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明清之际河南书院复兴与理学重振

2024-06-09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汤斌中州理学

张 清 河

(河南理工大学 中文系,河南 焦作 454000)

书院始盛于北宋河南,以应天府书院、嵩阳书院等尤为人才摇篮。据《宋史》记载,“宋朝兴学,始于商丘”;时人称“州郡置学始于此”,天下学校“视此而兴”[1]418。庆历三年(1043),宋仁宗下旨将应天书院改为南京国子监,成为北宋最高学府。到了二程主持嵩阳以及伊洛各书院、邵雍创建百泉书院的时候,河南书院盛极一时。正如胡适《书院制史略》概括的那样,晏殊、范仲淹、程颢、程颐、邵雍等名宦主持的河南书院,不仅代表了时代精神,而且将讲学与议政、自修与研究相结合[2]273。他们心系庙堂讲学议政,身在山林自修精研,由此成为两河硕儒、华夏精英,以其终身践履创造了中州理学的“源头活水”。宋末元初,隐逸山林的许衡等受到朝廷重用,暮年致仕后创建“景贤书院”,被孙承恩等称为“考亭(朱熹)之后第一人也”。而姚枢、姚燧叔侄重建百泉书院等,一度恢复了河南书院的旧制,然这些书院皆毁于元末战乱,此后河南书院进入近百年较长时期的停滞阶段。

天顺五年(1461)大梁书院、成化十七年(1481)百泉书院等崛起,与复建的嵩阳书院、应天书院并称明代“河南四大书院”,加之成化六年(1470)陈州的弦歌书院、成化七年(1471)南阳建成的志学书院、十七年(1481)洛阳伊川书院以及在襄城尚书李敏家塾基础上改建的紫云书院、二十二年(1486)许州聚星书院以及弘治初安阳北宋韩琦故宅基础上修建的昼锦书院、正德十一年(1516)怀川再建的许衡祠所在的景贤书院,境内大州基本建有书院。到了嘉靖时期,河南书院实现了由州及县的迁移;万历时期,人口较多的州县基本上均有书院、义学和社学。至清初康熙时期,全州县基本实现了书院的覆盖,正如王洪端所云:“清代是河南书院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时期……在逐渐官学化的同时,以牺牲个性为代价,获得了它的继续存在和发展,特别是在数量和分布上有了很大发展。先后设置书院达292所,除南召县外,全省各个州县已无一不设书院,基本实现了书院的普及化。”[3]

清承明制,程朱理学再度被确立为官方唯一的正统之学。因阳明后学讲学而兴盛的书院多半毁于战乱,尤以河南为甚,诸如大梁、嵩阳、睢阳、南阳等书院皆废止。随着北方王学阵营的分化,出现融会程朱理学的知名学者孙奇逢、汤斌、耿介、李来章等。他们复建诸如百泉、嵩阳、大梁等书院;与之相师友的窦克勤父子创建了朱阳书院,形成新的中州“四大书院”。他们在康熙朝被视为理学正统,名列“中州理学八先生”,成为康熙时期理学的重要支柱。河南书院呈现出“中兴”的态势。本文旨在通过书院复兴与理学重振的内在联动关系之梳理,进而探求书院发展的深层次原因,为书院文化之深入研究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视角。

