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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与妥协:论“小妇人”三部曲中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

2024-06-11马红旗韩红宇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妇人三部曲

马红旗 韩红宇

内容摘要: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在其代表作《小妇人》三部曲中有着集中体现。作为读者眼中的“道德传教者”,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契合了19世纪美国的社会文化语境,显示出她对女性传统身份和家庭角色的关切和肯定。作为进步女权思想的宣传者,身处第一次女权运动浪潮中的她在作品中表达了争取参政权等女性平等权益的诉求。然而,奥尔科特在表达女性伦理道德进步性观念的同时,其妥协性也得以暴露。奥尔科特的“妥协”可视为她在特定社会条件下表达自己进步主张的一种可行策略。奧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不仅影响了当时的进步运动,而且对后世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奥尔科特;“小妇人”三部曲;伦理道德观;进步女权思想;妥协性

作者简介:马红旗,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西方文论、翻译研究。

韩红宇,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在读。研究方向为19世纪美国文学。

伦理道德主题在19 世纪美国作家路易莎· 梅· 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 1832-1888)的作品中占有极大比重。特别是在凭借以《小妇人》(Little Women, 1868)为代表的家庭小说成名后,奥尔科特更是被贴上了“ 道德传教者” 的标签,还被长期视为美国保守意识形态的代表。先前研究更多围绕着《小妇人》中女性角色身上体现的传统伦理道德观进行文本阐释,缺乏对奥尔科特作品的系统研究以及对奥尔科特伦理道德观的复杂性、丰富性的深入分析。

“ 小妇人” 三部曲包含了《小妇人》及其续书《小男人》(Little Men, 1871)和《乔的男孩们》(Jos Boys, 1886),它们横亘19 世纪60-80 年代,贯穿奥尔科特的主要创作时期。以三部曲为研究对象,有助于从纵观层面审视奥尔科特的创作思想及其变化、发展。与此同时,19 世纪中后期正值美国第一次女权运动蓬勃发展,也是奥尔科特女权思想发展的成熟期。较之绝对的女权主义者,奥尔科特的思想在体现进步性的同时,又有其矛盾性,特别是在她有关女性伦理道德的表述中体现得尤为突出。聂珍钊教授指出:“ 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其理解必须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聂珍钊 19)。从伦理道德的层面解读奥尔科特的作品及其创作思想,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奥尔科特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以及她作为进步女性对这一时期传统道德和社会文化做出的回应和挑战。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是如何体现在其作品中的?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有何进步性?是什么造成了奥尔科特的妥协性?奥尔科特是如何有意识地利用这种妥协性的?本研究聚焦“ 小妇人” 三部曲,结合19 世纪中后期美国的社会文化环境和进步运动,分别从传统性、进步性、妥协性的层面对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进行解读。

一、奥尔科特的传统伦理道德观

作为读者眼中的道德模范,奥尔科特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在《小妇人》中有着最为集中的体现。“ 小妇人” 标题本身便体现了这一时期伦理道德规范对女性的要求:温顺,居家,承担起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发挥好稳固家庭秩序的作用等等。这样的伦理道德观亦契合了作者所处时期的社会背景和文化风貌。《小妇人》的故事背景是美国清教传统深厚的新英格兰地区,马奇姐妹接受的以自律、勤俭、忍耐、节制为主要内容的家庭教育与清教伦理紧密相连。清教徒强调讲道中的应用和实践,认为只有从真理出发,连接到日常生活,教义才具有生命力(赖肯110)。马奇姐妹将约翰·班扬(John Bunyan)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奉为经典,并内化为她们的精神指引和行为准则。正如她们所言,“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扮演着(朝圣者),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们重担在肩,道路就在眼前,追求善美、幸福的愿望引领我们跨越无数艰难险阻,最后踏入圣宁之地——真正的天国”(Alcott, Women 18)。她们不断克服“羞辱谷”(Valley of Humiliation)、“魔鬼”(Apollyon)、“名利场”(Vanity Fair)等成长过程中出现的虚荣、坏脾气、诱惑等因素,“秉持基督教的自制,保持内心的坚毅,抵制利己主义的诱惑”(伯科维奇 392),不断完善自身的道德品质。母亲马奇太太作为引领者和家庭中的道德模范,时刻鼓励女儿们要关注自身的品行,“在努力工作中获得力量与独立”(Alcott, Women 99),肩负起生活的责任。奥尔科特对伦理道德的关注亦回应和承接了19世纪30、40年代美国的“家庭崇拜”和“女性崇拜”以及50年代的“家庭小说热”,宣扬感恩、顺从、谦卑、自控、宽容、仁爱和牺牲等女性美德;聚焦女性的成长,特别是其美德的形成和塑造的过程,关注美德所产生的家庭和社会道德影响力(卢敏 63)。

