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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教育匹配的健康效应及其梯度差异

2024-06-14蒋艺岑朱勤

人口学刊 2024年3期

【收稿日期】 2024-01-26

【作者简介】 蒋艺岑(1999-),女,湖北武汉人,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朱 勤(1971-),男,江苏南通人,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教授(通讯作者)。

【摘 要】 婚姻对健康的保护作用已被许多研究所证实。婚姻教育匹配模式作为婚姻背景下的一种资源传递和社会流动机制,与健康不平等息息相关。但目前的研究主要聚焦配偶受教育程度对个体健康的影响,对于婚姻匹配对夫妻双方的健康效应及其导致的健康梯度变化并未得出统一的结论。本研究从社会流动的视角出发,旨在回答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夫妻双方的健康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婚姻匹配的影响,该影响如何在不同世代和城乡间发生变化?二是婚姻教育匹配将如何影响不同教育阶层之间的健康梯度?本研究根据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2012-2018年5期的合并数据,采用对角线参照模型,以对角线上单元格内的同质婚群体为参照组,测量夫妻双方的受教育程度及其差异对健康的影响,并通过交互项分析该影响的世代变迁与城乡差异,解决了传统线性模型无法分解夫妻双方效应以及常见的共线性问题。在此基础上分析不同受教育水平的群体因婚姻教育匹配不同而产生的健康梯度差异。研究发现女性的健康状况更易受到自身受教育水平的影响,而男性的健康状况更多与配偶的受教育水平相关,该现象在“50后”“60后”中更为明显,而夫妻双方受教育程度对于“70后”以及后续世代的健康效应权重则相对更为平均;相比于农村家庭,城市女性的健康水平更易受到配偶的影响,城市男性在健康方面则更为“独立”。进一步研究表明教育异质婚可以促进不同阶层之间的资源流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不同社会群体的健康梯度水平。以上发现揭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重要作用,也反映了婚姻匹配作为一种社会的流动机制对于健康不平等的影响,为科学认知健康梯度及改善教育弱势群体的健康状况提供了实证依据。建议加快构建性别平等社会,促进女性在家庭和工作的平衡,使夫妻之间的家庭责任和家务分工更加平等。同时,需关注教育弱势群体,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教育和工作机会,帮助其打破社会壁垒从而实现健康水平的提升。

【关键词】 婚姻匹配;健康梯度;世代;城乡;性别平等

【中图分类号】 C913.1  【文献标志码】 A doi:10.16405/j.cnki.1004-129X.2024.03.005

【文章编号】 1004-129X(2024)03-0066-19

一、研究背景

健康不平等是当前社会面临的重要公共卫生问题。在社会学研究中,健康不平等常被称作健康的社会不平等,[1]是指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健康状况的系统性差异,[2]即不同社会经济地位之间的健康梯度。婚姻是资源重新组合与分配的过程,影响着家庭类型的分布,[3]婚姻匹配模式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流动机制,也是社会分层的决定因素之一,[4]可以用来衡量社会的开放程度,与健康不平等息息相关。现代社会中,婚姻的教育同质性将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复制和延伸,使家庭之间的不平等进一步扩大。有研究指出异质婚会增强不同阶层的社会流动性,[5]使社会资源得以在不同家庭类型之间配置,减少不平等的发生。

许多文献已证实了婚姻对健康的保护作用。[6]但婚姻匹配模式作为婚姻背景下的资源传递,其对健康的影响尚未得出统一的结论。由于教育被视为个体重要的资源,在生命早期获得并且不受后期事件的影响,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是社会经济地位的决定性因素,因此目前的研究主要聚焦配偶受教育程度对个体健康的影响,大多数研究认为高学历的配偶对个体的健康有积极的影响,[7-8]也有研究发现这些影响会因个体自身的受教育程度而异。然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不同性别的成员在婚姻与家庭中承担的责任不同,因此婚姻赋予男性与女性的资源类型也会有所不同,那么夫妻双方的健康将分别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自身受教育水平的影响?又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婚姻教育匹配的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国社会经历了剧烈的转型,传统的家庭结构、性别分工与女性社会地位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发生了转变。随着社会与家庭的双重转型,夫妻双方受教育程度对健康的影响发生了什么变化?由于经济、受教育水平和思想观念的差异,婚姻模式在城乡之间也存在着较大不同,因此婚姻教育匹配对城乡夫妻健康的影响程度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本研究将在社会流动与健康不平等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探究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及健康梯度的影响,着重关注性别异质性及其世代变迁与城乡差异。本文使用2012-2018年CGSS样本,涵盖多个时期、队列和年龄段的数据,以家庭为单位考察婚姻教育匹配与健康梯度的变迁;采用对角线参照模型,分离出阶层的主效应与阶层之间差异的效应,并得出夫妻双方教育程度影响彼此健康的权重,弥补了现有研究使用传统线性模型的不足。进一步地,本文关注婚姻教育匹配对不同教育阶层之间健康梯度的影响,一定程度展示了婚姻匹配作为一种社会的流动机制对于健康不平等的效应。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假设