一、北方王学与河南书院之复兴

书院复兴是需要外力条件的。明初官方用所谓“性理大全”禁锢人们的思想,理学家难有发挥的空间;与此同时,政府将教育机构专注于州府县的儒学,因此书院建设也裹步不前。直至成化年间,以河南提学佥事(任满后又就地升任按察使)吴伯通为代表的官员兴建了百泉书院、伊洛书院、汝南书院、大梁书院,“以祀前贤而励后进”。此后正德十一年巡抚李充嗣重建景贤书院、正德十五年御史汪渊重修百泉书院(成化十七年督学副使吴伯通始建),并广置田产以保障这些书院的正常教学。当时较有影响的学者,也参与到书院建设中,如正德十一年前后,李梦阳为作《大梁书院义田记》(按:正德间大梁书院迁址繁台并用此名,天顺五年始建时名为“十贤祠”),何瑭为作《许文正公祠堂记》(按:即景贤书院许衡祠),崔铣为作《重修百泉书院记》等等。然而,当时的贤达之士即便是致仕也未曾出任书院的山长。嘉靖初,王阳明传人张璁、桂萼、黄绾等因“大礼议”崛起于政坛,北方王学在河南迅速传播,王学弟子开始登坛讲学。嘉靖七年阳明弟子刘魁出任禹州知州,在任期间新建了儒林、西溪、白沙、东峰、仙棠等五所书院,(按:除西溪书院为故户部侍郎任洛所建,其余四所皆刘魁亲建。)且不时亲自讲学。后来,刘魁的得意门生尤时熙成为洛学的掌门人,此时仅洛阳一县便遍布了十多所书院,分别是狄梁、丽正、奎光、涧西、瀍东、天中、玉虚、敬业、域朴、雪香、望嵩、中山、黄鹤、洛浦、伊川、龙门、洛阳诸书院。至晚明,尤时熙的弟子孟化鲤创川上书院,另一弟子张后觉应罗汝芳之邀赴山东,任愿学、见泰两书院山长,(《明史》尤时熙传附:“其门人张后觉,字志仁,茌平人。东昌知府罗汝芳、提学副使邹善皆宗守仁之学,与后觉同志,善为建愿学书院,俾六郡士师事焉。汝芳亦建见泰书院,时相讨论。”)而孟化鲤的其余弟子王以悟、张信民等又出任陕州书院、渑池书院山长,此外,诸如杨东明、董定策、吕维祺、鹿善继、孙奇逢等,基本上是北方王学的三传或四传弟子,他们成为启祯年间北方儒学的宗师,由此开启了河南书院的复兴之途(1)参见汤斌《洛学编》,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20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522—523页。。

即便如此,河南书院的复兴过程也是一波三折的。明中后期也即嘉靖万历年间,朝廷与民间针对书院的博弈十分激烈,可谓屡毁屡建。究其原因,乃因为南北两京皆有国子监等官学,民间书院对于官学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势必遭到禁毁。但仅就官学而言,无论是规模还是办学业绩,远远不能承担一个超级帝国培养人才的重任,所以等禁毁的风潮过了,书院的建设不仅不会停滞,反而更甚从前。诸如晚年谌若水(1466—1560)致仕后,其所创建的“甘泉书院”毁于嘉靖十七年(1538),嘉靖二十三年(1544),他又在衡岳陈白沙祠堂创建“甘泉精舍”,继续讲学。万历七年,张居正奉上谕摧毁天下书院,耿定向、罗汝芳等于南京创设的崇正书院在列。焦竑等学生将书院改造为耿氏祠堂,继续其学业,十年后高中状元。自万历三十二年(1604)始,顾宪成、高攀龙等“八君子”罢官归里,在宋代杨时创建的龟山书院旧址上建设“东林书院”。他们利用影响力延请了一批经学大师,而尤以经世实学为根基,东林学子很快在科场占据了优势,形成了所谓“东林党”,东林书院也就具备了全国性的影响力,正如柳诒徵曾在《江苏院志初稿》中所说:“合宋元明清四代江苏书院衡之,盖无有过于东林书院者矣。”[4]242清初江阴陈鼎在《东林列传》卷九《李邦华传》中认为,晚明政局之转折,正是从此开始的:“议时众正沦替,吕坤、邹元标、顾宪成皆被逐,而王绍徽、徐兆魁等犹目侧东林诸贤为朋党。”[5]4

