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宁夏长城主题诗歌探赜*
2024-06-12郭艳华
郭艳华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甘肃嘉峪关时强调,长城凝聚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众志成城、坚韧不屈的爱国情怀,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代表性符号和中华文明的重要象征,要做好长城文化价值发掘和文物遗产传承保护工作,弘扬民族精神,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凝聚起磅礴力量[1]。长城不仅是古代军事防御措施,更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符号与象征,承载着中华文明与中华民族精神。宁夏作为古代农耕文化、游牧文化与丝路文化的交汇地,是历代驻防之要塞,战国、秦、汉、隋、金、明等历史时期均在这里修筑长城。千百年来,宁夏长城见证了古代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及走向“大一统”的历史进程,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不断凝聚的历史镜像。宁夏境内现存战国秦长城、秦汉长城、隋长城、宋壕堑,以及明代的西长城、北长城、陶乐长堤、河东长城、徐冰水新边、固原内边等各代长城遗址共1 500余公里,其中可见墙体1 000余公里,附属烽燧、墩台、辅舍、关隘、城堡、品字形窖、壕堑、挡马塞等设施1 200余个[2]。宁夏古代长城分布之广、数量之多、历史跨度之长实为显著,也因此赢得了“中国长城博物馆”的美誉。学界从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地质学、建筑学等方面对宁夏长城多有考证和研究,但鲜有从古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与文学创作相结合的视角观照宁夏长城。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是传承长城文化的重要载体,它记录了西北边疆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步伐,展现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众志成城、坚韧不屈的爱国情怀,承载着守望和平、开放包容的时代主题。探究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的文化内涵,不仅是对当前西北地域文学研究领域的开拓,更在凝聚长城精神、培育文化自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方面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当代价值。
一、宁夏长城主题诗歌的创作风貌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展现了红军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豪迈气概,也让世人领略到宁夏长城的雄浑壮美。纵观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从时间和地域分布而言,早期多以“萧关”“回中”为意象,吟咏固原境内的秦汉长城;后期多与贺兰山、灵州、盐州相关联,集中于对隋长城、宋壕堑与明边墙的抒写。就内容而言,诗人通过对宁夏长城的歌咏,或抒发建功立业的伟大抱负,或表现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或感慨修筑长城的艰辛,或赞颂边关雄奇瑰丽的绝美风光。在创作风格方面,随着时代变迁以及诗人心境的不同,宁夏长城主题诗歌时而苍凉悲壮,时而昂扬雄壮,总体上呈现出苍凉雄劲的地域风貌与慷慨沉雄的家国情怀相互映照的审美意蕴。与此同时,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通过“萧关”“紫塞”“贺兰”“灵州”等关联意象的运用,为边塞诗注入了更加刚健、深沉的情感基调,也逐渐勾勒出宁夏作为边关要塞的历史形象。
自《诗经》开始,就有关于宁夏古长城的描写,《小雅·出车》中写道:“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3]416殷周交际之时,犬戎、猃狁等北方少数民族在今宁夏固原地区游牧,西周末年,猃狁势力发展壮大,周宣王命令尹吉甫帅兵直捣其聚居地,又命南仲在朔方筑城增兵、设立军事据点,即“王命南仲,往于城方”,“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南仲所筑之城是互不联结的城堡,战时可遥相呼应,有学者认为这是长城最早的雏形。与之相应,《小雅·六月》有“薄伐猃狁,至于大原”[3]425,嘉靖《固原州志》记载:“周宣王时,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尹吉甫将兵伐之,至于大原。原之名始见于此,乃雍州泾河北之大原”[4]278。文献中的“大原”正是今天的宁夏固原,展现出宁夏固原作为守护中原之要冲的悠久历史,与此同时,长城所凝结的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也从“天子命我,城彼朔方”的诗句中呼之欲出。
