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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放弃

2024-06-14谭孝曾

读者 2024年12期
关键词:谭鑫培谭家高祖

谭孝曾扮演的鲁肃

寂寞中坚守

我是京剧世家——谭家的第六代嫡传,我们谭家七代坚持在京剧艺术的舞台上,曾历经辉煌,也曾深陷低谷。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事业不怎么如意,痛苦地煎熬着。不过,我一直坚持,从未放松,一方面是祖父谭富英不断地教诲我要耐得住寂寞,另一方面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信念:生长在谭家,就肩负着一份重任,必须把京剧事业坚持下去。不管目前行不行、好不好,都要努力,永不放弃。我深知,干京剧这一行比较苦,要出成绩,没有捷径可走,就得每天扎在练功厅里,刻苦努力,仔细钻研,反复磨炼。一个人练功其实非常枯燥,一个动作要反复练习不知道多少遍,才能在舞台上精彩呈现。

我们京剧演员的精气神,全靠一招一式来体现,必须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时间长了,很多舞台上的习惯会被带到生活中。比如我们一落座就是子午相,一伸手就会出兰花指。

如果说能看得见未来,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登台,练功还能更有劲。但是十多年的低谷期,犹如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我只能咬着牙坚持,牢记匠心精神。从1967年到1977年,我陪着祖父谭富英走过了他人生的最后10年。那时候我觉得前途渺茫,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每天下午到祖父屋里,垂手而立,恭敬聊天。这种聊天,每句话都让我受启发,受教育。祖父三句话不离本行,除了讲家族的逸事,从天祖谭志道,说到高祖谭鑫培、曾祖谭小培,再说到他自己的生活、艺术和经历等等,还有戏剧界的趣闻,包括每个流派的艺术特点。一个唱腔,祖父能够讲高祖谭鑫培怎么唱,余叔岩先生怎么唱,自己在30年代怎么唱,50年代怎么唱,其他各个流派怎么唱。当时没有录音机,我全凭记忆,记下了祖父的谆谆教诲。可能很多人认为,搞艺术的人都不善言谈,但是祖父说得非常到位,总能为我指点迷津。父亲70多岁时,还坚持一个礼拜吊两次嗓子,雷打不动。前辈们的一言一行,都使我终身受益。

不打不成戏

戏迷朋友们可能都知道,干京剧这行,肯定要吃苦受罪,正所谓不打不成戏。下不去狠心,就出不了人才。我们谭家人深知,只有“严”字当头,演员才能博得观众的喝彩,京剧艺术才能长盛不衰。

我们家有一个规矩——爷爷带着孙子学戏。我的祖父谭富英进“富连成”的时候,是高祖谭鑫培亲自送去的。高祖还特意叮嘱:“你们怎么要求别的孩子,就怎么要求他,还要比别的孩子更严格。”我父亲谭元寿进“富连成”,是曾祖谭小培送去的,托家里的“福”,得到特殊“照顾”:别人挨十板子,他挨十五板子。到了我儿子谭正岩进戏校时,是我父亲谭元寿送去的。他特地交代老师:“孩子交给你了,不听话就打。”老师当时就说,现在这个社会哪能打孩子呢。父亲回答:“别的孩子不打没关系,他不听话,就打他。别人练一遍,让他练两遍,别人练两遍,让他练四遍。”

我听父亲讲过,那时打手要“两面焦”,就是把手搁在桌子上,手心朝上,桌子是硬的,板子也是硬的,打在手心上,等于硬碰硬;打屁股,三下见血。挨完打,继续练功。父亲曾经回家找我祖父告状:“你看给我打的,手都这样了,屁股都这样了。”结果祖父谭富英说:“你挨的打,连我的三分之一都没有。”

虽然如此严苛,但谭家的每一代人都深知:打你是为了让你练好戏功,是为了让你长本事;有了本事你日后才能赚钱,才能养家糊口。谈起他们的科班生活,谈起他们受的那些罪,他们往往心怀感恩。

演戏大过天

在谭家,“严”字处处可见。有一次我做节目,和正岩的母亲刚站起来给大家清唱,儿子谭正岩和他媳妇马上起身,在后边陪站。因为谭家的规矩就是这样:只要长辈站起来,晚辈肯定得跟着站起来。

