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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中的印度式幽默叙事

2024-06-12庞好农

外语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达克白虎巴尔

庞好农 沈 萍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420)

0. 引言

《白虎》(The White Tiger, 2008)是印度当代著名小说家阿拉文德·阿迪加(Aravind Adiga 1974-)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并在出版当年获得布克奖。它描写了一个印度少年从茶店服务员发展成为大企业家的故事,折射了印度社会在全球化经济发展中的社会伦理。印度学者顿斯(Praveen Donthi)把《白虎》视为印度文学史上最优秀的讽刺小说之一,认为它引领读者进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印度社会(Donthi 2008)。巴基斯坦学者伊克巴尔(Sarmad Iqbal)说:“我熟悉了阿迪加在这部小说中透露的印度崛起的所有黑暗秘密时,发现我从小就知道的‘敌国’和我的祖国巴基斯坦之间存在不少令人惊讶的相似之处”(Iqbal 2008)。

我国学界对该小说主题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杨振同(2009:207)把《白虎》视为当代印度文学中的一朵奇葩,认为阿迪加以辛辣的笔调揭露印度城乡的社会问题。姜礼福(2010:89)从后殖民生态思想的角度探究了动物隐喻的文化隐含和哲学意义。黄芝(2013:115)认为,这部小说记录了印度底层农民在农业文明价值观被破坏后的生存危机,揭示农民“进城”的物质窘境和精神困境。杨晓霞和赵洁(2020:94)探讨其蕴含的文化寻根与精神重构思想,发掘了作家进行历史问题探索的重要人文价值。但相关研究对作家叙事艺术的探析还有待深化,其实该小说叙事策略方面的亮点之一就是印度式幽默(Indian humor)。

印度式幽默是源自印度文化和社会背景的幽默风格和表达方式。不同于黑色幽默(周静琼2022),印度式幽默把印度文化和风趣话语有机地结合起来,其形成和发展受到印度历史、信仰、语言、习俗和等级观念等方面的因素,带有喜剧和悲剧的文化元素,成为印度人乐观应对各种生存困境的精神调节剂,同时也是印度民族文化特色的重要写照。阿迪加把印度式幽默引入小说《白虎》的创作,使其产生了独具特色的文学艺术魅力,并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生成了欲罢不能的阅读兴奋因子。因此,本文拟从富有印度文化特色的冷幽默、反讽幽默和达克效应幽默三个方面探究《白虎》的印度式幽默叙事特色,揭示阿迪加小说创作的艺术成就。

1. 印度式冷幽默

冷幽默是指以不带情感或淡漠的方式所表达的幽默;听众或读者常常难以立刻领会笑点,需要稍微思考才能理解其中的幽默。冷幽默本身就是一种多样化的幽默风格,每种文化和背景都可能对其有所影响。一般来讲,印度式冷幽默指的是印度作家在设置一个以印度社会和文化特色为背景的幽默故事时并没有刻意地要达到幽默的效果,而是不着痕迹,在不经意间自然流露出诙谐之趣。这种幽默通常会让读者发愣、不解、深思、顿悟,甚至回味无穷。这种幽默之所以称为“印度式冷幽默”,是因为印度作家所要表达的语意不仅具有幽默元素,而且还传递出一股“冷”意。这类冷幽默以“冷”为其主要特点,带有明显的压抑感,难以使读者发出愉悦的笑声(庞好农, 刘敏杰2021:131)。在《白虎》里,阿迪加用冷幽默来反映印度社会的伦理状况、文化思维和生存方式。笔者拟从口是心非冷幽默、人际关系冷幽默和斯德哥尔摩效应冷幽默等方面探究冷幽默中的印度文化特征,揭示文化内涵与叙事策略的密切关系。

