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语言学发展的演变规律和研究动态*
2024-06-12荣正浩汪少华
荣正浩 汪少华
(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0. 引言
认知语言学诞生于1975 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场语言学夏令营活动,Kay,Rosch,Talmy,Fillmore关于色彩词、范畴理论、英语中的空间关系、框架语义学的演讲开创了认知语言学研究的先河。同时20 世纪70 年代中期Langacker,Lakoff 和Talmy 对空间语法、语言格式塔和认知语义学的开创性研究都在此期间问世。1989 年第一届国际认知语言学会议在德国杜伊斯堡召开并成立国际认知语言学协会,次年《认知语言学》期刊创刊,标志着认知语言学的正式确立。1990 年代中后期以来一系列认知语言学著作相继出版,世界各国纷纷建立认知语言学研究会,认知语言学的国际影响日趋增强。认知语言学自引进中国以来,学科建设日渐成熟,呈现出全面起势、协调发展的良好局面。认知语言学强调语言能力是认知能力的一部分,研究范式兼具理论、描述和实证等特点。概言之,认知语言学不是一种特定的语言学流派,而是一种研究路径。基于认知科学有关心智和人脑研究的最新成果,认知语言学尝试提出适用于人类语言的多维理论,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不断拓宽。有鉴于此,本文爬梳认知语言学最新发展动态,探寻认知语言学的演变规律,以期呈现认知语言学的发展态势,展望认知语言学的研究前景。
1. 认知语言学的嬗变规律
认知语言学经过半个世纪的蓬勃发展,分化出庞杂多样的研究领域。纵观认知语言学发展史,最有持续影响力的隐喻理论不断纵深发展,理论本体得到补充和完善,陆续出现了架构理论、神经隐喻理论、蓄意隐喻理论、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同时,认知语言学还与其他学科交叉互动,如话语研究、社会语言学、诗学、对话理论、二语习得理论等。通过不断向邻近学科辐射,认知语言学的研究广度得到进一步拓宽。基于认知语言学的纵深与拓宽发展的脉络,下文总结认知语言学嬗变的五个特征,并依据认知语言学嬗变的规律展望其未来的研究趋势与发展前景。
1.1 理论:从创建到完善
在认知语言学的纵深发展中,理论本体经历了从创建到完善的过程,其主线有三条:概念结构、语义结构和语法。Lakoff 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认知语义学(Cognitive Semantics)是概念结构路径的典型代表;Fauconnier 的概念整合理论(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Fillmore 的框架语义学(Frame Semantics)等是语义结构路径的重要基石;Langacker 的认知语法(Cognitive Grammar)、Goldberg 的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则确立了语法路径的研究范式。认知语言学基于以上三种路径不断生根发芽、迅速发展,其中补充和完善最多的还是概念隐喻理论,下文以此为例来阐述理论本体的演变历程。
1.1.1 架构理论
架构理论(Framing Theory)汲取心理学(Bateson 1955;Minsky 1975)、社会学(Goffman 1974)、语言学(Fillmore 1985)、新闻学(Entman 1993)、政治学(Lakoff 2008a)的精髓,并结合认知语言学及认知神经科学的成果,是“语言一认知一社会”三维交织的跨学科、多范式方法论。架构以神经回路的方式存在于大脑突触中,包括隐喻性架构和非隐喻性架构。作为概念隐喻理论的“系统升级”版,架构(Framing)是运用符合自身世界观的语言“对某一情境进行概念化”(ibid.),塑造了人类看待世界的心理结构(Lakoff 2006),并影响人类思考和推理。架构由角色、角色特性、角色间的关系以及角色所参与的事件场景构成,具有激活层级性、内部结构性、思维隐喻性、完整系统性的特点。与概念隐喻相比,架构是更为基本的心理结构。因此架构理论是概念隐喻理论的补充,凸显了概念隐喻理论的元认知性以及其背后的道德文化与价值观。
