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世界“道”的概念演进
——以概念整合理论下对《道德经》英译本的阐释为例
2024-06-12张艳
■张艳
(安徽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32)
中国哲学自其肇始便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气质,经过历代圣贤的不懈努力,构建了以“无”“一”“道”等概念为基础的概念体系,最终形成了对宇宙、人类社会本质的独特解释。随着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哲学思想也得以在西方语境中流布。《道德经》中的“道”是老子(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一字或曰谥伯阳。华夏族,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春秋时期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乃世界文化名人,世界百位历史名人之一,存世有《道德经》,其作品的精华是朴素的辩证法,主张无为而治,其学说对中国哲学发展具有深刻影响。在道教中,老子被尊为道教始祖。老子与后世的庄子并称老庄。据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 E8% 80% 81% E5% AD% 90/5448?fr=ge_ala)哲学思想的核心概念,对中国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影响深远。本文拟以认知语言学的概念整合理论为依据,以《道德经》经典英译本中“道”的英译为研究对象,探讨中国哲学概念的翻译策略,以期为其译介提供参考。
一、《道德经》中的“道”
《道德经》共计5 000 余字,其中“道”字在书中出现70 余次,分布在32 个篇章中。“物”“规律”“宇宙本体”“自然规律”是其常见的解释,也有人认为,“道”是无法用概念表述的特殊存在。老子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抽象却又实际存在的概念,语言在它面前甚至显得无力。它既可以是物质的、精神的,也可以是一种自然的规律,或是一种处事的方法,甚至是一种自我克制的人生观、小国寡民的政治观,或返璞归真的社会历史观。这种对“道”的多义性解读是基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概念和知识框架体系产生的,它该如何实现跨文化传播呢?
二、《道德经》经典英译本中的“道”
《道德经》在海外传播甚广,译本众多。董娜按照出版年代对《道德经》英译本进行划分,分析得出它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过程中出现过三次翻译高潮[1]。下面将选取三次翻译高潮中的代表译作,以亚历山大、亚瑟·韦利和辜正坤的《道德经》英译本为例,考察“道”在不同时期经典英译本中的表达样态。
(一)19 世纪中后期
19 世纪中后期是《道德经》对外译介的第一次高潮。这一时期大量传教士来华传播基督文明。为了让中国民众接受《圣经》,他们一边投身于《圣经》的汉译事业,一边开始研究中国本土儒道经典。亚历山大(George Gardiner Alexander)英译本《老子,伟大的思想家:关于上帝的本质和表现的思想》[2]便产生于这一时期。在基督化运动的大背景下,“亚历山大将老子玄妙的箴言变成了基督教世界普罗大众所熟悉的主的训诫……成为当时英语世界最受推崇的译本”[1]。在前言中,亚历山大写道:我为何要重译《道德经》,因为我认为之前对“道”的翻译是错误的,备受反对。他认为老子的目的是想重建对传统第一因的信仰。在当时原始落后的环境下,第一因是以“道”的名义为人熟知且尊崇的。这种信仰逐渐被削弱和模糊,直到“神”的下位概念“上帝”替代了它。他知道将“道”译为 "God" 会受到严厉批评,但深思熟虑后仍执意于此,因为他认为,其他译法不能完美表达这个汉字的意义。亚历山大致力于恢复这位古老哲学家的著作,保留它真正的哲学和形而上学的价值。
(二)20 世纪30 到70 年代
20 世纪30 年代至70 年代中西方译者均加入翻译大军,《道德经》研究趋向多元化。这个阶段的译本“多了一些理性的因素”,因为这一时期的西方社会问题严重,他们希望从东方经典中找到“拯救西方危机的良药”。这一时期,亚瑟·韦利的《道及其力量:〈道德经〉及其在中国思想中的地位研究》在西方世界影响力巨大。他在引言一章中阐释了对“道”的理解。他认为“道”这个词本身意味着“道路”,引申义为一个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原则、学说。每一种哲学流派都有自己的“道”,一种关于生命秩序方式的学说。“道”是那些无为却有所成就的人所必须走的道路。“道”不仅是一种手段,一种教义,一种原则,它还是一切属性统一的终极实在,它重如石头,轻如鸿毛,是多元性背后的统一性。
(三)20 世纪70 年代以来
