里带着悲伤。

宗明奇不想解释,就没吭声,他不能明白的是如此一个老人,为什么会有这么怪诞的想法呢?

过了一会儿,祁光山说,那今天我们去海滨公墓看看吧,说不定你会找到感觉的,不难为你了,不拍裸体了,也不要你帮忙了,就当我没说。这个想法让我兴奋了好几天,现在看来,真是不可行。那么,就正常地让人们完成他们虚假的悲伤和悼念吧。宗明奇说,死亡是敏感的,我不能帮你,你自己也不能触碰。你也要替你的亲人们想想,你到时候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你的亲属们,还要脸呢。祁光山说,也是。是我自私了。

宗明奇突然同情起这个老人,但他真的不能给他提供这样的帮助。为什么?宗明奇当然知道,他相信祁光山也知道,只是彼此都不说出来而已。关于祁光山能有如此冒犯的想法,已经令宗明奇在心里面敬佩了,尽管他也认为祁光山是愚蠢的。他,宗明奇,何尝不是愚蠢的呢?他连祁光山那样冒犯的想法都不敢去有,想到这里,宗明奇觉得自己生得悲哀。祁光山在描述他的想法的时候,两眼是放光的,现在他的目光变得黯淡了,整个人随时都可能萎掉似的,让宗明奇心疼。同时宗明奇又有些害怕和担忧,如果在他给祁光山拍摄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那他可能会承担不必要的责任,或者说是飞来的横祸,怎么办?他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念头,如果这是祁光山回光返照可怎么办?如果不用承担责任的话,这倒是宗明奇期望发生的,那么他倒是可以收获几张不同以往的照片,可是如果祁光山的家属让他承担责任的话,他宗明奇可能就惨了,甚至都有可能会坐牢,或者像蚂蚁似的,被碾死。从祁光山所住的别墅和家里的氛围来看,他们家族的身份无疑是显赫的。起码在卡尔里海这一地带,是数一数二的。当然,这也不可能完全是祁光山的能力,还应该有他的子女们的能力,都不一般,都不一般啊!都不是一般人。宗明奇可不能因为给祁光山拍个照片而引火烧身。他是胆小的人,是胆小如鼠的人,是自我纠结的人,是多疑的人,是谨小慎微的人,是……其实,除了自我,他并没有什么可以保护自己的。更多的时候,他的自我也是个屁。相对于外面的力量,他就像个瓷器,不堪一击。也像是鸡蛋,并不能站在世界的另一边,而是咣当一声,就被击碎了。同时,他在这方面对自己又是清醒的。他清醒自己随时都可能碎掉,是的,碎掉。因此他总是用两个成语来形容自己。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宗明奇想,祁光山想去公墓拍照的想法,他是不能同意的。他就在这别墅里在给他拍几张了事儿,拍完赶快从这里逃走。

宗明奇对祁光山提出来不能去公墓拍照的意思。

祁光山说,为什么?我也顺便去看看之前去世的老朋友,而且我的墓位也选好了,就在他们旁边。

听到这些,宗明奇更不同意去了。

宗明奇说,我对那个地方敏感,每次去都像生病似的,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如果你坚持要去的话,找别人陪你去,我不会陪你去。当然,这是宗明奇在撒谎,他是害怕祁光山如果发生意外,他要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

祁光山坐在摇椅上,点了支烟,踌躇了一会儿,说,你有什么顾虑吧?