儿子谭正岩是谭家第七代嫡传,可以说出生在戏剧世家,家里戏剧氛围浓厚。过去谭正岩和周围的同龄人一样,喜欢动漫、打球、踢球,也喜欢追星,模仿其他明星的造型。干京剧这一行当不能留长发,有一阵子他模仿香港明星,想留长发。理完发,脑袋看上去就和毽子一样。他回到家,我一看就说:“你这剃的是什么头?别唱谭派了!”在我的反对下,没几天谭正岩就剪了头发。

他母亲对他的指导也是非常严格的,甚至贯彻到了日常生活中。别的小孩打喷嚏,做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孩子感冒了吧,喝点水,吃点药。他母亲的关注点可不在这儿,她说:“你这个位置不对,得往上,得头腔共鸣。”孩子打哈欠,应该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却说:“你口形不能这样,得把后槽牙打开。”有时候儿子打电话,不想被我们听到,特意关上门,他母亲就冲进去喊:“注意嘴皮子!”简直就是把戏带到生活中的“戏痴”。年轻人说她的表现是“戏癌晚期”。

我们对谭正岩的调教十分用心,既不让他志得意满,也不会过分苛责,让他失去信心。有一次,我的父亲、我、谭正岩三代同台,演《定军山》里前、中、后三个时期的黄忠。谭正岩非常重视这次演出,事先下了很大功夫。可没想到在演唱中出了瑕疵,一些唱腔没控制好。他直奔祖父谭元寿而去:“爷爷您有什么意见,回家再骂我,我知道这一场没有演好。”我父亲鼓励他:“没有,挺好的,有那么几个地方不准确,回去我给你说。”正岩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还有一次,正岩演完《四郎探母》正在卸妆,我夸他:“今天演得不错,你爷爷特别高兴。”我父亲从没夸过我,顶多说一句“还行”,所以正岩听了特别兴奋,觉得终于等到他爷爷夸他了。结果我父亲根本没搭理他,跟化妆间的其他演员说了一圈“辛苦”“受累”,说完扭头就走了。其实他看自己的孙子演出,兴奋劲儿比看我的演出时不知多出多少,但是他从来不在后辈面前表现,很少当着别人的面夸自己的孩子。对后辈而言,这也是给他们的一个警示:追求艺术的道路是没有尽头的,要始终保持谦虚的态度。

谭孝曾

永不放弃

回望人生,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祖父谭富英说的。我二十几岁没有什么登台的机会,祖父看我情绪不高,对我说:“小子,记住了,有屁股不愁挨打,砖头瓦块还有翻个儿的时候。”这两句北京老话,很通俗,也很有哲理。前一句的意思是:你不要怨天尤人,要时刻准备着;只有具备了条件,一旦机会降临,你才能取得成功。也就是说,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后一句话,用老北京胡同里盖房的砖头瓦块做比喻,砖头瓦块放在门口、马路边、街边没有人搭理,这时指不定走过来一个什么人,有意无意地踢一脚,它就翻一个个儿。也就是说,你只要持之以恒,坚持在这个舞台上,总能遇到机会。“在寂寞中坚持,做好准备”,祖父的这句话指导着我的一生。我在舞台上坚持了30多年,直到50岁以后才让更多的观众认识我、了解我、喜欢我。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这种坚守也是一种煎熬。爷爷的教诲给我树立了一个信念:不管目前行不行、好不好,我都永不放弃。

2015年中国电影诞生110周年时,我的高祖谭鑫培出演的《定军山》被翻拍,2017年进行了首映式。父亲参加完首映式以后对我说:“没想到你的艺术水平有这么大的飞跃和提高,我放心了。”父亲看到了我的努力,第一次给予肯定,我觉得熬了几十年,自己的功夫没有白下。那天我给父亲下跪两次,父亲哭,我也哭,不是伤感,而是发自内心地激动与欣慰,我终于扛起了谭家的艺术大旗。

最后,我想对儿子正岩说:“正岩,作为谭家的后代,我希望你能够早早地扛起大旗,我会为你铺砖引路,做你的垫脚石,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你,希望你把京剧推向新的辉煌。”

(小 林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谢谢了,我的家》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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