1995 年出版的辜正坤的《老子道德经》,以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为基础,参考了中国历代帝王学者的注释,认为“哲学是老子思想的核心,‘道’则是老子思想核心的核心。以‘道’为立论基础,道学理论可分为联系极为紧密的四大部分:一是道体论,二是道法论,三是道知论,四是道用论。”[3]“道”不仅是万物及宇宙的本原,还能产生万物。道、有、无、气同根生万物,有、无靠气转化连接,道包含有、无,它是一种规律,体现着有、无、气的存在和运行方式。道最为根本。辜正坤采用了威氏拼音对“道”的音译“Tao”,但也注出了“道”的汉语拼音“Dao”。总之,辜正坤解读的“道”是老子首次提出的术语,凝练了老子的哲学思想体系,不能简单地用某个具体意义的词汇替代。
综上所述,19 世纪中后期以来,英译本中的“道”历经了“God”“Way”“Tao”等不同译法,究其原因,下文将尝试用认知语言学的概念整合理论予以阐释。
三、基于概念整合理论的“道”的英译阐释
(一)概念整合理论
1998 年,Fauconnier&Turner 发表了《概念整合网络》一文,翔实地论述了概念整合理论中重要的理论之一——“四空间”模型,即输入空间1,输入空间2,类属空间和合成空间。两个输入空间的共同部分构成类属空间,它构成了当下跨域映射,并反之映射回各自的输入空间。经过选择性的映射,在第四空间,即合成空间经过组合、完善、扩展这三种手段进行整合,产生了合成空间里的层创结构。“四空间”模型为心理学、语言学、文学等多种学科提供了动态解释,也为翻译这一认知行为提供了解读。
(二)概念整合理论下的翻译认知模型
翻译过程实际上是两个完整的概念整合过程,一个是译者对原文进行拆解的整合过程,一个是译者对译文进行重新排列组合的整合过程。
在第一个整合过程中,输入空间1 为源语空间,包括源语语言及文化、作者信息、作品背景等;输入空间2为译者空间,包括译者的专业素养、译者阅历、翻译背景等;类属空间1 为源语空间和译者空间的相似之处,即译者具备的两种语言及其文化背景所含有的相同因素。基于人类认知的是同一个世界,体验必有相同之处,这也是实现理解的前提条件。不同的译者对各空间中的要素进行组合、完善、扩展,形成不同的合成空间,也就是对原文的不同解读。
在第二个整合过程中,对原文地理解为输入空间1代入,输入空间2 为目的语空间,包括目的语语言及文化、目标读者等。原文解读空间和目的语空间的共同部分构成类属空间2,译者通过组合解读空间和目的语空间对合成空间的映射,结合翻译动机和翻译策略进行完善和拓展[4],最终构成合成空间,即译文空间。译文空间里的层创结构即译文。
这两个整合过程构成有机运作的系统,可为同一作品的不同译本提供有力的阐释。下文将举 "道" 的翻译实例来分析该理论模型诠释下的《道德经》三个不同时期的英译本。
(三)概念整合模型下三译本中“道”的英译
在这三个译本中,作为第一整合过程中输入空间1的源语空间均信息不足。《道德经》的作者和成书年代,迄今尚无定论。
1.亚历山大英译本中“道”的翻译
乔治·加德纳·亚历山大少将于1838 年进入皇家海军陆战队炮兵部队,赢得了无数的奖章,最终在1867 年以少将军衔全薪退休。他娶了一位牧师的女儿,本人是一名有成就的中国学者,著有关于孔子和老子的书籍。家境的优渥,仕途的顺利加上妻子的影响,使得亚历山大敢于突破前见,大胆创新。另外,19 世纪殖民扩张的大背景为传教士提供了广阔的活动空间,工业革命也强化了他们的文化霸权主义。“欧美人普遍认为自己的文化优越、种族优越、宗教优越……这种傲慢、自命不凡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是19 世纪欧洲民族性的基本特征,也是传教运动的动力之一”[5]。
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就不难理解亚历山大的选择了。他将自己最大的翻译障碍归结于“不能很清楚地了解作者在使用这些词语时的所思所想”,即源语空间的信息不足。此外,亚历山大用一系列带贬义色彩的词语描述了翻译之难:他认为老子写作无规划性,风格简略草率,热衷于正论反论,悖论多得让人惊叹,示例古怪,时不时冒出不连贯和矛盾之处。由此可见译者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由于人类认知的是同一个世界,译者是一名双语水平优秀的中国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宗教、历史均有一定研究,所以源语空间和译者空间具有相通性,即类属空间1 存在。但由于译者无法准确知晓古老作者的所思所想,加上他处于基督教文化海外传播时代,在解读空间中,他将老子的“道”理解为“三位一体的上帝”,至此完成第一轮整合。
在第二轮整合中,译者解读的“道”被作为输入空间1 加入新一轮的整合。在输入空间2,即目的语空间中,译者在译著前言阐释了自己的目标读者——普通读者。他认为,如果进行学术化的翻译,最大受益者是学生、语言学者、文人作家等。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样的译文无疑是不受欢迎、让人反感的。他努力在逐字逐句翻译和解释性意译之间寻求平衡。他认为翻译的最高境界是译者想法与作者一致,读后的感觉远比精确的文字重要。他翻译此书的动机正是想尽可能推广这位生活年代久远的伟大的思想家的思想。他认为老子的纯正思想被那些无知而迷信的拥护者掩盖误读了,所以他不接受许多中国评论家的学说,他认为中国评论家都带有各自的宗教倾向。其实亚历山大也带有他自己的宗教倾向。在翻译动机和翻译策略的影响下,译者解读的“道”为了顺应普通读者的阅读快感,被译为“God”。
