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革命的活动家”谢澹如
2024-06-13陈家鹦
陈家鹦
2005年3月,谢澹如后人向江西省方志敏研究会捐赠文物,我当时受研究会委托,几次登门来到谢澹如的儿子谢庆中老人家中商谈。时间充裕,我们谈着谈着,话题转到其父谢澹如永远聊不完的往事……
庆中老人是谢澹如的小儿子,排行老五。他的居所为上海市虹口区山阴路鲁迅故居二楼(楼下已辟为故居办公室),这也是其父母生前住地。此前我已大概了解谢澹如的人生经历:他是一位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文学青年,自觉传播革命文化,有缘与冯雪峰结为挚友;20世纪30年代又冒险卷入了左翼文化运动,曾掩护过瞿秋白、杨之华夫妇安全;瞿秋白、方志敏牺牲后,又冒险保存了烈士文稿……全国解放后,谢澹如担任鲁迅纪念馆副馆长,是上海市第三届政协委员。他将自己珍藏大量的有关鲁迅、瞿秋白、茅盾的文物,全部捐献给国家有关部门。
随着与庆中老人多次接触,关于谢澹如,原先刻板的历史印象也变得鲜活起来。
开办文化书店,秘密印刷左联机关刊物《前哨》创刊号
谢澹如,祖籍福建,1904年生于上海。父亲谢敏甫是上海福康钱庄的老板,13岁时父亲去世,15岁时进钱庄当学徒。受新文化运动影响,喜爱新文学作品,购置大量新文化书刊,常与友人交流阅读。
1921年,谢澹如作为发起人之一,与也在钱庄当学徒的应修人等人在闸北宝山路三德里开办了上海通信图书馆,公开向社会广大读者通信出借书籍,传播新文化思想。他担任这个通信图书馆的执行委员,主持人是应修人。后来他又结识了共产党人恽代英,恽也曾担任过该图书馆监察委员。这个便利广大读者不必花大笔钱购书,只需付很少的邮费就可读到自己喜爱的书籍的组织,不久却被国民党当局以“借书不要钱,就是实行共产”的可笑罪名蛮横无理地查封了。
此时谢澹如加入了应修人、冯雪峰、潘漠华、汪静之等人发起组织的湖畔诗社,出版了个人诗集《苜蓿花》。谢澹如的老友孟通如曾撰文说,现在有人谈到湖畔诗社往往会遗漏谢澹如,可他保存的《出版月刊》的终刊号上面登有湖畔诗社的广告,记载着:“《苜蓿花》,旦如诗集,定价二角。”谢澹如爱好诗歌,也热心于其它革命文学。谢澹如曾就读上海惠灵英文学校、南方大学、国民大学。
谢澹如尽管出身于富商家庭,却没有丝毫纨绔子弟不良习气。他为人谦和质朴,善良真诚,交友热情慷慨,乐于助人,热衷于各种进步文化活动。与他处久了的朋友都知道,谢澹如从小就爱跑旧书店,既阅读也迷恋收藏,直至发展到自己开旧书店。
1929年,谢澹如又与周全平、徐耘阡等朋友在上海南市老西门中华路合办西门书店,并编辑《出版月刊》,兼办新书推荐社、书报邮售社,销售社会科学和新文艺书刊,为读者代理选订外国进步书刊。书店渐渐成为左翼文化工作的据点。
据当年经常光顾西门书店的老人回忆,在20世纪30年代初,该书店思想开放激进,当时世界各种思潮的书籍都有,当然最突出的印象还是左翼书籍,这正体现那个时代的潮流和特征。这位老人撰文说,有一次在西门书店里,自己捧着张资平的长篇小说《天孙之女》在阅读,而谢澹如正聚精会神地看《出版月刊》的校样。那天这位老人看了不一会儿《天孙之女》就很生气地突然大声嚷嚷:“岂有此理!下流!下流!”同时怒气冲冲地把书重重甩在台上。当时他很激动,当即向谢澹如发表意见说,《出版月刊》不能只推荐好书,也应该批判坏书,不能让某些人披着作家的外衣来毒害青年,销蚀人们的革命意志。
谢澹如肯定了老人对低俗读物应有的批判态度,但他不同意《出版月刊》直接出面做这件事,他说:“批判方面的工作应该让鲁迅先生和瞿秋白同志去做……”
老人兴奋地问道:“那《出版月刊》也有过瞿秋白的文章吗?”谢澹如微微一颤,觉得自己似乎失言了,便含糊其辞道:“也许有吧,不过有他们的文章,一般都用笔名。至于他在这里的笔名是什么,那不能告诉你。”
确实如此,许多熟识谢澹如的友人都称道他忠实守信的优秀品格。尽管谢澹如未参加党派组织,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特务活动频繁的白色恐怖年月里,却为瞿秋白、恽代英、冯雪峰等著名的共产党人,以及与共产党关系密切的鲁迅、茅盾等文化名人保守机密,堪为中国共产党文化战线上的忠实朋友。