汉代的乐府古题《上之回》《饮马长城窟行》与宁夏长城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期乐府民歌《上之回》的“上”指汉武帝,“之”是去的意思,“回”则指秦汉时期连接中原和黄土高原的“回中道”。《上之回》诗云:“上之回,所中益,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5]156作品通过描述汉武帝巡游边疆,展现了当时强盛自信的国家风貌,以及与边疆各民族和乐融融的和平气象。《饮马长城窟行》作为乐府古题,最早出现在汉代,原辞已亡佚,后多为魏晋诗人所借用,在《宣统固原州志》《民国固原县志》《宁夏历代诗词集》等文献中,收录了汉末至魏晋时期陈琳、王褒等人的《饮马长城窟行》,认为该乐府古题中的长城属地与宁夏有关。
魏晋南北朝是古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时期,长城成为边塞诗中体现多民族交流的意象,并与大漠、虏骑、汗马、疾风、秋草、旌旗、明月、胡乐等意象相结合,呈现出边塞“阴山日不暮,长城风自凄”(戴皓《从军行》)、“长城兵气寒,饮马讵为难”(江总《骢马驱》)的荒凉凄美景象。当时,诗人多借长城意象表达对戍边将士的怜悯和同情,流露出对战争的谴责和对和平的渴望。曹丕、沈约等代表人物均以《饮马长城窟行》为母题,将建功立业、怀家思归、同情民生、渴望和平等更为丰富的情感融入其中,使得《饮马长城窟行》成为后世借以关怀民生、守望和平的经典乐府古题。
至隋代,隋炀帝杨广两次修筑长城,加强防御体系的建设,维护和巩固“大一统”的和平局面。杨广自拟汉乐府古题作《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以“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溪筑长城”开篇,展现当时长城的雄伟壮阔,而“岂台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一句则流露出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修筑长城的自豪感和使命感。虽然历代长城主题的诗歌有很多以民本思想为出发点,谴责当权者大兴武备,但正如杨广诗中所提到的,修筑长城的初衷是保卫边疆,在历史不断演进的过程中,长城守护一方安宁,推动着中原与游牧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使得战争的数量和规模大幅减弱,从而成为守望和平的象征。
随着诗歌艺术不断走向成熟,“萧关”和“回中”仍不断被后人吟咏,成为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的经典意象。如卢照邻的《上之回》直接借用了《鼓吹曲》的原句“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候多”,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千古传唱的名句,其尾联“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更成为展现宁夏古长城内外景象的经典表达。在历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中,唐代出现“萧关”意象的频率颇高,如岑参的《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以“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描写萧关萧瑟的秋景;王昌龄的《塞下曲》以“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渲染出萧关无人的空幽意境;杜甫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非常关切西北边情,并在《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其一)中发挥艺术想象,以“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勾画出萧关塞外荒寒辽阔的景象。