河南书院之崛起,亦与“东林书院”异曲同工。明中叶以后,黄河两岸四府(开封府、河南府、怀庆府、卫辉府)书院再度繁盛,尤其在明嘉靖万历年间。嘉靖间,仅大梁书院就培养了诸如李梦阳、王廷相等“七子”俊彦,以及沈鲤、高拱、吕坤等名臣。沈鲤、吕坤亦是著名理学家,其教育影响力虽不及东林顾、高,但是在明清书院的发展史上,一样具有特殊的地位,他们与江夏郭正域并称为“万历三大贤”。沈鲤除了应高攀龙之请而作《东林书院记》,还在丁忧期间与当地官员从无到有兴办了归德府学,晚年著《文雅社约》,期待乡贤等置办义田扶助教育;吕坤与顾宪成共商《东林会约》,他还在沈鲤《学政疏》七条的基础上增为十二条,并写有《社学要略》,强调书院建设的社学基础。而河南府的孟化鲤创建“新安学派”,为河南诸书院培养了一批名师。隆庆五年(1571)孟化鲤建川上书院,其弟子王以悟、张信民、吕维祺诸人亦追随左右,倡明师说。王以悟被誉为“洛西儒宗”,于天启元年(1621)建依人书院,鹿善继出其门。张信民被誉为“河洛真儒”,晚年创闻修堂书院。天启三年(1623)吕维祺建芝泉书院。天启五年(1625)张信民在曹端祠的基础上建渑池正学书院,邀请同门王以悟、吕维祺、张泰宇等前来讲学。吕维祺为之作《张抱初传》云:“嗣是张泰宇、李虚斋、王文苑、王惺所、孟宇键、许松麓、刘澄远诸公与予俱大会于正学书院,与先生讲《太极》《周易》。”[6]477(同治)《河南府志》卷四十《人物志三·道学》亦载:“吕维祺……八年家居,立芝泉书院,修明廉洛之学。……集郡士立伊洛社,以守先待后自责。 与王惺所(以悟)、张泰宇、李虚斋、王文苑、孟守键、许松麓、刘澄远诸人大会于正学书院。”[7]154正学书院,原名颖滨书院,据张信民《抱初先生印正稿》卷首宗人汉序[8]722,因张信民作《正学会语》,乃改名。这是黄河两岸四府的一次大型的讲会联动,与会者均为当地政要和学者,诸如张泰宇是卫辉守备,刘澄远是东道主也即渑池县令等。与正学书院相呼应的是京师首善书院,系以邹元标、冯从吾、杨东明等为首的官员创建,东林党人亦广泛参与共建。而鹿善继、孙奇逢等加盟首善书院,成为北方王学极盛的标志性事件。

二、康熙时期中州理学与书院的极盛

清初北方王学的代表孙奇逢,与鹿善继相师友,亦可视为“王守仁——刘魁——尤时熙——孟化鲤——鹿善继”一脉的学术传人。四库馆臣彭定求《南畇文集》十二卷提要:“定求之学,出于汤斌;斌之学,出于孙奇逢;奇逢之学,出于鹿善继;善继之学,则宗王守仁《传习录》。故自奇逢以下,皆根柢于姚江,而能参酌朱陆之间,各择其善,不规规于门户之异同。”[9]1658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认为,孙奇逢的王学源自家传,即“王守仁——邹守益——孙臣——孙丕振——孙奇逢”一脉,可备一说。前文已述:由明及清,河南书院的发展进程,与理学在中原大地的推进是互为表里的,晚明以宁陵吕坤、虞城杨东明为代表的“北方王门学派”,成为大江以北心学的主导;清初,寓居卫辉的孙奇逢重建百泉书院,更是成为北方王学的重镇。孙奇逢一改阳明心学侈谈心性之流弊,朝实学转向,契合了上自朝廷、下至广大读书人的根本需求。不少官员慕名而来,他们中有的本来中过进士,前往百泉问学,是纯粹向着“证道”、求取真学问的目标进发的,比如汤斌、耿介;还有的顺治初便考取功名,却仍然寄学于门下,比如魏一鳌(崇祯年间中举,顺治二年考为平定知州);还有的立志做遗民,比如王余佑、赵御众(崇祯时诸生,入清绝意于仕进),而王余佑的弟子颜元,开创了清初以实用主义为宗尚的颜李学派。孙夏峰门下甚至还有成为大学士的寄名弟子,比如魏象枢等。正如李留林所言:“他的弟子中既有汤斌、魏一鳌、崔蔚林、耿介这样的入仕官僚,也有张果中、王余佑、钱佳逸、赵宽夫等不计其数的青衿士人;既多入门弟子,又有魏象枢这样的私淑弟子;既有默默无闻的乡间士人,也有费密、薛凤祚、申涵光、耿极那样的大名士。”[10]56

