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社会主义在当代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中的意义
2024-06-08俞思念
俞思念
欧洲社会主义在当代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中的意义
俞思念
(华中师范大学 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7)
在世界社会主义的研究对象中,欧洲社会主义是与其他地域社会主义彼此关联、共存互鉴的一大主体。在认识当代世界这个问题上,欧洲社会主义具有重启近代文明的意义,其现时特点与历史纠结又为展望当代世界社会主义的未来提供了解释关键问题的钥匙。如果将欧洲社会主义作为理解21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参照系,也许可以从中得到全新启示。
欧洲社会主义;当代世界;研究预想
欧洲社会主义是一个复合概念,指在欧洲流行的社会主义思想与社会主义运动,范围涵盖欧罗巴,但以西欧代表性国家为主。在时间上,本文讨论的主要是21世纪以来的欧洲社会主义思潮、流派、运动及其现状,也关注其外部联系与比较。在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中,欧洲社会主义是一个更复杂的研究对象,由它可以引申出几乎所有社会主义谱系,但本文只能扼要谈及其中的重点。
一、欧洲社会主义在认识当代世界中的价值
毫无疑问,欧洲曾是近代文明的肇始者,可以说,今天全球范围内出现的惊人变化,都离不开由欧洲发端的工业文明之光。所以,对欧洲开展分析,也自然成为对世界问题作出判断的首选因素。当然,将其泛用到所有关于世界问题讨论中的“欧洲中心论”,则另当别论,并非正确的世界历史观。
欧洲作为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的发源地,其影响在21世纪仍继续发酵。正是由于欧洲大地上社会主义火花的闪亮与马克思主义的诞生,世界幡然大变,终至引起由欧洲向东、直至亚洲、美洲、非洲和世界范围的巨大社会变动。哲学的批判与武器的批判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把社会主义在世界的分布推向历史的峰峦。没有哪一种思想能够像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一样,把工业革命的社会意义演绎成人民革命的伟力,成为社会前进的直接推动者。自20世纪以降,社会主义新制度便在世界政治版图上延伸,标记出关于世界进步的鲜明色彩,记述着人类社会文明划时代的足迹。
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全球政局,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分野不仅没有冲淡,反而更加强化,因而造成战后的冷战与冷战思维。苏东剧变使资本主义打垮社会主义的阴谋部分得逞,增长了反社会主义力量的野心与手段,但“和平演变”并没有在中国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继续发生作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一球两制”的态势延续下来。应当肯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都是世界文明的成果,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对立与统一的矛盾体,而不是单方面的斗争。所以,欧洲社会主义(特别是由欧洲产生的马克思主义)对于当代世界的贡献,就在于点燃和延续了照亮世界的思想火炬。
进入21世纪,国际关系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如果从世界格局来看欧洲社会主义的地位,除了考察其历史影响,还可以从现实中看到它对于世界变化的作用,从而深刻理解欧洲社会主义对认识当今世界的意义。对此,至少得出以下四个方面判断。
(一)当代世界在意识形态与社会制度上的分立,来源于从欧洲发端的社会主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但这不是根本原因
到21世纪,世界变化中留下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这一带来万千变化的长期因素,而欧洲社会主义乃是其中一种举足轻重的政治势力。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欧洲社会主义是反法西斯主义的一面旗帜(无论是以国家、党派、团体还是个人的名义)。战后40年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冷战,也没有使欧洲社会主义停歇。正是欧洲社会主义的发声,使两大阵营之间一触即发的热战终究没有成为现实,相反还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资本主义世界对社会主义力量的围剿。如古巴走上社会主义,帝国主义分子终究没有对其发动大规模军事干涉,原因是“动武”也要有动武的理由,资本主义的民主与道义在意识形态上发生作用,少数人的狂妄没有变成帝国主义冲动。直到现在,美国也只是在用经济封锁的手段来制裁古巴、遏制社会主义在美洲的扩张,而未像出兵伊拉克那样,直接使用国家战争的方式。社会主义已经是一种具有自卫能力的世界体系,而意识形态因素并不是国家关系的仲裁者。欧洲社会主义承接了资本主义标榜的自由、民主价值,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制约资本主义的工具。
