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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死一生

2024-06-15石蕉·扎史农布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尼玛酒吧民宿

我叫扎史农布,一个属鸡的三十岁男人。不过,向人介绍自己的年龄时,我常说自己属鸽子。一来我觉得这样说比较风趣。我自认为自己是个人间难得的完人,不仅聪明帅气,而且还很幽默。二来我习惯在年龄上含糊其辞。我的年龄不大也不小,既没老到成熟稳重,也没小到青春洋溢,这让我感到难堪,自然而然地也就忌讳透露自己的真实年龄。三来相比起鸡,我更喜欢鸽子。鸽子会飞,鸡不会;鸽子能飞到山里山外,鸡却只能在房前屋后活动。

我租住在城东一间狭小的出租房里。我楼上住了一对聒噪的夫妻:走路脚步很重,说话声音很重。我楼下是一家小面馆,我在面馆当服务员。我喜欢在面馆当服务员。几年间,我几乎当遍了城里所有面馆的服务员。

我的收入很微薄,但爱花钱交朋友。我有许多酒肉朋友,不过也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其中鲁茸达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还有安吾尼玛也是。我们三个是在同一天相互认识的,又死在了同一天,而且都是枉死的。

一个淡红色的傍晚,太阳刚刚落山,月亮已经升到了天边,但由于没有天黑,月光并不明亮。我们三人在同一家酒吧喝酒。当时我们相互并不认识,只是在一个小时后,酒吧里发生了一场冲突,冲突过后,在混浊的酒气和破碎的酒瓶中,我们认识了彼此。

这场冲突之前,我坐在酒吧东向临街的窗前,同坐的有三个女的。我只认识其中一个,我俩是通过抖音认识的,她是个不太出名的抖音主播。

最初,我关注她只觉得她很像我喜欢的一个女人:一双大眼睛像高山上冰湖一样清澈。刚开始,我只是常看她的视频,渐渐的,每晚准时看她的直播,之后莫名其妙地与人争风吃醋,不惜透支信用卡装阔,成了她傍的一大哥,然后就是这天约她出来喝酒。“喝酒,酒是好东西。女人喝了会更美。”我一边热情招呼三位美女喝酒,与她们谈天说地,一边又不时看看窗外的街道,看街上路过的美女。街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毕竟我的精力有限,只能专注于看打扮时髦的女郎。

我看看窗外的美女,又看看同坐的几个女的,忙碌之中又抽空看了看酒吧里的其他人,我看到了鲁茸达瓦和安吾尼玛。

鲁茸达瓦和几个人在酒吧最中央的卡座。之前我在进门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是那种特别显眼的庞然大物,长得又粗又高,好像竖在土掌房客厅里的中柱,宛若深山老林里的百年巨树一样,横着挺立在那里。而与他同坐的人,都比他矮一个头,瘦一圈,显得非常不真实,仿佛是为了衬托他的存在而临时创造出来的“假人”。此时,他手舞足蹈的,正旁若无人地与身边的“假人”们说笑,我看到他的左手腕上文了一个“忍”字,和我右手腕上文的“忍”字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宛若狼嚎,盖住了酒吧里播放的音乐,也挡住了外面街道上的声响。他说话时怒气冲冲的,仿佛遭受到了什么不可忍受的挑衅,又仿佛有意要寻衅滋事似的。

“好魁梧的汉子啊。”我看着他狮子鬃毛一样浓密卷曲的头发,公牛一般健壮的身子,禁不住暗暗赞叹。我觉得他很像一个狮头牛身的怪物。当然,这是肯定是一个错觉。因为后来我们熟悉了以后,他说自己更像一条大蟒蛇,原因是他在梦里反复梦到自己是一条大蟒蛇:一条九头大蛇,九张大嘴像深渊一样张开,里面吐出雷声一样凌厉的信子,闪电一样迅捷的,以鲜血为燃料的火焰。他还说梦醒以后,恍惚之间, 他还能隐约看到自己化作一条巨蟒,盘踞在了床上。

我呆望着他不禁出了神。几秒钟后,我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了。我预感到他可能察觉到了我在盯着他看,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我担心他可能正在生闷气,如果发现了我好奇而怪异的目光,心里一不痛快,肯定会发怒,会不由分说地把我暴揍一顿。

我的目光游移不定,像飘到火堆上游荡开去的羽毛,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会儿。很快,又有了新的着落,落到了西墙下独自喝酒的安吾尼玛的身上。

他显然已经坐了很长时间。桌子上摆着两个空的白酒瓶,正在喝的那瓶酒也快要见底了。让我感到诧异的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之前我往那边瞟了好几次。一次看到了他左边的一桌。那桌坐了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一头大波浪卷,一说话长长的耳坠就叮咚作响。一次看到他右边的一桌。那桌坐了九个人,全是年轻漂亮的女子,其中最好看的两个,一个左下巴长了一个痦子,一个右眉梢有一个痣。