宗明奇像被看穿了似的,但他坚持说,没有。我只是恐惧那个地方。

别墅外面的天空中乌云移动着,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

祁光山恹恹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病人。

祁光山说,好吧,你看着拍吧。

宗明奇眺望着别墅外面的乌云在海面上移动,移动。乌云变得有了重量。

宗明奇说,我们就在外面拍几张吧,到时候,你选一张。

祁光山说,好吧,但我不要那种半身的。

宗明奇说,行吧,不给你拍半身的。

宗明奇看到一堆植物的旁边放着一把椅子,把它拿到外面,在取景框里看了看,那把椅子在乌云之下,在大海之上,给人一种呼啸而来的冲击力。他回到祁光山身边说,你就坐在那把椅子上,给你拍一张,可以吧。祁光山望着那把椅子,没吭声。宗明奇又说了一次。祁光山说,听你的,现在我已放弃了任何幻想,由你来主宰我吧。宗明奇说,那我可不敢。在心里面,他们之间的身份悬殊,已经让宗明奇自卑了。祁光山再次嘟囔着说,如果光着坐在那椅子上就好了。但宗明奇没有搭理他。他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祁光山这么钟情于拍裸照呢?是他有着什么情结吗?还是真的回光返照了呢?如果不是祁光山这样的身份,宗明奇会尊重祁光山的意见,并且祁光山的冒犯想法也是宗明奇喜欢的,是他过去和现在都向往的,可是他也只是喜欢,却无力冒犯。前面说过宗明奇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如果宗明奇现在也是一个即将逝去的老人,他也许会敢于冒犯,但他正处于中年,懦弱的中年,只为活下去,是的,活下去。他理想主义的那些美好幻想,早已经在到达中年的时候,陷入了迷途,甚至可以说支离破碎。也许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会感谢祁光山,是祁光山让他看到了一丝理想主义的冒犯之光……同时,宗明奇又想赋予祁光山另一种象征。或者说,也是他在坚持拍照的主观臆想。他拍他所需要的,而不是别人需要的照片。祁光山提出的想法确实让宗明奇兴奋过,如果他不是想当作遗照的话,也许宗明奇就同意了。

此刻乌云的罅隙中,漏下来一缕光线。

宗明奇搀扶着祁光山坐在椅子上。祁光山说,一定全身的。宗明奇说,好。他随手给祁光山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那是一件端正的中山装。光线在那一刻落下来,近乎笼罩着祁光山和他身下的椅子,宗明奇说,很好。他疯狂地按着快门,怕错过每一个瞬间。就在他按快门的时候,他看到祁光山坐在那里,透着威严,面色苍白,像一个逝者。这让宗明奇有了灵魂出窍般的恐惧,他停下来,和祁光山说话,他没吭声。宗明奇连忙问,你没事儿吧?祁光山近乎懒洋洋地说,仿佛被你摄去了魂魄似的。他笑了,先是狰狞,然后慢慢变得慈祥起来,说,这次可以了吧?宗明奇说,OK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透着疲惫。

祁光山说,那就这样吧,你选一张,给我冲洗出来,就定你选的这张吧。我累了,要回去睡一会儿了。宗明奇搀扶着祁光山,他试图摆脱宗明奇。这时候,保姆过来,接替了宗明奇把祁光山搀进去。保姆还小声在祁光山的耳边说着什么。只听祁光山暴跳如雷地喊着,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这是在作死,作死!看我死了,他们怎么办?都他娘的,去蹲大狱……

宗明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祁光山发这么大的火,近乎吼叫。他本想再说点儿什么,但看到祁光山的样子,便连忙离开了。

在去往卡尔里海火车站的路上,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让三轮摩托车司机送他去海滨公墓。

天阴沉得厉害,雨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三轮摩托车司机一条腿有残疾,名字叫当阳,五十多岁。他的摩托车宗明奇坐过两次,闲聊中,也就熟了。

