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转向与表演理论
2024-06-11李晶
内容摘要:表演理论的兴起受益于批评理论的身体转向,实现了批评理论危机之后文学、文化批评理论施行于社会现实的抱负,同时也有注重身份建构、着眼从社会文化意识层面批判和转变社会现实的物质关怀之意。这其中对语言的社会政治功能的关注及其诉诸在肉身层面的操演成为表演理论最大的生成机制。
关键词:身体转向;表演理论;肉身;操演性;语言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美国新世纪戏剧的对话性伦理研究”(19BWW07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晶,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现当代戏剧研究、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
表演理论(Performance Theory)可谓是当前西方批评理论中最具有学术活力和生产力的一支:“在剧场之外为研究和生产事件继续提供活力和模式”(McKenzie 126)。它的兴起与当代西方批评理论的身体转向(Body Turn)密切相关、相依相伴,合力实现了理论危机之后文学、文化批评理论施行于社会现实的抱负,同时也有从批判社会文化意识层面转变社会现实的物质关怀之意。就此层面而言,表演理论注重挖掘身体的表演性,并对传统的批评范式进行了重新建构。表演理论的源头可以追朔到20世纪初,一些先锋艺术家和理论家开始关注身体作为媒介在表演艺术中的实践和理论。他们的研究奠定了表演理论与身体的亲缘性。他们二者关联的节点在于强调身体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传统的文学批评往往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情节和人物等元素上,忽略了身体的存在与作用。身体作为一种具有意义、表达和传达信息的媒介,不仅是一个客观存在,同时也是主观体验的载体。通过身体,人们可以更加真实地感受和理解文学作品中所呈现的情感和意义。
表演理论的兴起喻示着评论理论作为上层建筑回到身体、社会实践、现实生活世界的动向。这种动向立足于阐明社会文化如何通过身体这一媒介的操演来实现主体建构的微观机制,并对社会个体的政治情感表达进行系统性论述。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论阐述着眼社会文化的运行以知识的形式对身体进行规训和惩罚。人在社会生活中被权力话语形塑,让身体变成一个工具。“这种肉体可以接纳特定的、具有特殊的秩序、步骤、内在条件和结构因素的操作。在成为新的权力机制的目标时,肉体也被呈献给新的知识形式。这是一种操练的肉体,而不是理论物理学的肉体,是一种被权威操纵的肉体,而不是洋溢着动物精神的肉体,是一种受到有益训练的肉体,而不是理性机器的肉体”(福柯175)。福柯突破了自笛卡尔以来的身体与心灵的二元对立,将一套关于正常与异常、健康与疾病的知识体系纳入现代社会中,個体自我监控和自我规训的机制中。在这种机制的运行作用下,个体自我批判和自我控制成为一种内化过程(internalization)。而身体(肉体)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肉身(用以区分与心灵的对立)使得批评理论的可施予性获得了物质基础。
批评理论的身体转向关注的是社会文化与身体的互构,尤其是身体与语言的关系。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认为语言是一种身体活动,身体是人类思考的起点。意识、精神、思想都借助语言进行表达与交流。而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有赖于身体的参与:“人类社会很多至关重要的方面都有赖于我们身体的物质属性”(Ideology 60),身体是意识形态的物质基础。人类社会的各种活动最初也不过源于满足身体的需求。伊格尔顿更强调了身体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将其视为一种具有独特语言的媒介,可以传递情感、意义和社会信息(Event 203)。他指出:“身体成为一种语言,这并不是说它取代了语言,而是说它与语言密切相关,并在其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Body as Language 15)。在伊格尔顿的理论范式中,身体不仅仅是通过密切相关的语言在文学表达中发挥作用,身体还是文学中的一种形式,一种以独特的方式参与文学表达的形式。此外,伊格尔顿还强调了身体在文学表达中的动态性和存在感,与抽象的哲学真理相比,更加强调了通过身体和情感体验来发现真理的重要性(Event 74)。