架构理论提出以来备受学界关注,但因其整合性强,理论引介与基础研究偏多,跨学科及应用研究相对匮乏,缺乏一定的系统性。Lakoff 提出运用架构理论来分析美国国内政治话语,随后该理论被学界广泛运用于政治话语研究(Husar 2016;汪少华,张薇2017)。同时,学者们运用架构理论对不同话题进行话语分析,如生态话语(张薇,汪少华2020a)、廉政话语(汪少华,纪燕2020)、外交话语(尤泽顺,卓丽2020)等,体现了架构理论较好的话语阐释力。由上所述,以往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讨文本中的架构体系,总结话语策略,对于作者与受众互动的架构接受度关注尚不足,在认知机制的讨论中缺乏对架构的传播机制和效果的研究,并且忽略了架构效应、架构与再架构的动态认知机制等问题。
1.1.2 畜意隐喻理论
蓄意隐喻理论(Deliberate Metaphor Theory)认为,隐喻不仅涉及语言层面和思维层面,而且还应涉及学界未曾关注的交际层面。换言之,蓄意隐喻即“为了隐喻而隐喻”,是一种既定语境中的交际工具(Steen 2015),凸显隐喻使用者的目的性。蓄意隐喻理论肇始于21 世纪10 年代一场学术争辩。以Steen 为首的荷兰隐喻研究团队通过语料库的量化研究方法观察不同语域及词类中的隐喻分布情况,聚焦隐喻的源域体验性,着重关注隐喻的元语用意识,可视为概念隐喻理论的“语用创新”(Steen 2017),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概念隐喻理论。Gibbs(2015)主张从心理学的视角进行实证研究来检验隐喻的“刻意性”,并质疑蓄意隐喻认知加工的特殊性,更加侧重共时的隐喻解释机制(Gibbs & Chen 2017)。
双方的唇枪舌战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隐喻研究由理论探讨走向实证检验,相关的应用研究主要集中在国外(Ng & Koller 2013;Musolff 2016a),而国内对于蓄意隐喻的研究尚停留在引介(孙毅,陈朗2017)与理论层面的探讨(张建丽2021;范振强2021),较少的应用研究涉及话语分析(张薇,汪少华2020b)、翻译策略(卢卫中,陈慧2020)等。诚然,在概念隐喻理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蓄意隐喻理论,并不是对概念隐喻的全盘否定。相反,蓄意隐喻理论承认“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这个基本假设,通过强调隐喻的刻意性来凸显隐喻的交际价值(Hu & Gao 2019)。尽管蓄意隐喻理论赋予了隐喻研究新的“话语观”,但仍有一些问题尚待厘清,如蓄意隐喻与意识的关联度、隐喻发出与接受者的双向认知机制的耦合等需要进一步通过实验的方法进行验证,且蓄意隐喻的实证方法趋同与真实语料的普及问题亟待解决。
隐喻研究是认知语言学经久不衰的话题,从苏格拉底的“教师产婆说”到庄子的“鲲鹏逍遥游”,亦或是古希腊《修辞学》与中国《文心雕龙》,隐喻的最初研究都是聚焦其修辞功能。进入20 世纪末期,概念隐喻理论的提出使隐喻研究发生了认知转向,此后的隐喻研究逐渐走向显化,学界逐渐接受隐喻的思维性。随后出现的架构理论、蓄意隐喻理论分别对概念隐喻理论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缮,从道德文化与语用交际维度完善了隐喻理论,使得认知语言学的研究内容得以扩增,从理论创建走向理论修补和完善。
1.2 方法:从内省到实验
概念隐喻理论使隐喻的思维性被学界广为接受,基于体验观的“源域一目标域”映射机制为理解抽象的隐喻概念提供了新视角。然而,彼时的认知语言学研究过多依赖个案分析的内省思辨,缺乏实证数据支撑。为了探索隐喻相关的脑部神经结构及其心理运作机制,20 世纪80 年代末,Lakoff 和Feldman 将隐喻研究拓展到神经科学领域,认知语言学理论本体的研究深度继续扩展,逐步迈向实证研究。
神经隐喻理论(Neural Theory of Metaphor)通过运用大量的实验工具来模拟和统计分析神经网络的概念表征,以便建构语言习得和使用的语言神经模式(Feldman 2006)。该理论的基础是神经网络的心智模拟,即通过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s)与规范神经元(Canonical Neurons)对想象中的感知运动进行表征,从而激活相应的感知运动系统,完成复杂抽象的深层概念理解(Gallese & Lakoff 2005)。Feldman(2006)融合神经科学、语言学、认知科学的相关研究提出语言神经理论(Neural Theory of Language),为概念隐喻理论的跨域映射提供了依据,证实了人类隐喻的概念化来自大脑的模拟与想象能力。Lakoff(2008b)则在基础隐喻综合理论的雏形之上,结合Feldman 的理论成果正式提出神经隐喻理论,系统地阐释大脑对基础隐喻、复杂隐喻等图式化处理的过程。同时,语言神经模型的具象化为隐喻的理解推论提供了更全面的解析。