当阳说,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你去公墓做什么?拍照吗?那个地方……

宗明奇说,去看看,能拍的话,就拍几张。毕竟是人的安息之地嘛。

当阳没说什么,载着宗明奇去了海滨公墓。

在墓地门口下车,当阳说,我这车不让进去。宗明奇说,就停这儿,我走进去。当阳问,要我等你吗?宗明奇说,你先忙你的,如果我需要的话,给你打电话,上次,我们不是加了微信吗?当阳说,需要的话联系。宗明奇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点了支烟。从这里可以看到乌云笼罩在茫茫的海面上,令人窒息。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他听到开始落潮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整个人随时都可能爆炸似的。他开始深呼吸,慢慢调整着。抽完烟,他才从台阶上站起来。远处的大海仿佛巨大的深渊,在呼唤着他,吸引着他,让他走过去。他下意识走下几个台阶,才意识到不能这样。他警醒了,整个人吓了一跳,从那种被蛊惑的呼唤中挣脱出来。上一次,他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地板上,整个人像死了一样。那天,他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长时间,哭过几次,直到最后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整个人才得救。不堪回首。如果那时候,他不堪蛊惑的话,也许现在已经是个鬼魂了。或者说,那个时候他战胜了“我的死”,现在,他再次犯病了,被“我的死”困扰,好在他走出来了。

宗明奇朝着台阶上走去,进了大门,林立的墓碑像一张张面孔,竖立在山坡上。有的在松树下,有的就那样,也没个遮阴的。那种整齐令宗明奇厌恶。为什么连墓碑都要是一样的、整齐的呢?死是相同的,但生不是啊!每个人的生都是不同的,坎坷和曲折,当然也有顺风顺水的。在这里就平等了吗?他并不觉得。整个墓地里同样透着等级的意思。死这件事情,是让人变得平等了,可是死后,那些死者的亲属们还活着,它们也就都不平等了。从墓地的大小和豪华程度,就可以判断出来。几年前,他所在的工厂就开发过一片墓地,说是为工人谋福利,可以半价购买,但他没买,没想到那些墓地竟然涨价了。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荒谬而已,直到他决定辞职,从那个囚禁了他二十五年的工厂里逃出来。他这个人变化很多,更加“向内”了,处在一种看不见的困境之中。当然,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困境。他也在自我突围,时刻都在思考这件事情,思考到最后,只得出来三个字:活下去。他的积蓄,还够他喝粥,照目前的经济状况,还可以支撑几年,至于再往后,想也没用。因为他知道“活下去”就是真实残酷的未来。这也让他被一种无耻感包裹着。

其实,这次答应父亲给祁光山拍照,他也是想出来散散心,没想到遇到了祁光山这个怪人,有着分裂的人格。其实从表面上看,祁光山一点儿也不恐惧死亡。他所做的更像是要和活人玩一场游戏,但他的游戏最后还是不能完成。当游戏触犯了禁忌,自然就泡汤了。不管他祁光山有着什么样的地位,也是不能免俗的,或者说无法抗拒的。其实,对于宗明奇,他确实很喜欢祁光山疯狂的那一面,但他不想和祁光山共谋。

说公墓是死阴之地,其实,还真不是,要不是天阴,这里也一定是日头泱泱的,丝毫没有死阴之气。要不是天阴,那些坟墓里的“人”,这个时候,可能也都出来晒太阳了。在路边,有各色的花朵,是人种下的,有铁丝网圈着。铁丝网上挂了张白纸,白纸上打印几个大字:有监控,禁止摘花。这几个字让宗明奇吓了一跳。他确实有摘几朵花的念想,现在因为有监控,他不敢去摘了。他看了看四周,看有没有卖花的,但没看见。他心中不免失落。继续走着,经过一排排墓碑。那些名字对于他是陌生的,但他知道那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曾经是一个人。或许他们和他在日常生活中有过交集,都有可能。墓地的安静让宗明奇喜欢,当然他不认为这是因为死而形成的安静。这是一种帷幕落下后的静,是戏演完了,观众都散场了,他来了,迟到了。他望着落下的帷幕,在脑海里上演着之前的剧目。