如果说表演理论的兴起得益于批评理论的身体转向的话,那么表演理论的身体之维进一步阐发了社会文化以语言为载体的知识对身体的规训过程。表演理论的核心论述集中在剖析社会个体的日常行为如何具有表演性。表演理论的共识认为社会就是一个舞台,包含社会仪式以及日常惯常行为。维克多· 特纳(Victor Turner)在他的著作《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The Ritual Process: Structure and Anti-Structure)中聚焦仪式、表演以及文化符号的角度对表演进行了定义与探讨:“ 表演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人们有目的地通过动作、言语和态度来传达信息、感受、情感等的过程”(79)。可以清楚看到,表演理论试图在身体物质层面的表象与文化符号意蕴之间搭建一座桥梁。
表演理论认为社会个体都处在日常社会具有表演性的结构中,诸如社会意识、日常活动、举止行为等, 对应于社会过程种不同仪式的不同阶段。特纳指出社会身份镌刻(Inscribe)在社会个体的身体之上,以仪式的形式起作用: “ 这三个阶段(分离separation、转化transition 和重整reincorporation)并不仅仅是一种‘ 时序性 的结构,它们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于人类生命周期和社会组织的三个基本领域:分离对应于死亡领域,转化对应于潜在领域,重整对应于生殖领域”(Anthropology 95)。特纳倚重仪式的域限阶段的某些社会属性,将其视为社会的某种具体微型。
日常生活中不仅仅仪式具有表演性,言语行为也具有这种特性。理查德· 鲍曼(Richard Bauman)1974 年的论文《作为表演的语言艺术》(“Verbal Art asPerformance”)进一步系统地将言语行为的表演性进行了定义和研究域划分。他认为“ 表演是一种言说的方式(mode of speaking)”,“ 一种交流(communication)的方式”(293)。这种观点强调特定语境(situated context)中的表演事件。同时,作为交流方式的表演也受到个人、传统、道德、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共同参与和形塑,它的即时性和创造性受到特定语境中个人能力、参与者及其互动的影响。与此同时,言语表达是文化动态变化的一部分,随着社会的变迁和发展,言语的表达方式和意义也会发生变化。也就是说言语行为与文化同样具有动态性和变革性。鲍曼指出言语是一个动态的、流动的过程,而不是静态的、固定的实体。言语的表达受到当时社会情境、参与者的身份、场合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从而使得言语的意义和效果具有多样性和变动性,“ 言语是一种流动的、动态的过程,它与社会情境以及参与者的身份和角色紧密相连。言语表达是社会交往的一部分,它不是静态的实体,而是在特定时刻和场合中构建、展示社会角色和身份的表演活动”(Bauman 305)。这种表达是社会交往的一部分,它受到社会、文化、历史等多种因素的塑造。言语不仅是信息传递的工具,也是社会关系和身份认同的表达方式。
更为重要的是言语行为也是一种表演,言语表达具有艺术性和即时性。鲍曼认为,言语的表达是一种在特定社会背景中进行的表演,参与者通过言语来构建、展现自己的社会角色和身份。在鲍曼看来,在言语交往中存在着权力的动态,言语的表达往往受到社会地位、身份、权威等因素的影响。“言语表达是社会交往的一部分,它通过言语的形式来构建和展示社会角色和身份。言语表达受到社会背景、文化价值观等因素的影响,从而使其具有多样性和变动性”(308)。这一观点强调了言语表达作为社会互动的一部分,它不仅仅是个体之间信息传递的工具,更是社会文化的表达方式。通过言语和身体的结合,表达者能够在社会互动中更有效地传达信息、展示社会角色和身份。