神经隐喻理论赋予了概念隐喻理论新的动态图式释机制,彰显了隐喻的具身建构本质,是概念隐喻理论的“实证化”延伸。目前,国内相关研究停留在理论引介与探讨层面,如江桂英和李恒(2011)对神经隐喻理论进行了系统的介绍,周频(2013)从认知神经科学的角度构建了新的方法论模型。相反,神经隐喻理论提供的话语分析能力尚未引起国内学者们的关注。由此可见,未来语言哲学、神经心理语言学、人工智能、临床语言学、病理学等领域均可借助神经隐喻理论进行更多的创新与应用。
此外,基于真实语料的语料库法、行为研究的心理实验法、神经科学的脑成像法等也逐渐应用于认知语言学研究(束定芳,张立飞2021),使其研究方法不断实证化。神经科学、心理学、计量学的方法被运用到语言研究,标志着认知语言学方法从内省思辨走向实验实证,内省与实验并行不悖、双向发展,并有逐渐往实证方向倾斜的趋势。
1.3 视角:从二元到多元
认知语言学关注“语言”与“思维”或者说“语言”与“认知”的二元关系,在其纵深与拓宽发展中,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认知社会语言学的诞生更新了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视角:从语言与认知的二元交织走向语言与认知、社会和语用互动的多元整合。
1.3.1 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
概念隐喻理论的问世可谓20 世纪语言学界最具代表性的事件,经过四十年的学术积淀,该理论已经得到深化甚至拓展,但仍存在一些缺陷。因此,Kövecses提出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Extended 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对概念隐喻理论进行了补充和完善。他主张从历时的角度来看待所有的语言表达,补充了概念隐喻理论的“恒定原则”(Invariance Principle),并且修正了基础隐喻的体验观一一基本隐喻是建立在转喻的基础上而非人类的经验(Kövecses 2020)。同时,该理论指出概念隐喻及其结构包括四个层次,即意象图式、域、架构和心理空间(Kövecses 2017),隐喻的加工机制需要从心理空间层面借助隐喻层级(Multi-level of Metaphor)进行动态解释。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运用语境因素来阐释隐喻的思维方式,强调社会环境对于心理空间的制约及影响,因此该理论也被称作概念隐喻理论的“社会转向”。
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融合了架构理论、神经隐喻理论、蓄意隐喻理论的相关成果,强调“社会文化因素”或“语境”对隐喻工作机制的影响,归纳语言、认知与社会的关系,是概念隐喻理论在21 世纪的“全新蜕变”。作为认知语言学的最新理论成果之一,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通过理论融合在“意义类型”“概念结构”“记忆类型”和“本体地位”四个维度深入拓展了概念隐喻理论(彭志斌2021),对隐喻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虽为拓展但创新性有待商榷:如历时角度与语境因素跟Steen 的蓄意隐喻理论不谋而合,而隐喻层级观与Lakoff 的架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动态认知机制又借鉴了神经隐喻理论的相关成果。由此可见,Kövecses 对概念隐喻理论及其发展做了细致和系统的考量,是一次系统性拓展。同时,此理论中对于隐喻层级的子类未做区别说明,并且在社会文化因素和道德价值观的阐释方面与架构理论相比略显逊色。目前国内学者对于此理论的关注度不高,值得学界更多的关注与批评。
1.3.2 认知社会语言学