他沉默而专注地自酌自饮着,像激流岸边的石头,心无旁骛,不声不响。对他而言,身边一切的喧嚣,似乎都是虚妄的假象。或者,他自己并不真实存在于这些喧嚣当中。

“真是一个怪人。”我心里想,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我觉得他和酒吧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一来他西装革履的,身上的穿着明显价值不菲(因为我也有同样的一套,买的时候花了我半年的工资),像是要去相亲或者结婚一样。二来通常来酒吧喝酒的,没有一个人自己独自干喝的,也没有在没人劝酒、压酒、比酒的情况下,一个人喝那么多酒的。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原本清晰的视线,由于长时间聚焦于一点而渐渐模糊发虚时,几团人影闯进了我的视野。他们是五六个男人,呲牙咧嘴的,像围猎的狼群一样围住了他。他们先是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似乎要用火热的目光烧死他。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叹一口气,用近乎恳求的温和语气,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何必呢,不管你看多久,都不会看成是你的。”

老头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眼里同时透出了无可奈何和气急败坏两种神色,一会儿瞥了瞥安吾尼玛,一会儿又顺着安吾尼玛的视线瞟了瞟窗外。窗外街对面的藏装出租店里有个女的,正神色紧张地看着酒吧里的他们。

安吾尼玛听了不为所动,依然边喝酒边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他的举止惹恼了老头等人,其中最气愤的是站在老头旁边的一个男人。他攥紧拳头,一下一下捶打在桌子上,朝着安吾尼玛吼道:“猪,你是蠢猪吗,好言好语你不听,非要逼我们动手打人,你才肯罢休吗?”

安吾尼玛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而出言威胁他的男人却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揪住他胸口的衣服,使劲往前拉一次,然后用力往后一推,把他连人带桌子一起推翻在了地上。

即使是倒在了地上,安吾尼玛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酒水、木屑和玻璃碎渣,扶起桌子摆到面前(桌子断了一只脚,他用膝盖顶着),拾起地上破碎的酒杯墩到桌子上,搬起椅子坐下,拿起底部仍残留有一点酒的酒瓶,往酒杯里倒了几滴酒,然后端起一直在漏酒的酒杯,仰头把酒杯里的酒和玻璃碎渣都灌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的这些举动,让打骂他的那几个人都看懵了,一时像做错了事后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呆立在了那里。同时,酒吧里的其他人却都看乐了,鲁茸达瓦等一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鼓掌、吹口哨,一边还发出了阵阵喝彩声。

这时,原本在吧台后面打盹的酒吧老板,听到声响,猛然站起身,几个箭步走到那里,笑嘻嘻地拉住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的手,一个劲地说:“有话好好说……”

老板的话没能平息那群人的怒气,之前推了安吾尼玛的那个男人,突然大喝一声,高声骂了一句:“这人是头蠢猪,听不懂好话的。”

话音未落,男人抢上一步,再次推倒了安吾尼玛。又跳到他身上,胡乱抡着拳头,不断打到他身上。

安吾尼玛没有反抗,反而似笑非笑地躺在那里,脸上泛着一丝轻蔑的神色。而男人的同伴们看着男人打人,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

这次轮到酒吧里的其他人懵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安吾尼玛被打,一时没有任何反应。唯有鲁茸达瓦见状冲到了那里,像拎起一只暴怒的瘦狗一样,提起打人的男人,扔到了另一边。

鲁茸达瓦的举动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男人的同伴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一拥而上,把鲁茸达瓦围在中间打了起来。鲁茸达瓦虽然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是十拳加十脚,很快落到了下风。他边打边退,把整个酒吧都当成了与他们周旋的场地。

看到酒吧里乱成了一锅粥,我心里抑制不住地感到兴奋。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警察来了……”

喊声在酒吧里回荡,但酒吧里的人却都一哄而散,像逃犯一样逃得无影无踪了。就连酒吧老板也逃到了门外的街道上(过了好久,才悻悻地回到了酒吧里)。酒吧里只剩下了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鲁茸达瓦和嘴角流血的安吾尼玛。

事实上,警察并没有来。我们站在一片狼藉里,宛若三个被损坏的物件,怅然若失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酒吧老板如同一股找不到出口的旋风打了结似的,在原地团团打转。我们三个同时回过了神来,又在同一瞬间受到天启的点拨一般,相互看了看,会心地笑了笑。

我确信,我们三个是在相互对视的瞬间,成为了交心的朋友,因为我从他俩的眼中看到了与我心意相通的意思。而且,对于他们我心里有种奇怪亲切感,仿佛他们是我的老相识,仿佛他们是我的分身或者化身。