口是心非印度式冷幽默指的是口所言说与心中所想不一致所引起的冷幽默,通常带有贬义或负面语意。这类印度式冷幽默涉及印度的文化、宗教、社会习俗等特定元素,需要读者对印度文化有一定的了解才能理解其中的隐含意义,而普通的口是心非冷幽默则可能更加通用,不受特定文化背景的限制。阿迪加在《白虎》里设置了关于恒河的冷幽默。众所周知,古印度文化发源于恒河,创造了璀璨的南亚文明,具有悠久的历史,对中国文化也有重大影响。恒河从喜马拉雅山发源,经孟加拉湾、阿拉伯海和印度洋环抱的亚洲半岛,滋润了印度这一方土地,也孕育了光辉灿烂的印度文明,成为印度的“圣河”,使古印度成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小说主人公巴尔拉姆(Balram)的家乡拉克斯芒格村(Laxmangarh)就在恒河边,但他长大后离开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去看过恒河。他诙谐地说:“把那条河留给美国游客吧”(Adiga 2008:15;以下此书引文仅标注页码)。这句话表面上听来毫无恶意,似乎亲切友善,但构成了一个悬念: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恒河虽然被视为印度的母亲河,但由于长期管理不善和保护不力,河水严重污染,动物尸体、各种垃圾和化工废水等冲入河道,河水受到严重污染。巴尔拉姆亲眼目睹母亲去世后,其遗体就在恒河边火化,骨灰也被撒入了恒河,似乎沉淀之后成为恒河底的黑泥;他甚至联想到自己死后,也会变成恒河底的黑泥。因此,他对恒河持有一种恐惧、厌恶和嫌弃的心理,而美国游客来自异国他乡,只知道恒河声名远扬,却不知恒河的真实情况。因此,巴尔拉姆的话语具有“让不知者上当”的幸灾乐祸之意,虽然具有幽默感,但这个幽默带有任由游客去上当的冷眼旁观之嫌,因此传递出的信息带有一丝负面的凉意,让读者难以发出愉悦的欢笑。

阿迪加笔下的人际关系印度式冷幽默是以印度社会人际关系现实状况为背景而设置的,揭示了不同阶层、不同性别、不同境遇的人所持有的社会伦理观和价值观。印度社会的人际关系归根结底受印度客观社会关系的制约,反过来又深刻地影响着社会关系的各个方面(Shah 2019:78)。一般来讲,人际关系印度式冷幽默可能会在冷静的基础上加入一些情感元素,如自嘲、讽刺等。普通的人际关系冷幽默则可能更加注重中性的表达,不过引入的情感因素更多。阿迪加在小说里描写了夫妻关系和主仆关系层面的印度式冷幽默。在印度边远村落里,男人通常需要外出打工,女人留在家种地和照顾小孩。印度男子维克拉姆(Vikram)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老母,农闲时去城市打工,农忙时回家。按照当时印度乡村的习俗,男人一回家,兜里的钱全都会被妻子搜走。维克拉姆抱怨道:“我能从城市逃生,但在家里无法从女人手里逃生”(22)。其言下之意是:他好不容易从城里挣到钱,成功地把钱带回家,但这些钱都被妻子拿走;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其话语具有调侃的幽默性,但钱被全部拿走的现状给他的幽默附加上冷的色彩,显示了身为男人养家糊口的不易和夫妻间在家庭收入处理问题上的不同态度。关于印度社会主仆关系,阿迪加设置一个以《自杀周刊》为素材的冷幽默。《自杀周刊》经常刊登一些仆人杀害主人的故事,而这本杂志的读者几乎都是富豪家的司机、仆人和厨师等。其实,这些在富豪家工作的人难免会遭到主人的责骂或殴打,怨气应该不少。巴尔拉姆对此评论说:“如果你的司机翻阅了《自杀周刊》,你就可以放心了,对你没有危险。但如果你的司机开始读甘地和菩萨的东西时,你就该尿裤子了”(106)。其话语的幽默性在于,经常读谋杀主人的故事,仆人们的复仇心理能够得到满足,潜意识地宣泄了自己的怨气,以后几乎不会真的去采取杀害主人的行动。然而,当仆人不读《自杀周刊》而去读关于甘地争取民主权力的宣传资料时,富豪们的危机才真正来临。巴尔拉姆的幽默话语涉及不确定的暴力因素,因此带有冷峻的含义,揭示了印度社会贫富差距可能引起的社会危机和人伦危机。