婚姻是以个体为单位的社会关系,[9]婚姻匹配是在个人偏好和理性的基础上,受到社会结构位置制约的社会选择,[10]因此婚姻匹配使双方的资源在婚姻的作用下流动与相互结合,其产生的健康后果从根本上受到双方社会属性的影响。[11]

(一)配偶及自身受教育程度对个体健康的影响

有两种理论可以解释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的影响。婚姻匹配理论指出:人们在选择配偶的过程中会更倾向于选择健康状况与他们相似的生活伴侣,因此,一方婚前的健康行为或状况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另一方的健康轨迹。[12]共享资源假说则是从家庭的角度阐述了这一影响,认为已婚夫妇共享环境和资源,[13]而教育在婚姻中不仅只是个体的资源,也是个体间的资源,通过婚姻这一亲密的社会关系与配偶的资源进行结合,会对双方的健康产生“溢出效应”。[14]有研究发现已婚成年人通过改善共享的经济环境、学习配偶的健康知识和健康行为、获取来自配偶的社会支持以及共享优质的医疗保障等渠道从配偶的教育中获得健康收益,[8]无论男女,伴侣拥有较高的受教育水平都会对其健康产生正面影响,[15]高等教育同质婚会降低夫妻双方报告不健康的概率。[16]但也有文献指出遵守传统家庭结构和家庭性别专业化模式的夫妻生存率更高,[16]因此妻子受教育程度高会导致传统的家庭地位不协调,使男性“养家糊口”的压力增加而有较高的死亡风险,[17]有证据表明丈夫受教育程度较低会增大妻子的健康风险,[18]因此教育程度高于其丈夫的女性表现出更高的全因死亡率,[19]而与配偶同样或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受到的健康负面影响较小。[20]

婚姻赋予个人社会、经济、心理和行为资源,但这些资源对健康的相对重要性因性别而异。首先,根据资源替代理论,当个人缺乏特定类型的资源时,其他资源将填补空缺,成为更重要的健康决定因素。[21-22]因此在婚姻中,男性主要受益于配偶的受教育程度提供的家庭生活、健康行为、情感支持等非物质资源,女性则受益于配偶的受教育程度提供的经济收入等物质资源。[23]其次,社会控制模型表明女性比男性更有可能规范配偶的健康行为,[24-25]男性更容易存在健康风险行为,妻子可以起到监督和规范的作用,因此婚姻赋予的行为资源对男性的健康比女性的健康更重要。[26]女性的社会与家庭角色使其对家庭生活方式、健康行为、健康资源获取等直接影响健康的方面有更大的影响,所以男性从妻子教育中的获益多于女性从丈夫教育中的获益。[27]部分实证研究表明妻子的受教育程度比丈夫的受教育程度更能预测丈夫的死亡风险,[18]妻子的教育在调整控制变量后仍然是男性全因死亡率的重要而有力的预测指标。[28]

在传统的中国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内”是常见的分工模式,女性的社会地位受限于有限的教育资源,家庭的经济状况和社会阶层主要由男性决定。[17]研究发现:对女性而言,丈夫的社会阶层对妻子死亡率有更大的影响,[29]丈夫的受教育程度对妻子自评健康的影响大于妻子的受教育程度对丈夫自评健康的影响。[22-23]但大部分的文献指出:在传统的婚配格局下,女性从婚姻中获得的健康益处仍少于男性,[30]一项研究发现丈夫的受教育程度对其妻子心脑血管死亡率几乎没有影响。[18]同时,随着高等教育的扩张与普及,近年来“男高女低”的传统婚配格局受到教育性别逆转的冲击,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在一些国家(地区)已经逐渐赶上甚至超过男性。[31]女性受教育水平的提升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进入劳动力市场,在家庭以外的场合体现自我价值。有证据表明女性的家庭价值在婚姻市场上的重要性逐渐式微,她们的教育和收入变得更加重要,[32]这样的转变使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具有更强的“独立性”,男性对女性社会经济地位的影响程度减弱。现存的研究并未就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的影响及程度方面得出统一结论。我们发现在探究不同性别个体受到配偶影响的相对程度时,上述研究大多使用传统的回归方法,对比控制配偶相关变量前后个体自身变量系数的变化得出结果,无法准确衡量个人与配偶效应对于健康影响的相对权重。

由此,本研究提出假设1:相较于配偶受教育程度,女性健康受到自身受教育程度的影响更大;相较于自身受教育程度,男性健康受到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更大。