除了清教伦理外,马奇姐妹所接受的教育与传统的性别规范紧密相连,强调女性的家庭角色和家庭美德(domestic virtues)。与奥尔科特同时期的著名女作家凯瑟琳·比切(Catharine Beecher)的《家庭操持论》(A Treatise on Domestic Economy, For the Use of Young Ladies at Home, and At School, 1842)和《家庭收据本》(The Domestic Receipt Book, 1846)等一系列作品详细论述了美国妇女在家庭中应当扮演的角色,成为了当时女性的必读书籍。比切更是在《家庭操持论》中对育儿、烹饪在内的家务做出了详细介绍,指出女性对家庭的责任以及对家庭幸福的影响(Beecher 148),认为女性应勤俭持家,做好家务,以成为好妻子和好母亲为己任。该书影响广泛,在1845-1870年期间更是达到了几乎每年都要重印一次的热度。对照《小妇人》的主题和人物构建,比切对女性家庭美德和家庭角色的论述对奥尔科特的创作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深远影响。

奥尔科特在《小妇人》中便借小说人物之口展现出了比切所倡导的传统妇女伦理道德。马奇夫妇时常教育女儿们要注重居家能力,“学会做家常菜”(Alcott, Women 99),并认为一双因家务而变得粗糙的双手“比白嫩或是装饰时髦的手更能使一个家庭幸福”(176)。在父母的教育引导下,马奇姐妹以此为目标,不断成长为宜室宜家的小妇人。连姐妹中最具反叛精神的乔也表示“爸爸喜欢叫我‘小妇人,我会努力做到,不再粗野,在家做分内事,不再想到外出”(17)。梅格和贝思更是这类家庭女性的典范。作为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一传统道德的忠实践行者,梅格认为女性应该是“一个模范的管家,让丈夫觉得家里像个天堂,让他每天享受到丰盛的饭菜,永远不会为掉一粒纽扣而操心”(217),并坚信“ 女人最幸福的王国是家,最高的荣誉是学会如何统治它,不是作为女王,而是作为明智的妻子和母亲”(313)。梅格这样的“ 妇道” 观也是这一时期大多数女性的写照,充分体现了传统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教化,即“ 思想不在书房,而是在厨房”,女性在操持家务中获得“ 高尚的思想以及行善的能力”(Alcott,Journals 101)。贝思同样是个符合传统伦理规范的“ 家中天使”,她短暂的一生都与家、家务紧密相连,践行着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认为守好这个家,“ 比写出伟大的书或周游世界,更有意义”(Alcott, Women 327)。这一时期除了家庭教育和书籍外,各类女子学校也是教化和传播传统女性美德的重要场所。它们在给女性提供文化教育的同时,依旧将各种女工、家务作为主要教学内容,这些举措也推动了传统女性伦理道德观的普及,促进了女性家庭观念的培养和家庭形象的建立。

像梅格、贝思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奥尔科特的笔下并非个例,其同时期的作品《一个老传统的女孩》(An Old-Fashioned Girl, 1869)也描述了这类具备家庭美德的女孩。奥尔科特指出,“‘ 老传统的女孩 为这一时期的女性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范例。尽管她们常因为这类传统美德被无情地忽视,或是为此感到羞愧,而这些美德恰恰使她们心灵美丽和受人尊敬。因为有这类女孩,家成为一个幸福的存在,她们的父母、子女与兄弟姐妹得以学会互相关爱,相互帮助”(3)。奥尔科特尊重具有“ 老传统” 美德的女性,并肯定了她们在维系家庭秩序和经营幸福家庭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在美国文学批评家理查德·H· 布罗德黑德(Richard H. Brodhead)看来,19 世纪的女性作家依旧将写作服务于妇女传统的家庭义务,即一个人写作挣钱并非为了愉悦而是为了养家糊口(伯科维奇 12)。对奥尔科特而言,写作的出发点首先是为了解决家庭的经济困境和承担起家庭责任,其次才是实现个人价值和经济独立。这也使得奥尔科特在塑造女性角色和建构作品主题时,必然迎合了这一时期伦理道德和文学市场对女性家庭角色的要求,鼓励女性更好地发挥在家庭中的作用。