斯德哥尔摩效应①印度式冷幽默指的是在一定的印度社会语境里斯德哥尔摩效应被害者对于加害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加害者所形成的一种冷幽默。这类印度式冷幽默含有对社会问题和政治现象的讽刺和隐喻,可能需要读者对印度社会和政治环境有一定的了解才能理解。与此相对应的普通斯德哥尔摩冷幽默则可能更加抽象,不涉及特定的社会或政治背景。阿迪加在这部小说里通过巴尔拉姆之口讲述了印度社会的斯德哥尔摩效应。印度当局把下层社会设置为一个“大鸡笼”。在这个“鸡笼”里,一小部分富人把99.9%的穷人训练成永远安心于被奴役状态的下等人,并使他们对富人保持绝对的忠诚,心甘情愿地当富人的奴仆,抗拒一切企图使他们脱离奴役的个人或社会力量(Anjum 2012:98)。巴尔拉姆说:“他们生成了很强的甘愿被奴役的意识,以至于你把解放他们的钥匙放在其手上,他们也会把钥匙愤怒地掷向你,并高声痛骂”(149)。由此可见,在特定的情境力量中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了好感、依赖性,甚至会协助加害者反对有正义感的同情者。被害者把自己的生死操控权和个人的前途命运都让渡给加害者;如果加害者让他们活下来,他们便不胜感激(Robins 2008)。被害者与加害者同呼吸,共命运,把加害者的前途当成自己的前途,把加害者的安危视为自己的安危,并把致力于解救他们的好心人当作敌人。这种情形就构成了典型的斯德哥尔摩效应。受害者恩将仇报,颠倒是非或助纣为虐等情形所引起的荒诞性幽默带有一股恨铁不成钢但又无可奈何的冷意。

阿迪加在小说里从口是心非、人际关系和斯德哥尔摩效应等方面描写了与印度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印度式冷幽默,展现了印度社会的风土人情和道理伦理危机。由于印度式冷幽默的后半部分总会出乎读者的意料,所以对这类冷幽默怀有积极看法的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遇到的冷幽默描写越多,就越能感知到这种幽默的精妙与冷酷,也更能体会到作家匠心独运的艺术特色。

2. 印度式反讽幽默

印度式反讽幽默是印度作家采用的一种反映印度文化特色的、带有讽刺意味的幽默性描写片段或写作技巧。单纯从字面上不能了解印度式反讽幽默真正要表达的语意,而事实上其原本的意义正好与字面上所能理解到的意义相反(Dynel 2018:67)。印度式反讽幽默和普通反讽幽默之间的区别主要体现在文化、社会和历史背景的差异,以及在幽默表达中所涉及的特定元素,如文化、政治和情感等方面的因素。读者需要从文学作品的上下文及相关语境来了解作家的真实意图和文本内涵。阿迪加在《白虎》里采用了风格别致的反讽幽默,展现了印度社会的各种不良社会问题。笔者拟从言辞反讽幽默、命运反讽幽默和戏剧反讽幽默来探究这部小说中反讽与幽默的内在关联,揭示作家反讽幽默的叙事魅力。

印度式言辞反讽幽默通常会涉及印度文化、宗教、社会现象等特定元素,指的是说话人话语的表层意义与其真实含义相悖或相反所引起的幽默,而普通言辞反讽幽默则更加通用,不受特定文化背景的限制。阿迪加在小说第一章描写了关于“牛”的印度式言辞反讽幽默。世人皆知印度教教徒把牛视为“圣兽”,认为牛既是繁衍后代的象征,又是印度社会繁荣的保障。即使在21 世纪的今天,印度人对牛仍然是敬之如神。印度教徒不准吃牛肉,印度虽有养牛业,但只为人们提供牛奶、黄油及牛粪。巴尔拉姆家养了一头水奶牛。他和家人睡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把房子里最好的位置留给了水奶牛。在他们的精心照顾下,水奶牛长得膘肥体壮。巴尔拉姆说:“她是我们家的独裁者!”(17)巴尔拉姆把家里养的水奶牛称为“独裁者”,其原因是水奶牛在家里的地位最高。水奶牛是印度农民家庭的重要经济支柱,挤出的奶为家庭带来了唯一的经济收入。通常而言,“独裁者”是遭人怨恨的,而水奶牛却是深受全家人的喜爱。因此,巴尔拉姆话语的表层意义与内在含义正好相反,表达了牛比“独裁者”重要的言辞反讽幽默寓意。

