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对关系”论:费孝通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学术探索
2024-06-10罗强强
罗强强
(云南大学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问题的提出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1]22-23中国式现代化既包含其他国家现代化的共性特征,也蕴含了基于我国国情的中国特色。我国疆域辽阔,民族众多,人口规模巨大,超过了现有发达国家人口的总和,但城乡之间、区域之间仍存在一定的差距,这使得我国实现现代化面临前所未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因此,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进行了不懈的探索。费孝通作为20 世纪知识分子的代表之一,终其一生都在探究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出路。正如其所言:“世界各国都在迈向现代化,我们也不可能例外,但要设计我们自己的道路。”[2]正是秉持这种学术理念,费孝通以实地研究为基本方法,从解决好城乡关系和民族关系(以下简称“两对关系”)切入,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作出了极富洞见的探索。这种探索不仅反映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更对当前立足中国国情,破除西方式现代化的迷思具有重要的贡献。
总体来看,当前学界对费孝通学术思想的研究主要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一是基于费孝通对城乡关系的审视。学者们提出了“相成相克”的城乡关系论,并将乡村手工业的兴衰视作城乡关系平衡与分裂的重要因素,以市镇为城乡联结的关键枢纽,致力于打造和谐的乡村—市镇—城市关系,从而实现中国乡村同城市的接轨[3]。学者们认为,费孝通的“乡土重建”论以及以小城镇、市镇、县城为重要载体的研究视域,更符合当前我国推进城乡融合与区域协调发展的情况[4]。二是对文化自觉的思考。文化自觉说不仅是对文化本身的思考,还反映了对学者功利主义的担忧,费孝通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表达了文化主体性、开放性、包容性的观点,也充分体现了一种世界性的关怀[5]。三是关于中国社会关系的研究。学者们立足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等著作,详细分析了“乡土社会”“差序格局”“人际关系的圈层结构”等概念,认为中国的差序格局塑造了中国独特的道德观念,使得我国很难生长出一种脱离私人关系而对所有人都一致的、笼罩性的“团体道德”[6],也因此产生了以血缘、亲缘、地缘为纽带的“社区”和共同体。四是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研究。学者们普遍认为,费孝通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既超越了既有的汉族中心论,又创建了中华民族整体观念下的历史凝聚叙事模式[7],是当前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绕不开的话题。
尽管学者们已经对费孝通的思想进行了许多细致的解读,但是多数学者都仅仅从费孝通学术思想的某一点或某一概念展开,“在推进费孝通研究的同时也因缺乏对费孝通学术思想的总体性理解而造成了某种误识,即费孝通的研究主题不停转换,似乎缺乏一以贯之的学术关怀和问题意识”[8],鲜有研究讨论费孝通的现代化思想,更没有意识到费孝通一生的研究都是围绕中国式现代化这一主题展开。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试图以中国式现代化为主线,运用历史分析和文本分析相结合的方法对费孝通学术思想重新梳理,从而为今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借鉴与启示。
二、费孝通对中国农业现代化的探索
就整体社会结构来看,21 世纪初叶的中国仍是以农村为主体的社会。城乡差异一直是这种以农村为主社会的主要问题之一,因此,如何处理好城乡关系是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首要议题。费孝通对农村现代化的探索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提出建设乡土工业,第二阶段提出小城镇是城乡联合和融合的枢纽。在对这两个阶段的探索过程中,费孝通也对现代社会人际关系进行了一系列的探索,对当前如何保持城乡社区的公共性具有重要意义。
(一)费孝通对农村工业化的探索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学者们就中国农村现代化道路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吴景超强调都市化的集聚效应,指出都市化是大势所趋,主张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梁漱溟主张在坚持中国固有基本社会结构体制和文化为本位的前提下,通过以儒家伦理为核心的社会改良来振兴中国农村。与吴景超和梁漱溟等学者的看法不同,费孝通认为中国的发展方向不应该用西方标准来衡量和判定,而是要基于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进行“乡土重建”,其核心就是发展乡土工业。