(二)欧洲社会主义的当前发展并不取决于自身策略,而从根本上取决于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态势,取决于世界资本主义危机爆发的客观条件
在资本主义世界仍具有整体优势的情况下,我们不能指望欧洲社会主义在短期内就实现重大作为。欧洲社会主义只能长期积累力量,唤醒民众,等候时机。笔者认为,当资本主义世界危机到来时,觉醒的欧洲必然在脱离资本主义的羁绊中走在前面。当我们客观分析欧洲社会主义面对的不利情势时就会发现,欧洲社会主义前进路上的根本困境,在于资本主义在欧洲还没有走到绝路。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由于20世纪新技术革命的喷发而大大延缓,随后则顺势滑行。欧洲的衰落只是进入21世纪之后的事,在欧洲尚存表面繁荣时,人们的政治敏感力还沉浸在对欧洲文明的自我陶醉中,欧洲社会主义者也不能敏锐地察觉到资本主义大势已去。以少数共产党、工人党为代表的欧洲真正的左翼,还不足以担当引导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的责任,用马克思主义解决当前欧洲社会的危局。这时,欧洲社会主义的中左力量往往能够维持局面,以对抗倒退的右翼势力,但却不能扭转欧洲政治走向,不能拨动资本主义的钟摆。
这说明,欧洲社会的基础虽是由资本主义奠定,但欧洲社会包括社会意识在内的上层建筑,并未一概倒向资本主义,而是在其内部产生的社会主义意识的作用下,随时可能在危机中觉醒。这种觉醒不只是单纯的文化导向,更在于其物质生存空间的坍塌,即发生在欧洲的种种危机导致资本主义地基的动摇,其中包括可能发生的“黑天鹅”“灰犀牛”事件,更不要说世界本已存在的粮食危机、能源危机、国家安全、恐怖袭击、生态危机等诸多危机了。马克思早就作了“资本主义的丧钟敲响了”的预言,只不过我们不知道它将在何时倒下(需要注意的是,许多偶然因素可能在不自觉中造成必然的结果)。但这对于我们讨论的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的文明新纪元的到来是不可逆转的,而欧洲社会主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不应低估。
(三)欧洲社会主义是当代世界舞台上一支有所作为的政治力量,其在若干国家的执政成就不容低估,执政经验也可成为国家与社会治理的借鉴
当今世界,欧洲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力量,早已作为执政党在国家和国际的舞台上产生影响。尽管社会主义并不是欧洲国家的统治思想,也不是社会的主导意识,尽管这些执政的党派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欧洲现行的资本主义方向、路线和制度,然而一旦遇到社会危机时,它们却常常记起马克思、记起用“社会主义”政策来挽救一时之急。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世界性金融危机时,资本主义世界盛行“请教马克思”,就是鲜明的事例。这就在实际上扩大了社会主义在当今世界的影响,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拉到近处,而不是完全对立。今天,欧洲主要国家在时局动荡中,时而将部分企业转为公有制、时而将其转为私有制,在社会政策上用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方式来摆脱经济危机和民众激愤,就是对社会主义的宣传。当然,在社会治理上,欧洲文明也曾创造过出色的经验,在与世界的交流中输出过有益的理念,如关于可持续发展(“增长的极限”)和“绿色”理念,就是被普遍认同的意识和行动,并演化为当今世界关于生态文明的普遍价值。这与欧洲社会主义致力于此是分不开的。
(四)欧洲社会主义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关系也在调整之中,并且在变化中形成一种相容相惜相砥砺的新常态
伴随改革开放,中国共产党与世界不同政党、政治团体在平等自主、互相尊重的基础上频繁交往,获得了包括欧洲社会主义政党的信任和支持。尽管相互之间的政见和观念存在差异,但对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建设新型国际关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欧洲社会主义都表现出一定的理解和赞同。在战后以来世界范围内左、中、右各种力量的竞争与较量中,可以说,欧洲社会主义仍可作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同盟军和支持者,是国际统一战线的重要力量。