在肯定女性传统伦理道德积极意义的基础上,奥尔科特也认识到其所具有的局限性:在传统的道德规范之下,女人被认可的社会角色更多是妻子和母亲。不同于梅格、贝思这类居家女孩,乔和艾米有着才华和野心,渴望成就一番事业。乔的理想是“ 写出许多书,并因此富有、出名”;艾米想“ 成为艺术家,去罗马,创作出许多优秀的画,成为全世界最好的艺术家”(Alcott, Women 118)。但她们最终未能如愿,曾想成为艺术家并自食其力的艾米最终只能通过婚姻来改善自身的经济处境,依靠丈夫“ 像国王对乞丐女儿那样,把她变成公主”(357)。试图通过写作实现经济独立的乔,也不得不面临着写煽情小说所导致的“ 不知不觉亵渎性格中最富女性味的某些品质”(275)等道德压力,选择放弃。借助对乔与艾米这类具有才华和追求的女性回归家庭的描述,奥尔科特在表明传统力量依然强大的同时,显示出对女性所受传统束缚的关注。

通过代表作《小妇人》,奥尔科特描绘了19世纪美国女性秉持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并将她们的伦理道德观与清教伦理、家庭教育以及这一时期传统规范对女性的要求相连。受所处社会背景以及整体伦理道德风气的影响,奥尔科特在对以马奇姐妹为代表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和书写中,肯定了传统女性道德观的积极意义,以及其在维系家庭和社会秩序中的重要作用,迎合了这一时期社会文化对女性家庭角色的需要。但奥尔科特并非只是传统伦理道德的宣传者,对于传统伦理道德置于女性身上的圭臬和约束,奥尔科特没有熟视无睹,而是借助以乔和艾米为代表的女性的诉求和困境予以关切。

二、奥尔科特伦理道德观的进步性

除了描述女性接受的传统道德规范外,在《小妇人》中,奥尔科特借两位参加讲座的家庭主妇之口反映了当时日渐兴起的现象——当女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一边讨论着女权问题,一边干着编织活”(Alcott, Women 213)。虽然女性依然受制于家庭,但是她们逐渐开始走向公共空间,并有意识地参与到关于女性权益的讨论中来。19世纪40年代末,美国兴起了第一次女权运动的浪潮,妇女们喊出来男女平等的口号,主张女性应该同样享有投票权。处于当时进步中心康科德(Concord)的奥尔科特深受感染,特别是来自母亲阿比盖尔·梅·奥尔科特(Abigail May Alcott)的言传身教,以及著名女性超验主义者玛格丽特·富勒(Margaret Fuller)的直接影响。奥尔科特伦理道德观的进步性体现在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关切和对主张女性享有平等权利的诉求上,并与这一时期的女权运动息息相关。

《小妇人》出版前后,也是美国妇女为获得选举权而展开斗争最为激烈的时期。1868年和1870年,美国先后通过第十四和十五项宪法修正案,却都没有赋予女性选举权。这引起了女性们的不满,她们由此开展了一系列争取选举权的抗争活动,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女权运动者包括露西·斯通(Lucy Stone)、伊丽莎白·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和苏珊·安东尼(Susan B. Anthony)等。在1867年,露西·斯通给女性激进废奴运动者艾比·福斯特(Abby Kelley Foster)写信,探讨投票权是扩及女性在内的群体还是只针对黑人男性,这亦被视为女权运动发展的重要分水岭(McCarthy & McMillian 185)。《小妇人》出版同年,奥尔科特加入了新英格兰妇女参政协会(New England Woman Suffrage Association),领导在康科德举行的妇女游行。此外,奥尔科特多次在康科德舉行相关的集会,讨论女性的参政权问题,“尽管集会常遭到不怀好意的人的噪音和暴乱干扰”,她依旧“勇敢地发声”(Cheney 275-276)。奥尔科特的创作同样积极回应了这一时期的女权运动。在多兰(Kathryn Cornell Dolan)为代表的学者看来,“奥尔科特以家庭生活为背景的作品中总是蕴含着激进的元素”(Dolan55),集中体现在对传统女性出路的挑战,对女性个人价值的追求以及对女性平等权益的呼吁上。