在对江村的实地调查中,费孝通曾提到“人多地少”是中国乡村的普遍现象。在一些人还在为解决土地问题而努力时,他将眼光投向更远处,指出应该发展乡土工业,这样农民的“生计既有了保障,也不必借钱了,这非但安定了工业,也安定了乡村里的土地问题”[9]19。尽管手工业在与机器工业竞争时不具备优势,但费孝通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手工业在农村失去了生存空间。相比城市工业而言,农村的若干手工业与新式工业相互依存,手工业是先行农产品加工,再供给新式工业原料之用,反过来,新式工业所生产的半成品也往往作为农村手工业的原料[10]391。乡土工业的发展不仅能够解决劳动力失衡、农业工业断裂和土地问题等一系列难题,而且有望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改善城乡关系,促进城乡经济的协调发展。同时,在城市工业受到国外工业影响难以充分发展的情况下,城市工业的就业能力较弱,在吸纳就业时往往以个人而非家庭为单位,这可能导致家庭分裂[11]281;而乡土工业的发展可以避免农民大量失业或流离失所,为农民提供就业的机会和稳定的收入来源,有利于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当然,费孝通主张发展乡村工业并不排斥城市工业的发展,他强调努力发展乡土工业不仅可以使广大农民摆脱贫困,而且随着农民收入的增加,他们也成为城市工业产品消费市场的一部分[12]。
当然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发展乡土工业不是建设中国经济应有的方式。为了消除这些学者的误解,费孝通多次强调他所倡导的乡土工业并不是要回到过去的原始状态,而是“在动力、技术、社会关系(生产者和原料及生产工具的关系)、经济组织各方面都是可以变的”[10]382,要发展乡土工业,除了在动力、技术、社会关系和经济组织等方面提供支持外,还需要国家采取关税和津贴等保护措施[12]95,使原有的传统工业发展为现代工业。否则,“我们原有的乡村工业太落后,不能和现代工业竞争”[12]440。
费孝通对乡土工业化的探索,不仅和当时中国的基本国情相契合,更有着深厚的人文关怀精神,深刻体现出他志在富民的责任意识。尽管后来费孝通自谦地说他所提出的乡土工业化观点缺乏足够的实践基础,但实践证明,这些思想符合中国国情和经济运行规律,对小城镇理论的提出与发展也起到了促进作用。
(二)费孝通对小城镇模式的探索
改革开放后,费孝通的学术生涯重获新生,他重新以城乡关系议题来思考中国式现代化的出路。这一阶段,费孝通从小城镇和区域发展入手来探索农村现代化的出路。表面上看费孝通关注的重心发生了改变,但实质上他是基于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自觉,对农村工业化研究进行了反思、修正和发展,而非跳跃式转移。改革开放后,衰落的小城镇重新繁荣,加深了费孝通对小城镇的认识。费孝通意识到,此时的小城镇已然不是过去的农副产品交易地,而是农贸、行政、工业的综合功能体。从“村村冒烟,家厂分离”的乡村工业到聚集于小城镇的发展模式,凸显了企业对于农村到小城镇再到城市化的演变过程的作用。因此,企业的发展成为乡村工业化和小城镇理论共同关注的焦点。过去,费孝通认为发展乡村工业可以解决农村剩余劳动力的问题,而发展小城镇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关注人口层层截留缓解大城市人口压力的问题。显然,发展乡村工业化与推动小城镇发展既有不同的时代背景,二者又是一脉相承和与时俱进的关系。
费孝通认为,城镇工业的发展是内生外推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改革开放以来国家逐步放开所有制的限制,扶持城镇工业和发展多种经营方式,制度空间不断扩大;另一方面,农村内部受到人多地少的限制,劳动力逐渐过剩,而城镇工业可以带动就业,因此得到了农民的支持。从工作方式来看,城镇工业与乡镇手工业有异曲同工之处,家庭成员可以分工协作,实现以工补农和工农互补。从人口流动来看,城镇工业在城乡交界处扮演着人口储存的角色,防止农村大量剩余劳动力涌入城市。因而,以小城镇为基础的工业化可以走出中国特色的工业化和现代化之路[13]。
面对我国城乡关系的困境,许多学者主张从费孝通的小城镇理论中汲取养分,当然亦不乏有批评者。他们认为,小城镇理论导致我国城乡关系陷入了“费孝通陷阱”中,造成农村生态环境恶化等后果。其实,“乡土中国”走向现代化和城市化存在一个过程。费孝通在对苏南乡镇企业的调研中发现,当地充分利用了地域优势走上工业化和城镇化道路。因此,费孝通认为小城镇并非城市化的唯一主导模式,而是以高度的理论自觉强调要“因地制宜,多种模式”,进而走出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特色的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之路。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费孝通在全国广泛开展实地调研的基础上发现农民“离土又离乡”。小城镇难以应对大城市的冲击,大规模的流动人口如何合理地分布于城乡之间并实现宜居宜业成为重要的现实问题,费孝通因时而变地对乡镇工业化和小城镇思想进行了反思。他发现农民是“乡”“土”都可能离的,“民工潮”现象促使我们加快城镇建设和人口问题的研究。同时,费孝通也逐渐认识到“区域发展”的紧迫性和重要性,区域发展需要将全国经济发展视为一个整体,从整体上谋划和协调各地区的发展,以避免因不同地区之间的发展差异而引发的问题和矛盾。正如费孝通所言:“我们从小城镇开头,只不过提出了一个问题,但绝不能停留在这一问题上,必须紧跟事实的发展,不断向前走,把这个发展过程分析出来,记录下来。”[14]506
(三)费孝通对共同体的反思
