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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军变与时事书写:明清之际“睢州之变”考论

2024-06-09蔡亚龙兰一龙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事变清军中原

蔡亚龙 兰一龙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南明弘光元年(1645)正月,志在收复北方失地的明兴平伯高杰率军进入归德府地区,计划进兵开、洛。此时清军主力奔赴潼关,无暇顾及中原。然正月十二日夜,盘踞在河南睢州的明军将领许定国,将率兵至此的高杰刺杀,此即“睢州之变”。这一地方军变使明廷丧失了重掌中原的良机,仅数月后,清军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轻取中原,兵锋由虎牢而至归德,为之后南下消灭弘光政权奠定了基础。由此来看,“睢州之变”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明清易代的进程。

前人对这一事件多有关注。如南炳文、刘中平、魏斐德等人认为,高、许二人先前存在的仇隙是导致事件爆发的主要原因(1)见南炳文《南明史》,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第57—58页;刘中平《弘光政权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7—280页;魏斐德著、陈苏镇等译《洪业:清朝开国史》,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330页;牟复礼、崔瑞德编,张书生等译《剑桥中国明代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07页。;司徒琳、谢国桢等人认为,许定国先前便已降清,再加上其对高杰早有怨恨,故最终刺杀高杰(2)见司徒琳著、李荣庆等译《南明史:1644—1662》,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8页;谢国桢《南明史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67页;司徒琳主编、赵世瑜译《世界时间与东亚时间中的明清变迁》(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96页。;杨国桢、李治亭等认为,许定国杀高杰,乃明军将领内讧、内战所造成的结果(3)见杨国桢、陈支平《明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8页;李治亭主编《清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页。;顾诚《南明史》对该事件的叙述较为丰富,对高、许二人在事件中的部分心理活动进行描述,勾勒出了事件发展的脉络[1]124—125。然而,受书写篇幅所限,部分论著结论单一、史论有误,如大多论著在叙述过程中多将事件爆发的原因归结于高杰与许定国间的所谓旧仇,却很少质疑该传闻的真实性,同时也忽视了事变前夕中原局势的反复、高杰出征过程中的举动、许定国在形势骤变下心态的波动等因素在其中的作用。关于“睢州之变”爆发的时间,在各种论述中说法不一,其爆发的地点多未提及,因此,该事件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有鉴于此,本文全面梳理、剖析相关史料,还原该事件爆发的原委,综合分析事件原因,从微观角度还原明清鼎革时期局势的复杂性。

一、“睢州之变”前夕中原军事形势的反复

“睢州之变”前夕的中原局面已十分混乱。明、清、顺三方均对该区域有所争夺。在崇祯十七年(1644)的大部分时间内,三方对中原地区的争夺仍处胶着状态。其中,明廷因内部争斗、政策不支、军将游离等因素,对该区域的管控日趋松动。清廷则有计划性地开始向河南北部地区进行渗透,但行动缓慢。大顺政权因主力西撤,只能有限控制豫西的部分地区,除十月份的“怀庆之役”外,在中原地区并未有整体性的有效出击[1]61—63。至年末,围绕中原局势的发展,明清双方的战略抉择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主要体现在清军多铎的统兵南下和明军高杰的北征中原。

以清廷而言,顺治元年(1644)十二月初,清军多铎部抵达孟津,遣军渡河,一时间“流贼伪都司黄士欣、果毅将军张有声各遁去,沿河十五寨堡兵民俱望风归附”[2]115。此举还导致中原地方武装领袖李际遇和明将许定国的彻底倒戈,二人皆“遣人来降”[2]115。时人认为,李际遇“西当潼关以扼闯,北守大同。至是声言借北兵抗闯,与北为一。北兵遂渡孟津,既入中原,则开、归亦不守矣”[3]171。明将许定国此时盘踞于睢州,当年十月,他俘杀宁陵典使刘大才并占据该县[4]516,在归德一带更加横行,明廷亦令其“镇守开封、宛、雒,挂镇北将军印”[5]299。但他的政治立场飘忽不定,先前便与清廷暗中往来,在多铎部南下后决意降清。并于次年正月令两个担任参将的儿子渡河前往清河道总督杨方兴处,以示诚意[6]743。稍后又安排家眷渡河,请求清廷接纳[7]249。多铎部的大举南下及李、许二人的降清,使中原战局有所倾斜,清军一度占据优势。