酒吧老板显然没有意识到我们在神交间成了朋友。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目露凶光,环视了我们一圈,并在我们愣神猜测他意欲何为的间隙,缩紧肥胖的屁股,向前蹿出去,揪住安吾尼玛的胸口,尖声尖气地嚷道:“事情因你而起,你得赔我损失。”

安吾尼玛对此几乎毫无反应,像个没有灵魂的雕塑一样立在那里。一双亮亮的眼睛,不屑地瞥了老板一眼,转头又悲伤地瞧了瞧对面的藏装出租店。藏装出租店不知何时关了门,皱巴巴的卷帘门垂在那里,像一片脆弱的秋叶,仿佛稍有风吹就会掉落下来,碎成一地。

老板见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变得怒不可遏。老板白胖的脸坍缩成了一团,白胖的身子发胀了一圈,白胖的手变得鲜红,手指像烧得通红的烙铁,加大力气抓住了安吾尼玛的胸口,似乎决心要把安吾尼玛的心脏掏出来。同时,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骂出了许多难听的脏话。

我见到如此情形,先是愤怒,想要推开老板,但还没来得及实施,我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暗暗盘算自己替人出头会有什么后果。比如老板是个隐于闹市里的武林高手,我一出手,他就会一掌把我打死。又比如老板是个身有暗疾的病人,我一出手,他就会应声倒地当场暴毙。

好在我陷入纠结,犹豫不决时,鲁茸达瓦出手了。他大喝一声,先伸手打落老板揪着安吾尼玛胸口的手,紧接着双手朝老板的胸口狠狠推了一把,把老板推了一个趔趄,差点倒在了地上。

老板站稳后,眼神飘忽不定地看了看我们三个人。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眼里先后闪过了愤怒、惊恐、屈辱、怯懦、狡黠等神色。

看到老板一副不敢反击的怂样,我心里顿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抢先出手,白白浪费了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而鲁茸达瓦还在出风头,这让我莫名有些忌妒。他逼上前一步,把又黑又硬的脸摆到老板面前,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这点小钱,值得你撒泼吗?你好好算算损失了多少。算好了,我们兄弟三个一分不少赔给你就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老板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变得嬉皮笑脸的,忙不迭地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而我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担心自己要为这刚交的友谊花费太多,我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但始终都讨厌自己的钱不够多。

不过,我已经来不及多想了。鲁茸达瓦拉着我和安吾尼玛挑了一张干净的卡座坐了下来,又招呼老板上酒,爽朗地笑着说:“我们相识一场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我们说说心里话,喝喝知心酒,怎么样?”

我和安吾尼玛都立刻点头答应了。我答应是不想辜负他的热情,我感受到了盛情难却,这感觉和有女人对我笑、和我说话时一样。而安吾尼玛显然是在无意识中下意识答应的。这时我几乎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还是看得出他那种痴迷于某件事,从而对其他所有事不上心的人。

“哈哈,太好了,那我们今后就是兄弟了。”鲁茸达瓦给我们的酒杯都倒满了酒,端起他自己的那杯,大笑着开心地说:“我叫鲁茸达瓦,我属龙,但我经常梦到自己是一条大蟒蛇,所以我自认为自己属蛇,毕竟龙和蛇只差一岁,而且形状相似。你们呢?”

“我属鸽子,啊不,我属鸡。”我着急忙慌地回答,端起自己的酒杯仰头喝光,微笑着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叫扎史农布,属鸡的,我比你小,得叫您一声哥。”

“那我就属猪吧,因为别人总说我是一头蠢猪。”等我和鲁茸达瓦都介绍完了自己,安吾尼玛端杯呷了一口酒,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赧然的笑意,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叫安吾尼玛,属猪,比你俩都小。”

“哦哦。”我和鲁茸达瓦听了难免都有些尴尬,局促不安地含糊应了两声。不过难为情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鲁茸达瓦很快又恢复他豪爽的本性,把酒杯放在嘴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安吾尼玛的脸,微微一笑说:“既然我们已经是兄弟了,那我就把话说开了。我想问你,那些人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唉,是我活该。我犯糊涂了,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安吾尼玛长叹一声,张大嘴巴举杯把一杯酒灌进喉咙里,紧张兮兮地瞟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爱上了对面的女人,刚才打我的是她的兄弟和丈夫。

“哦哦。”我和鲁茸达瓦听了又是一阵尴尬,再次陷入了沉默。我甚至觉得与他交朋友,帮他解决麻烦,是在助纣为虐。安吾尼玛却没有察觉出我们的异样,自顾自地如同在讲一出引人入胜的故事似的,又仿佛是在和自己内心说话一样,坦诚且绘声绘色地讲了下面一大段话。