认知社会语言学(Cognitive Sociolinguistics)的概念最初由Lakoff 在2001 的一次访谈中提出,他呼吁认知语言学家关注语言背后的社会因素,也欢迎社会语言学家运用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范式进行语言变异研究。社会语言学关注在社会团体中个人对语言使用的适应性,而认知语言学更多是从个人的思维出发考察语义的演变,二者的融合可以从认知与社会因素两方面来检验语义与社会变量的相关性。在2007 年第十届国际认知语言学研讨会上,认知社会语言学这一分支学科被正式确立,随后Kristiansen &Dirven(2008)的著作问世,标志着认知社会语言学正式开始新的篇章。十几年来,这一交叉学科研究成果逐渐丰富(Kristiansen&Geeraerts 2013;Moreno-Fernández 2017),也引起了国内学者的关注和重视(文旭2019;张天伟2019;高佑梅2020)。
认知社会语言学秉承“语言一认知一社会”的三维互动原则,聚焦语言背后的认知思维,并强调语言使用可以跟社会环境产生互动效应,是认知语言学“社会转向”与社会语言学“认知转向”的有机结合。认知社会语言学主张通过实证研究的方法解决语言变异、社团方言、文化模型、意识形态、双语对比、语言政策等问题,既符合认知语言学“基于使用”的取向,又回归了“社会现实”,也印证了“变异与演变”是认知社会语言学的核心主题。除了认知活动的社会取向,认知社会语言学同时也考虑了文化因素的影响,尤其是采取了与语言使用者相关的文化模式综合考量语言接触的变异。除了需要语言观念的更新,认知社会语言学的理论框架亟待创新。现有研究从认知主义视野发展传统的社会语言学,只能说是认知语言学研究范式的“社会延伸”。同时,国内对于认知社会语言学的研究局限于引介与评述,对于语言演变、语言政策等问题的关注度不够,尚未形成完整的研究体系,尤其是关于认知社会语言学与社会语言学的认知研究的区分不明显。
1.4 学科:从单一到交叉
随着外语学科的不断发展,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范围从单一的语言本体(如心理空间、隐转喻等)逐渐演变与相近学科(如诗学、对话理论等)的交叉融合,派生出一系列崭新的研究领域,使得认知语言学的研究广度不断延展。
1.4.1 认知语言学与诗学的交叉
认知诗学(Cognitive Poetics)起源于20 世纪70 年代,Reuven Tsur 在其博士论文中首次使用认知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文本。在Tsur(2008)看来,认知诗学是通过认知科学的方法来研究文学的多学科流派。他认为文本解读必须参照人类语言和认知加工过程中的一般原则,文学研究也需与语言学、心理学、认知科学联系起来。需要指出的是,Tsur 对于认知诗学的定义是狭义的,主要是对于诗歌的研究(Freeman 2014)。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显然认知诗学的研究范围已经增容,不仅包括了认知文体学、认知修辞学在内,还有通过认知科学的实验方法研究文学批评理论等(Harrison & Stockwell 2014)。现如今国内外学者比较认同的认知诗学可以称为“广义认知诗学”,指的是基于认知科学的文学研究,通过使用认知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等方法研究文学作品、文学原理、文学演变、文学艺术的批评与赏析等(Tsur 2017)。这不是用新奇的实证方法对原有作品做新解读,而是透过交叉学科的视阈探索文学背后的认知现象,是从解释迈向发现并且重在发现的研究范式。认知诗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有实验心理法、文本细读法、交流访谈法三类,涵盖了质性与量化研究,符合当下流行的认知方法论(熊沐清2022)。
认知诗学的诞生突破了过去文学研究注重内省的局限,通过具身体验的认知机制为文学作品蕴含的抽象内涵提供了更加科学的阐释方式,是当下认知科学与文学研究的有机结合。认知诗学拓宽了认知语言学的“文学之路”,亦是对认知语言学理论框架的拓展,但依然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目前认知诗学的相关研究依旧受限于经典认知诗学理论,狭义的认知诗学理论较少涉及先进的认知科学实验;其次,基于认知语言学的认知诗学研究忽略了认知心理学的部分理论,并且由于理论框架仍需完善,存在相关概念界定不清的问题;最后需要考虑多模态的文学作品认知解读来丰富认知诗学的研究路径。
1.4.2 认知语言学与对话理论的交叉