明廷对上述局势的发展应对迟缓。在对待李际遇的问题上,虽然明河南巡按陈潜夫向朝中提议“清人未深信,所渡卒不多,诚命将卒五万人,急往扑灭,勿堕其术”[8]9,但史可法次年才断定“李际遇降附确然矣”[9]49。对于许定国,明廷未察实情,于十二月间在分布防河事宜时仍令其负责自宁陵西至南阳的大片区域[10]6171。这也为“睢州之变”的发生埋下伏笔。

但与此同时,因多铎部按计划“直趋西安”[2]102,并未在中原过多停留。而明军高杰恰于十二月末“北征,发徐州”[10]6171,统兵入豫。高杰此征“志甚锐”[11]181,明廷期望他“直抵开洛,据虎牢”[9]49。此时清军主力已奔赴潼关,无暇顾及中原,这也使明军重获战机。

由此可知,“睢州之变”前夕,各方对中原地区的掌控皆较为有限,局面也相对胶着。至年末,清多铎部南下,形势对清军一度十分有利。但随后不久,明高杰部也开始北征。中原局势由此呈现反复之势,日趋复杂。

二、“睢州之变”若干史实考辨

弘光元年(1645)正月,高杰率军进入归德。当月十日率领军队抵达睢州时,许定国出城下马跪迎,并假意表示将让出睢州,两人相谈甚欢。之后许又邀请高杰入城赴宴,高把大军驻扎城外,仅带领少数侍卫进入睢州,与他同行的还有张缙彦、越其杰、陈潜夫等明廷官员。高杰在入城后便与许定国盟誓,劝许与自己一同出征。高杰虽诚心相交许定国,但后者却心存不善,趁高杰留宿城内之际,将其杀害,并逃离睢州。刺杀事件之后,睢州形势一发不可收拾。高杰的部将闻变后,进入城内搜捕许定国无果,“杀掠无虚日”[12]204,睢州一带甚至“所过无噍类,村落为墟”[13]193。

相关史籍对“睢州之变”皆有描述,但若干细节多有抵牾,仍有可探讨空间。首先,关于“睢州之变”发生的具体时间,有正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等多种说法(4)《荷牐丛谈》记为正月十日,《圣安纪事》《明季遗闻》《明史·高杰传》《爝火录》《明通鉴》记为正月十一,《流寇志》《明季南略》《南渡录》《偏安排日事迹》《弘光实录钞》《豫变纪略》记为正月十二日,康熙《睢州志》《国榷》《绥寇纪略》《小腆纪年附考》《南明史·高杰传》记为正月十三日。。笔者认为,在诸说皆无确证的情况下,郑廉《豫变纪略》(正月十二日)以及康熙《睢州志》(正月十三日)的记载更应优先考虑。郑廉是明清之际归德府人,在事发前后一直在豫东活动,对当地的情况较为了解。且其著书严谨,曾“访墙东之故老”[13]3,记载较为可信。而康熙《睢州志》修撰的时间距事变不久,书写也较为可靠。至于两书十二日、十三日之差异,笔者认为两种观点非但不冲突,还可相互佐证。细读《睢州志》对此事件的表述,“乙酉正月十三日,许定国诱高杰刺之,其部曲为之复仇,杀掠无虚日”[12]204,可知该志更针对高杰被刺后,该地被其部曲屠戮的记录。而郑廉的记载为“丙申(十二日),兴平伯高杰、巡抚越其杰徇睢州。许定国降。夜,定国袭杀杰而走”[13]192,更侧重对刺杀事件本身的记载。由此可知,刺杀之事发生于十二日夜,而刺杀所导致的复仇事件始于十三日。

