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即是复活(组诗)
2024-06-07范丹花
范丹花
窗
她喜欢这扇有着雕花围栏的窗户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龙虎山的一隅
那种丹霞地貌独有的半圆形弧度以及红艳色泽
连绵的起伏,在眼前,一并成为装饰的风景。
她在房间内读特德·休斯
读到喜欢的句子又停下来,抬头看向窗外
她想起与丈夫的第一次约会
就是选择了这个地方,在竹筏上
他旁若无人地把脸侧过来碰触她的脸
她下意识移开了,这片地貌,仿佛
是他们爱恋中初生的遗产
那画面沿着泸溪河,一直漂流
到此刻窗内的书页上
这个普拉斯所描述的像宙斯一样的男人
文字也带着神秘的磁力,尽管
那当中动物般冷静的气息也短暂动摇过她
让她停在片刻,在一扇窗中丢失了自己
所想的那些,远或近,初始与结局的命运
都迷蒙地停泊在这片风景中
但隔着时间这道窗幔
她对世界的获取与传递都已变得简单
无论在一扇窗内,还是窗外
写诗的时刻
许多黑夜在无声背叛另一个黑夜。
你在远方的城堡中走失,许多潮水涌来
卷走了脚底的贝类与沙石
从日光之城到灰色禁区
永不停歇的风暴啊,也无法遏制一个人
继续向着苍茫挺进,一些时候,意识
被什么缭绕,洞穿,你用想象转移
避开了,而那种想象要达到一种极致的松软
这些归属的烟白才成为潮水,开始退却
剩下一种暗沉沉的物质,继续被气息推动。
这是三十年间
我所寻得的一抹药剂,一种良方
到半夜,这浓烈的意识才开始转淡
但海水照亮过,你所寻思过的一切——
那些破晓体内的嘶鸣,一种蓝色海鸟的回声。
多么悲伤又欢愉的时刻。在一种创造中
酝酿一个宇宙,死亡即是复活
乘动车去宜昌
只有神知道,这是一场
多么久远的奔赴
在想象中,千转百回地绕过了
天地间所有的村庄与田野
它们像无数灰白的记忆
迅捷而慌乱地在瞳孔中闪现
再往后退至看不见的位置。
我愿意领受,这遥远的未知的寒冷
尽管,在黑夜降临之前,我还会
像在列车上一样旁若无人地哭泣。
一天如此漫长,又何等短暂
我所拥有的全部幸福仅仅是此刻:
长江在那里等着我
你也在等着我
花山岩画
吸吮着太阳赤红的光脉,如铁屑
凝滞的遗书,深入壮族先民赤红的肺部
我们站在甲板上呼吸,成为顺水而下的人
悬壁之上,一种色彩对岩壁的统治越过了
两千多年,所有人双手托举,双脚屈蹲
庄严而欢腾,每一笔描绘都是一道未解玄谜
被明江映衬出更丰富立体的观感,风雨的侵蚀
并没有剥除那些表象中没有呈现的部分
那种仪式之外的留白,在色泽的饱和中
沉淀在岩石内部,让我们在山水间流连
用有限的思维挖掘这浩大又固有的表达
也许这只是先祖留下的关于祭祀画面的一种
简单到四肢,到人的身形中。穿插的
羊角钮钟、环首刀、铜鼓,这些古老器物
神秘的蛙的图腾,被我们在观赏中传带、记忆
为了一种无声之语。乘船回返
和来时一样绕过水面一座座巍峨的山石
倒映的斑驳水纹,绕过古人用草或鸟羽
留下的唇色,我们转身、低眉
被一道神迹吻过内心的岩壁
在时间的深水处,需要这样一道汹涌的光亮
与船舱内发动机的声响碰撞、融入
不断从承载着那群永恒舞者的石面穿流而出
致尼采
你的语言从意志的核心开始点燃
我体内的顽石。飘荡又散漫的
幽灵们拥挤在一起,我灵魂的一缕
也曾在其中,在那些镂空的岩层上
声音浑厚、高昂,你在讲述人的
极限与超越,那种不能停止的
叙述,从物质的外象剥离到本质
正如你所认为的,上帝离我们远去
或准确说:上帝已死。我们的心灵
跟随什么而上升,神迹是自己的手
在栽种一些树,另一种精神的叶片
也随之长出,超越形态的果实和花蕊
很久了,这些绿色印迹仍然积蓄于
深处的浓雾,成为无穷之力
带领我们投身于改造,在那些石块之间