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在上海成立。这个组织不仅推动了革命文艺运动的发展,而且协助党组织击溃了反动派的文化“围剿”。就在这年夏天,谢澹如等经营的西门书店被反动当局注意,被迫歇业,改由谢澹如个人续办。店址迁至西门书店旧址附近,后迁至虹口老靶子路(今武进路)北四川路,改名公道书店。该店经营西文旧书,又在隔壁开设食品公司,两店相通,进退自如,成为左联联络点之一。后又在静安寺路开设专营外文书刊的西区书店,隔壁又开设西区花店,亦为掩护。冯雪峰经常来这个书店,鲁迅有时也和冯同来。
蒋介石除了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苏区进行军事“围剿”,也开始了对国统区疯狂的文化“围剿”。1931年2月,反动当局龙华警备司令部枪杀了何孟雄、林育南等23位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其中有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李伟森、胡也频、冯铿、柔石、殷夫等5位成员在内,被称为左联五烈士事件。
消息传出,轰动全国,民众悲愤。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立刻发出了《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等战斗檄文,并准备出一本机关杂志,把国民党反动派血腥大屠杀的真相昭告全国和世界。冯雪峰是编辑这本杂志的具体负责人,忙于联络组稿编辑。作为冯的挚友,谢澹如则担当起印刷和筹措经费的责任。该刊物名称定为《前哨》,鲁迅先生亲笔题写刊名。当时烈士血迹未干,社会仍笼罩着白色恐怖,要出版这样的刊物,哪一家印刷厂敢承印?
谢澹如怀着满腔悲愤,到处奔跑。他物色到一家小印刷所,发动几个同情革命的印刷工友秘密排版。文稿排好后没打纸型,不浇版,就用铅版在脚踏印刷机上印刷,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为避免目标太大,谢澹如实在不便在场守候把关,所以错字也无人校改,缺字也无法补置。结果印好后连关键的人名都出错,柔石错排成“桑石”,冯铿错排成“冯鉴”。在当时的情况下,谢澹如只好在刊物末页,附加了一张勘误表。
掩护“房客”夫妇,鲁迅称他为“同情革命的活动家”
1931年5月初,瞿秋白、杨之华夫妇因党中央某机关被破坏,一度避居在茅盾寓所。但瞿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便向经常来联系工作的冯雪峰提出,要他帮助他们寻找新的安全的住处,冯雪峰马上想到的就是好友谢澹如家。
冯雪峰回忆说:“一九三一年五月初的一天,我把几份刚出版的‘左联机关杂志《前哨》第一期给茅盾先生送去,在茅盾先生家里我就第一次看到了秋白同志和杨之华同志……那天秋白同志谈些什么话,我大半都忘记了,但记得他很高兴地翻读了《前哨》。”
“过了几天我再到茅盾先生家去,秋白同志夫妇还在那里。这一天,他问我有无商人之类的朋友或可靠的社会关系,因为他想找一个可以比较长时间居住的地方。并且说因身体不好,组织上要他休养,他很想借此休养的机会,翻译一些苏联的文学作品。”
当冯雪峰向他开口称要为“某同志夫妇”安排租住处时,他毫不犹豫答应了。
谢澹如开始确实不知道新房客是谁,只是从冯雪峰的话语中感觉到此事有几分神秘、危险。直到冯雪峰要领瞿秋白和杨之华夫妇来谢家看房子了,谢澹如才晓得这新来房客就是他敬仰已久的瞿秋白。谢不仅读过瞿秋白的文章,而且编印《出版月刊》还用过他的文章。
那时谢澹如家住在紫霞路68号。这里地处上海南市紫霞路中段,是一座三开间三进的旧式楼房,有三层,楼房前后有两个门,大门朝北,进出十分方便。为了安全起见,谢澹如做通了妻子钱锦云和母亲的工作(其母开始不愿意出租余屋),后又故意先在报上登了房屋招租广告,还在紫霞路附近贴过出租房屋告示,但他未向家人透露瞿的真实身份,以免妻子老母担惊受怕。