其次是“睢州之变”爆发的具体地点,以往论著几无关注,民国纂辑的《河南通志睢县探访稿》或可提供一些线索,该书称,“许定国刺高杰处,相传在今洛学书院后院藏书楼下……当时其宅本袁尚书可立府第,不知何为许贼占据。想闯贼破城,袁氏避乱外处,空其宅。故许得宴饮行刺其中也,至今楼不设棚板以为纪念”[14]25,认为该事发生在袁可立府第。笔者认为该说可信,因郑廉在评论该事时认为“袁园之祸,杰实自取”[13]194,其所言“袁园”之意即袁可立府第。

同时,诸多记载皆称许定国在刺杀高杰后立刻投奔清军,实则不然。据清河南巡抚罗绣锦的报告称,“臣于初玖日,同卫辉镇臣祖可法带领中军旗鼓将领等官,联骑河干……□□□肆日早晨时分,定国亦带中军旗鼓等官渡河北岸”[15]353,因该题本中有“王戈见驻西安”之语,故其写作时间当在正月十八日多铎兵至西安之后,其中的“初玖日”当是二月初九日,“□肆日”当指二月十四日,即许定国在正月十二日刺杀高杰后,又于黄河南岸一带徘徊多日,至次月初才渡河与清廷官员会见。郑廉记载称许定国刺杀高杰后,被高杰余部李本深、王之纲所击,围于考城三日[13]196,但察李本深、王之纲相关记载,皆不见有此事。且据许定国事后给清廷的报告言“总兵王之纲等逃守归德,勾连南兵,设计于徐州等处渡河”[6]743,称高杰余部王之纲等在事发后已经退守归德,未提有考城被围之事,故郑廉的说法当误。

另外,关于许定国刺杀高杰的原因,许多文献及论著多持“旧仇说”,认为其乃蓄谋刺杀。所谓的“旧仇说”是指高杰早年投身农民军中,曾“劫定国村,杀其一家”[16]219。笔者认为,该传闻是不真实的,理由有二。一是从时间来看,高杰于崇祯年间参加农民军,果有杀戮许全家之事,距“睢州之变”也不过十余年左右。而许在事变前曾“遣子参将许尔安、许尔吉过河赴投总河杨处”[6]743,所以其当时已有两个担任参将的儿子,且其弟许泗也在事变前参与宴请高杰等人[17]84,可知许定国一家未曾遭灭门之祸。二是许定国在事变后给清廷的报告中称:“不意闯寇翻山鹞高杰(5)翻山鹞为高杰早年跟随李自成作战时的绰号,许定国此处乃刻意提及其早年经历,是一种谩骂之语。,谓职结交北朝,统兵计害。职亦用计埋伏,枭斩高杰。”[6]743将事件发生的原因归结于高杰谓其暗通清军,丝毫未提到所谓的旧仇问题。可见“睢州之变”发生的原因并非旧仇。

此外,降清是导致许定国最终决定刺杀高杰的主要原因,但形势的骤变、高杰在出征过程中的某些举动、许定国心态的波动等因素也对他决意行刺产生了重要作用。梳理史料,可知许定国于事变前夕经历了一个由静观待变到阴谋刺杀的过程。促成这一转变的原因主要有三点。