乔作为奥尔科特笔下的理想代言人和“ 小妇人” 三部曲中贯穿始终的灵魂人物,较之早期道德和家庭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呈现出了一定的进步与反叛色彩,集中体现在她渴望突破传统伦理和道德标准对女性的束缚和禁锢,对写作和个人价值有着热切的追求。《小妇人》结尾,乔虽然放弃了成为作家的理想,依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办了一所学校,而不是一味顺从当时的伦理道德,完全囿于家庭和相夫教子。到了1871年的《小妇人》续篇《小男人》中,已成为女校长的乔多次表示“ 在多数事情上,女孩和男孩做得一样好,在有些方面甚至做得更好”(Alcott, Men 78),并因材施教地给予女孩们教育,鼓励她们发展自己的兴趣和才能,成为自力更生、具有自身价值的主体。在1886 年发表的“ 小妇人” 第三部《乔的男孩们》中,乔鼓励女孩们应该积极了解这一时期女性进步和社会改革思想,强调女孩们的发展不应受到限制。乔创办的劳伦斯学院更是为女学生们提供了接受大学教育的机会。其中,19 世纪中后期欧美颇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活动家的作品成为乔教授女孩们学习的材料,包括美国作家布拉克特(Anna C. Brackett)的《美国女孩的教育》(Education of American Girls, 1874)、达菲(Eliza B. Duffey)的《教育中的性别禁忌》(No Sex in Education, 1874)、乌尔森(AbbaGoold Woolson)的《服装改革》(Dress Reform, 1874)等,以及爱尔兰作家、社会改革者科布(Frances Power Cobbe)的《女性的义务》(The Duties of Women, 1881)等。乔用这些书籍和女性争取平等权益的案例来启迪和影响年轻女孩们的思想,激发她们的自主意识、进步思想、责任感等,鼓励她们直面更广阔的天地,“ 成为优雅、有用、独立的女性”(Alcott, Jo 258)。在乔的教育和引导下,女孩们实现了乔与姐妹们当年未能实现的愿望,身体力行地践行着“ 虽然传统的观点仍需要时间去改变,但属于女性的钟声已经敲响……女孩们已经崛起,可能更早实现目标”(Alcott, Jo 30)的理念。结合这一时期的历史史实,在女权活动家和改革者们的积极推动下,美国很多大学、医院陆续向女孩们敞开了大门,女性在教育、职业等方面逐渐有了更多选择。

除了乔以外,奥尔科特在《小男人》和《乔的男孩们》中刻画了另一个经典的新女性形象—— 南。较之乔,以南为代表的新一代年轻女性更为勇敢,她们的思想更为激进。南多次在公开场合反击来自男性的性别偏见,阐明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并表达了对于性别平等以及女性获得合法权益的呼吁:

如果我们女性有何影响力,我们应该利用它,而不是纵容男性,让我们成为奴隶,他们成为暴君。在向我们提出要求前,先让他们证明自己的能力,并给我们一个机会去做同样的事情……只要给我们机会和耐心,我们女性同样可以做到最好……较之男人们一直以来拥有的优势和支持,我们几乎很少有什么。让我们有平等的机会吧!再过些年,让他们看看。我喜欢公平公正,我们女性却很少得到。(92)

作为具有进步意识的新女性,南的呼吁也反映了这一时期女性们的心声,回应着女权运动者们的理想诉求,即“向女性开放一系列职业只会产生积极影响,拓展女性的公民权利有助于国家福祉和社会进步”(qtd. in Stern 429)。

南亦将理想付诸于行动中。作为“小妇人”三部曲中实现最大突破的女性,南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医生,实现了自己少时“不愿一辈子围着家庭忙碌,而是拥有自己的诊室,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能够为大家治病”(Alcott, Men 226)的梦想。较之最终回归婚姻的前辈乔,南不惧世俗的压力和声音,顺从自己的内心,“成为了一个有用、幸福且独立的单身女性”(Alcott, Jo 15)。除了实现个人层面的理想外,南积极投身于为更多女性争取权利和福祉的运动中,包括帮助贫困女性,参加和组织女权运动,真正做到了“把一生奉献给处于困境的同胞们和她们的孩子,并在女性事业中获得了永恒的幸福”(321)。作为奥尔科特后期作品的理想代言人,南的结局体现了作者对女性出路和未来的理想建构,即女性拥有选择和决定自己人生的自由和能力,并同样可以通过努力施展自身的影响力,在更广阔的舞台实现人生价值。

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到80年代晚期,从《小妇人》到《乔的男孩们》,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随着这一时期女权运动的发展呈现出更为进步的一面。除了积极投身女权运动外,奥尔科特在作品中借助小说人物之口为广大女性发声,指出女性遭遇的性别偏见和不平等待遇。通过塑造以乔和南为代表的主体意识觉醒的女性人物,通过描写她们争取在教育、工作、政治、婚姻自由等方面享有平等权利的努力和理想诉求,奥尔科特也启迪和影响了当时的女性读者们,对进行中的女权运动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三、奥尔科特伦理道德观的妥协性