1931年6月的一天上午,冯雪峰带瞿秋白夫妇来到谢家,瞿秋白化名林其祥。他们夫妇二人当时只拎一只小皮箱。瞿秋白夫妇住在二楼东边前厢房,那是间不大的房间,家具陈设也很简单,都是谢家房中原有的,一张双人床,一张旧沙发,还有一张杉木桌子和几只旧凳子。后来有人为瞿秋白夫妇又送来两只皮箱,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
瞿秋白化名来到谢家,以“养病”为名仍坚持工作,与茅盾先生等人配合鲁迅和左联在文化战线与反动派开展斗争。那年年底,谢家老母去世,谢家忙于丧事,前来吊唁的商界亲戚朋友很多,人多嘴杂,难免会打听新房客的来历。面临这种情况,杨之华改变平日谨言慎行的习惯,热情地帮谢家料理丧事,什么杂事都做,还主动大方地帮着递烟倒茶,招呼谢家来往的客人。因此,连谢家亲戚都对新房客——林家夫妇颇有好感,才免了许多猜疑。谢澹如也一直谨慎配合,这些都对掩护瞿、杨夫妇的安全起了重要作用。
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谢澹如一家为避战乱搬到法租界毕勋路(今汾阳路)毕兴坊10号。谢澹如也让瞿秋白夫妇跟着他家一同搬迁,谢家住二楼,瞿秋白夫妇住三楼。后来淞沪抗战结束了,他们夫妇又随谢家搬回紫霞路68号。
冯雪峰在《回忆鲁迅》中说,鲁迅与秋白“两人的关系也就开始于秋白同志住进谢家的这个时候”。确实,瞿搬进谢家的这年夏天,冯雪峰陪同瞿秋白、杨之华夫妇首次去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现名北川公寓)拜访了鲁迅。入秋时节,鲁迅又回访了居谢家的瞿秋白夫妇。
此事鲁迅在日记(1932年9月1日)中写道:“一日雨。午前同广平携海婴访何家夫妇,在其寓午餐。”这是鲁、瞿相互交往在鲁迅日记上首次记载,为安全计,鲁迅常常这样当面称呼和记载瞿为“何先生”“维宁”等秋白曾使用过的姓名。同月14日,鲁迅日记有“文尹夫妇来,留之饭”,这是记载瞿秋白夫妇再次去鲁迅寓所。之后,两人交往频繁。
谢澹如的热情在文化界朋友“圈内”是出名的。可自从瞿秋白、杨之华夫妇成为谢家“房客”以来,尤其后来鲁迅、茅盾、冯雪峰等人又与瞿往来后,他更加为瞿、杨二人及其他同志的安全担心。为此他一度借口谢绝了不少朋友到家中交往,在其母亲和妻子前亦守口如瓶,直至1933年2月瞿、杨夫妇离开谢家。
1935年2月,瞿秋白不幸在福建被国民党军逮捕。瞿在未暴露真实身份前,一直都用在谢家居住时的化名林其祥。当谢澹如得知瞿秋白被俘的消息,立即与妻子商议,设法筹集钱款托人保释营救。不久报载瞿秋白牺牲的消息传来,谢澹如悲痛不已。
熟悉这段历史的朋友,总是转述鲁迅的话语称赞他:谢澹如不仅是个进步文艺的热心人,也是位同情革命的活动家。
为实现烈士的遗愿,冒险收藏并出版烈士遗著
两个月后,另一位优秀的共产党人方志敏在南昌被蒋介石密令杀害。方志敏在狱中写下的《可爱的中国》等文稿,先后被同情革命的仁人志士送到上海中共地下党组织,辗转多人之手后这些文稿都交给冯雪峰。而冯事务繁杂,地下秘密活动来去无踪。冯觉得自己保管烈士文稿实在不妥,于是将方志敏在狱中的《可爱的中国》等遗稿全部委托谢澹如保存。
次年,鲁迅先生逝世。谢澹如身边从此多了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皮箱。他把方志敏狱中文稿《可爱的中国》《清贫》以及与瞿秋白、鲁迅等人有关的重要文件文稿都小心翼翼地装在这个皮箱内。如遇危险,他可随时拎着皮箱就走。
1938年,热心进步文化事业的谢澹如闲不住,他又在上海九江路创办了金星书店。谢澹如念念不忘瞿秋白、方志敏二位革命先驱,整理了瞿秋白有关文艺方面的著作编辑成书稿,同时又将自己保存的方志敏两篇手稿《清贫》和《可爱的中国》细细地校勘誊抄辑集。谢澹如的五个儿子思想进步,他们协助父亲誊抄校勘这些文稿时,先睹为快。当谢庆中读到方志敏那些充满理想和激情的文稿后,顿感热血沸腾,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谢的次子谢庆璋,为表示对这两位共产党人的永久怀念,改名为“秋敏”,并以谢秋敏为名投入学生运动,后来参加了新四军。
当年,谢澹如先后以霞社名义出版了方志敏的《方志敏自传》。这本《方志敏自传》,18开本,书价四角。封面配有《清贫》手迹影印,内收《自序》《清贫》和《可爱的中国》。