百余年来,西方现代化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将“乡土”视为现代性的最大阻力。现代社会的特征包括流动性、异质性和功利性,与共同体难以相容、融合。然而,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探索过程中,费孝通以乡土为方法、以“情”“理”梳理现代社会的结构与人际关系,试图再建一个“熟人社会”的共同体。
“乡土”二字始终贯穿于费孝通整个研究的脉络之中。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多次提及乡村社会多以家庭关系和宗族关系为基础维度,这种乡土关系质朴而温情,传达着浓厚的乡土归属感和根源意识,这正是共同体建设过程中一再强调的参与感、认同感的重要内容。中国传统社会向熟人社会的转变促使费孝通重新思考现代社区建设的问题。重点考察了上海社区建设的历史和现实后,费孝通指出现代社区建设的目标是把流动性强、高度陌生化的地域社群建设成为基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上的守望相助、尊老护幼、知礼立德、居民自治的现代熟人社会[15]168。
费孝通始终认为“乡土”应是构筑中国式现代化的基石,“乡土”再造便是要在现代性的话语情境中形成熟人社会和社群空间,是探寻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资源。在现代化的潮流中,费孝通所描摹的“乡土中国”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而社区建设的乡土化恰是延续了费孝通的一贯理念,即“中国现代性必须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保持富有张力的平衡才能在顺应世界发展潮流的同时避免西方现代性固有的危机”[8]。历史证明,费孝通以“乡土”为主线,构建关系紧密的熟人社区思想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和预见性。现如今,我国整体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可能导致家庭成员之间的空间分离与关系冷漠,社区一体性也面临着更为复杂的挑战。因此,在乡土中国发生急速变动的今天,费孝通提出的这些理论或许是对具有流动性强、高度陌生化性质的地域社群进行有效重构的出路。
三、费孝通对民族关系走向现代化的探索
早在20 世纪初,费孝通就前瞻性地认识到民族关系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作用。他提出,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需要缩小两个差距:一是国与国之间的差距,即我国与其他先进国家之间的差距;二是国内各民族之间的差距。这两个差距相互联系,彼此影响,我们要赶上国际先进水平,必须发展各民族的经济、文化,要发展各民族的经济、文化,又有赖于提高全国的经济、文化,即“现代化需要少数民族,少数民族需要现代化”[16]217。费孝通敏锐地看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急剧加速,不仅引起了中国经济、社会、观念和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而且重塑了中国的民族关系,影响到各民族的民族认同与国家整合。因此,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费孝通积极参与民族识别工作,提倡向少数民族赋予更多的权利,以便助力少数民族及时摆脱发展窘境。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各民族发展差距愈发缩小,费孝通又及时转换思路,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提倡强化各民族的中华民族认同与国家整合[17],即在现代化进程中建立一个稳定而开放的社会体系,保证在整体性的基础上,容纳不同文化和不同民族之间的联系和互动,以便更好地实现中华民族整体发展和国家繁荣。
(一)费孝通在民族识别工作领域的探索
为了加快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以及更好地落实人民当家作主,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费孝通将研究重心放在了中国的民族关系领域,他着力开展了我国关于民族族别、社会性质等问题的研究[18]。
1950 年,费孝通正式参加了中央民族访问团,担任西南访问团副团长,在贵州地区进行了历时六个半月的社会调查。1951 年4 月,费孝通在完成贵州分团的调查报告《贵州少数民族情况及民族工作》之后又撰写了《兄弟民族在贵州》一文,详细介绍了贵州地区各民族的生产、生活情况。在完成贵州地区的民族调查之后,费孝通再次加入了中南访问团,并对义宁、龙胜、三江、金秀等多民族聚居地展开调查,完成了《广西龙胜民族民主建政工作》报告。1955年,费孝通再次深入西南地区,对贵州地区的穿青人、穿蓝人展开民族识别。1956 年,费孝通又前往云南的德宏、怒江等地区进行各民族社会历史调查。通过费孝通的调查和总结,许多地区的多支少数民族身份得到了党中央的承认,当地的风土人情、经济发展水平等也在费孝通的调查报告中得到呈现,为党中央推动各民族的现代化提供了现实参考。但同时他也逐渐认识到,按照世界民族的发展轨迹来研究中国的各民族在思路上是行不通的,解决中国的民族问题需要立足中国实际。在此基础上,费孝通萌生了“中华民族是多元性和一体性的统一”的观点,并且认为多样性不会影响中华民族的一体性[19]。这一观点在20 世纪80 年代得到了进一步的论证,费孝通指出:“各个民族的差异性并不会影响中华民族的一体性,‘中华民族’要想谋得政治的统一最首要的是让组成国家的各个民族成员分子都能享受平等的权利”[20],并积极推动各民族在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的发展。