“我记得很清楚,七年四个月十二天前,我第一次见到扎史拉姆时的情形。扎史拉姆是我爱上的有夫之妇,她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那天城里下了大雨,雨水落在水泥地上,落在钢筋和玻璃上,没有寻到浸入大地的通道。雨水汇聚起来,像走投无路的河水,在大街小巷流窜。当时我恰好也无处落脚。我在城里没有找到工作,而且花光了进城前带的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睡觉了。我在街上冒着雨胡乱地行走,像颠沛流离的雨水一样,像是要去到哪里,又像是要离开哪里。我走着走着,饥寒和困倦交迫之下,甚至想到了乞讨、偷窃和抢劫。可是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临街的店铺大多紧闭着门窗,我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街角看到了一间开着门的面馆。店里坐着两个食客,热腾腾地吃着面。我走进店里,坐在了靠门的桌子上。我点了一碗面,面上来后,几筷子就把面和汤都灌进了肚子里,甚至没有来得及尝尝咸淡,觉出冷热。我没有吃饱,又点了一碗面。点面的时候,我不由地感到害怕,声音不禁颤抖了起来。不过面端上来的时候时,我又把恐惧忘得一干二净。我挑起面条吹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把面条送进了嘴里。如此往复,挑了七次面后,一碗面又见底了。这时我环视四周,发现先前在吃面的两人已经走了。老板扎史拉姆坐在操作间门口的椅子上,低着脑袋专心刷着手机。我发现扎史拉姆根本没有注意我,趁机一溜烟跑进了门外的雨里。我跑出去几里地,确定没人追上来后,站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躲雨。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仿佛漫天的大雨全部落到我的心上,把我的心当成响鼓在用力地捶打。后来,我找到了工作,有了钱,第一时间想到去找扎史拉姆的面馆,向她道歉并赔付面钱,可是我走遍全城的面馆,始终没有找到当时的面馆,仿佛它已经淹没在了当时的雨天里。我心里很是遗憾,好几次梦见冒着热气的面馆,从雨幕中出现,又隐藏进雨幕里。几年后也就是去年,我闲来无事来到这间酒吧喝酒。我酒量不好,几杯酒下肚,就感觉脸上发烫,脑袋发沉,双眼迷离。我醉了本想回家,起身时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竟然发现扎史拉姆就在对面的藏装出租店里。我顿时醒酒了,快步跑进对面的门店里。她显然不记得我了,问我想租什么藏装。我借着酒劲告诉她我喜欢她。她以为我是来闹事的酒鬼,没把我的话当真,冷着脸把我赶出了门。第二天酒醒后,我买了花又去她店里向她表白。她说她已经结婚了,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可以等她离婚。她生气了,红着脸把我推出了店门,还说再骚扰她就报警抓我。之后,我隔三岔五就去她店里,理由是去租藏装。可笑我一个藏人竟然要租藏装来穿。更可笑的是,店里的藏装既非礼服和便服,也非戏服,也不是弦子、锅庄、热巴的舞蹈服或歌舞演艺服,而是一种奇化、艳化、野化了的奇装异服,穿在身上使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乱穿衣服的疯子,或者是个只求有衣服蔽体的乞丐。不过,能进店租藏装已是万幸了,后来她男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爱情的疯子和乞丐,在纠缠他的老婆,再也不让我进店了,还威胁说,我若是胆敢再踏进店门一步,先打断我的腿,再一刀捅进心脏里(直到刀把都没进去),送我去该去的地方。那以后我退守到了这间酒吧里,像月亮守望地球一样,每次都坐在同一位置看着对面,直到今天。今天我在月亮的状态下,被人打出了满眼的星星。”

他讲完似笑非笑地发出了几声干涩的哈哈声,显得十分吊诡。我和鲁茸达瓦听了一时都有些窘迫,讪讪地赔笑了几声。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过很快鲁茸达瓦又神态自若起来(否则我的头都快低进酒杯里了),他目露凶光环视四周,怒气冲冲地说:“女人有什么可痴迷的,我就不喜欢女人。当然,我也不喜欢男人。我不喜欢人,也不喜欢鬼神。我不喜欢万物,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我嫌万物碍眼,恨不得一把火都烧了。”

“我也是,我也不喜欢女人,因为我喜欢太多的女人了。”我赶紧接过话茬,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只是隐约觉得这个时候总得说点什么,才能融入这透着诡秘的氛围中。

他俩对我的言论没有反应。他们一个沉迷于痴想中,另一个沉浸在愤怒里。

我们没有留下彼此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互加微信。我们喝光了杯里的酒,讲光了心里的话,就各自回家了。