较之作为绝对的女权主义者,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在具有进步性的同时,又不乏妥协性,这与当时女性所处的困境紧密相关。波伏瓦率先指出这一时期女性创作的矛盾性和“理性的节制”,即女性把希望寄托在墨守成规的可靠价值上,把人们期待她的个人色调引入文学中(波伏瓦 572)。较之与男性直接对抗,奥尔科特更多寄希望于感化男性以寻求和解与支持,在塑造具有进步意识的女性理想代言人的同时,又不乏对男性和传统女性的迎合。

在《小妇人》中,奥尔科特便将女性单身的自由与改善老姑娘生存困境的希望寄托在男性的理解上,呼吁男士们要“ 对老姑娘们有礼貌”“ 用骑士精神保护弱者,为她们服务,无论她们的地位、年龄或肤色”(Alcott, Women 343)。到了《乔的男孩们》中,奥尔科特借南之口寄希望于男性可以支持女性争取选举权在内的平等权益:“ 我们女性将友善对你们,如果你们能公平地对待我们。我不奢望多么慷慨,僅仅是公平”(Alcott,Jo 93)。面对男性掌握话语主导权的事实,奥尔科特反映在作品中的这种略带妥协性的诉求,既是一种无奈之举,也是一种更为现实的选择和可行策略,即当自身无法充分合理地发声时,选取一个可靠的代理人来代为表达。女性则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作为母亲、妻子和姐妹的作用,用好的品德去影响她们的儿子、丈夫和兄弟,教会他们尊重和关爱女性,以获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除了在作品中借助女性人物之口向男性抛出“ 橄榄枝” 外,奥尔科特在作品之外,也多次希求获得男性的帮助和支持。比如,她多次希望她的出版商托马斯· 奈尔斯(Thomas Niles)能出版一本关于选举权运动(suffrage movement)历史的书,“ 记录争取参政权在推动女性相关法律的完善中所做出的公平、积极的改变”(Alcott, Letters342),希望这些有话语权的男性可以为女性发声,希望世人看到女性们的抗争和理想诉求。在波伏瓦看来,“ 教育和习俗强加于女人的局限,限制了她们对世界的控制,特别是当她们为了在这个世界取得一席之地的战斗过于艰巨时,就不可能摆脱这种限制”(波伏瓦 575)。以奥尔科特为代表的进步女性在为自身权益积极抗争时,受制于性别身份和传统习俗,仍旧有其依赖性和“ 幻想”。

奥尔科特作品内外这种寻求男性同盟者,或来自进步男性支持的做法也是这一时期女权运动者们争取权益的重要方式。以露西· 斯通为代表的女权运动者就曾向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等进步人士寻求过支持,包括邀请他签署1850 年第一届全国妇女权利大会(National Womens Rights Convention)的《原则宣言》(“Declaration ofPrinciples”),在1855 年“ 女性权利大会”(Womans Rights Convention)上发表演讲等。但以爱默生为代表的进步男性在承认“ 女性运动是正确而适当的探索”、“ 女性的选举权不应被剥夺” 的同时,依然认为这些权利和活动并不适合女性,认为女性应以家庭为主业,女性“ 需要在男性中寻找监护人”,对女性而言,“ 感情生活是第一位的”(程心 102-103)。諸如爱默生这样颇具社会影响力的进步男性对女权运动和女性权益表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绅士般的礼貌性认同,这也使得女性在寻求男性支持和争取平等权益的路上依旧困难重重。

除了试图获得男性的支持外,奥尔科特亦将希望寄托在女性自身的理解和团结上,这同样并非易事。在深受传统伦理道德浸润的女性同胞中间,多数人对于女权运动、进步的女性意识和思想其实不乏抵触甚至拒绝的情绪。即便在奥尔科特所处的“ 以进步文化和独立为荣” 的康科德,她也面临了“ 连带自己在内,只有7 名女性参与投票”(Alcott, Journals 28)的窘境。奥尔科特在作品中也多次描述了这一困难,她笔下的“小妇人”们,既有乔和南这样渴望摆脱传统女性宿命,实现自我价值的女性,也不乏贝思和黛西这样息事宁人、认为女性就应该安于家庭的传统女性。这也使得女性的抗争之路在面对重重外患时,又有其无法忽视的内忧。