因此,对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人民取得的成就,欧洲社会主义并非发挥了反作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全球范围内日益增强的影响力,也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欧洲社会主义力量在外部的张扬与容认;特别是对当前中国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欧洲社会主义也表现出理解和认可,在他们看来这对于世界文明的发展起到了推进作用。实际上,从2008年之后,关于中国的“引擎说”就在欧洲广为流行。近年来,中国与欧洲交往日盛,在中国走向自己的现代化目标的过程中争取欧洲社会主义力量的支持,亦是一项必要工作。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五次出访欧洲,多次谈及欧洲文明和文化,从文明共存与互鉴,论及世界走向共同发展的必要性。习近平不久前的一段讲话极具深意:“要坚持弘扬平等、互鉴、对话、包容的文明观,以宽广胸怀理解不同文明对价值内涵的认识,尊重不同国家人民对自身发展道路的探索,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弘扬中华文明蕴含的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①可以说,在对待欧洲社会主义时,这段话具有多重启示。
一是要平静看待欧洲社会主义对于未来发展道路的探索,而非指手画脚地教导别人怎样做、不该怎样做,也没有必要为其发表“对策”意见。欧洲文明孕育萌生了当代社会主义的世界观、历史观,其中的演进路线与走在“两个结合”道路上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都需要被细心考究,看到其历史合理性,而不是轻易否定。
二是要进一步理解欧洲社会主义的价值,在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比较中发掘其启示意义和参照意义。关于社会主义问题,欧洲的理解与当代中国的实践存在差别,但在对文明与文化的判断上,却有一致性和共同性。我们需要注重社会主义在解决人类发展问题上的共同价值,尊重欧洲社会主义从实际出发选择的道路,而不是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新时代的观念、策略、方针、政策加于欧洲,简单强调中国的引领和导向作用。
三是要正确对待我们与欧洲社会主义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选择上的差异,不必强调在短时间里消除彼此分歧,而要从时间长河的检验中观察欧洲社会主义的进展,把欧洲社会主义的希望寄托在一代代追求进步、追求真理的新人的成长上,发掘欧洲新崛起的文化动因和历史必然性。
总之,对于欧洲与欧洲社会主义在世界社会主义及其研究中所处的地位和作用,任何时候都不可忽视。记住这点,将是分析当今世界许多关键问题的一把钥匙。
二、欧洲社会主义的现时特点与历史纠结
共产主义的“幽灵”从欧洲而传遍全球,遭到旧世界所有社会势力的围剿,但在社会主义已经成为全球一股举足轻重的思想和政治力量的现时,过去那种武力围剿的方式已经失效了(但不意味着今后就没有),而更多变为一种以竞争为主的共存方式。国家之间、政治集团之间的博弈成为常态,意识形态之间的斗争有时只是辅助,两种制度的对立和较量演化为不同国家与社会治理的区别和差异,而欧洲社会主义就是这种变化的一个样本。
社会主义的传统在欧洲大陆徘徊,成为积之已久的文化。对文明的追求和文化的呼声成为欧洲文化的特点,一以贯之地存在于欧洲哲学与社会学说深处。所以,当2000年到来时,欧洲提名马克思为“千年伟人”,确是当之无愧的。因为这不仅是欧洲的光荣,也是全世界的荣光。当然,欧洲人当仁不让地将马克思评为千年伟人,更看重的是其文化创造,是把马克思当作升起在思想天空的文化名人,而不是革命者。这无疑是欧洲社会主义的第一个特点,到如今则更加突出。所以,习近平五次到访欧洲,在法国、德国和联合国驻欧机构发表演讲,谈的是人类文明、欧洲文化,论的是经济、民生、全球气候②,而不是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交锋作为话题。这是为什么呢?欧洲社会主义以自由派与民主派的社会意识作为主流,如今欧洲领导人的时尚表态,往往更似上流社会的绅士演讲,力求躲避革命思维、少有关于彻底改造旧制度的动议。所以,与他们的交流,多谈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和关于人类历史的共同价值,从中说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人类文明同行、维护世界文明进程的愿景,以及社会主义中国将为世界发展作出贡献的观点和作为,是可以引发他们的同感和兴趣的,也便于把社会主义引导到世界文明发展的轨道、唤起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这既符合当下欧洲社会文化的动向,也符合欧洲人对于自身文明的自傲心理,从而在他们的见识中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观,并可能把当代中国致力于社会文明进步的实践与解决世界问题的方案融入西方的话语。这无疑有助于在关于社会主义的理念和关于文明的见解上,展开一种现实的样态和面貌。