印度式命运反讽幽默往往会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印度社会中的民众文化问题,揭示其中的矛盾和不合理之处,而普通的命运反讽幽默可能更多关注一般性社会议题(Ghosh&Mohan 2016:34)。在印度式命运反讽幽默情节的阅读和欣赏过程中,读者对相关小说情节有一定程度的推测与预设,但最后出现的结果却与之前的预测不同,由此产生出乎意料的命运反讽幽默。在这部小说里,巴尔拉姆在首都新德里杀死自己的雇主阿肖克(Ashok)后逃亡到印度南部城市班加罗尔。在一家茶店里,看到了全国通缉杀人犯巴尔拉姆的告示。有个人看了告示后,直接走到巴尔拉姆面前。巴尔拉姆内心恐惧万分,以为自己被认出了。

那个人却对巴尔拉姆说:“上面讲了什么?”

巴尔拉姆说:“你自己读吧。”

那个人回答道:“不会读。”(151)

这时,巴尔拉姆才明白那个人原来是文盲,是来请他读告示内容的。巴尔拉姆撒谎说,告示上通缉的人是恐怖主义分子,炸毁了一所学校,杀死了八个儿童。那个文盲指着通缉令上蓄有八字胡的头像(即巴尔拉姆的头像)问道:“你知道告示上的人看上去像谁吗?”(252)巴尔拉姆再次紧张起来,以为自己被认出。但出乎意料地是,那个文盲却说像自己。这个文盲与巴尔拉姆的会话形成了令读者紧张的命运反讽张力,但事件的两次反转给小说情节发展的骤变带来意想不到的幽默感,增添了故事的阅读趣味。

印度式戏剧反讽幽默是在印度社会语境里所形成的戏剧反讽和幽默叙事之情境结合体。普通的戏剧反讽幽默指的是读者通过对作品中事件或个人的理解超过其人物的理解所生成的幽默,而印度式戏剧反讽幽默则强调印度不同社会阶层的品行和人格差异所形成的戏剧反讽幽默。在这部小说里,阿迪加描写了印度青年巴尔拉姆和其雇主阿肖克之间发生的戏剧反讽幽默。阿肖克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地主儿子,在新德里从事煤炭贸易。巴尔拉姆是人力车夫的儿子,长大后给阿肖克当专职司机。巴尔拉姆对有钱人充满了偏见和仇恨,不但从所驾驶的汽车里偷油卖,从修车铺索要修理回扣,而且还私自开车拉客赚外快,甚至还产生了杀死阿肖克的想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肖克在生活方面一直关心照顾巴尔拉姆。当他发现巴尔拉姆居住在地下室生活条件太差时,主动提出拿钱,让他去租住一个更好的住所;当他发现巴尔拉姆生病时,马上叫他去医院,并答应为他支付所有的医疗费。阿肖克不知巴尔拉姆的不当行为和险恶用心,而读者从上文中已经知晓了巴尔拉姆的品行,这就形成了一个典型的戏剧反讽。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阿肖克对巴尔拉姆越好,越显得其品德高尚;巴尔拉姆越是知恩不报,越显得其人品低下。这个戏剧反讽语境就带有了越来越大的幽默讽刺性,表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之间隔了一堵墙,导致双方无法产生同向的心理移情。

简而言之,阿迪加从言辞反讽、命运反讽和戏剧反讽等方面展现了印度式反讽幽默叙事的艺术特色,彰显了这类反讽幽默对该小说情节发展的趣味性贡献。其反讽幽默的最显著特征是通过言非所指的方式来形成各种带有印度文化特色的幽默语境,使场景和话语产生强烈的反讽意味,并以此来深化小说关于印度社会伦理和人性问题的主题。