对话理论(Dialogue Theory)源自Bakhtin,他认为语言的本质就是对话。Kristeva 在其基础上创立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概念,为话语研究提供了新视角。近来有学者指出,不考虑句法结构只在语义层面研究对话,类似研究缺乏一定的科学性(Du Bois 2007)。在此背景下,Du Bois(2014)提出对话句法理论(Dialogic Syntax)来填补这一空白。对话句法理论关注语句之间的平行或对应关系,是功能语言学与认知语言学交叉视阈下语句对话的语用阐释,并且通过句子映射的图式法可以清晰地揭露听话人理解语句时的认知机制。在Du Bois 看来,对话共振(Dialogic Resonance)是对话句法学的核心,对话双方可以通过共振达到亲缘关系(Affinity),其背后的认知机制来自模仿。笔者认为该理论与神经隐喻理论有共通之处,也体现了认知语言学理论的强大阐释力。对话句法学融合了认知语言学的概念来解释话轮转换的语用含义,主张观察对话中的平行或者对仗的句法结构,以此来推导发话者意图,也为认知语用学的相关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与视角。
假设 d 维数据集 DS={P1,P2,…,Pn}垂直分布在m个服务器中。这里以m为2举例,数据垂直分布方式如图2所示,服务器N1和N2分别存储数据点不同维度,并且除数据点的ID外,两服务器存储维度不重复。
总的来说,对话句法理论拓展了认知语法在会话分析领域的应用研究,补充了语用原则,对二语习得、语言教学等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虽然已经引起部分学者的重视(王天翼,甘霖2018;刘兴兵2020;曾国才2021),但依然存在一些问题。第一,对话句法理论的共鸣概念范围过大,日常对话中的语言复用并不存在语用共鸣;第二,对话句法理论无法解释历时的对话互动,需要更好地与互文性进行融合;第三,对话句法理论中的语言单位没有清晰的定义;第四,对话句法理论与认知语言学的结合不紧密,不能用来解释所有对话结构背后的认知机制,还有更多研究范式可以纳入研究范畴,存在广阔的融合空间。
1.5 过程:从引介到应用
作为Chomsky 心智理论中计算主义的反驳,认知语言学源起于美国,Langacker,Lakoff,Fauconnier,Talmy 四位认知语言学奠基人物为学科理论创建做出了大量的贡献。其前期发展主要集中在关键概念和经典理论的确立,如范畴化(Categorization)、原型理论(Prototype Theory)、拟象性(Iconicity)等概念相继提出;概念隐喻理论、认知语法、概念整合理论、认知语义学等理论不断发展。随后,世界各地纷纷引进出版认知语言学著作。随着理论不断被引介,认知语言学本身也不断完成其研究范式的创建,并通过纵深与拓宽发展已经走向理论应用阶段。其研究维度不断丰富,学界亦逐渐将其应用在其他学科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认知语言学在话语研究和二语习得中的应用。
1.5.1 认知语言学理论在话语研究中的应用
认知语言学与批评话语研究的融合,又被学界称为认知话语研究(Cognitive Discourse Studies),是近十年来比较热门的一个跨学科研究领域。认知语言学和批评话语研究融合有以下三种方式:一是将概念隐喻研究与批评话语分析相结合,即批评隐喻研究;二是将概念整合研究与批评话语分析相结合,即话语世界分析(包括话语空间理论与趋近化理论);三是概念转喻与批评话语分析相结合的研究,即批评话语研究的认知视角(张辉,杨艳琴2019)。
批评隐喻的研究最早是Lakoff(1996)用隐喻分析美国政治,总结共和党与民主党话语背后的不同道德模式。Charteris-Black(2004)倡导使用语料库的方法对文本进行批评隐喻分析,并且提出了批评隐喻分析三步法。Musolff(2016b)针对前人在过去35 年中对Lakoff 的隐喻理论所做的批判和补充,基于隐喻语料库提出了一个核心分析范畴,即借助“隐喻场景”(metaphor scenario)的概念,将真实的话语理解过程中的隐喻与叙事、论证和评价模式结合起来,使我们考量话语的认知意义以及对其进行理论建模的过程变得更有可信度。话语空间理论(Discourse Space Theory)是Chilton(2004)提出的三维政治话语分析框架,探讨说话者如何基于时间(time)、空间(space)和情态(modality)三个认知维度建立负载意识形态的世界观。在话语世界中,实体、事件和关系被概念化,建立起话语生成者期待受众接受的现实。但是话语空间理论无法解决动词词组投射的动态机制,为了弥补这个缺陷,Cap(2013;2017)在话语空间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趋近化理论(Proximization Theory),从语用角度解释话语空间中的实体转换,通过语用识别阐释话语策略。Hart(2014)认为认知语言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如侧显/背景(profiling/backgrounding)、范畴化、梯度调整(scalar adjustment)、隐喻、指示词语、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等识解操作(construal operations)为批评话语研究提供了研究范式的“百宝箱”(toolkit),可以构成一组比较全面的批评话语分析的认知视角(Hart 2017)。