一是割据地方的意图受到了威胁。许定国最在意的是能割据一方,他“久据睢州,意惮他徙”[11]180,但高杰出兵后接连铲除地方势力的做法,使许胆战心惊。如高杰率军行至丰沛一带时,纳降了大盗程继孔,趁其“酒酣,斩之以徇”[5]310;进入归德后,又斩杀了肆虐于鹿邑、宁陵的黄甲,使“定国惧见讨”[18]1890。程继孔暗中降清、黄甲背信弃义,他们皆被高杰铲除。许定国此时虽然表面上还接受明廷的授职,但在睢州一带“放肆侵掠,远近咸被其害”[13]183,与割据一隅的地方势力并无差别。所以在高杰进行了上述举动后,许定国十分紧张、惊惧。同时,高杰执意携许定国迅速出征,使其无法继续割据睢州。高杰本欲“直抵开洛,据虎牢”[9]49,他希望许定国立刻出兵,但许已将家眷渡河投清,绝不会与高杰一同出征。故“兴平意欲急行,定国迟迟不果,兴平诘之”[17]84,许定国本无离睢之意,“杰固趣之,定国遂于是夜伏兵杀杰”[19]6545—6546。

二是暗中通敌行为的暴露。高杰抵达归德后,便“有言其送子渡河者”[20]384,高却不以为然,“取塘报通虏送子事示定国”[3]193,想示以宽大之意,表明自己未信谣言,对许信任有加。但此举无形中加速了事变的爆发,“虽杰果推诚以待定国,定国亦疑惧而必叛”[13]193。许定国自感性命难安,惊慌之余决定孤注一掷实施刺杀。

三是误判形势、进退维谷之下的急于求生。许定国起初认为清军会在中原局势中占据优势,故决意降清。然此时中原形势纷乱,多铎部“欲往潼关”[9]49,西征大顺,清军无暇顾及中原,而高杰已率明军前来,使许定国进退两难。其自感“不能自脱”[2]121,遂希望豪格南下相救,在求助无果后,便铤而走险贸然刺杀高杰(6)豪格在事变前后曾称:“十五日,定国又遣人来言高杰侦知彼遣子投诚,遂发兵五千围州城,不能自脱,亟望我师驰救。”(《清世祖实录》卷13,顺治二年正月乙巳,第121页。)李格据此认为,高杰在事发前曾发兵包围睢州,其主要目的是要以武力胁迫许定国同自己共图中原,因此,当许定国假意同意这个要求后,高杰才有可能立刻撤兵。而这种强势举措加剧了局势的紧张,是促使许定国痛下杀手的一大要因(李格《许定国事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论丛》第6辑,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7页)。其推理可备一说,然除豪格这份奏报外,未有其他记载提及此事,且许多记载皆称高杰未携主力军队至睢。故许定国很有可能是在高杰帅军抵达睢州后,再次派出使者前去豪格营中,希望后者能尽快发兵,以解困局。称“发兵五千围州城”,多半是许定国为了诱骗豪格迅速出军所编造的虚假说辞。此外,杨国桢、陈支平认为高杰是“死于内哄”(杨国桢、陈支平《明史新编》,第488页),然高、许二人实则无利益纠葛、争权夺利的表现,故“内哄”说也有待商榷。李治亭主编《清史》将此事归为领兵将领的内斗内战(李治亭主编《清史》,第404页),然“睢州之变”显系一突发性事件,故该说亦待商榷。。

可见在事变前夕,因形势的骤变,许定国的心态有很大的波动。高杰在出兵前对许示以善意,提议双方联合“以奠中原”[20]371,又以厚礼相赠,使其对形势颇为乐观;然高杰进军过程中,接连铲除地方势力的做法令其颇为惊惧;特别是高杰在抵达睢州后执意携其出征,令许割据睢州的愿望破灭,使其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在与高杰的交谈中,又得知对方已听闻自己遣子投清之举,故在担忧个人安危的同时顿起杀心;最后,因对中原形势的误判,其进退维谷,求助无果后为求脱身遂决定铤而走险贸然行刺。其行为也由高杰进军前夕的静观待变、高杰初至睢州的虚言以对、二人交谈中的拖延相持,再到决定孤注一掷,阴谋刺杀。