较之将两类女性进行对立,或旗帜鲜明地支持某一方,奥尔科特试图在中间寻求一种平衡:在用浓墨塑造进步女性的同时,同样注重对传统女性的描写;在鼓励女性发展自身才能的同时,肯定“家中天使”的积极意义。特别是在《乔的男孩们》中,奥尔科特的“妥协性”更加明显。奥尔科特借乔之口表示:“我们确实需要有用的(职业)女性。我有时也感觉错失了自己的事业,当初应该保持单身。但是我的职责为我指明了另一条路,我也从不后悔”(Alcott, Jo 15)。在这种看似“拧巴”和两边“讨好”的文风里,奥尔科特试图使她的价值观念以更温和的方式被更广阔层面的读者群体所接受。

此外,奥尔科特的“妥协性”同样体现在对“女性领域”(womans sphere)的定义上。早在1874年,奥尔科特便围绕着“什么是真正适合女性的领域”进行了论争,呼吁男性和社会给予女性接受大学教育和从事职业的机会,并让女性摆脱家庭的禁锢,自主决定“她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Alcott, Letters 190)。到了晚期的《乔的男孩们》中,奥尔科特再次借小说人物之口,阐释了对于女性领域的构想。除了物理层面更广阔的天地外,奥尔科特进一步指出女性领域应是适合女性,由她们自主选择的地方。较之将家庭与外面天地进行对立,奥尔科特同样肯定家庭领域对一部分女性实现自身价值的积极意义,即:“强迫一个天生的医生待在家里烤馅饼是愚蠢的,而让一个天生喜欢烤馅饼,并能把它们烤得极好的人去做别的,也同样愚蠢”(Alcott, Jo 15)。在奥尔科特看来,职业与家庭,进步理念与传统道德不是决然对立的,“女性适合的领域在家、医院或任何她可以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人的地方”(Sneller 44)。不同于传统伦理道德将女性局限和束缚在家庭中,家庭成为女性的诸多选择之一,即:女性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适合自己的身份和职业,自主选择留在家庭或是走出家庭。

奥尔科特的妥协性反映了这一时期女权运动者和女性作家在传统观念依旧盛行的男权社会遇到的困难和挑战。她们在为自身权益抗争时,不得不以妥协和讨好的口吻寻求男性的理解和支持。与此同时,她们也面临着来自传统女性们的不解。较之一味妥协于传统道德的压力或旗帜鲜明地宣传女性进步思想,奥尔科特对传统和进步两类女性的积极刻画和具有权衡性的“妥协”打破了过去对女性身份的单一化定义,兼顾了女性群体内部的不同需求,鼓励女性们自主选择适合自己的角色和领域。奥尔科特的“妥协”作为一种有效的写作策略,也使得其进步主张和道德观念得以为更广阔层面的读者群体所了解和接受。

结论

“ 小妇人” 三部曲贯穿19 世纪60-80 年代,既体现了奥尔科特作为道德传教者的一面,又反映出她作为具有进步意识的作家对女性性别困境和价值权益的关注和思索。作为读者眼中的道德模范,她在作品中迎合了这一时期社会文化和性别规范对女性的要求,肯定了伦理道德以及具备传统伦理道德的女性在稳定家庭、社会秩序中的积极意义。与此同时,奥尔科特看到了传统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和压制,并在作品中借助以乔和南为代表的进步女性角色,表达了对女性的个人发展和未来出路的深切关注。“ 小妇人” 三部曲的创作伴随着美国第一次女权运动的发展,奥尔科特借助作品积极为女性发声,体现了其思想的进步性和前瞻性。

较之旗帜鲜明的反抗,受制于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奥尔科特试图在传统伦理道德和女性进步诉求中寻求一种平衡。奥尔科特的妥协性反映了这一时期女权运动者和女性作家遇到的困难和挑战,即在男性主导和传统道德依然根深蒂固的社会,女性获取平等权益之路依然困难重重。奥尔科特具有权衡性的“ 妥协” 亦是表达自己进步主张的一种现实可行的策略,兼顾了更广阔层面的读者群体,从而使其进步主张借由作品的传播,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奥尔科特的伦理道德观不可避免有其时代局限性,但真实地传达出了当时进步女性的抗争与挣扎,并影响了这一时期和日后的进步思潮和改革运动。从伦理道德观的角度审视奥尔科特思想的进步性与矛盾性,为重新解读奥尔科特及其作品,深入分析19 世纪美国的社会文化,关注女性权益与理想诉求提供了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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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俞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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