1.5.2 认知语言学理论在二语习得中的应用
应用认知语言学(Applied Cognitive Linguistics)是将认知语言学应用于语言习得与外语教学领域的一门应用型研究。2012 年Andrea Tyler(2012)主编的《认知语言学与第二语言习得一一理论基础和实验验证》(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Second Language Learning:Theoretical Basics and Experimental Evidence)出版,标志着应用认知语言学正式确立。该书基于认知语言学的基本理论,如体验、范畴化、心理图式、概念隐喻理论解释语言本质和结构,将语言习得作为一般认知过程的一部分。全书重点将认知语言学应用到外语教学的实证研究中,突出认知语言学实际应用的效果,并指明了未来的发展方向。
认知语言学“基于使用”的语言观为二语习得注入了新活力,尤其是认知语言学的理论阐释力有助于情态动词和介词的教学,相关实证研究更是为复杂的教学设计提供了新思路,为外语教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然而,认知语言学的理论要求教师具有一定的认知语言学基础,学生具有一定的语言水平,不适合初级的外语学习者,融合认知语言学的语言教学法仍需继续探索。
2. 认知语言学的发展趋势
回顾认知语言学50 年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认知语言学在纵向、横向都进展迅猛:理论纵深不断下沉,交叉范围不断延展,本土化研究如日方升。有鉴于此,本节从理论本体、理论应用、本土化研究三个角度来阐释认知语言学的发展趋势。
2.1 理论本体:再语境化
认知语言学是一门“再语境化”(Recontexulization)的学科,Geeraerts(2008)从词汇、语义、语言使用及社会语境四个角度强调语境因素对语言研究的重要性。第一,词汇层面的再语境化主要体现在构式语法理论的兴起,抽象的语法聚焦于具体的词汇层面,需要借助语境来共同表征结构。第二,语义层面的再语境化包括一系列基本概念,如原型、语义网络(semantic network)、概念隐喻、转喻(metonymy)、理想化认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s)等,除了已有概念隐喻理论、原型理论、概念整合理论之外,架构理论延展了概念隐喻理论的道德文化路径,更加注重语义结构的映射,亦是语义层面的再语境化。第三,基于使用(usage-based)一直是认知语言学的核心思想,语言使用层面的再语境化逐步从语用含义转向语言习得、话语分析、诗学等。无独有偶,蓄意隐喻理论丰富了概念隐喻理论的语用维度,让隐喻使用回归具体语境,是语言使用层面的再语境化。第四,社会层面的再语境化有两条趋势,分别关注文化模式下的背景信息以及社会视角的语言变异(如方言、地域、文体差异等)。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拓宽了概念隐喻理论的社会外延,凸显语言的社会文化本质,是社会层面再语境化的直接反映。
前文探讨了认知语言学经典学说“概念隐喻理论”的发展历程,四个理论之间相互区别又相互重叠,体现了认知语言学的语境观,与Geeraerts 的论述不谋而合。隐喻理论的纵深发展体现了其阶梯性:架构理论的基础性、神经隐喻理论的实验性、蓄意隐喻理论的交际性、拓展的概念隐喻的社会性。这些本体理论之间不断补充发展、层层递进,凸显了认知语言学的理论不断发展的层级性。隐喻机制的推理与理解,更是由静态走向动态、由思辨走向实验、由单一走向多维,使认知语言学成为语言学研究的主流范式。无论是蓄意隐喻理论的“话语观”,还是神经隐喻理论的“实证化”,亦或是架构理论的“系统升级”以及拓展的概念隐喻理论的“社会转向”,隐喻作为认知语言学的基础要素一直备受关注。理论创新永远是“进行时”,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兴未艾,未来认知语言学理论本体的发展仍会朝着词汇、语义、语言使用及社会再语境化的四个方向继续向前发展。