孙奇逢的实学转向,还表现在为理学贴上了“中州”的标签。他写下了《中州人物考》,梳理了北方理学发展的源流,其弟子耿介则强调二程夫子以来的道统,作《中州道学篇》。此后“中州理学”作为康熙时期学界的专属名词,成为明清理学发展史上较为突出的现象。耿介主持了嵩阳书院的复建工作,为书院特建“崇儒祠”,他与清代八个“文正公”之首的汤斌,并称“中州理学之冠”,语出沈近思《诰授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加二级赠太子太保清恪仪封张先生墓表》:“我朝前辈汤公潜庵、耿公逸庵,为中州理学之冠,海内学者多宗之。”[11]1030如果说,孙奇逢实现了实学转向,那么汤斌则实现了由北方王学向正统的程朱理学的回归,他以“应天府书院”精神为导向,引导“睢州学派”,延续洛学正派,故而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说:“睢阳学统,至近日而汤文正公发其光。”在汤斌的推荐下,冉觐祖、李来章等人皆成为各大书院的山长,陈宏谋在乾隆初巡抚河南,将孙奇逢、汤斌、李来章、耿介、窦克勤、张沐、张伯行、冉觐祖并称为“中州八先生”[12]945,可谓将中州理学名家作了总结概括,他们不但是理学家,更是书院的建设者。邓洪波等反复撰文强调中州理学与河南各大书院复兴的关联:“清初中州理学盛极一时,河南地区也涌现出一批理学学者,他们以书院为营地展开理学复兴运动……这些学者中如耿介、张沐、窦克勤、冉勤祖、李来章等皆长年从事书院教育活动,故中州理学对清初河南书院教育影响颇大”[13], “展示了特殊时代书院与理学学派在河南地区相结合所达到的高度”[14]。

中州理学在康熙年间的复兴,不外乎两大原因,其一是世道时运,其二是民意人心。就时运而言,从顺治到康熙,统治者一直在寻求一种意识形态领域的顶层设计,来缓和国内汉人知识分子阶层的敌对情绪并维系社会稳定。在康熙亲政后,他将其所受日讲公开发行,诸如康熙十年(1671)的《孝经衍义》、康熙十二年(1673)的《大学衍义》、康熙十六年(1677)的《日讲书经解义》、康熙十九年(1680)的《日讲书经解义》、康熙二十年(1681)的《日讲书经解义》等,将这些经籍,由官府刻印赠送至儒学、书院,供师生研习。为了达到督促的目的,康熙亲自挑其理学代理人,诸如熊赐履、汤斌等。康熙二十三年(1684),汤斌奉旨督学江南,并调补江苏巡抚,拉开了康熙以理学改造世风的序幕。其二是民心思顺,在康熙二十年平三藩、二十八年雅克萨大捷之后,国内的战乱告熄,百姓开始重视文教发展生产。自汤斌巡抚江南,七八年间河南各州县兴修或重建书院近30所,分别是:二十三年周师望洧川洧阳书院、张世绶洧川培风书院、衷鹍化密县桧阳书院、金云凤新乡百泉书院、徐登瀛孟县河阳书院;二十四年陈治策通许进学书院、韩荩中牟广学书院、郭金璧沈丘求诚书院、马世英睢州道存书院、高岩孟津平津书院、蒋征猷巩县敬业书院;二十五年夏应元密县兴学书院、傅弼西平新建书院;二十六年张思明祥符大梁书院、高明峻荥阳传经书院;二十七年顾芳宗项城虹阳书院、徐岱林县黄华书院、申奇彩河阴兴文书院、闵子奇商丘范文正公讲院、吕士鵕鹿邑真源书院、徐士讷嵩县鸣皋书院、尤应运济源尤公书院、杨廷望上蔡显道书院,二十八年汪楫开封狄梁书院、吴子云登封嵩阳书院,等等。当然,最为著名的还是嵩阳、百泉、紫云、朱阳、大梁诸书院,是因为它们有“中州理学八先生”灌注的心血。今人邓洪波认为:“清初以嵩阳、朱阳、紫云、南阳等书院为阵地,中州地区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洛学复兴运动,耿介、李来章、窦克勤等著名学者都积极投身其中。”[15]23