(二)婚姻匹配对健康影响的世代变迁与城乡差异

由于不同世代会经历不同的生活事件、享有不同的社会经济背景,每个队列都反映了其独特的起源和历史情况,[33]因此队列是生命历程的背景效应,[34]健康受婚姻教育匹配的影响可能因队列而异。近代以来我国的社会结构、经济和政策经历了剧烈的转型与转变,并伴随着性别观念、地位认同和家庭角色的改变。在性别观念方面,由于教育扩张、计划生育和成长环境的影响,年轻一代更加尊崇性别平等,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出生的世代,其性别角色观念更加现代化。[35]有研究发现性别观念在世代间呈现倒“U”型模式,“60后”和“70后”更容易持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角色观念。[36]关于女性地位认同的文献认为中国传统社会中存在着“男尊女卑”的显著特征,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男女平等的观念得到推广,“妇女能顶半边天”成为新的主流意识形态。[37]特别在改革开放后,工业化进程的推进、基础教育的普及、高等教育的扩张以及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均为女性提供了更多工作和教育机会,使女性与男性的地位进一步平等化。[38]1995年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我国出台了一系列改善女性地位的法律法规,进一步推进了男女平等的基本国策,女性的工作机会正式获得法律保障。性别角色现代化的趋势带来了核心家庭角色的变化,女性逐渐参与社会工作,承担家庭经济压力的一部分,其地位认同的自主性提升,从而减少了对配偶的经济依赖。[39]然而,也有研究发现随着市场化机制的深入,女性就业面临挤压,性别观念和性别劳动分工逐渐出现向传统“回潮”的趋势,[36]女性劳动参与率开始降低、男女收入差距扩大,从而增大了女性在经济上对配偶的依赖程度,[40]“60后”与“70后”受到的影响最大。综上,我们认为女性健康对其配偶的受教育程度的依赖水平可能会出现根据性别观念的平等化和女性地位认同的提升先下降,但又因这两者向传统的“回潮”而后上升的变化趋势。在家庭劳动分工方面,基于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的研究发现目前64岁女性的家务劳动时间是男性的2.41倍,[41]18-59岁妻子工作日家务劳动时间是丈夫的2.75倍,休息日是2.34倍,[42]说明即使女性开始参与市场劳动,也仍需要承担大部分的家务劳动,这种情况使女性在家庭环境下为丈夫提供更多的照料。以往有研究表明女性教育会为其配偶提供家庭生活、健康行为、情感支持等非物质资源,[23]因此高水平的家庭劳动参与可能使女性的教育资源较大程度地影响着其配偶的生活方式、健康行为等;同时,女性逐渐升高的受教育程度与劳动参与率也使其承担了部分经济压力,甚至出现女性受教育程度与收入超过男性的现象,因此男性对配偶依赖已不再只局限于家庭生活方面,对其配偶的经济依赖程度可能也在增加。

由此,本研究提出假设2a:随着世代的推移,相较于自身受教育程度,女性健康受到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先减小后增大,男性健康受到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逐渐增大。

由于社会条件与文化环境的制约,城乡居民的性别观念和家庭角色分工存在明显差异,可能会导致妻子和丈夫对自身、其配偶的健康责任和后果的差异。在思想观念上,农村地区的传统家庭结构和父权文化受到工业化的影响有限,[43]因此农村人更愿意接受“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44]有研究发现农村女性的受教育机会仍然有限,性别观念更为传统,更容易发生向传统回归;[45-46]而城镇女性的性别平等意识更强,[47]并且有更多的机会接受教育和获得正式工作,因此在家庭分工中有较强的“议价能力”。[48]而家庭劳动分工是深嵌于社会性别观念之中的,因此农村女性可能会承担相对更多的家庭事务和家务劳动,为配偶提供更多的生活和精神支持;而城市夫妻的家庭责任分担则相对更为平等。[38]与此同时,中国出现了城市化快速进展,农村劳动人口向城市流动的趋势,[46]不仅提升了农村家庭中男性的经济地位,也改变了农村核心家庭的结构:农村男性的家庭活动和劳动参与减少,而女性在家庭层面的作用逐渐提升,妻子对家庭生活、[49]生活方式和家庭健康行为的影响增强。[50-51]以上实证结果为城乡家庭中配偶的健康责任分配差异提供了一定的背景证据,因此我们假设农村传统的观念和分工会使妻子受教育程度对丈夫的健康作用更大,农村丈夫受教育程度对妻子的作用较小;城市更为平等的家庭责任分工会使夫妻受教育程度对彼此的健康作用趋于一致,健康责任的性别差异小于农村夫妻。

由此,本研究提出假设2b:在农村,相较于自身的受教育程度,男性健康受到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更大,大于城市男性受到其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农村女性受到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较小,小于城市女性受到其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

(三)基于婚姻教育匹配的社会流动对健康梯度的影响

婚姻匹配从根本上塑造着家庭的特征和人口再生产,影响资源在家庭内部与家庭间的分配,[32]与社会健康不平等紧密相连。健康梯度问题是健康不平等的关键方面,因此关注婚姻匹配对健康梯度的影响对促进社会公平有着重大意义。

在宏观层面,家庭是社会分层的基本单位,[9]婚姻匹配被视为社会开放性的重要指标,改变着社会群体间联系的质量和数量,从而影响群体间的健康梯度。[52]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的教育同质婚不断增加,[53]一些文献指出这类以“门当户对”和“般配”为原则的教育同质婚会使阶层内壁垒强化,社会开放性程度逐渐下降,[10]导致家庭中出现健康水平“强强联合”和“劣势累积”的情形,[54]从而加剧社会层面家庭间的健康不平等。相反,高度的教育异质性婚配则通过加强社会凝聚力、打破阶层壁垒促进不同阶层之间的社会资源交换,从而减少不同阶层间的健康不平等,[24][55]一些国外研究指出教育异质婚比例越高的国家平均健康状态越好,教育异质婚会减少社会群体之间的健康差异。[56]