就在这时候,宗明奇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墓碑前。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他只专注于之前的安静,而忽略了这里还是有活人的。那女人一身黑色衣服,化了淡妆,但看上去很精致,透着优雅。她穿着水晶凉鞋,脚是白皙的,脚趾甲染了红色指甲油。她的专注让她并没有发现宗明奇的存在。宗明奇不敢出来,而是躲在一块墓碑旁边。他怕吓到她。他看出她的悲伤不是很重,但也不轻。那悲伤是她脸上的另一种化妆,把她的美呈现出来。宗明奇已经掏出相机,按了下快门。她听到了快门声,轻轻转头,寻找着,但躲在墓碑旁边的宗明奇并没有被她发现。她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墓碑上。宗明奇注意到她盘着头发,鬓角有一缕头发是凌乱的,是不合群的。宗明奇还是被女人的精致给感动了。他好奇女人在悼念的是什么人。他在等。他的目光没闲着,企图剥去她脸上的悲伤。他悲伤的样子让宗明奇心疼。可以说,和前女友分手后,宗明奇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因为一个女人而心疼了。他在等。目光在其它的墓碑上念着一个个名字,像是在数羊。但他并没有因为数羊而陷入睡眠状态,倒是更清醒了,对那女人的怜惜更强了,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呵护她。他的意识让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收敛着心神,告诫自己,那只是对一种悲伤的美的欣赏,可是,他的身体莫名醒了,是的,醒了。这醒了里面透着怜爱,是怜爱。应该说,在墓地见到一个让他灵魂出窍的女人,对于他是一个意外。这时候女人点了支烟,细长的手指夹着烟,抽了一口,喷出白色烟雾,她连着点了三支,竖立在墓碑前。最后,自己又点了一支,好像在陪着对方抽烟似的。抽烟的女人更美了,尤其是那淡淡的悲伤,在烟雾中朦胧起来。这让宗明奇的烟瘾也犯了,但他怕弄出动静,就没掏烟。他感到紧张,握着小相机的手心出汗了。女人的悲伤中透着冷气,在他这里变成了热,是热,先是心热,之后,整个人都热起来。他望了眼海面上的天空,阴云密布。他在那一刻渴望下一场大雨,大大的雨,铺天盖地的那种,把大海也淹没的那种,但雨并没有下下来。他在心里面对那密集的乌云充满了不满。女人终于抽完了烟。宗明奇这时候才注意到她之前给逝者的烟是粗杆的,而她抽的是细杆。她弯腰在墓基上碾灭烟。那个弯腰的动作,更美了,右脚都踮起了,身体倾斜着,臀部翘起,身体前倾,仿佛要深入到墓穴中去。那个动作处于静态的那一刹那,宗明奇整个人也变成了静态,像被摄魂夺魄了一般。女人碾灭了烟,直起身来,喃喃着什么,转身离开,穿过林立的墓碑,朝着大门走去。墓碑像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宗明奇从静态中恢复,或者说是喘息打破了他的静态和物理性,他连忙从墓碑旁边闪出来,望着女人的背影,直到女人消失。宗明奇这时候才走到那墓碑前,墓碑上刻着“付明刚之墓”。他莫名对这个男人嫉妒起来。他翕动着鼻子,闻到了空气中还没有散尽的香味儿。他灵敏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空气中存留的女人的香味都吸入自己的身体里。那是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他的身体变得充实、沉稳起来。只见那三支立在那里的烟,还没有烧完。她碾灭的烟头,虫子似的,趴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墓地的安静让他慢慢回到自己,回到“他”。他连忙掏出自己的烟,点了一支,来缓解之前的烟瘾,点着之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吸进身体深处,随着血液流淌着,他整个人都醒了似的。

宗明奇离开付明刚的墓地,朝着山上走去。他想,既然来了,就拍一张所谓的全景照片吧。虽然他所拍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碎片,可是,这些碎片积攒起来,可能就是生活的全部。从生到死,只是一个过程。当然,这个过程,就是这些碎片组成的。它们是日常的,但又有着他的主观,因此单独看每张照片的时候也是成立的,有了他的主观意识,并赋予了照片精神性的可能。随着坡路向上,他看到不一样的景象。那些坟墓看上去更加豪华,是的,豪华,他找不到其它的词语。因为豪华,让他有了别墅区的感觉。他不禁感叹着,哪有什么平等啊。从生到死都……他妈的。那一刻,作为生者,宗明奇是孤单的。同时,他又感觉到整个墓园是喧嚣的,他仿佛听到了车水马龙的声音,甚至还有坍塌的声音。他觉得周围是那么荒芜,甚至是荒凉。其实,墓地荒凉点儿才好,否则像什么话呢,那不和人间一样了嘛。雷同是可怕的,不是吗?经过豪华的“别墅区”,宗明奇开始看到了荒芜,或者说荒凉。荒凉更是来自他的内心,有着精神性。他在荒芜的野草中寻找着可能出现的花朵,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他终于发现了野花,花朵很小,像荒芜中睁开的一只只眼睛,明亮着。现在,他要采摘一些,他在采摘花朵的时候,耳朵听见阵阵的蝉鸣,是蝉鸣,而不是耳鸣。那声音犹如一条溪流,在半空中流淌着。他把采下来的花朵集成一束,握在手里,就仿佛握着一个个生命,他很轻地握着,怕弄疼了它们似的。