许定国当时虽已决定降清,然双方实彼此提防。就许定国而言,其虽早与清廷暗中往来,但无实际行动,且始终未下决心率部投奔,甚至在事变后的第一时间仍未立刻渡河与清军会合。就清廷而言,豪格先前令许定国遣子为质[19]6545,亦表明其对许并未完全信赖。加之当时清军无力争夺中原,而高杰已率部众前来,故许定国始终未敢公然叛明,他与明、清双方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他在给清廷解释事变原因时,称:“不意闯寇翻山鹞高杰,谓职结交北朝,统兵计害。职亦用计埋伏,枭斩高杰。”[6]743所谓“统兵计害”,乃是许定国捏造之词,但从中可说明暗中通敌行为的败露,是促使许定国决意刺杀高杰的一大要因。

综合来看,许定国在军变前已决意降清,但在形势骤变的情况下他始终未敢公然叛明,而是游走于明清双方之间,首鼠两端。时局的发展、各方力量的消长令许定国惶恐惊惧,特别是当他感到性命受到威胁时,心态有了明显波动,这对他临时起意决定刺杀高杰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也是“睢州之变”发生的直接原因。许定国在事变前夕反复无常的行为,更突显出此时中原局势的复杂性。

三、“睢州之变”的必然性及其影响

“睢州之变”作为一场突发性的地方军变,它的发生有一定意外因素,但从时局角度来看,军变本身也是明清易代大势下的时代产物。

从军变爆发前的军事态势而言,明廷于事变前夕对中原局势已然失控。明军“未能经营河洛之间”[21]58,长时间“无一旅之师北讨”[22]705,加之十二月多铎部的南下,促使许定国决意降清。而明廷消息滞缓,未立刻察觉,仍令许担以重任。

同时,明军形势的困顿,影响了高杰的战略抉择,为军变爆发提供条件。高杰虽率师出征,然其军“忍冻忍饥”[20]371,除其部外,明军大多“出师将半载,犹未渡黄河”[23]69,未给予高杰充分支援,使其“孤军犯难”[24]588。因此,高杰出兵时对许定国屡示善意,并执意携其出征,虽听闻其降清传闻亦未深信。郑廉对此认为:

是役也,人皆谓许定国必为变,而杰独信之不疑者,非暗也,盖以中原群盗窃弄久矣,人自疑畏,非大张威信不可定,诚能于数反覆荼毒百姓如许定国者,犹一旦推心置腹,抚而用之无所问,则睢阳以西土砦豪杰,可以不控弦,不抽刃,望风款附如流水,经略中原反掌间事耳。[13]193

其论一语中的,高杰正是基于明军形势的考量下,决意拉拢许定国,以期达到“经略中原反掌间”的效果。此举激化了高、许之间的冲突,推动了军变的爆发。可见,“睢州之变”的爆发虽由各种原因共促,但根本上是明军势衰下的结果。

从军变爆发后的影响来看,“睢州之变”使明军丧失了重掌中原的良机。高杰此次出征,“进取意甚锐”[25]7006,计划“提兵直趋归、开,且瞰宛、洛、荆、襄,以为根本”[25]7005,明廷也希望高杰“直抵开洛,据虎牢”[9]49,“有贼剿贼,无贼御敌”[11]176,战略意图明确。且此时清军无暇争夺中原,极利于明军掌控中原局势。然“睢州之变”的发生,打断了明军的北征进程,高杰死后,其部将王之纲等“逃守归德”[6]743,再无进军中原之举。

同时,事变极大地削弱了明军的战力,使明军士卒溃散、军心解体。高杰部下“诸将互相雄长,下弦之夕,几至血刃”[17]84,一些军队“散入秦邮湖为盗”[8]10,明廷束手无策,“持空敕招之,无应者”[8]79,刘良佐等人还借机攻击高杰,“欲并其众”[26]158,加剧内讧。史可法听闻高杰死讯,便“知中原之不能复图也”[27]382,时曾有人劝其“西征复河南”[23]69,也未被采纳,“西伐之议始绝”[8]10。