总之,康熙年间,由于中州理学的盛行,各地书院乘势而起。以容城孙奇逢、睢州汤斌、襄城李来章等“中州理学八先生”所创百泉、嵩阳、紫云诸书院为标志,河南书院达到极盛。吕民服《大吕书院碑记》曰:“书院之设,倡于宋、盛于明,成于嵩阳、白鹿、大梁、岳麓,而道尊于苏湖制经义治事两斋,乃德闻于天子,而取法乎后世。于是在中州者,大梁、嵩阳外,为白沙、为伊洛、为上蔡、为渑池、为百泉、为涑水,中州书院,甲于天下。”[16]卷四十三吕氏所谓“中州书院,甲于天下”,其前提是程朱理学在河南的发展和扩张。如伊洛书院,系二程(程颐程颢)主持;上蔡书院,系“程门四子”谢良佐读书处;渑池书院,由“明初理学之冠”曹端发起;百泉书院由邵雍创建,清初大儒孙奇逢在其故址重振之;涑水书院为纪念司马光而建……几乎可以肯定:明清之际河南书院再度繁盛,与程朱理学在中州重塑权威有极其密切的关联。正是打着宋明理学家的旗号,河南书院在明清之际才得以实现跨越式的发展。

三、康熙时期河南书院崛起的原因探析

在宋初、清初“清平盛世”的背后,主持河南书院的儒学家身体力行成为伦理道德的维系者,继而得到统治者的褒奖,情形是约略相似的。宋初的“三先生”石介、孙复、胡瑗创建徂徕、泰山、安定诸书院,掀起了儒学的发展热潮,而清初百泉、嵩阳、紫云诸书院的“山长”孙奇逢、汤斌、耿介、窦克勤、李来章、张沐、张伯行、冉觐祖等,并称“中州理学八先生”,在全国教育界独领风骚,“河洛之学”亦转变成为官方理学的内核。尤其是孙奇逢,因其寿耆德馨、学高望隆,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清初三大儒”,四库馆臣则以李颙代替顾炎武,亦有所谓“三大学术宗师”之说:“黄宗羲之学盛于南,孙奇逢之学盛于北,李颙之学盛于西。”[9]304那么,清初诸如百泉、嵩阳诸书院崛起的原因何在?固然承平之初国家需要文教人才,这是一大主因,但为什么宋初之学起于山东,而清初之学盛于河南?地缘、学缘、血缘以及业缘,是当时河南较之全国殊胜的另外四大主因。