2.亚瑟·韦利英译本中“道”的翻译
亚瑟·戴维·韦利是一名英国东方通和汉学家。他曾获得“女王诗歌金奖”和“荣誉勋爵”封号。1913 年,他被任命为大英博物馆东方绘画和手稿的助理保管员。在导师劳伦斯·宾扬的指导下,韦利自学了阅读文言文和古典日语。韦利于1929 年离开大英博物馆,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和翻译中。韦利与英国芭蕾舞演员兼东方学家贝丽尔·德索特建立了终生的关系。
译者空间中的学术素养、工作经历、伴侣熏陶等影响并决定着译者的判断。韦利认为,“道”的概念及引申义也存在于欧洲语言体系中,西方学者理解它不是问题,所以源语空间和译者空间具有相交的可能性,其相似点类属空间1 投射到解读空间中,韦利的“道”超越了亚历山大的“上帝”,取“方式、方法、原则”之意。
韦利在前言中将目标读者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无意致力于中文研究的普通读者,译者称他们为所有想要了解身边世界发生了什么的“普通人类学家”。介绍、译文及译文后的评论是为他们准备的。第二类是一小部分专家学者,介绍后的附录、译文后的附加注释和文本注释是为他们准备的。对目标读者的多重定义使得韦利的译本比亚历山大的译本更遵循原文,每一章之后都有一段译者评论,帮助读者消化原文。附录和注释也比亚历山大更加客观详细。
韦利对中国文化具有高度评价,他认为中国文化,至少中国古代文化似乎属于另一个星球,当西方还在以零星模糊的方式认知世界时,古老的中国已经给出完整而清晰的答案了。《道德经》虽然版本众多,但年代不同,对文本的解读也不同,韦利翻译此书,正是为了让读者了解它今天的含义。
韦利认为翻译有两种:当一部作品的重要性在于它的美时,译者必须牺牲大量的细节准确性,以便重现这种美,他称之为“文学翻译”;另一种叫“注释翻译”,原文的重要性不在于它的文学质量,而在于它所说的内容。《道德经》的翻译属于后者,他的目的就是详细准确地再现原文所说的内容。
与亚历山大相比,韦利处于更加中立的立场,他翻译的“道”虽然与“God”非常接近,但没有贸然用“God”直接替代,而是用“Way”来表达“方式、方法、原则”的概念。
3.辜正坤英译本中“道”的翻译
辜正坤教授多年致力于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中国新国学理论体系,其英译的《道德经》曾被耶鲁大学等机构用作参考教材。作为中国译者,辜正坤在语言文化背景上具有先天优势,所以源语空间和译者空间很自然地糅合至类属空间1,再投射至解读空间,他认为老子以“道”为立论基础,形成了道体论、道法论、道知论和道用论相互协调统一的道学理论。在解读空间中,辜正坤理解的“道”突破了它的概念意义和引申意义,形成了哲学思想体系。
在目的语空间中,辜正坤的英译本加注了拼音。他在序言中说是应一些外国朋友的请求而加的,目的是让不会汉语的人也能读《道德经》。可见,他的目标读者应该包括国内外学者及国外感兴趣的普通读者。辜正坤认为《道德经》原为诗体,他的译文简洁,工整对仗,全文除第一章均没有注释,这一点不同于前两个版本。亚历山大版将每章译为一段段的散文或议论文,偶尔保留了诗歌的形式,并且附录里每章都有补充诠释。韦利版和辜正坤版一样将它译成诗歌,但每章都有评论,注释也很多。作为西方译者,他们用大量的解释性语言为西方读者尽量营造出与原文一样的意境,这是中文译者下意识里不会去做的。辜正坤的译本在“道”的翻译上更加谨慎,不仅保留了“道”原本的文化内涵,还照顾到西方读者的发音需求(将“道”译为“Tao”,而不是汉语拼音“Dao”)。他采用音译加注释相结合的方法,引导目的语国家读者深入探究“道”的含义,为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传播搭建了桥梁。
四、结语
在英语世界中对“道”的理解是一个历时久远的过程,概念整合理论为人们认识这一现象提供了有力的分析工具。正是由于不同译者的年代、文化、生活经历等因素的不同,对原文会有不同的解读。而目的语空间里的读者期待不同,译者的翻译动机和策略也不同,最终形成了各自的译文空间。这对于中国哲学概念的译介具有启发意义。中国哲学家惯用名言隽语、比喻例证的形式来表达思想,这样明晰不足而暗示有余。若不能翻译出哲学概念背后隐含的意义,译本则比原本贫乏许多。所以翻译哲学著作不能仅给出原文译本,还要提供大量时代背景介绍、概念溯源、文本阐释等,才能真正使哲学概念为目标读者所接受。另外,中国哲学概念的译介不仅存在“如何翻译”的问题,还有“由谁翻译”的问题。译者的宗教信仰、国别文化、意识形态都会影响翻译策略的选择,如果想让中国文化走出去,须让本国译者在充分了解目标读者的基础上,准确而充分地传达原文的概念,或让已熟知目标读者的外国译者尽可能保持客观中立,并接受源语专家的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