睢州之役,也让清军重获战机,在稍后出兵中原时轻易掌控局势,加速了明清易代的进程。多铎部虽于崇祯十七年(1644)十二月兵至孟津,渡河南下,但彼时大顺余部未完全退却,双方“两相抗拒”[26]159,清军亦将后者作为首要敌人。故多铎“欲往潼关”[9]49,并未在中原过多停留。十二月二十二日便兵临潼关,与大顺军展开激战,至次年正月十三日兵入潼关[2]124—125。可知,从高杰出征入豫到“睢州之变”期间,清军主力并未留驻中原,清河南巡抚罗绣锦亦担忧大军西行,敌军会“乘虚以犯河北”[2]113。这皆表明,事变发生时,清军所能调配的兵力十分有限,其更无力争夺中原。实际上,多铎部迟至弘光元年(1645)三月初才由关中向归德进发,然因事变后明军未再出击,故其行军异常顺利,“所过州县尽皆投顺”[2]134,当月便夺取归德,中原战局最终彻底倒向清廷。“中国存亡之几,系于归德”[21]58,此后不久,清军便南下消灭弘光政权。

四、时人对“睢州之变”的认识及书写

时人对“睢州之变”的认识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是肯定高杰出军的行为,对其持赞扬态度。张岱称赞高杰“改行为良将也”[28]230,夏完淳论其“一变而为忠烈,固是千古奇男子”[29]603。同时,对高杰之死,“人多惜之”[24]588,并认为这对战局造成了巨大影响。屈大均称“杰死,而江南遂无长城”[22]705,谈迁认为其对明清鼎革的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哀叹道:“翻然北征、抗旌中原、扞圉河北,胡马谅未能南牧也!陷于仇刃,自贻伊戚,而朝廷失一战将,或天之夺我魄耶?”[10]6176彭孙贻亦断言高杰“即未能灭贼,其势足以振东南”[16]221。

第二是对明廷在事变后决策“失当”的批驳。谈迁认为:

杰罪足死;第列侯也,不恤之无以安诸镇。而失处许定国,又生事端。须讳定国,只云兵变。亟遣谕定国,明非其咎,庶两全矣……已旨下,直罪定国,遂导北兵覆灭。[30]133

彭孙贻也有类似看法,认为:

定国使使自归于可法。可法以贼虽多过,然列爵开藩,为朝廷大帅,定国为镇将,而擅贼藩臣,此而不问,无以服诸将,藩镇人人自疑,不可复使矣,不报定国使。杰营将士治兵攻定国。定国逡巡河上不得请,因走河北降豫王。[16]220

李介则称:

先是定国杀高杰,杰妻邢氏,请于史阁部,必报其仇。定国惧,乃纳款□□。[31]27

谈、彭二人认为明廷在事变后立场鲜明,选择“直罪定国”“不报定国使”,这些行为直接导致了许定国的降清,是极其不可取的。李介则指出,许定国是因史可法有可能会为高杰报仇才选择降清。简言之,三人皆将许定国的降清,归咎于明廷“必欲惩许”的决策导向上。

也有史家认为,明廷在事变后对如何处理许定国踌躇不定、错失安抚许的良机,并最终导致后者降清。如张怡称,事变后,“许定国旋上疏自归”“七疏请而七不报,遂与李际遇投清”[32]259;史惇认为,明廷曾在遣飞骑逮捕许定国后,又临时决定遣一贡生前去招抚许,然而该生等一众人在抵达徐州后,被奉命逮捕许的飞骑当作奸细杀掉,“许侦知,即刻反投豫王矣”[33]86。