宋、辽、西夏、金这一时期,长城的驻防体系得到进一步发展,同时也促进了经济繁荣与民族交融,成为凝聚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纽带。其间宋代士大夫从社会功用、文化传承等方面对长城予以关注,并继续把长城作为诗词作品中的审美意象和抒情对象,其中也包含着对宁夏长城的描述。北宋曾沿固原地区的战国秦长城挑挖壕堑,“萧关”和“回中”时常出现在宋代诗人的笔下,如梅尧臣的“欲向萧关外,穷阴雪暗沙”(《环州通判张殿臣亢》),刘敞的“游骑夜入烧回中,烽火朝传过陇上”(《防秋》),苏轼的“胡骑入回中,急烽连夜过”(《将军雷胜得过字代作》),陆游的“上谷飞狐传号令,萧关积石列城陴”(《塞上》),都以类似的意象表现出对边疆的关切,展示出宋代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可见,“萧关”和“回中”凝结了历代文人的边塞情结,成为古代诗歌中的经典意象和文化符号。整体来说,历史上关于“萧关”“回中”意象的抒写,均以宁夏固原地区为中心,或实写或虚指,既展现了边关战士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也寄托了思妇的儿女柔情,不仅为后世深入了解古代西北地域诗歌的创作风貌拓展了视野,同时也进一步彰显了长城象征和平的历史形象与文化意蕴。
随着不同历史时期战略方位的转移,贺兰山、灵武、灵州、盐州等也成为宁夏长城主题诗歌中的标志性意象。贺兰山位于宁夏北部,山体成南北走向,东面庇护着宁夏银川平原,西面哺育着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牧场。长城沿着贺兰山山麓修建,借助山势的险要,增强了防御能力。自周朝,贺兰山一带就有先民的活动。唐代长城主题诗歌中开始出现贺兰山意象,其中,卢汝弼的“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半夜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流露出动人心魄的边关豪情;顾况的“仰秣如上贺兰山,低头欲饮长城窟”(《梁司马画马歌》)是对贺兰山及其周边长城的艺术想象。北宋长城主题诗歌中的贺兰山意象进一步融入了士大夫期望民族交融的情怀,梅尧臣以“西城橐来贺兰,入贡美玉天可汗。萧关夜开月团团,弹筝古峡鸣哀湍”(《寄渭州经略王龙图》)表达对宋夏议和的积极态度;周邦彦则通过“中都久住武城坊,屋头养骆如养羊……焉知不将万人行,横槊秋风贺兰道”(《薛侯马》)反映出长城周边民族交融的场景,表达对和平的渴望。被誉为“金人乐府第一”的邓千江词作《望海潮·献张六太尉》,描写了“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弯”的长城夜色,并以“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作结,表达建功立业的情怀与对和平的渴望。至明代,不论是张居正的“一声羌笛吹关柳,万卒雕戈拥贺兰”(《塞下曲》),还是徐渤的“贺兰山下战尘收,君去征途正值秋。落日故关秦上郡,断烟残垒汉灵州”(《送康元龙之灵武》),均如画卷一般展现了边关的磅礴与苍凉,也寄寓着诗人渴望结束征战、守望边关和平的内心愿景。可以说,在历代诗人眼中,贺兰山已不仅仅是一座山,它与长城一道,相依相伴,成为守护边疆安宁的精神象征。
灵州与灵武是西汉时期同时设置的两个县,唐以后,灵州、灵武郡、灵武都督府实为一地,这里作为中原农业人口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错地带,是西北重要的军事要冲,也曾是郭子仪驻守、唐肃宗登基的地方。在古代诗词中,此地与长城烽堠共同见证着西北边关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云:“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回乐烽、受降城均指今宁夏灵武,该诗用夜景烘托出戍边战士普遍而迫切的乡愁,被胡应麟誉为“中唐绝句之冠”;“西北正传烽堠急,灵州共喜信臣居”(张蠙《送卢尚书赴灵武》),“山横旧秦塞,河绕古灵州。戍守如无事,惟应猎骑游”(吕温《奉送范司空赴朔方》)等诗句则展现了边疆安宁的和平景象,流露出唐代诗人昂扬自信的开阔胸襟。宋代诗人更加关心边情,“万里灵州地,他年汉朔方”(刘攽《题陕西图》),“灵州城下千株柳……他日玉关归去路”(张舜明《西征回途中二绝》)等诗句就表达了对边塞安定、家国统一的憧憬。明代诗人徐渤在《送康元龙之灵武》中感慨“落日故关秦上郡,断烟残垒汉灵州”,依旧重视灵州在古代政治、军事中的重要地位。盐州在灵州的东南方位,武德元年,盐州城借灵州为治所,两地均为驻防要塞,盐州还是唐代产盐的战略要地,白居易名篇《城盐州》歌颂了唐人的英勇智慧,并以“自筑盐州十余载,左衽毡裘不犯塞”展现了盐州城作为长城的重要关节,在维护边塞安定中所发挥的作用。