3. 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

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Indian D-K effect humor)指的是在印度文学作品中一定社会语境里的小说人物因达克效应的认知偏差现象所引起的幽默,通常用于表达对社会伦理违规者的道德批判。普通的达克效应幽默指的是能力欠缺的人无法正确认识到自身的不足,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通常在自己能力欠缺的基础上得出自己认为正确但其实并不正确的结论,从而引起幽默的效果(Dunning 2011:34)。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凭借说出一个表面上与真实意图相反的话语来制造笑料,通常会在听众预期某种情感或结论时突然转向,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而普通的达克效应幽默可能更抽象,不涉及特定的社会或政治背景,不受印度文化习俗的限制,在语言层面一般不会涉及带有印度文化特色的语言游戏。在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里,社会地位低的人或能力欠佳的人通常沉浸在自我营造的虚幻优势或正确状态之中,常常高估自己的能力水平,却无法客观评价他人的能力,生成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语,时常带有讽刺和批判的含义(Verguts 2022:76)。阿迪加在《白虎》里用达克效应设置的故事情节来表达对印度社会的人和事的批判,呈现出幽默的社会伦理性。笔者拟从虚幻优越感、虚荣、高估自我和不可靠叙述等方面探究达克效应的非理性所引起的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揭示阿迪加对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叙事艺术的独特贡献。

虚幻优越感类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指的是在印度社会语境里底层人的虚幻优越感引起的达克效应认知偏差所形成的幽默,通常涉及印度社会的等级问题,而普通的虚幻优越感类达克效应幽默不涉及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注重情感宣泄,讽刺或调侃一般性社会问题。从社会心理学来看,虚幻优越感是指人在一定社会场景里显示蔑视或自负的心理状态或虚幻意识。人往往会因为拥有某种优势、能力、职责或成就产生优越感,使自我感觉优于别人,甚至产生控制他人的欲望和行为,从而生成达克效应(Hartley III & Jobson 2021:89)。阿迪加在《白虎》里塑造了两个具有印度式虚幻优越感的人物:地主庄园的门卫巴哈杜尔(Bahadur)和公交车司机维杰(Vijay)。巴哈杜尔在绰号为“鹳”(Stork)的大地主家当门卫,俨然成为了家里的“主子”。他明明是受剥削的一方,却仗着地主授予的工作职权,在地主庄园里到处巡逻,斥责偷懒的佣人,耀武扬威,装腔作势。他看见家里刚来的司机兼仆人巴尔拉姆与前来探望的哥哥多聊了几句,立即予以阻止,唯恐耽误地主家的家务。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打压着身边每一个能被打压的人,俨然把自己当作这个地主庄园的真正统治者。无独有偶,小说中的维杰也是一个类似的人物。维杰原是拉克斯芒格村猪倌的儿子,当了多年的公交车售票员,后来投奔当地的政治大佬,成为其政治走卒,不仅和警察一起殴打反对民众,而且还自视甚高,不把村里的印度同胞放在眼里。这两人的心理反应非常类似认知心理学上所提及的“达克效应”:他们的社会地位低下,工作能力乏善可陈,却产生了一种虚幻的优越感,错把位置当本事,终日沉浸在职权带来的优越感中无法自拔。其实,在他们各自的主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其维护自身利益的两颗棋子。一旦有了更好的人选,这两人随时会被弃如敝履。

虚荣类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指的是在印度社会的一定场景里由于虚荣心带来的认知偏差所生成的幽默,而普通的虚荣类达克效应幽默具有抽象性,一般不涉及印度文化背景。众所周知,虚荣是人内心深处产生的一种负面情绪,让人内心极度膨胀,注重表面上的荣耀和虚假的赞誉(Peart & Levy 2005:241)。阿迪加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印度人巴尔拉姆所遭遇的虚荣类达克效应幽默。巴尔拉姆是印度拉克斯芒格村穷人家庭的孩子,多年背井离乡,没有回家。他的雇主阿肖克的老家也在这个村。有一次,阿肖克叫巴尔拉姆开车送他回家乡。巴尔拉姆非常高兴,窃以为开车送阿肖克回老家,可以给村民一个他很受富豪赏识的表象,而且他也想穿着笔挺的司机制服在乡亲们和家人面前显摆一下,营造衣锦还乡的假象。其实,开豪车的司机不是真正的车主,穿着富豪提供的漂亮制服也成不了富豪;巴尔拉姆为富豪雇主开车的虚荣心只是虚幻的认知偏差,并不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地位改变,由此而产生的达克效应营造出当事人缺乏自知之明的幽默描写效果。由此可见,印度式达克效应虚荣幽默是印度下层人追求虚华外表的一种性格缺陷,也是为了博取荣誉或引起更多关注而故意表现出来的一种不正常的个人情感。