中国想要推动现代化,就必须在文化上统筹各民族的历史,在经济上实现各民族的协同进步,而文化上的统筹是实现经济协调的基础。在这个背景下,费孝通全力支持西南民族学界推动的六江流域民族综合调查,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中国的民族关系和民族问题,找到各民族地区经济发展的文化助力点。在他看来,未来各民族在经济上将形成地区性集群,在全国范围内形成大小不同的区域。这些集群和区域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还具有文化属性。在这些集群和区域中,各民族之间将相互支持、依存和融合,而不会孤立存在。特别是在同一经济区域内的各民族,联系会更加密切,共同性将会增多[21]。通过上述分析不难看出,费孝通积极致力于中国的民族识别工作是立足当时中国经济发展水平低这一现实所开展的,其为各民族参与人民政权及在民族聚居区建立民族区域自治,提供了一些事实依据,也为各民族的改革和发展打下基础。
(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提出
改革开放后,我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民族领域也出现了新的变化。费孝通认为,以往强调各民族的特性业已不再适应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社会。1989 年,费孝通赴香港中文大学发表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演讲。他认为,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我国的民族政策必须坚持“多元一体”的原则。一方面,要尊重各民族的多元性,保护各民族的传统文化和语言文字;另一方面,要促进各民族的交流和融合,使各民族在共同的社会制度中,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融合。
在费孝通看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内在蕴含着推动各民族共同走向中国式现代化的意涵,即由于各民族存在差异性,因而存在多元的文化价值追求,各民族为了发展本民族的文化,促进本民族的延续,需要整合其他民族的优点,取长补短,从而最终在客观上促进各民族的价值追求在多元中走向统一[22]。也就是说,尊重文化多样性与提升中华民族整体上的凝聚力之间并非必然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是完全可以做到不冲突的[17]。费孝通所指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主要表现在文化方面,他认为中国历史上曾经涌现出许多不同的政治制度、文化传统和思想流派,它们虽然各自独立存在,但彼此影响和交织,最终形成了中国独特的文化和社会制度。另外,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每个地区和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这些文化和生活方式之间既存在竞争和矛盾,也存在借鉴和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多元而又具有一体性的中华文化。为此,费孝通还提出了民族研究的范式转换问题。他认为,按照“族别”分别逐一研究各民族的方法虽有其长处,但也存在局限性,为此他提出了加强宏观视野的区域研究,以便更好地研究各民族的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问题[23]。具体来说,费孝通提出了一些区域研究的方向,如汉藏走廊、云贵高原、南岭山脉走廊等。他认为通过对这些区域内民族的研究,可以更好地了解各民族的历史、文化、经济和社会发展等方面的情况,同时也可以更好地探究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费孝通的这些提议,反映了他对民族研究方法的思考和创新。
“多元一体”使得中华民族能够在多样性中保持团结和稳定,并以此为基础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和光辉的历史;也是中华民族发展的重要动力和源泉,因为它不仅能够吸收外来的文化和思想,还能够促进中华民族自身的文化和社会发展。费孝通在早期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探索中,认为中华民族的“一体”归结起来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相互联系、相互补充、不可分割的整体[24]。这种一体性表现在统一的国家,以及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中华民族作为“一体”与各民族作为“多元”是一种多元社会与国家整合的关系,这说明“中华民族”是一个包容性的概念,它涵盖了56个民族,并凸显了它们之间的紧密联系。费孝通认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特殊的认同模式,是连接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之间的桥梁。这一观点为各民族关系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持,并彰显了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和独特魅力。