首先是地缘。明清之际河南书院能够复兴,很大程度上源自中州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孙奇逢曾说:“洛为天地之中,嵩高挺峙,黄河蜿蜒,自河洛图书,天地已泄其秘;而浑庞厚朴之气,人日由其中而不知。至程氏两夫子出,斯道大明……是道寄于人而学寄于天。盖洛之有学,所以合天人之归,定先后之统,关甚矩也。”[17]39沈近思在给张伯行所作《仪封张先生墓表》中亦曰:“中州自二程夫子阐绝学于千载不传之后,上承洙泗,下启紫阳,圣贤道统,如日经天。当时及门尹和靖、谢上蔡皆能守其师说,至元而有许鲁斋。岂非天地清淑之气萃于中州,而斯文有厚幸耶。”[12]1030以二程夫子为代表的、以这种“居天地之中”的自豪感为主导的理学家,强调“学以明道”“天人归一”,成为明清河南理学的自觉追求。他们在维护理学学统、捍卫道统方面,主张言行合一,这种道统的思想一直延续下来。黄舒昺作《劝中州士人学》,结合河南的道学传统总结曰:“中州锺天地清淑之气,带河溯洛,从古人物之生,于斯为盛。自程纯公正公传道以来,伊洛一堂,直与鲁邹相并,夐乎尚矣。国朝表章正学,苏门讲席,蕴皋毓夔,汤子文正与耿逸庵、冉蟫庵、窦静庵、张仲诚、李礼山诸公,联辔而起。”[18]这就是“八先生”并称的主要原因。河南作为理学的发源地,有良好的地域文化基础,在合适的时代土壤中就能培育一批理学家和教育家,这是学术界从来就公认的事实。

其次是学缘。黄宗羲《明儒学案》,以孙奇逢为诸儒学案之殿军,而诸儒又与东林、蕺山学案相鼎足。孙奇逢以北方王学嫡传自居,晚年赞许黄宗羲为南方王学蕺山学派的传人,可见其对学缘的重视。黄梨洲云:“岁癸丑(1673),作诗寄(宗)羲,勉以蕺山薪传,读而愧之。”[19]1372而徐世昌《清儒学案》将汤斌作为“翼道学案”之首,其次才是顾炎武,可见以“孙奇逢——汤斌”师徒之授受其实承接着明清的理学。汤斌所翼之道,自然是孙奇逢之道。他对夏峰推崇备至,曾手书序,将其与王通、朱熹并提:“当草昧初开,干戈未息,人心几如重昧,赖(孙夏峰)先生履道坦坦,贞不绝俗,使人知正心诚意之学所以立,天经定民,靡不因运会为迁移,振三百年儒者之绪,而为当代儒者之大宗,其于文中、紫阳何如?”[20]375孙奇逢在百泉书院的影响力,实赖汤斌等一众高徒而起。纪昀等评:“奇逢虽以布衣终,而当时实负重望,汤斌至北面称弟子。其所著作,非他郡邑传记无足轻重者。”[9]527确如纪昀所看到的那样,中州的这一组师生,非其他郡邑可以比拟。汤斌本为顺治九年(1652)进士,在丁忧期间,“渡河执弟子礼于孙奇逢,归而充养愈邃,屹然推中原巨儒”[16]卷二十一。他在康熙十七年(1678),又获博学鸿儒科第一,以其理学受到康熙重用。二十三年(1684),圣谕:“朕闻学士汤斌曾与中州孙钟元(按:孙奇逢)讲明道学,颇有实行。前典试浙江,操守甚善。可补授江苏巡抚。”[21]286汤斌殁后,康熙谥文端,乾隆追谥文正,准从祀泰伯、范仲淹祠,黄宗羲为作神道碑,可见其在全国的影响力。孙奇逢弟子中,如耿介、李来章、窦克勤、张沐等讲学于嵩阳、紫云、朱阳、南阳诸书院,皆名列“八先生”,只有张伯行与冉觐祖晚出,创大梁“请见书院”,与孙奇逢没有直接的学缘关系。