2.2 理论应用:学科整合
认知语言学与其他学科交叉融合,产生新的学科或研究方向,应用范围不断扩大,呈现跨学科研究的发展态势。认知语言学与话语研究的融合为批评话语研究补充认知的理论维度,是二种研究方法的融通;认知语言学与社会语言学的交叉消除社会语言学重质性轻量化的弊端,是二种研究视角的互补;认知语言学与诗学理论的整合加强语言学和文学研究的互动,是二种研究体系的完善;认知语言学与对话理论的贯通开拓句法结构与语义层面的研究思路,是二种研究内容的拓展;认知语言学与二语习得理论的并蓄提供语言教学的认知阐释,是二种研究框架的完善。认知语言学与其他学科的交叉发展轨迹体现了认知语言学兼容性强、适用面广的特点,符合韩礼德提出的“适用语言学”(Appliable Linguistics)的发展要求。
可见,学科交叉、整合融通已经成为学科发展的必由之路(汪少华2021)。除了本体理论的研究深度不断下沉,认知语言学已然拓展至语言学内部的不同研究方向,如与话语研究、社会语言学、二语习得等交叉互动,甚至与文学、修辞学、文艺批评等整合融通。近年来产生的认知修辞学、认知文体学即是认知语言学的“修辞转向”和“文体转向”,未来也将产生新的研究方向如认知音位学、认知类型学等。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法、理论框架和研究内容在与其他学科互动时得以创新,如运用语料库、计量学的量化方法进行认知话语研究,使用神经科学、心理学的实验方法进行语言机制研究等。认知语言学的发展轨迹展示出认知语言学强大的包容性与开放性,使其能够兼容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并且应用于理论本体的创新,勾勒出认知语言学的跨学科互动、渗透融合以及广泛应用的发展图景。
2.3 本土化研究不断加强
认知语言学理论本体演变及学科交叉融合并驾齐驱、相辅相成,使其研究范围不断拓宽,催生了认知语言学本土化理论的创新改造,并且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前景。体认语言学理论(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是中国语言学接轨学术前沿的直接体现。王寅(2019)认为认知(Cognition)二字不能完全体现人类与世界的互动,恰好汉语词汇中的“体(体验)认(认知)”能够更好地解释语言与现实的关系。所以他融合马列主义的唯物观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人本观(王寅2014),将认知语言学修正为体认语言学,是中国本土化理论的创新性探索。
体认语言学理论存在于语言学与哲学的对话之中,融合感性与理性的体认观奉行“现实一认知一语言”的单向决定原则,其“体验性”“拟象性”“实践性”的特点为中国后现代语言哲学的发展提供了借鉴。目前,对于体认语言学的研究多为思辨讨论(张智义2021;牛保义2021),关注哲学的观点如何指导语言阐释;同时也不乏应用研究,如代词的主体间性(赵永峰2019)、成语的转喻机制(魏在江2019)、政治话语研究(汪少华,杨开烨2022;李宝贵等2023)等。作为认知语言学理论的哲学建构,王寅创造的本土化理论为“认知”的概念提供了明确清晰的界定。要而论之,体认语言学的研究范式或许可以跳出认知语言学的已有框架,结合更多的实证分析来充实自身,否则可能会存在一叶障目的弊端。但是,瑕不掩瑜,体认语言学发源自语言哲学,并已经出现学科融合一一体认社会语言学,迈出了建构中国特色理论体系的重要一步。
此外,汪少华和张薇(2018)借鉴Charteris-Black的批评隐喻分析法,基于批评话语分析提出了批评架构分析,为“后真相”时代话语研究提供新路径;考虑到社会文化维度和语境因素的差异,汪少华(2022)融合中国的文化架构对架构理论进行本土化改造,创建了中国特色的话语架构体系。除了相关理论的本土化创新,认知语言学在汉语研究中的应用越来越多,本土化研究进一步深化。袁毓林(1996)从认知科学的角度提出语言计算分析的步骤,丰富了汉语的研究范式。沈家煊(2006)将概念整合理论运用到汉语句法结构分析,并指出“糅合”与“截搭”是汉语遣词造句的基本方式。随后,他提出的“名包动”结构(沈家煊2012)为英汉语词法研究者提供了全新的思路。王文斌(2013)从思维方式出发,对比英汉语时空性差异,并通过实证方法揭示其对语言加工的影响(王文斌,陶衍2019)。陆俭明(2004)借助构式语法分析汉语句式,他认为“构式一语块”可以指导汉语句法分析及教学(苏丹洁,陆俭明2010)。石毓智(2021)以英语时态中的“进行时”为例,基于语言接触维度分析其在汉语中的语法功能。梁婧玉和汪少华(2022)应用架构整合理论解读南京抗疫中的国家形象,为外宣工作提供语言策略。刘懿楠和王祖嫘(2022)以致留学生的公开信为例对疫情期间中国高校对外应急话语进行了分析。以上研究从词汇、语法到语篇、话语、思维模式、研究范式的构建都借鉴了认知语言学的方法,为本土化研究增添了新的案例分析,推动汉语研究不断走向国际化(魏在江2022)。