翌日醒来已是中午,窗外绿化带里的冷杉树梢落满了阳光,树下不断往上涌起汽车经过的轰鸣声,树冠里不断散出鸟群叽叽喳喳乱叫的声响。我感到头痛欲裂,特别是想起鲁茸达瓦和安吾尼玛,想起发生在酒吧里的种种,更是痛得眼花耳鸣。仿佛他们是不安分的恶灵,被囚在了我的脑袋里面,试图逃狱出去,正在用锥子一下一下地凿我的脑袋内壁。

“幸亏没有留联系号码,否则,他俩该缠上我了。”我脑子里突然闪过如此一个让我感到后怕的念头,不知为何,出于某种莫名奇怪的心理,我之前对他俩的好感,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恶和恐惧。想到他们,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亡,觉得随时都在发怒的鲁茸达瓦早晚会失控杀人,入了迷的安吾尼玛迟早会发疯自杀。

我不想再见到他俩。但是很不幸,我没能躲开他们。

有一天,我出租房里水龙头坏了,断断续续滴出水来,滴滴答答的,吵得我心烦意乱。我修了几次,又叫房东修了几次,怎么也修不好。房东不想修了,给我拿了一点钱,要我自己去买个新的。

我到城南五金店一条街,连问了三家,要么没有我要的尺寸,要么价格太贵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又连问了四家,始终没有谈到满意的价格,到了第五家,听到老板开出的价格比之前几家还贵,我心里顿时有点不耐烦了,暗暗滋生出了一些火气。就在这时,鲁茸达瓦庞大的身躯在对面膨胀起来,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他正在专心挑选货架上的斧子。

我本想假装没看见他,悄悄退出店门离开,但我刚踏出店门,鲁茸达瓦就在背后叫住了我。仅仅几天不见,他的模样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又高了一头,又壮了一圈,向我走来时,宛若一团着了火的乌云一样,笼罩住了我。

“又见面了啊!”他显得很兴奋,双手钳住我的手,用力摇了摇,开心地宏声说道。

“你来买什么东西?”我努力挤出一副笑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像是做了错事一样低着头小声说道。

“嗐,太气人了,我窗外有一棵高大的冷杉树,树上总是落漫聒噪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吵得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想要买把斧子砍了那棵树。”他从鼻孔里喷出混浊的热气,气呼呼地回答,话音未落,提着一把闪着亮光的斧子,气势汹汹地走了。

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似乎为了砍树,甚至可以不惜杀人放火),呆立了一会儿,然后付钱买了水龙头。

而再次遇到安吾尼玛是在电影院门口。一个阴天,外面很冷,我在床上躺着刷抖音,看到那个不出名的主播正在直播,我心里生出一股难以压制的冲动:想让她感谢我,想听她叫我一声哥。我查看了银行卡的余额,余额不多,想到两天后还要还抖音借呗里借款,我心里一惊,关掉手机扔到了一边。干躺着没意思,我出门去看电影。电影票是我工作面馆发的福利,电影我已经看过了,但为了不浪费免费看电影的机会,我还是忍着睡意看完了电影(电影里角色们倒是个个精神饱满,高声喊着口号,做了许多人不大可能做出的大事)。我走出电影院时,迎面碰上了安吾尼玛。他剪了一个光头(头皮绿得发青),神情落寞的脸红得发紫。见到我时,他悲伤地笑了笑。

“你要去看电影吗?”我望着他没有光彩的眼睛,轻声细语地问道。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像一头极易受惊的胆小的野猪,说话和神态都不由自主地小心了起来。

“唉,我去找人,我想把用自己的头发编的手帕送给扎史拉姆。”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忧伤地说,“扎史拉姆不见了,她的店关门了。我找遍了整个城市,也没有找到她。”

“哦哦。”我随口敷衍地嘟囔,我很想劝他不要试图找到躲起来的人,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就在我思索的间隙,他没与我道别,跟着人群走远了。

“瞎找,找不到的,一辈子也找不到的。”我望着他离去时迷乱的脚步,悄声自言自语,随后也跟着街上的人流回到了家。回到温暖的家里,我感觉自己的头皮凉飕飕的,抬手摸了摸,才想起我也在几天前剃了光头。

三个月后,我又在医院遇上了他俩。当时我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鸽子一样,瘫在病床上。我被人打了,右手胳膊被人打断了。打我的是我女朋友——那个不出名的网红主播,因为她发现我没那么有钱,说我骗了她。

我的手疼得厉害,但我咬紧牙关没有呻吟。我努力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想要博取给我打针的护士的好感。

不过,护士并没有在意我,给我打了针,转身就去给隔壁床打针了。隔壁床上的病人在大声喊疼,喊得撕心裂肺的,似乎马上就要疼死了。

我原本的注意力都在护士身上,此刻被那号叫声吸引,看了那病人一眼,竟发现病人是鲁茸达瓦(像被人打断了七寸的蟒蛇一样,绵软无力地躺着),禁不住失声叫道:“鲁茸达瓦,怎么是你啊,你怎么了?”