宗明奇来到墓园的山顶,在一块巨石的旁边停下来。他已经气喘吁吁,感觉到了疲惫。他望着巨石,它悬着,悬着,那种耸立感,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朝着山下飞滚而去似的。但它即使悬着,但还是很稳。宗明奇把采来的野花轻轻放到下面,他绕着巨石离开,上到了山顶。山顶有风,凉爽了些。此刻,海面上的乌云竟然散去了,之前的虚张声势,并没有带来一场大雨。它们的虚张声势和傲慢,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架子。现在,太阳出来了,像是诞生,日光异常凶猛起来,随时都可能点燃万物似的。宗明奇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作为这墓地里游走的生者,他的悲愤毫无用处。也仅仅是内耗而已。墓地的空洞随时都可能吞噬他似的。他发现一座坟上已经长满了野草,墓碑上挂了牌子,上面写着此墓地即将到期,出售或租借。这些字写得有些潦草,被雨水浸过,字迹多少有些模糊。宗明奇想,还带这么玩的啊!真是的。

宗明奇打电话联系当阳,问,能不能来接他去火车站。当阳回话说,车轴坏了,正在修理铺呢,我给你联系辆别人的车吧。宗明奇说,算了,我还是走走吧。当阳说,真不好意思。宗明奇说,这有什么。宗明奇出了墓园,站在海滨大道路边,突然感到一阵茫然和恍惚,自己就这么又回到了人间吗?路上疾驰的车辆给了他答案。他回身,目光越过墓园的围墙,看到那些苍白面孔的墓碑,他确定自己此刻站立的地方是人间了。日光凶猛,让他大汗淋漓,湿了的衣服如第二层皮一样,紧贴在他的肌肤上。他撩起衣服,裸露出肚皮,在脸上擦了擦汗水,又放下来。他背对着墓园,辨认着当阳送他来的路,左面是去火车站,右边……他也不知道了。那么好吧,就朝着不知道,走走看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在那一刻,宗明奇第一次有了被虚构的感觉。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感觉在之后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强烈,一直伴随着他。宗明奇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疾驰的车辆过去,他才过了马路。如果不小心翼翼,可能他真的就成了被虚构的人了。他刚从墓园出来,来到人间,他可不想……

宗明奇看了眼路边木板上刻的旅游路线图,这条滨海大道是环形的,他这样走下去,也是可以到达火车站的。好像心里面有了方向似的,他安稳了很多,也不觉得那么热了。距离他几十米的大海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觉得自己也成了大海的一部分。

落潮后的海滩看上去一片荒芜。那种荒芜成了宗明奇灵魂的写照,让他不敢去靠近。如果荒芜和荒芜叠加的话,会出现什么?他也不知道,那一刻,对于落潮后的海滩的荒芜,他宗明奇是恐惧的。