社会主义思想是从欧洲传播到世界的,在这点上,欧洲人是先生,但学生可以超过先生。所以,恪守欧洲社会主义的道义和格局,将欧洲社会主义视为“正宗”,是欧洲人一个难解的心结。与欧洲社会主义的对话,需要采取接近和互通的方式。对此,我们可以尝试在当代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中,继续分析和论证欧洲社会主义的现时状况与历史矛盾。
欧洲社会主义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其固守福利主义的尾巴,这是欧洲最早出现工会并由工会上层形成减弱工人运动斗争性的旧病。在欧洲大陆游荡的社会主义,自马克思主义将其改造为共产主义(或科学社会主义)后,至今仍对后者信奉不渝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共产党、工人党等政党和团体,大多数人眼中的社会主义,是以福利主义为中心的社会党人的主张(或社会民主主义)。法国人的平等意识+希腊人的福利至上,就是其代表观念。二战后,欧洲从工业化时代建立起来的进取与活力逐渐低落,科学技术的领先地位逐渐丧失(这当然与大战的破坏、战后人才与技术的转移有关),欧洲曾经拥有的领先生产力水平和创新能力被超越。而战后所恢复的社会福利与底层工人待遇的提高,完全改变了马克思、恩格斯时代无产阶级的绝对贫困状况。于是在欧洲,马克思关于社会革命的思想便在“贫困”问题上产生隔膜,代之而起的是曾被伯恩施坦所宣扬的“和平过渡”理论、拉萨尔的“福利国家”理论以及议会制下的民调和公投,社会民主主义成为与资本主义并行的意识形态主流。
如今,老态的欧洲害怕战争、害怕动乱、害怕灾难、害怕所有对福利的削减,宁愿在现存议会制下流连于20世纪80年代的梦想,也不愿对社会制度进行任何实质性变革。21世纪的欧洲人不能说全然放弃昔日的野心,他们也希望通过“欧洲一体化”旗帜力求在全球话语中获得更多主动权,但在当今世界大变局中已是无能为力,难以获得独立应对世界问题的发言权,而只能在容忍霸权主义下分得一杯羹。这就使欧洲社会主义的声音更加微弱。英、法、德等欧洲大国在同超级大国的关系中对于某种自主性意愿欲言又止,都不愿涉及社会主义的主张。因此,总的来说,欧洲还是更愿意依傍在美国后面,在资本主义体制下缓慢前行。
其社会上层,当然无例外地居于资本造就的享乐大厦中;中下层也不会为了“社会主义”的说教冒险,如果需要走上街头抗争,那除非是针对2008年底发生的类似希腊政府削减社会福利的眼前利益。至于说,在法国时不时发生的夹杂着“社会主义”喊声的街头抗议活动,并不能说明社会主义真的回来了。因为关于社会主义的涵义在欧洲已经发生了变调和失音,其在社会运动中不再是一种追求革命、前进、向上的内容,不是改造社会,而不过是骂几句政府,或是维护现存社会及其制度的散步运动,更多人只是希望在福利上多一点、在民主上优一点。这是欧洲社会主义在群众斗争上的一般情况,而采取社会主义纲领的党派和政治群体、为争取执政权而进行组织的政治运动,只停留在中间阶层和社会精英的口号上,没有与占人口多数的下层民众相结合。只有当竞选到来时,政治家们才想到鼓动民众,而其纲领往往是一剂包罗万象的社会药方和今世良言,无助于解决现时社会矛盾,很难激起选民兴趣。因此,关于社会主义的政策与呼声,不过是一面收拢的旗帜,只有在民众对政府政策极度失望时才拿出来亮一亮。就是说,社会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为福利主义,或者说,欧洲社会主义此时已陷进福利主义不能自拔。
那么,欧洲社会主义中的左翼或革命派到哪里去了?如今的欧洲主要国家,记得19世纪社会主义崭露峥嵘的进步群体并不多。欧洲共产党、工人党这样的左翼政党和团体的政治行动更不容易激起足够群众,它们在议会选举中的成绩,近20年中也落入最差。适应欧洲一体化大势,欧洲共产党、工人党左翼面对抵制革命的情绪,在更换自己政治策略时,力图唤起国际联合的热情,以当年“国际”(Internationale)的强音来重振无产阶级。但它们毕竟力弱体衰,又未能形成鲜明、有吸引力的新纲领,也缺少有效斗争手段,加上其组织成员老化,所起的作用和发挥的影响必然有限。当然,我们也不能用传统的“暴力革命+夺取政权+上升为统治阶级”来规划今天的社会主义运动。因为在今日欧洲,以此来判断社会主义的前途,恐怕会落空;在别的地方也许可能,在欧洲则不能,因为欧洲人对于当代文化的见解随着文明意识的演化而提前一步。他们似乎把社会主义看成文明演进的自然过程,是历史的结果,而不是一种社会运动,因而不必去“制造”群众斗争,不必花费气力去“进行”一场革命。革命意识与革命行动,在欧洲被拒绝,共产主义者也只能在口号里表态,而不能将革命主张写进斗争纲领和当前策略中,否则是不被民众看好的。社会民主主义的“和平过渡”、渐进缓行,注重策略、隐瞒战略的一贯作风,也把欧洲社会主义拖入排斥革命的泥潭,只在心底嘀咕着社会平等,而不愿触及资本主义制度的任何痛处。这似乎成了目前欧洲社会主义的第三个特点。