在微观层面,婚姻匹配是社会经济资源通过婚姻市场的交换,[57]可以看作是一种社会流动方式,以往关于社会流动与健康梯度的讨论常围绕社会因果论和健康选择论这两个相互竞争的理论展开。社会因果论认为健康梯度是由社会分层因素导致的,社会经济地位高的人可以获取更多的资源、支持和知识,因此比社会经济地位低的人健康状况更好,[58]形成了不同阶层之间的健康梯度。健康选择论则认为健康状况是导致社会经济地位差异的原因和过程,即健康状况好的人更容易发生向上的社会流动,在社会上取得有利的地位;而健康状况差的人获得向上流动的机会更小,甚至容易发生向下流动。[59]婚姻选择假说与该理论有相似之处,它认为健康状况是婚姻选择的标准之一,健康的人更可能被选择成为结婚对象,健康的人也更容易与健康的人结为伴侣。[60]有学者通过该理论推论,如果健康状况好的人流动到社会上层,而健康状况差的人流动到社会下层,可能会增加健康不平等。[1]有研究发现社会流动对健康不平等的影响是社会因果论和健康选择论的共同作用,即处于劣势地位的人有较低的健康优势,虽然向上流动可以改善他们的健康状况,但他们向上流动的机会更少、过程更为困难,即使他们向上流动,其健康优势仍低于本身处于较高地位的群体,[61]但社会流动在健康梯度的产生过程中仍然起到一定的“混合作用”,有助于降低健康梯度。[1]目前关于婚姻教育匹配与健康相关的文献往往没有关注基于婚姻匹配的社会流动前后不同阶层之间健康梯度的变化,我们结合上述有关社会流动对健康梯度影响的讨论,预测在婚姻匹配的视角下社会因果论和健康选择论同样适用:当自身教育一致时,经历教育向上婚的个体可能是健康状况更好的个体,且能获取更多的机会和资源,因而比同质婚的群体有更积极的健康结果;但与比自身教育高的个体相比,他们向上流动的机会较少,因而得到的资源相对有限,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与比自身教育程度高的个体间的健康差距。经历教育向下婚的个体可能是本身健康状况较差的个体,还会比相同教育程度的同质婚个体享受相对更少的资源,因此健康结果更为消极;但其与自身教育程度低的个体相比仍具有一定的健康优势。

由此,本研究提出假设3:基于婚姻匹配的社会流动会改变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健康梯度。

三、研究方法与数据

(一)研究方法

关于社会流动对健康的影响,以往的研究常将流动相关的虚拟变量纳入线性回归模型,测量社会流动对行为、观念的影响,但该方法会受制于较强的共线性问题,且不能正确分解起点、终点和流动的影响,即无法将阶层的主效应与阶层之间差异的效应区分开来。本文的分析重点是健康及健康梯度是如何受到婚姻教育匹配影响的,我们认为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的影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夫妻双方受教育程度的影响。但除此之外,夫妻之间的向上婚或向下婚都有可能对个体健康有独立于双方受教育程度之外的作用。[62]因此第二部分是双方受教育程度相对于另一半的改变,即婚姻匹配产生的作用,如果使用传统的线性回归方法就会无法评估婚姻视角下教育阶层转变的净效应。

鉴于传统方法的局限性,本文使用Sobel提出的对角线参照模型(Diagonal Reference Model,DRM)[63]控制个人受教育程度和配偶教育程度,分离出婚姻教育匹配过程的影响。该模型是将研究对象置于两个受教育程度变量(本人受教育程度和配偶受教育程度)的交叉列联表中,以具有相同受教育程度的夫妻(同质婚,在对角线单元格)作为参照组,将此群体的效应作为不同受教育程度的主效应,并与向上婚和向下婚的群体(非对角线单元格)进行比较。当夫妻两人的受教育程度不一致时,各自受教育程度对健康的重要性用行效应和列效应的权重表示,且设定权重之和为1。与现有研究社会流动对人口健康影响的方法相比,该模型以夫妻组成的家庭为单位,估计个人受教育程度(起点)、配偶受教育程度(终点)以及婚姻匹配(流动性)的影响。对角线参照模型的基础模型可以表示为:

[Yabk=pμaa+qμbb+i=1nβnxnabk+eabk] (1)

[Yabk]是本研究的因变量,代表自身受教育程度为[a]、配偶受教育程度为[b]的样本[k]的健康指数得分,[μaa]和[μbb]代表了该样本[k]的个人受教育程度[a]的效应和配偶受教育程度[b]的效应分别的估计系数,是处于对角线上的教育为[a]和[b]的同质婚群体对健康影响的估计效应系数,即对角线效应,是本模型的主效应。[p]和[q]两个参数是个人和配偶效应在因变量解释上的相对权重,且设定[p+q=1]。对角线效应与权重参数相结合,可以计算出每个非对角线单元格的估计截距,如图1所示的单元格效应为:[pμ33+qμ11]。[xnabk]是模型中的协变量,[βn]是不同协变量的系数,[eabk]表示随机误差项。

为了分析在婚姻教育匹配中发生的社会阶层流动及个体为适应该变化而产生的健康效应,本文的分析在基础模型的基础上添加了婚姻匹配类型的虚拟变量和婚姻匹配距离变量,得到的流动模型如下:

[Yabk=pμaa+qμbb+β1tDirectionabk+β2tLengthabk+i=1nβnxnabk+eabk] (2)

在流动模型中,[β1t]和[β2t]分别是婚姻教育匹配类型和匹配距离的系数,[Directionabk]表示婚姻教育匹配类型,[Lengthabk]表示匹配距离。

最后,考虑个体(和配偶)受教育程度对健康的作用可能随世代和城乡而变化,我们检验了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不平等作用的世代变迁的趋势以及城乡差异,在式(2)的基础上将主效应权重与世代和城乡分别进行交互,得到的交互模型如下:

[Yabk=pcμaac+qcμbbc+β1tDirectionabk+β2tLengthabk+i=1nβnxnabk+eabk] (3)

[Yabk=pdμaad+qdμbbd+β1tDirectionabk+β2tLengthabk+i=1nβnxnabk+eabk] (4)

式(3)与式(4)中,当主效应权重与城乡和世代分别进行交互,[pc]与[pd]分别代表了不同世代和户籍个体的个体效应在因变量解释上的相对权重,[qc]与[qd]代表了配偶效应在因变量解释上的相对权重。[μaac(μaad)]和[μbbc(μbbd)]则是主效应权重与世代(或城乡)交互后模型中的个人效应和配偶效应影响的估计系数。

(二)数据与变量

1. 数据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来自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CGSS)。作为我国最早的全国性、综合性、连续性学术调查项目,CGSS系统、全面地收集了社会、社区、家庭、个人多个层次的数据,覆盖了受访者的主观、客观健康状况和受访者及其配偶的受教育程度、职业状况等信息,为考察婚姻教育匹配与健康不平等的变迁提供了数据条件。[39]本研究合并了CGSS2012年、2013年、2015年、2017年和2018年共5期数据,获得了一个覆盖多个年龄段、多世代的大样本。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年龄在20岁及以上、处于在婚状态且初婚的受访者。由于本文的重点是探究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不平等的影响,而男性与女性在婚姻中的角色和表现有较大差异,因此所有分析均分为男女两个子样本。在排除了分析中包含任何变量的缺失值之后,最终纳入分析的样本量为38292人,其中女性19314人,男性18978人。

2. 变量测量

本研究的因变量是健康水平。以往有研究使用SF-36指数、虚弱指数等综合指数来测量健康状态,[64]这些指标能够突破传统健康指标的局限,比较全面地反映研究对象真实的健康状态。由于CGSS问卷的限制,CGSS2012至CGSS2018的5期调查都仅询问了受访者的自评健康、日常活动能力、心情抑郁程度、身高和体重这5个健康指标。因此本文使用主成分分析的方法,采用以上问题的得分构建因变量健康指数,具体方法如下:

首先进行KMO检验和Bartlett检验,观察到KMO=0.659且Bartlett值显著,说明表1所示5个变量之间存在共线性,可以进行主成分分析。但在第二步形成因子载荷矩阵时发现变量BMI的单值性大于0.6,需要剔除。重新进行KMO检验和Bartlett检验,发现依旧适合进行主成分分析。分析表明可以提取的特征值大于1的主成分有2个。最后计算主成分得分,并按照各主成分的方差贡献率占主成分的累积方差贡献率的比重,生成本研究的综合性因变量(健康指数),该变量为连续变量。

本研究使用不同教育程度样本之间的健康指数差值来测量健康梯度。

本文的关键自变量是受访者及其配偶的客观教育阶层,教育一般在生命早期获得且不受后期事件的影响,在中国教育具有较高的回报率,[31]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社会经济地位的决定性因素;且现代社会择偶更看重的是经后天发展所形成的自致性因素,教育是重要的标准之一,因此本文使用教育程度作为婚姻匹配的指标。我们根据CGSS问卷中的11个分类进行合并,由于大专及以上样本量较少,故将被访者及其配偶的教育程度划分为3个类别,即小学及以下(编码为1)、初中及同等学力(编码为2)、高中及以上(编码为3)。再根据本人受教育程度和配偶受教育程度形成3×3交叉列联表(见表2),以本人和配偶受教育程度相同的单元格连接而成的对角线划分出婚姻匹配的2个维度:一是婚姻匹配类型,处于对角线上的单元格为同质婚,编码为0,对角线上方的为向上婚,编码为1,对角线下方为向下婚,编码为2;二是婚姻匹配距离,表示个人到配偶位置的变化量。

为了探究世代变迁的趋势以及城乡差异,我们使用世代队列变量、城乡变量分别构建交互模型。世代队列变量根据出生年代进行编码,以10年为一个单位,“1950年之前”编码为0,“50后(1950-1959年出生)”编码为1,“60后(1960-1969年出生)”编码为2,“70后(1970-1979年出生)”编码为3,“1980年之后”编码为4。由于本研究旨在分析婚姻匹配对健康的影响,户口更能代表个人所能获取的医疗服务水平,因此城乡变量是根据户口性质进行构建的,农村编码为0,城镇编码为1。

本研究的控制变量包括被访者的人口学变量(年龄、性别、户口性质等)、社会经济变量(工作性质、收入等)、婚姻相关变量(婚姻时长、年龄匹配等)、所在地区和调查年份。样本的主要自变量描述见表3。