也许是天热出汗的缘故,宗明奇突然感觉到一阵干渴,嗓子眼里都要着火了。他后悔没有带瓶水过来。也许因为出汗过多,他整个人有些虚脱,两腿无力,甚至有点儿低血糖的感觉。他坚持着,向前走着,近乎环形的海滨大道,给了他一种轮回的幻觉。他很怕低血糖,会死人的。他扶着路边的水泥栏杆站了一会儿,努力吞咽着唾沫,来滋润喉咙。他觉得“他”从他的身体里被裹挟着,朝着海边走去。他无力反抗,只觉得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他仅仅抓住水泥栏杆,不让自己倒下去。那个“他”的出离是他不能阻止的。他再次给当阳打电话,但当阳却没接。他懊丧地扶着栏杆朝前走。不远处的大海是黑色的,浓重的黑,他用手抹了下眼睛,看到的海水还是黑色的,就像黑夜提前降临,把大海包裹住了似的。那个“他”被裹挟着,又像是被押送着,朝着大海的中心走去。肉体的虚脱感,让宗明奇都开始咬牙了,他要挺住,要挺住。他这么想。但那个“他”的出离,让他变成了一个躯壳。空。他脸色苍白,出汗更厉害了,整个人近乎水洗似的。他后悔去了公墓。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候的海滨大道上,竟然一辆车都没有,透着空无。黑色的沥青路面反着光,像一面镜子。道路在拐弯处好像消失了,在视觉上,和大海融汇到一起了,仿佛这海滨大道是直接伸入到大海里去的……

汗水在脸上流淌着,模糊了他的眼睛。

宗明奇闭着眼睛想,我这是要死了吗?他的想法让他吓了一跳,整个身体为之颤抖,身边的事物也跟着抖动起来,旋转起来,出现一个明亮的通道。那个通道里,“他”是赤裸的,“他”扭身朝着他挥手。在他也想举手挥动的时候,手却抬不起来。那种告别令宗明奇变得悲伤起来,“他”消失在涌动的海水中。黑,仿佛天黑了似的。宗明奇知道在这个时刻,他需要一颗糖,或者和糖有关的一切,都会让他从黑暗下沉的状态中,见到光亮,但他无法获得,无法。

宗明奇觉得整个身体都空了,那黑笼罩着他,包裹着他,他身体倾斜,咣当一下,栽倒在路边。

宗明奇终于找到了那个洗像店,他推门进去。里面的空调开着,冷风让他很不舒服,连忙打了个喷嚏。一个微胖的姑娘问,洗像吗?宗明奇说,洗一张作遗像的照片。那把卡给我吧。微胖的姑娘望着宗明奇手里的相机说。之前,宗明奇并没有换卡,里面还有很多他的街拍照片。微胖姑娘问,哪一张?宗明奇看了看电脑屏幕,指着有祁光山影像的说,这几张都复制出来,我选选,别的不要动。微胖姑娘说,好。她移动着鼠标把有祁光山影像的都复制到桌面上,然后,把读卡器拔下来,还给宗明奇。她边操作着,边问,哪一张?宗明奇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祁光山说,这张。但他又让微胖姑娘点开其他的看看,他觉得给祁光山拍了好几张坐在椅子上的,咋就剩一张了呢?是他的卡出了问题吗?还是……其中一张模糊了,只有一把空空的椅子。在他的记忆中,祁光山在拍照的时候是没离开椅子的,咋会出现这样的一张呢?微胖姑娘说,是坐在椅子上的这张照片做遗像吗?宗明奇说,人家要这样的。微胖姑娘说,哦。人还在吗?宗明奇说,没死。微胖姑娘又哦了一声,说,你再看看,确定是这一张吗?宗明奇让她放大再看看。只见祁光山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像过去时代的人。微胖姑娘说,拍得不错。宗明奇说,我也不懂,瞎拍。微胖姑娘说,懂又能怎样呢?洗多大的?宗明奇想了一下,他不确定,心想,要不要征求一下祁光山的意见?他想打个电话问问,毕竟祁光山是个挑剔的老头。但他又犹豫了,为什么作为摄影的自己不能做一把主呢?他说,大点的,36寸吧。微胖姑娘说,那么大的今天出不来,要两天后才能来取。宗明奇说,可以。这时候,宗明奇注意到微胖姑娘脖颈后面的衣领下面露出一个黑色文身,他愣了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姑娘会文这样的图案。尽管这也是宗明奇喜欢的,但他绝不会在身体上文这样的东西。其实,冯芸的身上也有文身,在脚踝那儿,是一朵莲花。当时,在墓地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是他们在一起后,他才发现的。他甚至还在那朵莲花上亲吻了一下。他的失神,被微胖姑娘觉察到了,问,你看什么呢?宗明奇连忙撒谎说,没看什么。他的脸红了一下,问,多少钱?微胖姑娘说,一百六。宗明奇觉得贵了,但又不好意思讲价,就扫了微信,付了钱。他觉得相片洗出来后,给祁光山送去后,他也就完成了父亲的嘱托。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如果祁光山真的在某一天成为了葬礼上的主角,他也不想去参加。无论他什么身份,若不是父亲的嘱托,祁光山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葬礼总是令宗明奇厌恶的。