由于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在现时的局限性(坚持社会主义信念的政治精英与广大民众主张的隔离),下层民众的呼声无法找到代言人,于是自发地、散漫地表达自己的声音、行使其民主权利的民粹运动和民粹主义,就在欧洲流行起来,把一种民粹的或称为民粹主义的信仰当作普遍号召。善于抓住民众心态与群众情绪的德国中左翼、绿色政治家便悄然迎了上去,终于占据政坛之首。于是,欧洲民粹主义的崛起就在与社会主义的联姻中获取巨大的政治收益。欧洲的时髦就在于把社会主义演绎成民粹与民粹主义,而获得了欧洲社会主义的政治成果,但却改变了社会主义的真正价值。这成了欧洲社会主义的第四大特点,也是一个值得深思和细析的新动向。但不能说这是错误的、没有道理的,因为在社会主义的历史演进中,民粹主义本与社会主义同根生、相竞长③,无论在革命高潮还是革命尾声中,都可以在社会主义的起伏中见到民粹主义的身影。但如何把当下的民粹运动纳入社会主义潮流,则是欧洲社会主义面临的一道难题。欧洲社会主义的民粹主义倾向,开始在欧洲各国的政党活动与政府政策上表现出明显的影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因为它必然加重社会主义对民众情绪的依赖和对于社会意识引导权的争夺,从而需要把思想教育作为社会主义的重要工作。这与科学社会主义一贯的发动群众、教育群众的理论主张是一致的,但欧洲社会主义者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民粹主义在欧洲的汹涌,使政治团体、政党政治大都为之屈膝折腰,连政府也常常由之失去理性。从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上看,民粹主义无法指出欧洲未来发展的方向,欧洲社会主义只有摆脱民粹主义才能有所作为。
从总的趋势上看,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斗争将会延长到未来许多世纪,斗争的方式可能是战争的、也可能是和平的、还可能是其他样式的,斗争的阵线也不是一成不变,我们要有多种多样的估计。由欧洲发端的社会主义,不仅在世界范围内蔓延,而且引发出建设社会主义新社会的伟大实践,使社会主义走过了“工人革命的第一步”④,并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资本主义的演变与复辟(其中尤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成就为世界称道)。但欧洲社会主义的蹒跚步履并非一成不变的,实际上,它在前行中已经有所焦虑、有所反思,不然不会在欧洲政坛上屡屡出彩,爆出不为冷门的政绩。
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不能将出自欧洲大陆的社会民主主义排除于社会主义之列,否则既有悖历史,也不符合现实。现实是,谈到欧洲社会主义者,除了社会民主主义政党、赞同社会民主主义的群众、社会党人以及与其相近的中左人群,恐怕没有多少可以被纳入研究对象了。在欧洲,所谓社会主义,其实就是社会民主党、社会党人的主张和路线,共产党、工人党的人数不仅处于少数,其一贯主张的支持者和政绩也不被社会和欧洲政坛承认,处于下风或式微状况。这是世界社会主义研究者不能不正视的。尽管欧洲共产党、工人党也屡屡宣示其存在,力图在欧洲甚至世界范围内建立联合组织以改变这种情形(如成立欧洲共产党、工人党联盟),但收效不大。欧洲社会主义在当代的“右”盼,则是其第五个特点。
这使我们在考察当代社会主义的分布和发展形势时,要注意其政治倾向的变动,发现其政策的扭转,不是把“左、中、右”划分固定化,不必选“左”弃“右”、宁“左”勿“右”,而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分析其状况和对于世界社会主义总趋势的影响。例如,俄乌冲突是欧洲所有政治力量都绕不过的重大事件,而共产主义者无疑是最早看到北约在其中发挥拱火挑动作用的一批人⑤。他们在许多场合的抗争,也使得更多人觉醒,对北约这样一个冷战时期的怪胎,表示出从未有过的怀疑。揭开迷雾才能看清事件真相,所以在俄乌冲突发生时,许多被假象所困的政治家经过事实的教育,也逐步意识到应当站在历史正确一边,而不是在“左”与“右”中选边,尽管在洞察事物的倾向上,“左”与“右”的划分仍有其参考价值,因为立场和观点与真理的导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见,面对欧洲社会主义出现的新特点,我们在研究视角、研究方式,以及资料选择、结论分析方面,都应当有所变化。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我们的研究不是为着教训或引导别人,也不是为了雄辩意识形态教条。今天必须断然抛弃“左派幼稚病”曾经采用的方式,我们应当从历史到现实的接续上看待社会民主主义,并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其在社会主义传播中的地位,甚至承认其在社会主义谱系中的地位,从而使社会主义的队伍更大些,这样我们的研究才更有意义。
三、欧洲社会主义是21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参照系