四、研究结果

(一)描述性统计分析

由3×3列联表表2可以看出不同单元格内的人口健康状况存在明显差异。不同个人受教育程度之间存在明显的健康梯度。小学及以下的女性和男性健康指数得分仅为3.51和3.7,而高中及以上的女性和男性健康得分达到了4.32和4.36。不同受教育程度人口之间的健康梯度最大达到了0.81(=4.32-3.51)。配偶受教育程度不同的人口之间同样存在着健康差异,但梯度相对不明显,最高与最低受教育程度人口之间的最大健康梯度为0.77(=4.24-3.47)。但仅观察个体受教育程度和配偶受教育程度对健康的效应时,会混合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的影响。

观察对角线单元格的健康状况即观察同质婚的人口时,可以排除流动效应,我们发现夫妻双方处于同一受教育程度的人口中,不同受教育程度之间的最大健康梯度为0.98(=4.37-3.39),略大于混合了流动效应的个体效应间和配偶效应间的最大健康梯度。因此可以初步判断婚姻教育匹配对人口的健康梯度有一定的影响。

表3显示:从婚姻教育匹配模式来看,观察期内样本中同质婚仍然占大多数(62.3%),女性向上婚(丈夫阶层高于妻子)的比例(25.5%)高于向下婚(11.6%),而男性通过婚姻实现向上流动的占比远低于女性,仅有9.84%的男性拥有受教育程度高于自己的配偶。

本研究的女性样本平均年龄为48.82岁,男性为51.93岁,大部分人的出生年份集中在1960-1979年之间,超过60%的样本为农村户口。从工作情况来看,女性无业的占比达到了44.35%,而男性仅占28.3%,且有48%的男性从事非农工作,说明男性仍是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样本的来源主要是东部地区,其次是中部和西部,来自东北的样本仅占14%左右。

(二)婚姻教育匹配与健康状况

表4至表6中模型(1)是仅考虑对角线效应与控制变量的基础模型,模型(2)在模型(1)的基础上加入婚姻教育匹配变量,模型(3)和模型(4)则是将主效应权重分别与世代和城乡进行交互而得到的交互模型。

首先,从模型(1)的对角线效应来看,在教育同质婚群体中,不同受教育程度个体存在明显的健康差异。女性的健康状况与受教育程度呈明显的正相关,不管是自身还是配偶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女性的健康状况越好,小学及以下与高中及以上人口之间的健康梯度最大,达到了0.415(=0.144- (-0.271));而对于男性,初中和高中程度之间的健康水平基本一致,最大健康梯度,即小学及以下与初中及同等学力之间的健康差异为0.29(=0.097-(-0.193)),小于女性的最大健康梯度。

模型(2)加入了基于婚姻教育匹配的流动变量,结果发现女性向下婚会显著降低健康水平,而与配偶的教育差距大对其健康状况有积极作用([P]<0.05)。但结果无法证实婚姻教育匹配导致社会阶层流动的适应过程,或对男性有任何超过自身和配偶教育的显著效应。

模型(1)和模型(2)都表明了女性自身教育的健康效应大于配偶对其的健康效应,并且自身效应在模型(2)中增加到60.7%,远高于配偶效应的影响。而男性自身与配偶的相对效应在加入婚姻教育匹配变量后发生了变化,由自身效应(52.1%)大于配偶效应(47.9%)转变为配偶效应(61.7%)大于自身效应(38.3%)。对比AIC可以看出总体而言模型(2)的AIC值更小,即模型(2)是对数据拟合更优的模型,因此后续的异质性分析均在模型(2)的基础上进行。该结果支持假设1。

表4中模型(2)的控制变量系数显示:非农业户口、从事非农工作、收入越高、年龄越小、来自东部地区的人口健康状况更好。在婚姻对健康的影响方面存在较大的性别差异,婚姻时长较长、配偶年龄大对女性健康有负面影响,而对男性为正面效应。

表5中的模型(3)在模型(2)的基础上进一步检验了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的影响模式是否随着世代推移而变化。如图2所示,对于女性而言,配偶的受教育程度对其健康的重要性随世代推移呈现“U”型变化,1950年之前出生的女性其配偶效应权重最大,达到了60%。配偶受教育程度对于“60后”女性而言最不重要,权重仅为25%;在之后的世代中,配偶受教育程度的权重逐渐升高,但仍低于个人效应。如图3所示,不同世代的男性受到配偶的影响程度呈现倒“U”型变化,1950年之前出生的男性其健康状态基本由个人教育程度而定,配偶效应权重仅占28.6%;而“50后”“60后”男性配偶的影响有大幅度升高,“60后”男性的配偶权重甚至达到了86.1%。“70后”与1980年之后出生的男性,自身和配偶的效应权重基本持平。该结果部分支持假设2a。

模型(4)则检验了婚姻教育匹配对健康影响的城乡户籍差异,由表6可知非农户口女性的配偶效应权重达到了65.4%,农业户口的女性则更易受到其自身的受教育程度的影响。但对于农业户口的男性,其健康状况大部分由配偶决定,权重为72.8%;非农业户口男性更独立,配偶权重仅为30.2%。该结果支持假设2b。