(三)通过区域协调推进共同富裕
根据区域特点来进行发展是一个现代化事业中的重要问题[25]。在费孝通看来,实现共同富裕应当注意到民族地区的特点,尽可能地缩小区域差距,协调区域发展。尤其是在欠发达的民族地区需要内外合力来解决发展问题,即通过“自己走路”和“国家支持”两种方式共同发挥作用。中华文明的结构和机制经过历代先人的不断探索、积累和完善,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协调模式。这种模式充分体现了古人的政治智慧和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它既尊重不同民族、不同族群的特点和需求,也维护了国家的整体性和稳定性,为中华民族的长期发展和繁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就是说,不同的民族地区有不同的特点,要充分发挥他们的特长和优势,并加以保护和发展各民族的文化,才能发挥各民族最大的潜能,这是实现美美与共的关键。同时,费孝通提出“以东支西,以西资东,互惠互利,共同繁荣”[26],从而建立一个共同繁荣的民族大家庭,全面促进各地的经济社会发展。
四、费孝通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学术贡献
综上所述,费孝通以实地研究为基本方法,从解决好“两对关系”入手,对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作出了极富洞见的探索。这种探索对于立足中国国情,破除西方式现代化的迷思,高质量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要的学术贡献。
(一)倡导城乡融合发展
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我国14亿多人口要整体迈入现代化,攻坚的重点和难点必然在近5 亿的农村人口。因此,解决好农村人口现代化的问题,就能够确保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目标。费孝通认为,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一定是围绕着城乡关系展开的,而城乡关系的变革与发展直接影响着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与状态。以城乡关系为出发点,费孝通提出的理论观点,为我国现代化进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和思想资源。在推动城乡关系现代化方面,费孝通从立足中国传统乡村、以农村现代化作为国家现代化的支撑点,逐渐转变为立足市镇、以推动实现城乡之间的“相成”作为推动中国式现代化的基础,强调振兴和发展乡村工业[27]。而在当时的语境中,费孝通提到的工业化指代的就是现代化,为学界开辟了研究城乡关系的新视野和切入点。
费孝通认为,现代化转型是一个乡村不断减少、城市相继扩张的历史进程,在此过程中,走城乡一体的“乡村内生城市化”道路将成为中国的制度选择。这一理论全面阐述了我国乡村经济发展的基本动力是自内而外的城市化,同时也清晰地描述了乡村经济发展的结构性矛盾主要源于自然经济的解体,并指出中国乡村经济发展的结构性矛盾决定了推动乡村经济改革的系统性和复杂性。因此,要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转型,首先要实现乡村工业化,突出农民主体地位,推动技术与组织之间形成互构关系,实现乡村外部与内部的协调发展,重点解决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政府、市场与社会之间的结构性失衡和功能性失调等现实问题[28]。费孝通的“小城镇理论”将城乡看作是有机联系的连续体,认为小城镇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重要桥梁和纽带,是“过渡体”。积极发展小城镇可以有效缓解城市与乡村发展过程中的不协调,有效防止社会转型期过度发展工业化和城市化可能引发的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失衡状态。由此不难看出,城乡关系既是费孝通探寻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维度,也是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基本框架。
(二)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学理支持
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中国是56 个民族和谐共生的多民族国家,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也必然是56 个民族共同走向现代化的过程,缺少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就难以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目标,不能如期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就难以推进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29]。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也是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内容之一。