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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亲爸爸最痛的忏悔:千里横笛寻爱女

2024-06-12卓夕琳

知音·上半月 2024年6期
关键词:老陈笛子广场

烈日下,老陈像泄了气的皮球,低沉哀怨的笛声中,却似乎夹着说不上的秘密,路过的卓夕琳被笛声吸引,决定坐下来,听一听他的故事,一个关于“寻找”与“失去”,“思念”与“活着”的故事。

闹市广场,卖唱的74岁老人

2023年10月16日下午三点半,“秋老虎”横行的重庆江北,室外温度显示33℃。大融城地下通道水泥台阶上的温度,在一日暴晒后,直逼36℃。

我走上扶梯,快步穿过暴晒的广场,试图躲避烈日的炙烤,忽然,一阵低沉哀怨的笛声飘进耳朵,声音像是一股被刻意压低的气息,夹着些说不上的秘密,我扭头又倒了回来。

一个老人佝着背站在广场的正中央,背上挂着两张旧报纸。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陈,他佝偻着背站在广场中间,身边流动的人群把他包裹起来,像是一尊不会动的蜡像。

我看出他脸色不太好,不过演出的庄重感却使他坚持着。作为唯一的观众,我面对他站着,听他吹了一曲《青城山下白素贞》,笛声有些断断续续。

见他没什么生意,我招手喊他到边上来坐一会。他“嗯”了一声,盘着手一圈圈把缠在身上的绳子解开,从后背拉过来那两张报纸。

我这才看清楚,报纸是用一个粉色的文件夹固定着,中间的位置用二号字写着:千里横笛寻爱女。

老陈龇开嘴舔了舔嘴皮儿,掏出保温杯抿了一口水,像是被保温杯里的热水烫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太不中用。”

老陈像泄了气的皮球,肚子里揣着几十年的秘密,而这些不为人道的故事,需要一个缺口让他倾泻出来。我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他说一说那些关于过去的故事。

老陈年轻时也是挣过大钱的。1982年改革开放刚刚开始那几年,全国各地的人都在下海的浪潮中寻求机会。

老陈脑子活泛,支了个门脸儿在重庆朝天门做服装批发生意,货源就从广州、浙江来,每件衣服只赚5毛钱,却也让他成了最早的一批万元户。

“那个时候的我,眼睛都长到了天上。”老陈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眼睛也习惯性往上瞟。这应该是他难得的高光时刻,时隔30年再跟我这样的陌生人聊起,老陈的眼神和嘴角都能看见一丝浅浅的得意。

这一丝得意很快就从他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

生了女儿后,老陈迷上了牌桌,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生意上的应酬,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千禧年,老陈妻子提出离婚,才把他彻底拍到了泥里。

离婚的时候,老陈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穷光蛋,存下的六十多万元被前妻偷偷转移了。

在老陳离婚前两年,他和妻子一直在吵架。刚开始的时候女儿就知道哭,后来发现没有用,就开始跑出去,她发现自己把家里的钱拿出去玩一圈回来,爸妈就不吵架了。

老陈女儿一直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长大,直到17岁。那些年,老陈只知道给女儿拿钱,任何不开心的事情都用钱去解决。“现在想起来是害了她。”老陈边说边摇头,“女儿性格焦躁,脾气火爆,任性。”

有一次,老陈在街上撞见女儿和一群打扮得很社会的年轻人,他看见女儿靠在一个年轻男孩身上,于是第一次动手打了女儿。

“如果我多关心点她,有可能她就不会离家出走。”老陈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等我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不等我回答,他又低下头陷入深深的回忆。老陈离婚没几天,17岁的女儿离家出走了。

浑浑噩噩睡了几天后,老陈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女儿找回来。听人说,女儿有可能去广东那片,他带着仅有的几百块钱出门了。

从重庆出发往广州方向走,搭过好心人的顺风车,睡过火车站,也睡过桥洞。其间,还遇到过几波寻亲的人,开着贴满寻人启事的车全国各地找被拐卖的小孩。

得知老陈的经历后,他们建议老陈贴寻人启事,好过边走边问。去广州路上的这几个月,老陈打印了几千张纸,“这边刚贴上,那边就被人撕掉了。”