自近代以来,欧洲对世界文明的推动,来自数次战争与和平的转换。但这无碍欧洲文明的风采,反而是文明社会的表现形式和历史警示,其中更可说到由这里产生的马克思主义对于人类思想发展进程的特殊作用。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和马克思主义原创中心在欧洲,欧洲工人阶级为之作出过卓越贡献。“马克思、恩格斯逝世之后,由于第二国际的蜕变及俄国革命的兴起,世界革命运动的中心东移,转移到苏维埃俄国和东方国家的革命运动上来。”⑥由于中国革命发生在落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走向社会主义的进程始终是一个复杂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当代中国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国情的结合、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中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新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了世所瞩目的伟大成就,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种意识形态、两种社会制度的历史演进及其较量发生了有利于社会主义的转变。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承前启后,继续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十年,我们不仅取得了物质建设、文化建设的伟大成就,更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又一理论成果。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创立,回答了马克思主义在新时代的历史之问、世界之问,成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又一次飞跃。
当代中国正在践行现实的全新现代化道路,为世界上不发达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提供了新的选择,打破了一些人唯西方马首是瞻的“现代化”观。当然,我们在自信于中国式现代化所开拓的人类文明新形态时,也尊重其他国家和人民对于现代化模式的选择,尊重欧洲文明的特点、尊重欧洲社会主义对于其前方道路的探索。我国现代化建设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中国式现代化展示出未来发展的光明前景,而中国人民又尊重所有民族追求自己的梦想。可以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开辟了世界社会主义发展的新里程,成为21世纪社会主义的旗帜和走向不同特色社会主义的引领和标志,但我们并不以此来匡正他人的梦想。
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们可以自然地以欧洲社会主义的探索为参照系。虽然欧洲不会重复当代中国的道路和模式,但在改造资本主义和走向社会主义的前进路上,二者可以共存互鉴。社会主义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巅峰,我们都在不同地域、不同阶段与高度上攀登。当代中国创造的现代化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欧洲社会主义也可以创造出人类文明的另一种形态。欧洲社会主义在当前的萎顿,并不可叹,因为前进之路并不总是直线。社会主义在欧亚之间的转换,从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后的170多年间就在进行中。在当代引领时代潮流、推进社会主义进程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将与欧洲社会主义同行,共同创造下一世纪的辉煌。
事实上,在关于国外社会主义的研究中,许多研究者并不严格划分其政治主张,只要是与社会主义契合或靠近的,都可以进入研究视野中。如对欧洲中左翼及其社会运动的评价,一般都被纳入社会主义研究的范畴(欧洲共产党、工人党及其国际组织则被纳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拉美左翼运动本没有把社会主义作为政治追求,却往往被“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津津乐道。
这说明,关于世界社会主义研究的问题是比较宽泛的。21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定义是一个包含种种探索和实践的集合,其核心则是寻找各自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这一过程亦将持续下去。在探索走出各自发展道路上、在对于社会主义的理解和行动路线上,社会民主党人的作为也显示了21世纪社会主义的发展趋势,那就是致力于走出自己的发展道路,有的打出社会主义旗号;有的若明若暗采取社会主义政策;有的根本就无意于主义之争,却也表示出对社会主义的认可。
当今世界,无论采取资本主义制度,还是采取社会主义路线,之间的相互吸收和渗透、相互学习和借鉴,都从未停止过。在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因素也总是在不断生长。比如在欧美底层社区,群众之间那种自发的自由结合的活动,可以说就是《共产党宣言》预言的“自由人联合体”雏形。关键在于,在对于未来社会主义的认识方面,我们是时候改变以往那种静止的研究方式,而应当容纳和认同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探索和实验。中国共产党人在坚定不移地向着社会主义前进时,并没有忘记自己在全球化时代的大国责任,力图把“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传布到更多受众,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于未来社会主义的信念。