全国解放后,有人曾问及谢澹如编辑出版《方志敏自传》的时间和动机,他回答只知道“当时是为了纪念方志敏烈士就义三周年或四周年而出版的”。“霞社共印书五种,第一本是《乱弹及其他》,1938年5月5日初版,最后一本是《方志敏自传》。”
根据笔者所了解,1940年1月1日出版的瞿秋白《街头集》是霞社出版的五种书之一。该书的版权页有关于《方志敏自传》的标价广告。另外笔者在谢庆中家中看见他保存的金星书店于“民国二十九年五月五日”(1940年)出版的杂志《译林》创刊号,该刊的封三也有关于瞿秋白《乱弹及其他》和方志敏《方志敏自传》两本书广告,分别定价为“二元五角”和“四角”。由此可断定《方志敏自传》是谢澹如在1939年8月为了纪念方志敏烈士就义(1935年8月6日)四周年而出版的了。
在《译林》创刊号封三还可以看到,《方志敏自传》广告语摘引《可爱的中国》中一段明确写作动机的话:“‘这篇像小说又不像小说的东西,乃是在看管我们的官人们监视之下写的。所以只能比较含糊其辞地写。这是说明一个×××员,是爱护国家的,而且比谁都不落后以打破那些武断者污蔑的谰言。这是作者的附言,也是我们先烈的绝笔。”由此可见,当年谢澹如在策划如何向读者宣传介绍这本书时,不仅充满了对革命烈士的崇敬之情,而且颇费了一番心思的。与此同时,上海还出现以“史社”名义出版的《民族解放先驱方志敏》,也与谢澹如有密切关系,这两本书是国内最早出版方志敏《可爱的中国》等狱中文稿的书。
另外,谢澹如以霞社的名义先后出版了《乱弹及其他》《社会科学概论》两本书,这也是所有瞿秋白著作版本中最为罕见的版本,同样弥足珍贵。“谢版”的瞿秋白著作很快流传至全国,并传到了敌后抗日根据地。1946年,晋察冀新华书店冯雪峰据此版本出版了解放区的毛纸本。有人据此评说谢澹如是一位既充满感情又有胆识的出版家,他的努力“为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学史留下了绚丽的一页”,这是毫不为过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谢澹如不得不一度避走香港,临行前交代家人一定要保存好瞿秋白、方志敏等人的手稿及其他文件。
1949年5月上海解放。谢澹加将方志敏、瞿秋白遗稿手迹等完整无损地交给冯雪峰,由他转交党中央。新中国成立初,上海鲁迅纪念馆成立。经时任人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的推荐,原任华东文化部研究室副主任的谢澹如改任鲁迅纪念馆副馆长。在此前后,谢澹如还向政府和鲁迅纪念馆等有关部门捐献了大量自己珍藏或经手保存的珍贵文献、文物以及瞿秋白、鲁迅等名人的手迹。
1962年9月26日,谢澹如因突发脑溢血病逝,终年59岁。上海市委宣传部在万国殡仪馆为这位中国共产党文化战线上的忠实朋友举行了公祭仪式。上海市政协、作协、统战部、文化局等单位敬献花圈,北京鲁迅博物馆和杨之华、许广平等文化名人发了唁电。
谢家后代也继承了其父精神和品格。据谢庆中告诉笔者,“文革”后,有不少组织和部门派人登门,了解其父与鲁迅、瞿秋白、茅盾、冯雪峰等文化名人的交往以及与左联等文艺组织的关系,他都一视同仁地热情接待。而每当来人听了他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后,不免对谢家的家具陈设、用品器物眼热,因为这些都是见证历史的珍贵文物啊!而庆中老人往往经不住来客的请求,陆续捐给了人家。他说自己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再留守住这些旧物也没多大意义,还是让他们拿去发挥文物应有的作用吧。
在谢家所有的家具、器物中,唯一与方志敏烈士有关的就是那只曾珍藏过烈士狱中文稿的黑色皮箱。这个几乎陪伴谢庆中一生的皮箱捐给了江西省方志敏研究会。当他双手郑重接受研究会给他的捐赠纪念证书时,说的还是那句朴实的话语:“让你们拿去发挥文物应有的作用吧!”
(作者系江西省方志敏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责任编辑:李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