光仍然移动,火焰始终燃烧——
无论如何,我的爱已不同于往日
双重存在者
中午,重重的关门声之后
她走进了我家,开始讲述着
刚刚发生的事,那怨怼形成的
泥石流冲刷着我神经最深处的河谷
但“语言是世界的图像”*,她
在嘗试勾勒,把我引向另一边。
“她在隔壁打电话,以为……”
她变得更激动,尝试用情绪
给我制作一个梯子,让我的耳朵
穿墙而过,参与那些被描述的时刻
“但她是个患者”
“村妇……”
说完我把目光看向手中的书
脑中还在想着那些关于餐食的内容
如何变成了
这庞大矛盾中的沼泽
我惶惑于我始终站在这图像世界的最中心
*引自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
途经甘蔗林
汽车在迷蒙中穿过合那高速公路
你手指着窗外,说“那全是甘蔗林”
那些甘蔗被蔗农种在隆起的山丘间
不分昼夜地拔节,你惊奇于这些
直立的圆柱形物种,被分种在任何一片
空白的土地上,你热爱这种浓密而
生生不息的长成。当它们熟透
不得不与依附的土地分离,运输车
会把它们叠加在一起,送去加工厂
它们开始剥落紫色的外皮,把身体里
所有积攒的糖分奉献在最后的时刻
那些过去不断与大地密谈的时刻,
拥抱过的天空,轻盈而下坠的云朵
都在长久考验中成为体内坚实的核心
即便最后被榨取,提炼,制作成
人们所需的物料,被陌生人耗尽
也很好。它们的一生都充满了
甜蜜的有机酸,以及铁与钙的分子
从来没有被生活多余的苦涩填充过
遗失
一切想象都在云彩之中。我所追逐的
用一场盛大的落日就能说明
它是一个季节更替的时刻,所有事物
开始燃烧,沸腾。那些交织的喧哗
让我从感观中也变得一样炙热
白鹭扑腾在火的宫殿,鹰雀欢歌于光的幕顶
我把車从沿江路飞速地开到了赣江边
用近乎凝视的距离对应着眼前的发生
我伸出了手指,在光芒中,感受到遥远
后来在草地边翻找时,黑暗正降临
才意识到,在那形式之美的蛊惑下
我丢失了一把珍贵的钥匙。我找不到了
我记下了这一刻。我本可以不来
或在远处观望,可当时那毫无意识的沉浸
让我感到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失去
我仍然没有打开那道卷闸,那坚实之物
因遥远而继续产生着魅惑,那个距离
连同那华丽本身一起吞噬了这个傍晚
而光芒变成了一件包裹着黑暗的外衣
就从眼底,沉向了那个无尽的边界
爱的寻觅者
她说要寻找一样丢失的东西——
直到走进了东湖,水淹没到胸口
被救上岸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一个四人间里的昏暗将填满她的18岁。
该怎么描绘那些短促的光,从她身上
划过之后形成的巨大空白,那个洞窟
汇聚着始终游离在她生活之外的父亲
改嫁后忙碌的母亲,以及以为是她的
全世界却又仓促分开的寡情男人
一个人还没有开始理解这个世界
就扎根在肉体与幽灵的博弈之中
这是注定的时刻。但她一定不是
少数中的一个。她还在寻找
在我们的现实与理想断隔之后,她一个人
坐在那里,耷拉着,如同一个幽暗的梦境。
她偶尔起身,出门。终于完成了一件惊人之举
如同奥菲利亚躺在流水中的绝唱
如同埃涅阿斯纪离去,女王狄多燃起自焚的火堆
雨中
我们被拦在了
科技馆的门外。我为自己的疏忽
感到有些沮丧
带着他原路走进了雨中
在拐角的地方,他说:“你看,妈妈。”
在他手指的方向
一只黑鸟正从水洼处飞到了高台上
雨滴拍打着那干净发亮的羽毛
又走了一百米,他又看向了左边灌木丛
“有一只花蝴蝶飞到那边去了。”
我摸了摸他淋湿的头发
把他抱了起来
那些因为时间而丢失的美好视角
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金阁寺