其三是血缘。河南很多书院是在家塾或学舍的基础上改建的,诸如北宋著名的应天府书院,原本是戚同文创建的睢阳学舍,宋真宗时乡人曹诚扩建为书院,廷议之后仍归戚氏之孙戚舜宾主持,曹诚为副。这种情形在明末清初的河南仍是相当普遍的。百泉书院之所以能够持续下去,便是孙奇逢及其子孙的坚守。孙奇逢移家辉县,主持兴复百泉书院,讲学达二十五年之久。其身后,三子望雅与其子孙淦,四子博雅及其子孙潜,以及五子韵雅与其子孙汉等接替经营书院,事见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谢国桢先生《孙夏峰李二曲学谱》亦云:“夏峰子六人,立雅、博雅、侄度雅最有名,孙淦能世其学。”[22]685孙淦在康熙二十一年高中进士,官中书舍人;淦之子孙用正为康熙三十五年(1696)举人,历官禹州、许州学正,致仕后亦乡居讲学于苏门,作《百泉书院志》,现存乾隆五年(1740)手稿本、乾隆十三年家藏本3卷6册,现珍藏于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可以说,百泉书院能够崛起成为清初的“四大书院”之一,离不开孙氏四世经营。后来,耿介兴复嵩阳书院,受其启发,窦大任、窦克勤父子创建朱阳书院。据窦克勤回忆,“登封耿逸庵先生兴复嵩阳既就,谓余曰:四大吾豫居二。前人已往, 后人未来。习此业,公此事。可因则因,不则创以为因,何弗追曩徽也?余大人闻之称善。因继先筠峰公未竞之志,于邑东门外创建朱阳书院”[23]。此外,李来章也是在祖业的基础上复建了紫云书院(其六世祖是明初的李敏,紫云书院始建于李敏家塾基础上)。这种血脉相连的嫡传,保证了书院办学的延续性。

其四是业缘(2)所谓业缘,按社会学理论,是指个人在工作中与其他人发生互动而产生的关系。这里主要指办学。。为迎合康熙理学,连续几任的河南巡抚大力兴学。康熙成年后,表达了对理学的浓厚兴趣,其远房表舅佟凤彩率先捕捉到这一信号,他于康熙十一年(1672)起任河南巡抚,第一年治理黄河,待水患初定,第二年便在开封城西北隅天波楼旧址兴办大梁书院、传播理学,可惜康熙十六年卒于任上。他死后,康熙二十二年李元让在长葛新建“大中丞书院”纪念之。(按:新旧《长葛县志》“大中丞”所指不一,或谓新任巡抚王日藻。故后来县志或谓之“王公书院”。)康熙二十二年,巡抚王日藻接连上疏治河、垦荒、办学,均被皇帝批准。他为嵩阳等书院修建了藏书楼,并将《四书衍义》等经籍赏赐给书院。此举似乎警醒了河南各地的知县,在此后以至康熙二十九年的八年之间,河南各州县兴修或重建书院近30所。到了康熙二十九年、三十年,新任河南巡抚阎兴邦规范办学,政绩斐然。一方面,他将大梁书院、嵩阳书院等影响全国的书院做成了样板,延请耿介、李来章等“中州理学八先生”作为山长讲学,迎来了中州教育的盛局;另一方面,他改造了河南境内近十所书院,并为各州县的上百所义学提供了资金保障,使之有了延续的可能。《南阳府志》《祥符县志》《太康县志》《扶沟县志》《长葛县志》《西平县志》等《学校志》均有载,后两者感怀阎兴邦的功德,直接兴建了大中丞书院、阎公书院。除了巡抚,各地提学佥事、知州知县也竭力兴学。仅嵩阳书院,参建官员即十数人,后来山长耿介特为建“崇儒祠”供奉,设立“原任河南巡抚王日藻、阎兴邦兴复书院长生位,原任河南提学道吴子云、林尧英嘉意书院之位,特简翰林院检讨、河南知府汪楫兴复书院长生位,原任登封县知县张壎、王又旦、张朝瑞、叶封、侯泰、傅梅嘉意书院之位”[24]21。这些地方长官竞相办学、前后相续,促成了康熙中期河南书院的大发展。