维克多·特纳和理查德·鲍曼的著述指出了社会生活层面的日常生活活动的表演特性,事件、仪式如同日常生活一样,都由某种表演模式所决定。尽管二者进行的是不同语境下、不同社会的民族志研究,他们都强调表演在人类认知中的中心地位。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表演的重要性在很多高度仪式化的场景种都非常重要。厄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此基础上将表演理论的日常生活推进到个体在社会互动中的表演性质分析层面。日常生活的表演性突出表现在社会个体基于社会角色的言语行为。戈夫曼在其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中将社会互动比喻成一场戏剧,将“前台”比作舞台上的表演,而“后台”则是幕后的准备和放松区域。他写道:“人们在社会互动中像在舞台上一样表演自己。前台是表演的场所,人们在其中塑造自己的形象,而后台则是准备和放松的地方”(15)。他强调了社会互动中的表演性质,个体在不同的社会场合中会扮演不同的角色,呈现不同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非言语行为在社会互动中同样具有重要性,特别是身体语言。戈夫曼认为,身体的姿态、表情、手势等传递了丰富的信息,是交流的重要方式:“身体语言是一种强大的交流工具,它可以表达出个体的情感、态度、意图等信息,常常比言语更直接、真实”(32)。身体语言是社会互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强化或者补充言语传递的信息。个体在社会互动中都有一个自我形象,会在日常社会生活中努力维护这一形象,以保持自尊和尊严。这是一种自我管理策略,旨在维护自己的社会形象。同时个体在社会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彼此间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感,以适应不同的社会情境:“角色距离是指个体在社会互动中保持的一种心理距离,它取决于个体与特定社会角色的关系”(68)。这一理论强调了社会角色对个体行为的影响,以及个体在不同角色中会保持不同的行为距离。
表演理论的丰富与发展过程中,女性主义批评家的理论贡献更侧重于物质化的身体/肉身在女性主体意识形成过程中的运作。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认为身体是自然的生理(sexuality),是建构主体的物质基础。波伏娃对于自然性别与社会性别的区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植根于心灵与肉体的区分。男性与女性二者的生理特征并不足以给定义其性别身份。国家律法、社会习俗、文化规约这些制约社会身份的表演性因素同样对性别认同产生重要的影响。就此意义而言,波伏娃试图在区分两性关系、剖析主体性建构的基础上,强调了身体与主体的划分。波伏娃的后继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则试图解构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模糊身体和心灵的二分,从而建立她核心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的概念,为性别表演理论奠定基础。
巴特勒在她的表演理论中明确了身体的物质化过程以及性别规范生产与运行的社会机制:社会个体在异性恋性别矩阵中获取性别身份并确认自己为一定形式的主体,“ 那些建立和维系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性实践与欲望之间的一致与连续关系的性别”(《性别麻烦》 23)。巴特勒认为性别具有操演性,是社会个体根据主体本身的一种效果而建构起来的。但是这种表演并不是先于主体选择的,而是遵循着异性恋规范。性别表演理论汲取了言语述行行为理论、戏剧表演和现象学等理论的精神养分,阐明了性别如何通过身体和话语行为的表演来建构。巴特勒指出,“ 身体不仅仅是物质的,而是身份持续不断的物质化。一个人不单单拥有身体,而更重要的是他执行(do)自己的身体”(“Performative Acts” 1098)。巴特勒的性别表演理论明显受到简· 奥斯汀(Jane Austin)言语述行行為理论(Speech Act Theory)的影响, 强调语言具有述行性(performatives)。也就是说语言具有促使人们行动的功能。同时,巴特勒的理论渊源也可以追溯到福柯:性别身份的形成离不开社会话语场。巴特勒阐明了身体是如何实现社会性的建构和生产的。纵观之,性别表演理论集合了表演理论的身体之维以及日常社会生活的文化建构性。