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30]31这充分证明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是相融相促的,是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理论依据。其一,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人口规模高达1.25 亿,共同富裕要求“一个民族也不能少”。现代化必定是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形态,因此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高质量经济体系将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厚重的经济基础,从而推进各民族实现共同富裕,这也将进一步推动中华民族成为认同度更高、凝聚力更强的命运共同体。其二,我国各民族在长期发展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了不同的民族文化,同时孝亲敬老、邻里恭敬、兄友弟恭、团结奋进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厚植于各民族的文化内涵中。这些各民族共有共享的人文精神,是中华民族共同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重要支撑力量。其三,中国2.28万公里的陆地边境线,有1.9万公里在民族地区。这些地区拥有丰富的物质和文化资源,大部分是我国重要的水系发源地和生态屏障区,承担着维护边疆安全稳定的重大责任和传承推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使命,这些地区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中是最为关键的“稳定器”[31]。因此,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坚持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把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作为各民族最高利益,把各族人民智慧和力量最大限度地凝聚起来”[32],共建美好家园,共创美好未来。
(三)“美美与共”与“天下大同”
现代化是全人类的共同追求,每个国家都希望实现现代化,但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蕴含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寄托着中华民族的美好愿望,寄托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大国担当。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指出:“我国不走一些国家通过战争、殖民、掠夺等方式实现现代化的老路……我们坚定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站在人类文明进步的一边,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旗帜,在坚定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中谋求自身发展,又以自身发展更好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1]
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旨在中西比较中凸显两种文明、两种社会之间的差异”[28]。从“差序格局”不难发现,每个人都是自己社会影响所形成的圈子的中心点,围绕中心推出社会影响所形成的波纹彼此交织、互相影响。这一观点运用到国际关系中依然适用,每个国家都不是独立存在的,都是在以自身为中心推出的国际关系影响波纹互容互嵌的过程中彼此影响、互相制约或相互促进的,和平发展是维护这种交融关系平稳有序的唯一路径。
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依托几千年历史积淀所形成的文化传统和新中国成立后快速发展的实践经验提出的世界发展的全新理念,也是中国式现代化追求和平发展道路的重要表征。费孝通认为,“美好社会”是人类社会的共相,是社会中人与人相处的规范。由此可见,所谓文化自觉就是不仅要对自身文化高度认同,同时也要“美人之美”,尊重他国文化传统,促成和美共赢的行为自觉,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就是要全世界共同创建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费孝通提出:“应当探讨文化的自我认识、相互理解、相互宽容和世界多元文化之间的共生理念,‘和而不同’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也是实现‘天下大同’的途径。这就要从‘各美其美’上升到‘美人之美’,实现‘美美与共’,这样的社会就是‘天下大同’的美好世界。”[29]费孝通对于美好世界的追求和研究,是以“差序格局”理论为基础的,将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与人类文明和谐共生相联系,对于我们进一步从“自我”和“他者”视角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方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