“有什么可惊讶的,少见多怪。”鲁茸达瓦闻声扭头看向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护士举起戴着婚戒的右手,指了指他,抢先用揶揄的口气说,“他呀,是这里的常客了,隔三岔五就得来一回,不是手断了,就是脚折了。他身上现在没有一块是好的。

护士说完愉快地走了。鲁茸达瓦却面露愧色,沉默了一会儿后,面带愠色,喘着粗气,梗着脖子说:“我被人围殴了。他们真是不要脸,十几个人打我一个。”

“哦哦。”我低声嘟囔,算是回应了他。他听了呆呆地瞅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再说点什么。我看着他一脸渴望的神情,心里很着急,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唉。”他见我无话可说,显然有些失落,长叹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看不惯,看到有些人嬉皮笑脸的,我心里就百般不舒服。你知道的,我在家里待着总会生闷气。一来房子太小,关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二来楼上那对夫妻,总是不消停,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让我不得安宁。我就去公园散心。我坐在凉亭里抽烟,旁边有群人,就是之前打安吾尼玛的那群人。他们在草坪上说笑,吵得我头昏脑涨的。我先强忍着怒火,没管他们,但很快我就忍不住了,我的怒火直冲脑门,我走过去制止他们。我问他们有什么喜事值得大声欢笑的。他们听了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说你管不着,我们想笑就笑。我说你们再笑我就想办法让你们哭。他们听了不屑地笑了,这彻底激怒了我。我抢先一拳打倒了他们中笑得最欢的一个人,他们见我打人了,愣了几秒钟,随后十几个人一拥而上,把我打了个半死。”

“哦哦,真不要脸啊。这些人以多欺少,简直无耻。”我听了攥紧拳头,假装生气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在嘴上努力表现出十分理解他的样子,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他被打完全是活该。

他听我这么说,显然很是满意,撇着嘴笑了笑。尔后,抬头看了看高高挂着的吊瓶,漫不经心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出院了,我定要找到他们,把他们一个个都打进医院里来。”

“啊。”我听了忍不住惊呼一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心里突然慌慌的,脑袋顿时变得浑浑噩噩的,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幻想:鲁茸达瓦浑身是血,血红的双眼淌出鲜血,提着把刀尖滴血的长刀,在街上连着杀了十几个人,搞得街上血流成河的。

胡思乱想导致我陷入了恐惧的漩涡里,如同一片叶子在自己的思绪里无助地打转。我被自己的思想吓得无法自如呼吸,像是溺水了一般挣扎着。恍惚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幸亏此时病房门被推开的嘎吱声,把我从思想中拉了出来。

几个年轻的护士推着一张病床走进了病房,七手八脚抬起一个昏迷的病人,搬到了我左边的病床上。我下意识瞟了一眼这个身体僵直的病人,看到病人脸上全是伤,细看发现那人竟是安吾尼玛,心里叫苦不迭,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声音颤抖向着那里嚷道:“安吾尼玛,他怎么了?”

“他呀,太可怜了,他在街上昏倒摔着了。”一个面相温和的护士,温柔地看了看安吾尼玛,又瞥了我一眼,竟潸然泪下动情地说,“据说他是个痴情种,最近几天不吃不喝的,一直都在街上寻找他的爱人。今天早上,他走到一间关着门的藏装出租店门口时,又累又饿,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地上,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医院。”

“哦哦,是吗。”我瞧着一脸关切神情的护士,点了点头,低声应答。看着几个护士围着安吾尼玛,像在照顾自己的情郎一样,爱意满满的,我心里感到好笑,笑她们根本不知道安吾尼玛的痴情有多疯狂。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期间托安吾尼玛的福,年轻的护士对我十分和善,打针的动作很轻柔。我出院时,他俩还没痊愈。鲁茸达瓦至少还要住院三天。安吾尼玛还要住多少天,医生没有明说,几个年轻的护士倒是常常安慰他,说只要他安心住院很快就能出院了。

再次遇见他俩是在一个雪夜。当晚雪很大,大雪遮住了天空,盖住了远处的大山,掩住了整个城市。我窗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就连街道也被埋在大雪之下,看不出踪迹。

我吃了晚饭,躺在床上刷抖音,刷着刷着睡着了。睡着没多久,迷迷糊糊间,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太困了,打心眼里不想醒来,但终究抵抗不住响亮的喊声,强打起精神,缓慢睁开了眼睛。我的眼睛刚睁开一道缝,就悚然一惊,差点把魂都吓没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我清楚地看到鲁茸达瓦和安吾尼玛站在床边,如同索人性命一样,双眼无神地凝视着我。

“深更半夜的,你们来干什么啊?”我从床上坐起,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听着外面大雪扑簌簌落地的声响,没好气地问道。