这其中,史惇的说法较为离奇,可信度较低,但也反映出这类看法在当时较为流行,有可能是在传播的过程中被不断加工,所以才出现了一些新的情节。之所以出现这类看法,主要源于史家对前线的具体局面不甚熟悉,对一些传闻也未加辨析。如彭孙贻等所言许定国曾遣使自归之举,显然是传言所误,当时并无此事。许定国在事变后便慌忙逃窜,未再与明廷有任何接触,并与清军继续往来,他的率部降清是局势发展下的结果,并非明廷处理善后不当所置。另外,在亡国情愫的驱使下,史家探究亡国之故时,多以凸显先前“谋国失策”的叙述方式抒发哀恨之意。谈迁便对此感叹道:“贵阳(即马士英)不察,泄泄视之。而史相国于指纵之间,亦未一一其中綮也。悲夫!”[10]6177史惇则痛斥道:“士英误国如此,可为痛恨。”[33]86张怡更是认为当时朝臣多欲赦免许定国,然“阮马之徒,方恃四镇为重,恐赦定国,失他镇心,不从”[32]259,将责任完全归咎于马士英等人。这与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不符合的。

第三是对部分史事的书写中出现了误记和过度诠解的现象。首先,误记了高杰早年曾杀害许定国家人的情节,这一说法较早见于谈迁、彭孙贻的著述。事实上,该传闻在散播中有一个被人为塑造、愈发偏离史实的过程。陆圻于顺治初年记此事称:“当杰作贼时,曾劫定国村,杀其众,定国仅以身免。”[34]652尚未明确提及杀许家人之事。同时期的谈迁也听闻类似传闻,但情节已更加丰富,称“初杰为盗,劫许定国,杀其一家,唯定国走免”[10]6176,出现了高杰杀许家人的描述。而彭孙贻记此事为“当杰为盗时,劫定国村,杀其一家,唯定国兄弟走免”[16]219,又增加了许定国兄弟脱险的情节。可见高、许“旧仇说”的书写,在清初有着被不断丰富、构造的趋向(7)《纤言》叙事晚至顺治丙申(1656),成书当在此后不久。《流寇志》叙事晚至康熙二年(1663),成书较《纤言》更晚。谈迁《国榷》虽成书于顺治十四年(1657),然其书中大量引用彭孙贻的言论,多将彭著中的“彭子曰”,书作“彭孙贻曰”,故可知彭著创作多年,谈迁所引当为其早年稿本。今所流传的《流寇志》定本,在内容上较《国榷》又新增部分情节,当是彭孙贻不断结合所闻而随时增补之故,这从侧面亦反映出高、许旧仇的传闻在当时随时间推移而不断被人为丰富。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中后期成书的《爝火录》《小腆纪年附考》中,又出现了许定国先前曾在奏疏中诋骂高杰为贼的记载,认为高、许二人因此存在旧隙,然该说多不见于清初史家之笔,吴伟业《绥寇纪略》“补遗”卷中虽有提及,然该卷为嘉庆时所补,吴著早期刻本未有此卷。故“旧隙说”很可能是随时间推移而出现的又一传闻。。此后,“旧仇说”继续传播,为更晚成书的《明季南略》《鹿樵纪闻》所袭用。该说不足为信,前文已述。

其次,过度诠解了许定国在事变后降清所造成的影响。如认为清军日后大举南下皆因许定国之故,李介称:

豫王渡河,兵不满万。合许定国军,声大振……请兵南下,而己为乡导。时摄政王初定北都,南下之意未决,得定国乃决策下。豫王以轻兵迳行千里,直抵扬州,定国一人故也。[31]27

史惇也有类似观点,认为:

先是清人分进出师,率以阄定,豫王拈得江南,大有难色,不得已强行,与妻子诀别。至是,定国力言取江南易如反掌,豫王疑其诱己,定国乃请前驱。攻取扬州,皆定国之激也。[33]86