惶惑时,胸口总有一种暗流涌出的危机
如决堤之水,压迫而来的闪电的群鸟
一阵阵。穿过浓云,它们交叉、扭打
互相吞噬,那些本性中相冲的物质
而你(这唯一挑明的敌人)就像
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沟口:口吃,丑陋
总是陷于一种无人怜爱的恐慌的漩涡
你妄图从天平两端去守护人性的极致之美
在重复倾覆与构建中落入一口深井
井水倒映着那座美的圣殿
橙红色梁柱、门槛、灰色檐角。一切
你所喜爱又被现实的光照所加深的线条
把痛感缠绕得更确切,熊熊烈火
在殿堂燃烧,为一种持久的守护
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问:
“廉价的幸福”与“崇高的苦难”哪一个更好?
此生在美与丑,此与彼之间辗转
一个人沸腾,一点点消失
到底,你已接近了,像金阁寺一样
被忽然涌来的洪流般的肆意付之一炬
悲剧
从苔丝狄蒙娜*的冤屈中抽离出一种
对于格局的认知,我们想着
那可能是别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而爱之于人,不过是一种有限的占据
它作用在那种单一的路径之上
那么轻易就被莎士比亚残忍的手笔打破
而心是一座被用旧的房子
已没有多余的空间囤放
那些最底端未被清除的情绪的尘垢
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走向那种对立面
莎士比亚制造的漩涡卷走了爱的皮囊
——一种精神的遮羞布
我们常常爱着,又受困于自我
在那些似乎幻想出的背叛的袭击中
妄图把一切希望之火剿灭
像一个掘墓人
用一切看不见又此起彼伏的旺盛的自戕
来构成悲剧最后的仪式
*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中奥赛罗的妻子。
抵达然乌湖
似乎还有落石从回忆中滚下来,这预想的
道路时有中断,我注意到这些时
你正说着到了拉薩之后的事
你说要一个人去阿里无人区,不能带我
一路的争执像那些落石滚落在山崖边
大脑还有些缺氧,气温在变低,有几块
不规则的灰色大石头从山体中脱落后
阻塞着前路,我们停下来等待
我未曾分辨出,那是你的怯懦抑或一种保护
那么多石头横亘在言语的博弈之间
在一生可能只走一次的道路上凝滞
以至于后来,黑夜中抵达了一座房子
我们都没有看清,周围围绕着的是什么
醒来发现那是另一番天地:道路变得平坦
树木更加葱茏,云雾从山头披散到山尾
多彩的格桑花一路开到了雅鲁藏布江
还是谅解吧,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
我已把那些膨胀的锋利与微妙的执拗投掷于湖底
直到现在,仍没有从那段风景中取出
卡夫卡的审判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终结
在永恒与虚无之间反复被锁定的人
始终站在低处,辨识和对抗
都是无用的,那是一个遥远的对象
一种看不见而又坚实的结构长出的
黑色植物,在平衡时空留下了
复杂的造影。相处是那么短
我们的情爱形成并穿行于樊笼
就这么突兀地发生之后,再也没有
扭转过,一切始料未及
放纵与克制互相构成一个人的两极
那仿佛真实却又消失的巴别之塔
也许,在那里我们因为沉默而取得过片刻
——精神上的互通,可那无人
理解又难以申辩的事物无法给我安慰
在言语忽然中断的黑夜,我也
只能跟随着k一起背过身去,像渴望的那样
消失在自身所包罗的倦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