这里顺便谈一谈社会主义的概念问题。社会主义历来被说成是关于社会正义和人民权利的理想。不同政治派别、社会群体,其对于社会主义的理解和行事,只是相对的、相近的,并不是绝对的、不变的。我们关于社会主义的认识,从起源到后来的发展阶段,是在接近现实中逐步深化的,对于“社会主义”一般概念还不能给予一个确切的定义和解释。
潇洒、慵散、休闲的欧洲,与中国社会的奋斗和亚洲人的艰难,形成鲜明对比,欧洲的悠然生活与亚洲社会的规范与治理存在明显区别。这当然不是关于社会主义意识的决定性影响,也不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客观起点。在不同的生活基点上,怎么能用我们的尺子去设想欧洲未来社会主义的走势呢?在欧洲,包括社会党、社会民主党在内的中左力量一向是执政的有力竞争者,也常常是社会主义的标榜者和政策体现者。应当说,它们也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主体之一。那欧洲社会主义到底包含一些什么样的力量?我们的研究似乎太少了。欧洲社会主义对于现代化的理解,不需要隔空臆测,但它们对于未来道路的探索,从社会主义的一般发展趋向来看,却是可以讨论的。为此,笔者想强调五点。
(一)社会主义是一个长期发展进程,欧洲社会主义则是其新成果和承接者
进入21世纪,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引领的当代社会主义伟大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旗帜,也为欧洲社会主义展开了新的视域和角度。欧洲人可以有自己的政治见解与价值判断,并在许多问题上与我们不同。但这也不是绝对的,例如在关于文明与文化的关系上,西方和东方也有许多共通点,我们要善于发现。
(二)在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的长时段里,欧洲社会主义亦是走向共产主义未来的新生力量,是根据欧洲实际、在不同国情下走出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探索者
欧洲的政治觉醒必然在资本主义世界危机中爆发,这样的时刻随时都可能到来,但我们不能设想经过一次“火药桶”事件,就会释放出欧洲社会主义的全部能量。因为在欧洲内部,所有人一开始就能清醒理解事件的本质是不容易的。但资本主义危机,欧洲政治力量对于国际事件判断的矫正,必将加重欧洲社会的分裂和对抗,从而由政治危机蔓延至资本主义的社会危机,直至欧洲资本主义的恐慌和崩溃。而一旦欧洲陷于政治与社会的总危机,其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的起源性地位,就注定引发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若一定要追问,我们可以肯定地回答:欧洲政治觉醒的那一天,将是资本主义世界危机爆发之时。欧洲资本主义的危机与欧洲社会主义的觉醒,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或同一个问题。只不过这种觉醒从何时起、因何而起,从哪一点(国家、政党、集团)而起,尚不可预料。
(三)欧洲社会主义的当代意义表现为:欧洲社会主义是21世纪社会主义的参照系,也可以接过走向社会主义的接力棒
我们难以期望欧洲短期内会在社会主义变革中有所作为,因为资本主义世界从整体上并未提供这种可能。欧洲社会主义只能长期唤醒民众、集聚力量、等待时机。当资本主义世界危机到来,觉醒的欧洲必然会脱离资本主义的羁绊而走在革命变革的前列。虽然欧洲不会重复中国道路,但在根本改造资本主义的过程中,欧洲社会主义(其中包括“北欧社会主义模式”)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的参照系。社会主义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高峰,中国式现代化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而欧洲社会主义也可以创造人类文明的另一种形态。所以,欧洲社会主义在当前的萎靡,并不可叹,因为前进道路并不总是直线式的。
(四)欧洲社会主义在21世纪的表现,取决于欧洲政治力量能否独立自主地按照其国情走出自己的发展道路,探索在欧洲这样一块特殊文明的土地上实现社会主义理想
应当肯定,欧洲社会主义所走的道路和发展方向,与中国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实践并非相同或相似的,但我们不必因此将其看成异类,而应当容许它们去作自己的探索,肯定其创新和自由发展。应该说,欧洲社会主义的当前目标,只是走上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努力实现欧洲自主的“欧洲梦”,而非立即爆发革命之类的幻想。苏联解体后,欧洲毅然成立欧盟,自主选择未来发展道路,就是向前跨进了一步。欧洲如果继续向着自主道路迈进,实际上是向社会主义移转的开始。我们不能对欧洲社会主义抱以超常的政治和社会期望。只要欧洲坚持自主意识并付诸行动,就是摆脱帝国主义堡垒、推进世界文明进程的进步。在这一步上有所表现的法、德政治力量,就是在实行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新意向。