3. 认知语言学研究的前景展望
首先,从理论本体方面来看,认知语言学将会继续呈现整合融通、多面创新的研究态势。正如Taylor(2007)指出,未来的认知语言学正沿此趋势发展:认知语言学不断与社会、文化、心理、交际和功能等方向的理论进行互动创新。实验认知语用学、认知生物语言学两个新兴学科的产生,正是认知语言学与语用学、生物语言学的创新融合。实验认知语用学通过实验数据检验传统语用的理据假设,是后格赖斯主义视角下的认知实证研究;认知生物语言学聚焦人类语言演化、语言知识本质等研究,基于大脑语言信息代谢机制从生物演变的角度阐释个体语言发展的路径。两个新概念的提出为认知语言学多维发展打开了新局面,让互动创新更为可行,催生更多的认知流派,如认知文化语言学、认知功能语言学、认知政治学等。认知语言学的理论视野与研究方法不断创新,符合“新文科建设”的大纲要求,扩延了外语学科发展的新格局(吴岩2019)。
其次,从理论应用方面来看,认知语言学将在更多领域,如政治话语研究、人工智能、儿童语言发展和老年人语言障碍治疗等方面得到更多的应用。认知语言学对于热点议题的分析可以为咨政决策、国际政治研究等提供借鉴,例如在新冠疫情的应急话语之中可以运用架构理论组织话语策略,通过分析架构效应提升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话语效力。认知语言学在人工智能、计算语言学的应用可以为知识图谱模型的建立提供理论指导,例如语义信息获取技术需要范畴化的认知理据进行赋值,在建设词汇知识库时也需要考虑语言动态规则,以此提升机器的认知智能水平。在当下认知语言学的研究中,单语、双语或多语语料库的使用已经常态化,认知数字人文的盛行也是认知语言学未来发展的必由之路。认知语言学关于语言理解机制的实证研究丰富了神经科学研究的维度,对于促进儿童语言和认知发展、失语症研究、老年人语言障碍的病因探究与治疗等均大有裨益,可以拓宽临床医学的研究领域。
最后,不可否认的是认知语言学的发展仍存在一些不足。第一,目前理论研究大都处于修补和完善阶段。基于概念隐喻理论的维度扩展仍有待创新,例如蓄意隐喻理论中隐喻与意识的关联度、架构理论中架构效应等问题还未解决。第二,认知语言学与相近学科的交叉是外语研究方法的整合,尤其是相较于西方理论的发展,汉语研究创新稍显不足,尚未形成系统完整的中国特色研究体系。虽然认知语言学在汉语中的应用如火如荼,但是因为汉语的语义复杂性,汉语隐喻的识别与标注一直处于瓶颈期,期望未来学者们可以致力于建设系统完整的汉语隐喻语料库。第三,认知语言学本土化创新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前景,后续研究可以考虑历时与共时结合、单语与双语并行、多模态协同的三维研究路径。期待理论与研究的发展成果落实到本土化理论之上,为中国特色理论体系融合发展增砖添瓦。
4. 结语
以“体验哲学”为基础的认知语言学发展至今展示出其强大的包容力与开放性,如今的认知语言学已经演变为具有强阐释力的跨学科研究范式。认知语言学运用第二代认知科学的成果来解释语言现象,第二代认知科学本身就是一个开放的体系,能够吸纳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取其精华并反哺理论,促进了认知语言学的演变与创新。认知语言学的嬗变规律体现为五个特征:理论由创建到完善、方法由内省到实验、视角由二元到多元、学科由单一到交叉、过程由引介到应用,理论与实践的“经纬交织”为语言学学科发展提供了借鉴。认知语言学的发展态势体现为三个方面:理论本体进一步“再语境化”、理论应用不断整合融通、本土化研究如火如荼,认知语言学的演变规律和发展态势与新时代的学科发展要求十分契合。但是,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理论,任何理论都需要不断完善和发展,我们仍需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认知语言学的最新成果,博采众家之长,继续完善理论本体、开展应用研究并推动本土化创新,使其迸发出更加强大的生命力。可以预见,认知语言学将在神经科学、人工智能、咨政决策、语言发展与障碍、新文科建设等方面呈现出更加广阔的应用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