在中国历代长城修筑史上,明代规模最为浩大。明朝为加强长城的防务指挥,调遣长城沿线的兵力,在长城设有九镇,其中两镇在宁夏,即固原镇和宁夏镇。在宁夏灵武横城到盐池长387里的区域内,有一道明代修建的“河东墙”。嘉靖九年(1530),因原有的“河东墙”多半塌毁,总制尚书王琼奏请朝廷,修筑了从横城到盐池长360里的“深沟高垒”,并沿边置城设障,开设暗门以供双方边民定期进行贸易。嘉靖十六年,兴武营附近的边墙因“土沙相拦,不堪保障”,总制刘天和又自兴武营以东抛开二道边南移10 多里,修建了53 里长的一段长城,这些遗迹在盐池境内尚有存留。在当时,“远塞”“古塞”“旧塞”都是长城作为诗歌意象的别称,与此同时,诸多以宁夏地名为诗名的作品均把长城当作展现边关风貌的典型意象,如“胡盘河朔千营月,兵拥长城万灶烟”(王琼《驻兵花马池》),“黄风吹远寒,螟色下荒城”(杨守礼《入平虏城》),“远近军屯连戍垒,模糊碑刻锁烟萝”(朱栴《灵武秋风》),都是对宁夏古长城相关城隘的文学书写,彰显了古代宁夏长城在维护边防安全中的重要作用。总的来说,这些突出宁夏地域特征的长城诗歌与早期涉及秦汉长城的诗歌相比,悲壮色彩有所削减,呈现出积极昂扬的雄壮气象,描绘了边疆雄奇的风貌,表达了诗人睥睨天下的民族自豪感。
宁夏长城主题诗歌将苍凉雄劲的地域风貌与慷慨沉雄的家国情怀紧密联系,呈现出外在审美与内在精神相得益彰的创作特征。诗人通过将长城与其他意象结合,借助边关的独特风貌,抒发各自不同的情感。如卢照邻的《上之回》虽借用古句,并有秋风等意象,但节奏明快,气势豪迈,展现出初唐特有的昂扬进取精神。杜甫的《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云“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既有对西北边关苍茫壮阔的想象,又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与豪情。岑参在《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中以“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想象萧关边塞的秋日荒凉,流露对友人身处边地的担忧,“胡笳”“萧关”“北风”等西北风物为离别蒙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孟霦的《宁夏吟》以“健卒登高望胡骑,将军倚马防烽燧……当时拓地秋荒远,今望长城更在南”,展现了宁夏长城内外的辽阔壮美,充满了家国强盛的自豪感。在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中,诗人将长城与西北边疆苍茫辽阔的地域风貌、民族交融的风俗人情联系起来,展现抒情主人公的所思所感,增加了诗歌的情感基调与思想内蕴,抒发了深厚的家国之情以及渴望和平统一的强烈愿望。可以说,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不仅是记录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文学镜像,也是中华民族不断走向凝聚统一的精神图景,具有以诗存史、诗史互证的文学价值与历史意义。
二、宁夏长城主题诗歌中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镜像
长城在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从修筑长城的初衷来说,它是防卫边疆的重要屏障,而在历史不断演进的过程中,长城成为促进古代多民族政治和平、经济交往、文化交流的重要保障。正如学者董耀会所言:“长城自产生之始,就伴随着中华文明的发展。长城保障了中华文明按照自身的轨迹延续、发展,保证了中华民族几千年延续不断的历史记载和文化传承,促进了国家的政治统一。”[6]古代宁夏长城见证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流,成为凝聚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纽带,长城周边形成“九边生齿日繁,守备日固,田野日辟,商贾日通,边民始知有生之乐”[7]552的祥和局面即是例证。有学者认为,对于长城,“不能以单纯的军事观点去注释,而必须从中华文化和整体时空去把握。长城出现的直接原因是军事的,但深层原因却是文化的和经济的”[8]。长城不仅仅是古代军事设施,更是见证中华民族发展的精神象征。古代长城主题诗歌依托长城在长期历史过程中孕育出的文化内涵,传递了历代文人思乡怀归的家园情怀、保家卫国的坚定志向以及期待家国和平的美好祈愿,从而成为映照中华民族共有思想与共有情感的文学镜像。
春秋战国时期,宁夏是羌、戎和匈奴等先民聚居地之一。此后,秦朝在此设北地郡,驻兵屯垦,筑长城,修秦渠,开创了引黄灌溉的历史。宁夏长城见证了秦汉时期西北各民族向中原迁徙,走向“大一统”的历史进程,贯通中原与北地的“萧关”由此成为宁夏长城诗歌中历史最为悠久、出现次数最多的意象。汉乐府古诗《上之回》描述了汉武帝沿回中道出萧关,巡视疆域、巩固边塞、展示国威的历史图景。汉文帝时期,匈奴北入萧关,杀都尉孙卯,烧毁回中宫。后来,为了加固北大门,汉武帝设置安定郡,扩修回中道,数次巡视安定、北地,今天的宁夏全部纳入汉代版图之中,众多移民定居于此,发展成军屯民垦的大后方。固原作为西北重镇的地位愈加突出,到光武帝时被誉为“高平第一城”,回中道则在张骞“凿空”后成为丝绸之路上由固原通往关中,向北通往河西、西域的必经之路,而由萧关衍生而来的萧关古道,实现了丝绸之路东段北道的贯通,极大促进了多民族交融与中西文化交流。《北征赋》开东汉抒情小赋之先声,诗人班彪历经中原大乱,不愿目睹眼前乱象,“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登上长城,想到了蒙恬筑长城疲民,凭吊古战场朝那,缅怀汉朝历史上第一个抗击匈奴的驻边将领都尉孙印。诗人所记录的安定、朝那、彭阳、高平均为宁夏固原的古地名,孙印驻守和战死的地点就是匈奴通向中原的主要通道萧关古道。可以说,班彪以《北征赋》怀古思今,在流露反对战争、渴望和平之愿望的同时,展现了东汉时期宁夏固原长城内外的互融互通。