“有事,有大事找你。”鲁茸达瓦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回答我。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亮得像满月和正午的太阳。他说话的声音很粗,他的身形很厚,我狭小的房间被他占去了一大半。

“哦。什么大事,让你们大半夜的冒着大雪,找我找到我床边。”我斜眼瞥了他俩一眼,带着怨气说道,随后拉开被子下了床。

“真的是大事,而且是大喜事。”鲁茸达瓦在黑暗露出十几颗大白牙,看看我,又看看安吾尼玛,呵呵笑着说,“找到扎史拉姆了,她在藏装出租店的二楼开了一家民宿。安吾尼玛啊,不怪别人说他是猪呢,找人不会抬头找。幸亏今天傍晚他路过藏装出租店时恰好下了雪,他抬起头看雪,意外发现了扎史拉姆,她的脸像雪花一样飘出了二楼的窗户。”

“哦哦。找到了。”我瞟了一眼一脸喜色的安吾尼玛,又瞅了一眼显得十分亢奋的鲁茸达瓦,再看了看天花板上乌云般凝结的暗夜,一面担心楼上好动的夫妻嫌我家里噪音扰民,屏住呼吸,缩着身子穿上鞋子,一面低声嘟囔,“嗐,找到了又能怎样啊,难不成半夜把她偷出来吗?”

“你说对了,我们就是这个意思。”鲁茸达瓦似乎完全听出我话里的讽刺意味(或者是在故意装傻),兴高采烈地回答。

“啊。还真去偷啊!”我不可思议地喊道,喊声未息,余光里瞥见他俩脸上双双掠过了一丝不悦。我担心触怒了他俩,当即又改了口风,假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喜滋滋地说,“偷,是个好主意,偷不出来就抢。”

我们仨冒着大雪,闯进浓密的雪幕深处,徒步向着几公里外的民宿进发。我边走边往后看了几次,却没有见到雪地上留下了我们的脚印。这让我汗毛倒竖、冷汗直流,一会儿怀疑有妖魔跟在我们身后,吃掉了我们的脚印;一会儿又怀疑我们是孤魂野鬼,走在雪地里没有脚印;一会儿我又怀疑自己并不真实存在,是虚妄的假象(或者是在神游),不可能在雪地上留下真实的脚印;一会儿我又安慰自己,是雪下得太大太快了,眨眼之间,盖住了我们的脚印。

不过,我倒是每次都看到了我们的影子。影子时长时短,谨慎而静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走了很久。我们的前面是大雪,后面也是大雪。我们应该是迷路了,但三个人都没有意识到我们迷路了。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疲倦地像受到蛊惑的傀儡一样,麻木地向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苦苦找寻的民宿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眼前,神秘、阴森、肃穆地显现在雪天里。民宿建筑的形象显得非常诡异:像空中楼阁,悬在大雪弥漫的空中,看不到下面的藏装出租店和地基;又像许久没人祭扫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看不到周围的其他建筑。

“看,在那里。二楼。”最先发现民宿的是鲁茸达瓦,他手舞足蹈地喊道。他嘹亮的声音穿过厚厚的雪天,化作沉闷的回声,传回了我的耳中。

鲁茸达瓦几个箭步冲到了民宿紧闭的窗户下面,可是由于找不到民宿下面的一楼,找不到上去的楼梯,他在雪地里急得团团乱转。他像石磨一样极速转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像是拥有魔法一样,手里多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举着火把对准被大雪蒙住的一楼照了照,没有照出任何清晰的建筑部分,那里始终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可能太过专心致志了,他竟然没有察觉出火烧着了自己的头发。不过,就算他及时反应过来,也没什么用了。眨眼之间,大火就吞没了他,像点着了一个汽油桶一样。只听得一声惨叫和“嘭”的爆裂声,之后大火熄灭了,他被烧得只剩一副惨白的骨架了。那副骨架显得十分怪异,乍看之下,很像一条蟒蛇的骨架,长长的一条散落在雪地里。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转瞬之间在我眼前没了,我心里又急又悲,我很想大声痛哭一场,或是大声叫喊。但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仿佛有颗大石头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我转头看了看安吾尼玛。安吾尼玛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鲁茸达瓦死了。他茫然地与我对视了一眼,然后茫然地走向了民宿的窗户下面。他像是中了邪似的,行尸走肉一般从雪地里抱起雪,不断放在窗户下面,很快在那里堆起了一个雪墩。雪墩垒到半人高的时候,他爬上雪墩,伸手抓住了二楼的窗台。可是就在他抓住窗台的一瞬间,他脚下的雪墩突然垮了。紧接着,眨眼间,散落一地的雪花融化成了一滩积水。安吾尼玛像头落入陷阱的蠢猪,整个人掉进了积水里,只有半个脑袋露出水面(积水似乎深不可测)。他挣扎了几下,就沉下去了。我见到如此情形,先是惊得呆住了,身体像是石化一样僵硬,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奔向淹没了他的那滩积水。