(五)当代欧洲仍可被视为一片社会主义的沃土。这样说,从历史演进的角度自然是容易理解的;从现实的中欧关系上看,同样可以打开一扇大门,关键在于我们的认识是否停留在原来的阶段
我们常常把欧洲整体上视为资本主义世界,而忘了这是一个从资本主义中生长出社会主义种子的地方;常常将欧洲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分隔开来、将欧洲主流的社会民主主义排除于社会主义流派之外。就思想与意识来说,欧洲接受和理解社会主义,其程度可以说明显高于其他地域,这既是一种文明发展的境界,也体现了一种文化的发展程度。人们对于欧洲社会主义实践高度的理解,又存在明显的差异或区别,因为不同的考察会得出不同的答案。欧洲社会主义的实践,未必依循着“社会革命—夺取政权—共产党领导与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进程和社会改造路线。在取得政权的方式上、在执政地位的构建上、在国内政治力量间的相互关系上、在国家与社会治理的思维习惯上,都与我们存在着分歧。如何看待这种(甚至是巨大的)差别,可以再花时间来继续讨论。
欧洲社会主义是一种富于政治动能的实际运动和组织形态。本文并未详细统计欧洲社会主义的政党、组织、人员和派别等情况,也无意概括欧洲社会主义的实际动向,而只是笼统地将其作为社会主义的地域区划。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说,欧洲社会主义是组织上比较严密、政治上比较成熟、思想上比较系统的一大流派。在欧洲,群众运动常常打出社会主义的旗号、喊出社会主义的口号,这一般不会受到政治迫害,也不会遭受反对派讥笑;许多罢工罢课的反政府行为,已不再是社会主义政党组织和支持,但受到社会主义力量鼓动,是社会主义运动的实际体现。一旦更多群众加入社会主义运动,那它的力量将会大到足以形成一股政治风潮,我们现在还无法预期这会造成何种结果。也许,欧洲社会主义可以接过当代社会主义长跑的接力棒,成为这场世界赛事的一位重要引领者。
① 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时的讲话》,《人民日报》2022年5月29日,第1版。
② 2013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第一次访问欧洲(俄罗斯),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发表演讲;2015年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总部(巴黎)发表讲演、2021年在达沃斯论坛发表讲演。其中一些论述在国内外广为流传。例如,“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别”;“各种文明本没有冲突,只是要有欣赏所有文明之美的眼睛”;“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事物各不相同,是事物本身的规律);“文明差异不应该成为世界冲突的根源,而应该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力”,等等。
③ 关于社会主义与民粹主义(或民粹派)的关系,可以写一篇长文,这里只是简明地说到,二者具有密切联系,亦可相互转换。列宁曾写著《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1894年)一文反对俄国民粹派的政治观、经济观。
④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3页。
⑤ 2022年5月28日,西班牙工人共产党(PCTE)在马德里组织政治集会,来自西班牙、希腊、土耳其的共产党人为反对北约和帝国主义战争发出自己的声音,见西班牙工人共产党《保卫共产主义》官网。
⑥ 参见黄红发:《关于马克思主义原创性问题》,《理论视野》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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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24)02-0014-10
2024-01-02
俞思念(1948—),男,湖北武汉人,华中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宣部“马工程”重点教材《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首席专家之一,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学。
责任编辑 钱亚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