综上所述,清初康熙年间,河南书院迎来了一轮发展的高潮,不仅出现了百泉、大梁、嵩阳、朱阳等全新的“四书院”,而且周围还兴建了大小书院30余所,究其原委,除了海内承平、人心思顺,社会上全面兴起办教育的风气,亦与河南特殊的地缘、学缘、血缘、业缘密切相关。

四、结语

明末清初多数的学者和教育家,按照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归纳,基本上是“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者”。诚如梁任公所言,王阳明是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所以能做五百年道学结束,吐很大光芒”,“阳明死后,他的门生,在朝者如邹东廓……在野者如钱绪山……都有绝大气魄,能把师门宗旨发挥光大,势力笼盖全国”[25]3。《明史·儒林列传序》中也曾提到,阳明“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26]7222。对于晚明三大学派,嵇文甫先生视东林为“王学的修正者”[27]97,梁启超视蕺山为“王学自身的反动”,而对其余一派之“诸儒”,黄宗羲辄视为王学余波。嘉靖、万历、启祯年间国家三毁书院,便是对阳明及其后学兴办讲学式书院扩张的压制。到了清初,大多数书院毁于战乱。相较于其他郡邑,此时河南书院获得了持续的发展,理学思潮涌动的主流是其推动力。清初理学是“遗老大师”的天下,无论是南方的黄宗羲还是北方的孙奇逢,他们作为理学秩序的维护者,都是阳明心学的传人,他们致力于言传身教,挽回世道人心。孙奇逢开创了百泉书院的繁盛局面,可以说,他是明清之际河南书院的始创者,其实也是理学的承担者;书院规模化的发展壮大,其实也是宋明理学在封建时代扩张与普及的真实反映。

到了康熙时期,皇帝对于士林侈谈心学而不讲性理的局面甚为不满。康熙三十三年闰五月,玄烨就其理学启蒙者熊赐履所著《道统》一书的颁行展开“理学真伪论”的大讨论,表明其抑王(阳明)扬朱(熹)的思想。至康熙五十二年,他谕令其所钦定的《朱子全书》、“四书”注解“刊刻告竣、可速颁行”[28]608。在此期间,孙奇逢门下的汤斌、耿介、张伯行等成为康熙时期理学的杰出代表。河南书院的兴衰,与中州理学活力消长互为表里,孙奇逢开化豫北,汤斌、张伯行等巡抚江南便是河南理学势力的彰显。尽管他们被誉为“中州理学八先生”,但其实已逐渐偏离北方王学路径,寻求与程朱理学的和合,成为官方的程朱理学代言人,他们所复兴的百泉、嵩阳等书院,也就成为天下学子翘首的典范。至乾隆初,皇帝驻跸于此二书院,将百泉作为行宫,且赐嵩阳联曰,“近四旁惟中央,统泰华衡恒,四塞关河拱神岳;历九朝为都会,包伊瀍洛涧,三台风雨作高山”(3)此联坊间流传为乾隆御笔,简东在《郑州大学学报》2022年第3期刊文《清代中州书院的学规与文学教育》,即认为系弘历所题,然据梁章钜《楹联丛话》载,此系嘉庆时期其友人孙慈鹤撰写。可备一说。,让人们似乎又看到了宋仁宗赐额嵩阳、应天书院的荣光。

猜你喜欢

汤斌中州理学
明代中州文学社群考论
《中州大学学报》征稿启事
文理学人
《吉林大学学报(理学版)》征稿简则
“画藤”与“结瓜”——做人不做“卖瓮人”,也不可学“中州蜗”
不提旧日恩
郑州大学学报(理学版)
中州棋王赛3局
不提旧日恩
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