(三)婚姻教育匹配与健康梯度

对比以上模型的AIC发现模型(2)对数据的拟合效果最好,适合估计样本的健康状态变化,因此本研究在模型(2)的基础上,综合考虑自身受教育程度、配偶受教育程度和婚姻流动过程的影响,计算出不同个人受教育程度流动到配偶受教育程度之后的健康指数得分,并使用折线图在图4、图5中表示出来。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之间有明显的健康梯度,高教育同质婚女性的健康得分显著高于低教育同质婚;但对于男性而言,高中及以上同质婚的健康指数略低于初中及以上同质婚健康指数。无论性别,异质型匹配都会改变健康梯度的大小。

由图4和图5可以看出向上婚会改善女性和小学学历男性的健康状况,但初中及同等学力的男性向上婚会使其健康指数得分略微下降,这与之前研究认为的处于非传统性别分工模式下的夫妻生存率较低的结果相符。[16]向下婚对女性和初中学历的男性都有负面影响,但短距离的向下婚会提升高中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男性的健康得分。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当小学及以下人口发生向上婚时,虽然其健康得分无法超过本身有更高受教育程度的人口,但与初中及同等学力、高中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的健康梯度会随匹配距离的增加而逐渐降低,由0.40降低到0.25左右。高中及以上、初中及同等学力人口在经历向下婚后,会降低与小学及以下学历人口之间的健康梯度。高中及以上学历人口经历向下婚后与初中及同等学力人口之间的健康梯度随匹配距离的增加而逐渐扩大。初中及同等学力人口经历向上婚后,女性与高中及以上受教育程度间的健康差异增大,男性则与该受教育程度间的健康差异缩小。

综上,婚姻教育匹配对不同阶层之间的健康梯度会有不同程度和方向的影响,大部分情况下教育向上婚会降低个体与更高受教育程度之间的健康梯度,增加与个体相同受教育程度以及更低受教育程度之间的健康梯度;而教育向下婚则会降低个体与更低受教育程度之间的健康梯度,增加与个体相同受教育程度以及更高受教育程度之间的健康梯度,该结果支持假设3。

五、结论与讨论

婚姻匹配是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事件,影响着健康和健康梯度的分布。本文使用CGSS2012-2018年的合并数据,在中国社会快速转型、家庭结构变迁的背景下,从社会流动的视角出发,探究夫妻双方的健康如何受到婚姻教育匹配的影响,该影响如何随世代与城乡而变化以及婚姻教育匹配如何对健康梯度产生影响。主要得到以下三点结论:

首先,本研究发现教育同质婚仍是目前最普遍的婚配模式,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同质婚人口间存在明显的健康梯度,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婚姻匹配理论的观点。表明人们会更倾向于选择与自己相似的伴侣,从而达到健康方面的“强强联合”或“劣势累积”。[12]

其次,总体而言,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对自身和配偶的健康都有着相对男性更大的影响:不仅女性表现出了更强的“健康自主性”,男性也更多地受到来自配偶受教育程度带来的健康益处。该现象与社会控制模型的结论一致:[24]健康主要受到生活环境、生活习惯和健康行为的影响,而这方面的改善往往来自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教育程度高的女性通过降低男性的经济负担、提高社会支持的质量、获取更优质的医疗资源和健康教育等提升配偶的健康水平。[28]资源替代理论也可以解释女性的教育程度在婚姻中表现出的较强溢出作用,即女性在家庭中提供生活帮助、情感支持等非物质资源,对其配偶的健康产生关键作用;[21-22]而男性的社会阶层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其配偶社会地位认同的重要因素,[39]还通过提供物质资源影响着家庭的经济状况,但并不能直接作用于家庭成员的健康,因此男性受教育程度的影响较女性的更小。

我们发现以上现象在“50后”和“60后”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部分人群刚好在婚育年龄面临改革开放,经历了市场经济的快速转型、家庭结构和决策的快速变化,[36]女性劳动参与率由此开始不断上升,女性也能够通过参与劳动获得足够的经济支持,因此该阶段的女性在经济上对配偶的依赖程度较之前世代更低。且由于女性的角色期望、生育责任等因素,劳动力市场仍然存在劳动中的性别不平等,男性拥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依旧会因为务工而减少对家庭的关注,进一步加强了该世代女性的健康自主性。另外,该阶段男性易受配偶影响的特征说明该世代的主要家庭分工模式依旧遵循着中国传统的社会规范,继续秉持着男性优先负责养家糊口的观念,女性的家庭参与度高于男性,并且改革开放使市场对劳动力的需求增多,该世代的家庭分工模式延续甚至强化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专业划分,[42]女性相对其他世代更积极地为男性分担家庭事务及责任,管理他们的健康行为及状况。反之,研究发现在1950年之前出生的世代中,男性的受教育程度对其自身和配偶的健康都有相对女性更大的影响。这可能是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很少有女性外出工作,男性承担了绝大部分家庭的经济负担,且在该时代的背景下,不同群体间存在着教育不平等:一是教育机会与家庭经济水平密切相关,男性受教育程度高往往代表着其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较为显赫,会对本人和配偶的健康状况产生重要的影响;[7]二是女性的教育机会匮乏,大部分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仅为小学及以下,中国家庭维持着男性话语体系为主的父权文化模式,因此男性的教育比其配偶的教育在家庭中更加关键。[65]