水在短时间内已经结冰了。安吾尼玛浮在透明的冰面下混浊的水里,一动不动。他瞪大了双眼,面部浮肿,鼻孔、嘴角淌出了带血的泡沫,手上皮肤呈现青紫色,显然已经溺水而死了。

“啊……”我望着冰面下安吾尼玛死不瞑目的样子,撕心裂肺地大喊。我喊声出口时非常响亮,但只传出去几米远就被漫天的大雪拍落,碎在了雪地里。

我不能接受两个大活人枉死在我面前,我想要找个僵硬的物品砸碎冰层,把他捞出来。可是大雪盖住了一切的事物,情急之下,我只能紧紧捏了一个雪球,抡圆了胳膊把雪球砸向了冰面。冰面随之裂开了一条细缝,但转瞬之间又冻上了。

我连着往冰面砸了四五个雪球,越砸冰面似乎越发结实。我感到失落、气馁、恐惧,并且着实有些恼羞成怒了,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鸽子一样无助。我重重地跺了两下脚,又仰天大吼了三声。我的吼声像雪花一样,回荡在空中,久久没有散去。而天空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愤怒,从天降下一股冷风,直直地打到了我身上,仿佛要和我来一场硬碰硬的对决。

“我不怕你。”我对着天空叫嚷,捏了一颗雪球,朝着天空打去。雪球极速飞升上去,到了十几米高的半空时,突然从里面爆开,散成灰尘一般细小的雪花落下来,全部落到了我的身上。这让我更加愤怒了,我又捏了一颗紧实如石头的雪球,拿在手里刚要打向天空时,瞟见了二楼的民宿,想都没想,改了主意,把雪球扔向了民宿。

我拳头大小的雪球格外有力量,砸碎了民宿的窗户。窗户似乎承担着民宿建筑的承重作用,因为在窗户破碎了后,民宿建筑竟然有些摇摇欲坠了。

“有本事就塌下来,砸死我吧。”看到民宿建筑呈现出了垮塌的迹象,我心里莫名有些得意,双手掐腰像泼妇骂街一样,朝着民宿建筑喊道。

我的喊声抵达民宿建筑上面时,建筑竟然真的开始迅速垮塌了。事发太过突然,让我始料未及,一时间没能及时躲开掉落下来的建筑部件。先是一大堆土压住了我的腿,接着是一根木柱砸碎了我的胸口,最后是几根铁钉插进了我脑袋。

“我死了。我真是该死。”当最后一根铁钉直插进我的脑仁时,我心里怀着奇怪的解脱之感,心情舒畅地想。这个想法产生后几秒钟内,我确实应该是死了,因为我又看到了鲁茸达瓦和安吾尼玛。

他俩一个全身燃着火,一个身上到处渗出水,并排坐在我的出租房中央的大床一边。而我则坐在大床的另一边。我的脑袋上布满了孔洞,身体被压扁,薄得像一张木板。

我们三个人的视线汇聚到了大床上。床上睡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隐约感觉长得既像我,又像鲁茸达瓦和安吾尼玛。

“他是谁。”我对着安睡在自己床上的人,充满疑惑地忍不住小声嘀咕,“我们三个人都死了,你凭什么可以活着呢。”

“他是你扎史农布,他是我鲁茸达瓦,他是他安吾尼玛。他是他。”鲁茸达瓦身上的火苗蹿得老高,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三个人都死了,他身上已经没了欲望和人气,已经不是人了。他现在是神,也有可能是鬼,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

“哦哦。”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盯着床上睡得死沉的人影,好奇地问,“那他叫什么名字呢,不知多大了。”

“他应该和我们一样大了。至于名字嘛,不重要,叫什么都行。”安吾尼玛接了话茬,用一种下结论的肯定口气说道。说话之间,他的身体随着话音微微颤动着,许多水线从他身上的细孔里喷溅了出来。

我听了他俩的话,怎么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观瞧。此时大雪已经停了,天边微微有些发亮。

我扭头回看时,鲁茸达瓦和安吾尼玛消失了,我也像融化的雪花一样在慢慢消散。在完全消融之前,我看到床上的人醒了。他斜靠在床头,像新生的婴儿,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又像从濒死境地复活的老人,满脸疲倦不堪。他嘴里念念有词,既像在诅咒又像在祈祷,反复念叨着这么一句话:“一场大梦,竟然害死了三个我。”

【作者简介】 石蕉·扎史农布,藏族, 生于1986年10月,作品发表于《边疆文学》《西藏文学》《滇池》《壹读》等刊;现居云南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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