高估自我类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指的是在特定的印度社会语境里当事人高估自我能力引起的达克效应所形成的幽默,通常产生自不量力的讽刺效果,而普通的高估自我类达克效应幽默通常与特定社会场景无关,表达的是一些带有普遍性的达克效应幽默,不涉及具体的文化背景指向。在这部小说里,印度地主阿肖克的妻子萍克(Pinky)在日常生活中专横跋扈,时常责骂挑剔司机巴尔拉姆。她喝醉酒后想自己开车,巴尔拉姆不敢答应。她勃然大怒:“太可恶了!印度女人都喝醉酒开车,你为什么不让我开?”(135)。从她的话语来看,她高估了自己在醉酒状态下的驾驶能力,不满司机对她不宜开车的评估,从而产生了达克效应式的幽默。她对自己的醉态没有清醒的感知,认为他人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这个幽默调侃了萍克缺乏自我认知能力的性格缺陷和非理性诉求。

不可靠叙述类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指的是印度作家在文学作品中采用不可靠叙述的方式描写印度社会状况时形成的达克效应所生成的幽默,而普通的不可靠叙述类达克效应幽默不涉及特定的文化背景,指的是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思想规范相违背或不一致的叙述所引起的达克效应幽默(Hain 2017:54)。《白虎》的叙述者在给时任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写的信中所提及的中印两国情况大多数属于缺乏事实依据的不可靠叙述。在小说第一章《第一夜》里,叙述人“我”对温家宝说:“你们中国在各个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印度,但只有一点例外,那就是你们没有企业家。印度开办的外包公司业务也在美国开展”(3)。其实,在温家宝担任总理期间,中国外向型经济和民营经济都获得了空前发展,而经济的发展肯定离不开优秀企业家的参与和引领。因此,叙述人关于中国缺乏企业家的观点是不可靠叙述,与客观情况严重不符,形成低估中国情况的达克效应,产生了因叙述人对中国国情缺乏基本了解却还自以为是的幽默效果。阿迪加借叙述者之口,讽刺印度社会对他国的诋毁、误解,以及对印度经济发展的盲目自信。

在这部小说里,阿迪加通过对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叙事的书写,展现了沉浸在盲目优越感、虚荣心、高估自我和不可靠叙述中的形形色色的印度人,揭示印度社会各阶层人士的人格弱点和认知盲区。无法正确认知自我能力局限性的认知偏差和当事人的固执己见所引起的幽默耐人寻味,揭示了全球化时代背景下印度社会所遭遇的达克效应之荒谬性和非理性,表明作家对印度社会问题的深切关注。

4. 结语

《白虎》从印度式冷幽默、印度式反讽幽默和印度式达克效应幽默三个方面展现了阿迪加的印度式幽默叙事艺术与小说主题的内在关联,文中的各种幽默与印度文化和社会习俗密切相关,在艺术风格上诙谐睿智、生动风趣、寓意深刻。作家的幽默笔调和语境设置在小说情节的建构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使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大为增强,突破了普通幽默中的常规语言结构,超越语言材料运用的一般规范,使读者在理解幽默话语和场景描写时不但要突破字面意义的文本束缚,而且还需杂糅多学科综合知识,联系印度社会独特的文化背景知识进行反思,最后获得妙趣横生又别有洞天的幽默阅读体验。阿迪加对印度社会环境和印度人性格特征的感知具有敏锐的洞察力、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和独具特色的文学审美品位,其幽默叙事书写涉笔成趣,笔中带刺,但无尖酸刻薄之气,让人忍俊不禁。他把印度式幽默叙事打造成独具印度文化特色的语言艺术,传递了作家对当代印度社会各种问题的个性化认知。阿迪加的印度式幽默书写独具特色,给21 世纪的印度文坛和世界文坛发展带来了一缕新风。

注释:

①斯德哥尔摩效应(Stockholm Syndrome)指的是被害者在一定场景里对加害人或犯罪者产生好感、依赖性和信任感,甚至反过来帮助他们的一种情结。斯德哥尔摩效应的受害者通常会拒绝别人的解救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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