“塞上江南”是历代文人对宁夏的美誉,今人多认为其彰显了宁夏引黄河之利育良田万亩的农业盛景,事实上,这一词汇在早期还用来形容宁夏作为西北边塞地区对华夏文化的接受与传承。北周大成元年(579),大批江南居民迁居灵州,据《太平寰宇记》记载“本杂羌戎之俗,后周宣政二年破陈将吴明彻,迁其人于灵州,其江左之人崇礼好学,习俗相化,因谓之塞北江南”[9]760,大量江南移民对当时宁夏各族群众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以至时人将宁夏社会习俗和日常行为与江南相提并论。在这一多民族聚居之地,人们的生活习俗也渐渐因与北方少数民族交往而交融。南北朝时期,由南入北的诗人王褒的《饮马长城窟行》、北魏诗人董绍的《高平牧马》都有长城沿线骑马和牧马的场景,并被关内文人普遍接受。马政是中国古代一项具有战略地位的制度,西汉为了反击匈奴,大量增加马政机构,宁夏处于农耕与游牧的交界地带,水草丰美,又有受降于中原王朝而善于养马的胡部聚落,朝廷便在固原高平设立马苑,直至隋朝,宁夏南部始终是西北的马政中心。马政的设置促进了中原地区人口与边疆少数民族在生活方式上的交流与交融。
“萧关”意象在隋唐诗歌中依然延续,隋炀帝杨广大业五年(609)三月西巡,六月至甘肃张掖,十一月返回东都洛阳。李德林《从驾还京》有:“姑射神游罢,萧关猎骑旋……更待东山上,看君巡守篇。”“萧关猎骑旋”即为隋炀帝东归场景,揭示了中原王朝与西北少数民族往来的鲜活景象。贞观二十年(646),唐太宗李世民在灵州与铁勒诸部及回纥、粟特等部族首领会盟,“羁縻州府”由此成为唐代边疆少数民族内附区域行政建制的固定模式。“灵州会盟”期间,唐太宗即兴赋诗并刻石,史称“太宗灵州勒石”,如今勒石碑残破,仅存“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一句,而这场民族团结盛会的故事则流传至今。李世民在另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中以“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展现了军队在长城边关的士气,又用“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记述灵州勒石纪功一事,彰显大唐万国来朝的雄威。司空图在《河湟有感》中写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音。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萧关作为西北边防要冲,历朝历代都有百姓自中原迁徙至此,战时充军,闲时耕种,世世代代,汉胡相融,语言也发生了变化。司空图虽然用反向的口吻描写了这一场景,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各民族和谐共生、不分彼此的交融状况。
宋代把战国秦长城作为防御工事,并加以改造利用,即“循古长城堑以为限”[10]8985,这些长城周边的居民正是宋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见证者和亲历者。这一时期,辽、西夏、金主动接受儒家文化,并在生活方式上进一步交流交融。沈括的《鄜延凯歌》(其四)写道:“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儿。”以乡音为话题,呈现了中原民众与少数民族在长城周边共同生活的场景。苏辙的《郭纶》一诗以“郭纶本番种,骑马雄西戎”展现了勇士郭纶的豪迈英姿,对郭纶“走马救边烽”“昔在定川寨”(今固原市原州区中河乡大营村硝河北崖黄嘴古城)的记述,说明其常在宁夏固原的长城一带活动,诗歌结尾,苏辙用“此非介子推,安肯不计功。郭纶未尝败,用之可前锋”表达了对主人公的赞赏和同情。作品借郭纶表达了文人壮志难酬的普遍遭际,展现了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责任感和渴望家国一体的豪情壮志,可谓民族交融的真实写照。