伴随着身体转向而生的表演理论在阐明性别生产机制的同时进一步阐明了特定社会、文化机制如何通过操演性的“ 身体” 实践实现对个人主体性的治理。巴特勒用其著名的“ 性别述行” 理论,区分了身体的物质性和身体的物质化之间的区别:性别作为一种文化、社会建构物,是通过服装、行为以及走路方式、吃饭方式、就座方式、站立方式等一系列日常生活中的实践而生产出来(Bodies That Matter 9)。表演理论表明我们每个人在我们生活的社会中都在做着某种表演。无论是通过我们穿着的衣服,我们所进行的对话,还是我们所选择的食物,都是一种由我们所在的社会群体所处的位置所决定的我们自身以及对他者的象征系统所决定的表演(Goffman 29)。身体的表演强化或者确立我们在社会中的身份。人们在人际交往过程中,总是通过行为来表现自己给人的社会印象。 当个体在不同场合对同样的观众扮演同样的角色时,就可能产生一种社会关系。把社会角色定义为系于特定身份上的权利与责任的规定,我们便能说,一个社会角色总是包含一个或者一个以上的剧中角色,这些不同角色中的每一个角色都可由表演者在一系列场合向各种同类观众或相同的观众呈现。
这种日常社会生活的表演可能是对某种严格的社会结构的遵守,同时它也可以是一种抵抗的手段:“ 正是这种表演性行为的建构失败,这种在话语命令与其恰当效果之间的隙缝为后续的不服从提供了言语场合以及索引”(Butler, Bodies That Matter 122)。可以说,表演乃至于表演研究可能一直都是有着很重要的类似于边界性的特质。基于此,表演理论因此是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如何行为以及应对行为的种种方式的结合。这意味着表演就是人们如何界定自身在世界上的定位。这种定位既是自己的定位也是对他人的定位。
表演理论实际上就是提供了一种研究人类如何在社会中行为以及应对他者行为的机会。这就使得巴特勒的“操演性”研究能够实行。巴特勒的“操演性”概念研究了身份形成与性别条例制定的话语。其中词语以及语言的能动性、剥削性以及抵抗性,实质上讲的是语言对于我们人类物质性、精神性以及生理性的境况的作用。例如,有些时候我们会觉得一些言辞、话语“伤害了我们”或者“帮助了我们”。语言的述行能够作用于人类生存的身体,而后者不单纯是心灵的器皿,可能就是心灵的表象,亦可能就是心灵本身。表演理论在巴特勒这里进一步强调了身体的建构性。巴特勒认为身体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通过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影响被塑造和建构的。这意味着我们对于“正常”“自然”的身体的看法是受到社会认知和权力关系的塑造的(242)。她的这一理论为后现代表演理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理论基础,使我们能够重新审视表演、身体和性别的关系。可以说,巴特勒表演理论的重要性亦体现于身体关怀,她强调了个体的身体暴露于社会和政治权力的作用下。在她看来,身体是一个容易受到伤害和暴力的脆弱实体。她指出,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会使得一些特定群体的身体更容易受到压迫和伤害,例如性别非二元者、族裔少数群体等。
表演理论同时还强调了身体政治与身份的交织关系。巴特勒认为,个体的身体在社会和政治层面上不断地被界定、归类和制约,从而形成了特定的身份认同。这种认同并非自然而然的,而是通过社会文化的建构和强加而来。例如,性别身份、种族身份等都是在社会和政治权力的作用下被塑造的。在巴特勒的理论中,身体表演成为了政治抗议的一种方式。通过表演,个体可以突破既定的身体认知和界限,从而对社会和政治权力进行挑战。她提出了表演作为一个不断建构和重建身体认同的过程。
身体转向与表演理论的兴起通过对身体的建构性、暴露性、政治性等方面的深入探讨,为我们重新理解身体与权力、身份、政治等关系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特纳强调了反结构与反仪式的重要性。在仪式的转化阶段,参与者经历了一种临时性的社会反结构状态,这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常规规律,创造了一种反常、逆转的体验:“反结构暗示着一种具有重大乌托邦色彩的非社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权威基础和等级制度被削弱或者颠覆,个体间的关系被解构”(The Ritual Process 137)。这其中对语言的社会政治功能的关注及其诉诸在肉身层面的操演成为表演理论最大的生成机制,为批判、转变社会实践提供了物质层面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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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