千里寻女,找回的女儿不幸离世

还没走到广州,老陈身上的钱就已用尽。离婚后,家里头也没有什么亲戚,老陈和他父亲关系一直都不好,老陈试着去借过钱,并没有借到。同父异母的弟弟甚至放下狠话:“要找就在外面找一辈子最好。”

“那真的是走投无路啊!叫天天不应。”老陈边说边掏出保温杯,打开喝了一小口热水,“后来有一天,一下就想起自己还有一门手艺。”

那些年,老陈在朝天门做生意,没事的时候总会鼓捣点乐器,笛子就是那个时期接触到的,没想到后来成了谋生的工具。

老陈每天在广州的街上吹笛子,大部分时间睡在公园长椅,只要那个地方可以躺、可以躲雨,老陈就可以撑过一天。时间一长老陈还真的被看见了。

随着他“千里寻女”的故事第一次在广州本地报纸发表,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好心人过来送吃的。老陈说那个年代看报纸的人是真多,“就像免费贴了几千张寻人启事一样”。

现在老陈每天卖唱背着的报纸,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几年了。

报纸从某种意义上成了老陈的护身符。有几次他被城管驱赶,或者是被误会“逮”到派出所的时候,报纸上的内容都能保他安全。

“其实不是故意要去抓我的。”老陈为了扩大范围,一直在广深一带寻找,他坚信女儿就在这个地区,“路过的人看了,觉得我可能就是个骗子,顺手就会报警。”

在广东流浪两年后,老陈终于等到了女儿的消息。2003年,女儿看到报纸,不忍心父亲流落街头,自己回家了。

老陈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台风过境的午后。他缩在公园公共厕所,感觉很绝望,接到电话听到女儿声音的那一刻,天空一下子就放晴了。

老陈女儿离家出走后,确实是去了广州,因为年纪轻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一技之长,在广州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只有做零工。

她在网吧交了个男朋友,就这么得过且过。后来有一天,男朋友喝了酒回来打了她,她连夜逃走。离开渣男友,老陈女儿在打零工的时候总是被人欺负,被人占便宜,为了避免骚扰,她把自己打扮得很老土。

时间一长,她就生出了想家的念头,可脑海中又同时冒出爸妈永远在吵架的画面,每次一想到这些,她就又丧失了回家的勇气。

直到她看见那份报纸,拨通了报纸上那个陌生的电话。

女儿回来的前三个月,老陈说感觉像是在做梦,每天早早就出门买菜,一日三餐变成两个人在吃,从来没有觉得饭菜是这么的香。

“那种感觉,你懂不懂?”老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好景不长,失而复得的快乐和幸福,老陈只感受了半年的时间。

回家后的女儿,看起来非常虚弱,频繁低烧,老陈带女儿到医院检查,最后竟确诊了白血病。至今,老陈都不清楚,是在女儿出走之前就已经得病,还是女儿在外生活太差,抵抗力下降,才得了病。

“爸爸,我想出去走一哈,一哈哈(一会儿)就回来。”这是女儿留给老陈最后的一句话。

“走几步就回来哈,我筹到钱就走。”这是老陈留给女儿最后的一句话。

最后,老陈是在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里知道女儿出事的。女儿在一个路口的转弯处倒下了,倒在柏油马路上,连抢救都没赶得及。

她的生命就这样被定格在了2003年,19岁。

有人劝他,孩子也有可能是怕拖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劝他想开一点。可别人越这么说,他越觉得对不住女儿。

每次,老陈路过车祸发生的地方,都会在那站一会儿,想一会儿女儿。

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见有穿红色衣服的女生,老陈都会愣神一会儿。

女儿的突然离世,带走了老陈期待的全新生活。本来老陈已经买了第二周的票,准备带女儿离开重庆,换个城市生活。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过去的悲伤,老陈想和女儿重新开始。

老陈哭着说:“我们都商量好了,还是往广州去,那边暖和。我都找回来了,人又没了……”

女儿离世的第一个月,老陈瘦了三十几斤,最后连100斤都不到了,伴随而来的还有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每天都在后悔:当年要是对女儿多一点关心,多一些陪伴,女儿就不会离家出走,是不是就不会得病,就不会出车祸了?