同时,又认为许定国于事变降清后,随清军南下,加速了明廷的灭亡。时人林时对称,许定国“赴北投降,遂为向导,引兵而南”[35]124,后随军南下“遂屠扬州”[35]129;彭孙贻认为,明廷失策,“驱之以遗本朝,卒以覆国”[16]221;谈迁也认为,许定国降清后,“遂导北兵覆灭”[30]133。上述史家皆将许定国在事变后的降清之举,视为明廷覆亡的重要原因,然其书写与事实有一定出入。第一,清军南下的政策早已确定,清廷十月份给阿济格的谕旨便称:“顷闻流寇急攻怀庆,已命和硕豫亲王多铎于是月二十五日率师南下,便道往征。豫亲王如已克流寇,即遵谕仍赴南京。如流寇闻风遁走,豫亲王即追蹑贼后,直趋西安……若得豫亲王击败流寇,移师南下之信,尔等仍遵前谕相机以行。”[2]102这与许定国并无任何关系。第二,许定国或在清军南下过程中曾建言献策,但若把清军南下攻掠、灭亡弘光政权归结为许定国的作用,明显忽视了明清更替的大势,夸大了许定国降清的影响力。

可见,谈、彭等遗民史家对“睢州之变”的认识具有局限性。就误记高、许旧仇这一现象而言,其原因有三。其一,高、许二人早年行迹的模糊性。高杰投身农民军时,曾活动于中原。而许定国为太康人,崇祯七年(1634)曾在其乡与农民军激战[36]119。这也为“旧仇说”的叙事提供了一定空间,并使该说易为人盲从(8)朱诚如主编、李治亭分卷主编的《清朝通史·顺治朝》认为,高杰“为李自成大将时,曾杀了许定国全家,只有许一人逃脱死亡”(朱诚如主编、李治亭分卷主编《清朝通史·顺治朝》,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48页)。魏斐德也认为,“当高杰还是一个起义军的时候,他的部队曾经进攻过太康,并且杀死了许定国一家老小”(魏斐德《洪业:清朝开国史》,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330页)。皆有受“旧仇说”叙事误导之嫌。。其二,史家对事变发生的具体原因不解,“旧仇说”构造了其叙事逻辑,易为其接受。其三,明清之际的遗民史学,在讨论明事时,其所思不出具体人事纠葛,多以恩仇归结因果[37]443。高、许“旧仇说”叙事,正是这时期遗民史学在上述特征下的产物。这种书写背后所反映的,实则是遗民史家们心怀故国,对国亡之憾的无奈与悲愤。他们不愿承认明清鼎革的历史结果,故在对“睢州之变”及其影响进行讨论时,认为正是这一事件才导致了故国沦亡。

综上,以谈迁、彭孙贻等为主的遗民史家在清初便对“睢州之变”有较多的关注与评论。他们对“睢州之变”的消极性有清醒的认识,对高杰的被杀表示叹惋,深感事变影响了明清之际的局势走向。同时,因诸史家所知信息有限,又在叙事时充斥着强烈的亡国情愫,从而限制了其书写的客观性。

五、结语

“睢州之变”爆发前夕,随着明清双方先后出征,中原局势呈现出反复之势。通过考证可知,事变爆发的时间为弘光元年(1645)正月十二日夜,爆发地点在明代官员袁可立府邸。关于事变发生的原因,传统的高、许“旧仇说”并不可信。事实上,许定国刺杀高杰是在其暗中降清的前提下,又在诸多意外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许定国在事变中所表现出的反复无常,凸显了此时中原局势的复杂性。

“睢州之变” 可谓明清兴亡的历史写照,它影响了中原战局的走向,加速了明清易代的进程。事变的爆发及其所产生的影响,一定意义上体现了明清鼎革的历史趋势。正因此,“睢州之变”在当时便引起一些遗民史家的格外关注,但限于所了解的信息及沉痛的亡国情节,在一些问题的看法和认识上与史实有着明显的偏差。后人在解读相关文献时应有所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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