在检验城乡异质性时,研究发现城市女性的健康状况更易受到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而城市男性显现出较强的健康自主性,这与总样本的结果有着较大的差异,该结果主要源于城市女性的家庭地位和在家庭中的“议价能力”的提高。[65]随着现代社会的教育扩张,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得到大幅度的提升,特别是城市地区的女性,其高等教育毕业率已开始逐渐超过男性,[31]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女性主动甚至被丈夫鼓励进入劳动力市场,[66]因此城市女性会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家庭以外的地方,城市男性开始承担与女性相当的家庭责任,为家庭成员提供生活、情感和健康支持,婚姻内部权力逐渐对等,女性的家庭责任在婚姻中的重要性逐渐被稀释,而更为平等的家务劳动分工则使男性对配偶的健康产生更为显著的影响。

最后,虽然结果表明基于婚姻匹配的社会流动过程对健康影响的净效应并不完全显著,但我们发现教育异质婚可以通过配偶效应促进不同阶层之间的资源流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健康梯度水平。在大多数情况下,与比自身受教育程度更高的配偶结婚可以促进健康水平的提升,该结果支持了共享资源假说,即已婚成年人可以从配偶的教育中获益。[8]教育异质婚的影响也与配偶间的教育差距有关,差距较大的向上婚对健康有明显的促进作用,而差距较大的向下婚对健康有明显的抑制作用。综上,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教育异质婚会改变个体与其他教育程度之间的健康梯度。但自身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群仍有一定的健康优势,该结果从侧面验证了健康选择论与社会因果论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婚姻匹配前后健康梯度的变化。[1]

综上,婚姻匹配对夫妻双方健康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且因世代、城乡而变化,表明我国家庭仍大多延续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观念和家务劳动分工,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是自身和配偶健康的主要管理者。这也反映出女性需要承担更多来自家庭的责任和负担,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与生活质量。因此加快构建性别平等社会,促进女性家庭-工作平衡的政策举措被赋予了更深刻的现实意义。同样,从整体上看,基于婚姻匹配的社会流动可以降低不同阶层之间的健康梯度,这也为以往研究所认为“打破社会壁垒、促进教育异质婚可以减轻社会不平等的发生”的观点提供了实证依据,[55]丰富了相关科学认知。

本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首先,由于调查数据的限制,我们只能使用问卷中仅有的4种健康指标构建本文的因变量健康指数,可能会导致该指数的表征不够全面和准确。其次,本研究对于婚姻匹配流动过程相关变量的分析结果不够显著,因此关于婚姻匹配独立于夫妻双方受教育程度的相关健康效应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最后,由于调查结果中“无业”女性的占比较高,因此无法使用职业作为教育之外衡量阶层的指标,该结果的稳定性有所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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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韩淞宇]

The Health Effects of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

and Related Health Gradient Differences

JIANG Yicen,ZHU Qin

(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Public Polic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bstract:Marriage’s protective effect on health has been extensively documented in research. The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 pattern,as a mechanism for resource transmission and social mobility within the context of marriage,is closely intertwined with health inequality. However,current research primarily focuses on the impact of spouse education on individual health,leaving a lack of consensus regarding the health effects of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 on both partners and the resulting gradient changes. This paper adopts a perspective of social mobility to address two key questions:first,to what extent are the health statuses of both spouses influenced by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and how does this influence vary across different generations and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areas? Second,how does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 affect the health gradient between different educational level? Using merged data from the China General Social Survey(CGSS) covering the waves 2012 to 2018,this study employs a diagonal reference model,with homogeneous married groups in the diagonal cells as the reference,to measure the impact of spouses’ education levels and their differences on health. Through interaction term analysis,the study explores generational transitions and urban-rural differences in this impact,addressing the issues of non-separation of spousal effects and collinearity that are problematic in traditional linear models. Furthermore,the study analyzes the health gradient differences resulting from varying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 among different educational groups. The research findings indicate that women’s health status is more susceptible to their own education level,while men’s health status is more correlated with their spouses’ education level. This phenomenon is particularly pronounced in those born in the 1950s and 1960s,whereas the weight of both spouses’ education on the health effects of those born in the 1970s and subsequent generations is relatively more evenly distributed. Additionally,compared to rural families,urban women’s health is more influenced by their spouses,while urban men exhibit more independence in terms of health. Further investigation reveals that educationally heterogeneous marriages can facilitate resource flow between different strata,thereby altering the health gradient levels among various social groups. This discovery underscores the pivotal role of women in households and reflects the impact of 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 as a societal mobility mechanism on health inequality,providing empirical evidence for understanding health gradients and improving the health status of educationally disadvantaged groups. Based on the research conclusions,efforts should be expedited to construct a gender-equal society,promoting balance between women’s family and work responsibilities to ensure equitable division of household duties between spouses. Simultaneously,attention should be given to educationally disadvantaged groups,improving their living conditions,educational opportunities,and employment prospects to help them overcome societal barriers and enhance their health levels.

Key Words:Educational Assortative Mating,Health Gradient,Generation,Rural-Urban,Gender Equ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