那段时间,他总是半夜三更跑出门,在那个出事的路口站着,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每次等到早上四点环卫工人开始扫街,他才往回走。

这样的精神失常不是一两次,本来身边还有一两个朋友,看到他越发不正常,也就不再过问他了。

“想死,又不敢。我现在一身的病,估计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老陈挪了挪姿势,他说自己一个姿势坐久了就会痛。

“放心,能活下去。”

日子长了,他开始重新寻找人生的意义。总要做点什么,总要活下去。

老陈决定再次拿起笛子:“总得有希望,觉得吹笛子,女儿还能回来。”

当年靠着一根笛子,他在广东把女儿找了回来。他坚信,笛子有“唤女归”的功能。

为了活下去,老陈这些年出没在三峡广场、观音桥这些人流量大的地方,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笛子也吹得越来越费力。

老陈对于上厕所的次数也有自己的控制,每天出来公交车一个小时,回去一个小时,在广场上唱五六小时,8小时是老陈的极限。

他要计算回去做饭的时间,也要避开早晚高峰,他的腿脚也不好,走太久就会痛,痛得晚上睡不着觉,就只能坐在地上熬到天亮。

老陈现在住的廉租房是政府给解决的。

前几个月,他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好些天,花了几万块钱,好大一部分都是好心人捐的。

说到好心人,老陈很激动,他搞不懂为什么家里的亲戚连几百块的路费都不舍得借给自己,这么多陌生人却肯伸出援手。

曾经有个陌生人帮助过老陈,后来找房子住,老陈就慷慨地收留了对方。“别个帮了我,我也该做点什么事情。”老陈边说边笑。

作为一个失独老人,老陈举目无亲,他心里明明知道结果,却坚持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2003年,是彻底没得一点希望,现在好多了。算命的说我还有很长寿命。”老陈边说边笑,手又止不住地开始抖。我不知道他说的长寿会不会变成另外一种折磨。

也许是坐得太久,老陈一下子又站起来,把笛子再次掏出来,“我还要吹一哈(一会儿),看病欠的钱,要还的!”

他把一张打印出来的A4纸夹在胸前的书包上,我细看才瞧出来上面有两张他和女儿的照片,照片边上写着两行字:寻找女儿——卖艺流浪,成失独者——求生卖艺。

“你坐着,我去唱。”

我回过头看着老陈又往广场中间走过去,一条腿依旧不利索,摇摇晃晃的,初秋的日落打在地板上,把老陈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又照在了老陈的脸上,像是映山红,更像是十月尾巴里最后抵达的温暖。

他又举起笛子,吹出一首《一剪梅》,笛聲激扬,像是一扫心中的阴霾,和我之前路过听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曲调。

一曲作罢又一曲,我坐在旁边的台阶,听他又吹了2个小时。

我说顺路送老陈回去,老陈很开心。回去的路上,老陈至少说了四五个“谢谢”,或许在他心里,只有“谢谢”两个字可以给。

老陈住了十几年的廉租房,在城边上,是个单间,不到30平方米,一眼扫过去就可以看到整个屋子的全部。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件不配套的家具像是东拼西凑的。老陈从桌子旁边掏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子,把装着报纸的文件夹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扣上盖子后,放在床底下。

“我每天都要收拾整理一遍。”对于他来说,日复一日的重复,就像在弥补些什么。

我问他还会卖艺多久。老陈看了我一眼,转身去烧水,说:“留下来吃面,冰箱里头有挂面。”

他像是没听到我刚说的话,我连忙起身说要走了,让他好好休息。

老陈突然有些局促,一个劲儿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谢谢你了,妹妹。”

我转身准备关门,看见老陈穿着拖鞋一屁股坐回床边。

“能唱一天是一天吧,我也不知道。”老陈摘下眼镜说道,“放心,能活下去。”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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