从洗像店出来,炎热再次包裹着宗明奇,要把他随时都点燃似的。这次回来,真的让他觉得告别了近半个月的望城,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他也想不明白。是自己也变了吗?比如,他万万没想到,这段时间里,他遇见了冯芸,并爱上了她。当然,从彼此相处的几天里,那种爱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之爱。是自己真的可以把后半生托付给这个女人了吗?他目前仍是模糊的,他不想太乐观。乐观时常会让人陷入盲目,他更喜欢悲观。悲观会给他余地,是的,余地。或者说空间。其实,即使不是爱,他也要感谢冯芸,那天在海滨大道,他血糖低,摔倒在路边,要不是冯芸开车路过,救了他的话,他此刻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更不可能抱得美人归。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冯芸总是说,你是我捡到的。那天,要不是我开车去火车站取点儿东西,也许就不会遇到你。其实,宗明奇不喜欢“捡”这个字,好像他是个垃圾似的,但又一想,也可能是个宝贝也说不定。他在心里面傻笑着。

回忆过往,他想,既然相遇,那就再奋不顾身一次吧。这么想的时候,宗明奇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又变得明亮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个从马戏团到望城购买兽药的人,还有他在电话里说的事情到底是来自虚构还是现实呢?如果那也是虚构的,虚构的人又是谁呢?如果真的如冯芸说的,几个月前真的有马戏团来过卡尔里海的话,那么……宗明奇想到这里,不寒而栗。还有那个横过马路被出租车撞飞又爬起来走了的年轻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她脚踝处的鳄鱼文身,他还历历在目。现实的世界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混乱,令他困惑。那么这样的混乱何时才能进入正轨,回到一个正常的秩序呢?他没有答案。他站在大街上,突然感到了孤单,他想回到卡尔里海,回到海边,回到冯芸身边。

这时候,宗明奇很想给冯芸打个电话,说,他想她了。但他没有打,他决定坐火车回去,立刻,马上。对于父亲和鞠阿姨,他还是下次回来再去看他们吧。那么自己的屋子呢?就让灰尘继续填满吧,让他书架上的书继续蒙尘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厚一些,又能怎样?如果说,卡尔里海是他虚构的话,那么他又是被谁虚构的人呢?索性不去想了,爱谁谁吧。在虚构的路上,“他”对于自己才是重要的。至于祁光山的遗像,又不急着用,人还活着,不是吗,等洗好后,他可以和冯芸开车来取。或者让洗像店给发个快递,到付的那种。

宗明奇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那地下通道让他有些打怵,打算绕个弯儿,从地面上过去,但他又有了别样的心思,还是要从地下通道走过去。他来到下地通道口,就要进入到地下了,莫名的,他回了一下头,看到不远处的望溪公园山顶上的英雄纪念碑,高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坐标,直抵天空。

一对男女,从宗明奇身边过去,男人在前,牵着一头狮子,女人跟在后面。宗明奇听见女的喊,陈佛,你等等我哦……

【作者简介】鬼金,小说家。生于1974年12月,辽宁本溪人。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上海文学》《花城》《十月》《山花》等刊。著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等。现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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