明代是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巩固和发展的重要时期,明太祖朱元璋致力于国家统一、社会稳定和民族团结,提出“华夷无间”,明成祖朱棣也提出“华夷一家”的治边主张,为明代形成疆域辽阔、国家统一的政治局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国历史上虽提出过“华夷之辨”,但从不强调人群之间的区隔,而是突出中华文化开放包容的强大力量,随着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不断深化,夷“进于中国则中国之”[11]189成为民族交融的结果。明前期军事力量强盛,随着鞑靼、瓦剌诸部的不断南下,朝廷调遣大批官员进驻宁夏,“实以齐、晋、燕、赵、周、楚之民,而吴越居多,故彬彬然有江左之风”[12]57。据嘉靖《宁夏新志》记载,历任宁夏巡抚的42 人中,有41 人来自浙江、江苏、山东、山西等地,官员们在监督军务的同时积极修建各类学校,大兴儒学,以文化人,并通过吟诗唱和咏怀抒情,形成了著名的“流寓诗派”,为宁夏留下了数量可观的长城主题诗歌。如郜光先的《登长城关望阙》、杨应聘的《长城关同定宇饮眺和答》、王琼的《驻兵花马池》等,这些诗歌大都抒发家国情怀,表达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宁夏的长城防御体系保障了长期和平交往,它并不是完全封闭隔绝的一堵墙,沿线的关隘、关口是长城内外经济文化交流、移民出入的重要通道,同时也发展出许多耕牧交错、族群杂居的“板升”聚落,双方开设官办的贡市、关市、马市,民间也自发形成了民市、月市、小市以互通往来。嘉靖年间,进士石茂华在《中秋登长城关楼》一诗中以“且喜休屠今款塞,长歌不觉露溥溥”表达了汉蒙和谐通商的喜悦之情,赞颂长城内外和平安宁的和乐景象,这与史料中的汉蒙互市可谓相得益彰。
清朝尤其是康熙以后,北方长城内外趋于安定,清政府致力于“大一统”,西北长城内外的民族交融不断推进。乾隆在《古长城》一诗中盛赞“内外一家”的祥和局面。顾光旭在《五原》一诗中以“汉节萧关道,唐宗灵武台”回望汉唐时期萧关和灵武在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的积极作用,流露对家国统一愿景的深切渴望。李重华在《过居庸》一诗中以“此去漠南皆枕席,马蹄思踏贺兰山”展现和平统一的宏阔景象,连马蹄都开始思念古战场贺兰山,巧妙地反映了边疆长治久安的状况。方还在《旧边》(组诗)的《宁夏》中写道:“膏腴昔日称蕃庶,蹂践连年尽草莱。欲识金墙旧方略,浚渠却是靖边才”,并自注:“自陕西筑边墙,洼为沟渠,修复秦汉故迹,边城外固,沟渠内深,以资灌溉,全陕之利也”。通过诗歌作品与注释的相互呼应,以“膏腴昔日称蕃庶,蹂践连年尽草莱”作对比,展现了修筑长城之后周边农耕得到灌溉之利的繁荣场景,这无疑便于边塞地区的农事生产,也促进了多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方还《固原》一诗的自注有云:“固原为八郡咽喉之地,虞诩守阶州,找流亡,开漕道,羌人慑服,即其地也。”诗人借这组诗怀古思今,追忆明代的治边方略,暗含对当下和平统一的自豪之感,由衷赞美多民族交融图景。纵观中国各历史时期的长城主题诗歌,其集中展现了长城内外的自然风光与生活景象,从中流露出中华民族众志成城、坚韧不屈、忠君爱民、保家卫国的集体情怀。历代文人站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角度,用诗歌展现对长城的认识和推崇,使之成为“大一统”的精神象征以及各民族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的精神纽带。
三、结 语
长城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历代长城凝结着中华民族不畏艰难险阻、顽强不屈、英勇无畏的精神特质,也体现着中华民族协和万邦、守护家园、和合大同的社会理想。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是彰显中华民族不断走向安定繁荣的文学镜像,记录了长城内外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凝聚了中华民族众志成城的精神力量与博大胸襟。正如有学者所说:“各民族在宁夏地域上交错杂居、文化上兼收并蓄、经济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亲近,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最终交融汇聚,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共同体。”[13]宁夏长城主题诗歌是各民族交融镜像的生动展现,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不断凝聚的历史表征。全面深入挖掘长城所蕴含的历史意蕴与时代精神,可以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断激活中华文化的内在生命力。发掘古代宁夏长城主题诗歌的思想内涵与精神意蕴,不仅可以揭示古代诗歌发展与历史演进之间的紧密关系,同时生动再现长城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精神图景,这对于新时代讲好长城故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都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