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早晨(组诗)
2024-06-07飞廉
八十年代:武庄样本
题记:他们都说八十年代是20世纪中国的黄金时代,可惜那时我还在河南的一个小村庄里玩泥巴。
早春,公鸡振翅长鸣,颁布改革开放的诏书。
一到初夏,堂屋就多了一窝叽叽喳喳的小燕子,
一大群小猪拱地,
满天星斗垂地饮水,
黄牛犊,用尾巴驱赶着一大群青蝇。
大雷雨,颍河鲫鱼,成群结队跑进我家院子,
满院子楝树,
满院子打弹珠玩泥巴的孩子,
一大群蝉,一大堆乌云和炊烟,
树下蚂蚁帝国衰微,
它们的孔子临狄水而歌,箕子佯狂自悲。
秋收,一大堆玉米棒子,
一大堆月光,
一大堆蟋蟀,
一大堆鬼
在床下墙上在晌午黄昏在婆媳耳朵里窃窃私语。
北风呼啸,一大群星星躲在锅底,
大雪封门,身上一大群虱子虮子,
蝴蝶牌收音机里火烧赤壁,老祖母的往事遍地土匪……
凤凰山旧事
春分未到,燕子就趕来筑巢,
我的朋友,大多在古代,
我的邻居,有一个叫寒寒的小姑娘。
女儿五岁,跟着我满山乱跑,
给观音菩萨戴上山花编织的草帽,
圣果寺的大狗
见了她就安静下来。
深夜,我的新诗在雨水里拔节。
在淅川
人民路,当你凝望开花的楸树;
鹳河,白鹭们翻看
一部用水
写成的《后汉书》。
水,无尽的水,
在淅川,时间也是水的一部分,
乘船前往丹江湖对岸,
清晨,
我们将见到楚国那位年轻人。
他热爱北斗七星,
他一激动
体温就升至36.9℃。
他毕生的事业,是用青铜在人间
铸造美梦,以取悦楚王
和他的父兄。
登敬亭山
对我来说,这次登山,从二十多年前
站在颍河边的大楝树上
读《独坐敬亭山》那一刻就开始了。
李白以后的中国诗人,
一生要做的一件事情,
就是登敬亭山,写一首登敬亭山的诗,
用诗之闪电
擦拭敬亭山。
带着昨夜叠嶂中路
喝下的满腹宣酒
和少年时代的热望:
在这古老的
汉语山林之间
以苔藓植物的耐心
寻找谢朓、李白遗落的彩笔——
2023年3月11日,阵雨,
我登上了敬亭山,
我踏进了这同一条河流……
登开封铁塔
石涛以范宽笔意画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我走在王安石构思《答司马谏议书》的路上,
我年迈的父母,多像《清明上河图》中风雨相依的两片青瓦。
终于登上这座历经无数战火、水患、地震的铁塔,
寒雾散尽的日子,最高处,据说可以望见黄河。
过广济桥想起陈洪绶
他至少三次坐船从这座桥下驶过,
北上求取功名。
甚至紫禁城的一声咳嗽
也顺着这绵长的水路
传递到江南,
惊动定香桥畔的陈洪绶,
如痴如狂,他一口气画出42幅《归去来图》,
在那天翻地覆
苏东坡像为风雨侵蚀
而无人过问的年代。
过去的王朝多是飘浮在水上的,
人的命运更需要一座桥来稳固。
五百多年的古桥,
中央桥面雕刻的牡丹花,早在风雨中衰败,
桥畔,提着竹篮卖枇杷的老妇人
眼睛浑浊。
这座桥上,我见到了江离和他的一对小儿女:
知非和知微。
春台
那时,革命已经发生,皇帝不复存在,
但在这古老的江南腹地,
人们依然相互尊重,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
——飞廉《自叙》
抗战胜利第二年,我们回到无锡。
烧成废墟的旧宅,长满春草,
门外的河水更绿了。
深夜,阿炳的二胡曲从小巷传来,
父亲一再落泪。
清明时节,那条十年不见的木船来了,
接我们下乡上坟。
父亲和船主寒暄着,
他喊我父亲“大先生”,
我们喊他“阿叔”。
他是画家倪瓒的后人,
自我父亲曾祖父的曾祖父,
倪许两家就开始交往。
100多年,瘟疫,战争,屠城,改朝换代,
然而一旦时局安定,
木船就来了。
木船一来,
一切似乎就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无锡城,大多数人家
和乡下都维系着这种稳固的
友好关系。
清明之外,中秋、年底,
木船们送来粮食、果蔬,
阿叔们帮忙清扫烟囱,掏井;
城里人家回赠一些丝绸、香烟、
纱布和面粉。
那时候,无锡县城有一千多座古桥,
从城里去乡下只有水路,
京杭大运河
统领着
无数没有名字的小河。
那天我们很早出发,
过金塘桥时,
二哥一眼望见叶微表姐河边洗衣服,
她跪在草蒲团上,
身子弯向河水,
太柔弱了,
似乎一阵风吹过,
她就要跌落水里,
她的丈夫两年前战死在衡阳,
她独自养着两个孩子。
出了城,父亲继续讲述
我们家10年的逃难经历;
阿叔讲一些日本人占领时
无锡乡下发生的事情。
当他们谈及
一个姓顾的老人时,
嗓音里都饱含着难以言说的感激……
一路兴奋不已的九弟
(他出生在重庆)
安静下来了,
开始啃酱排骨;
我埋头给海边的一个女孩写信,
并想象这些信,像一群白鹭
落满她家的水田……
回城,差不多黃昏了。
大运河边一棵柳树下,
一座小小的春台——
这一家老先生、老太太、
儿子、媳妇、娃娃、狗
所围绕的春台,
只是一张简陋的小桌子。
喂小孩的喂小孩,
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
小狗跑来跑去,
大家都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重阳
秋虫已寥落,抱关听五更,
粉蝶登上十四楼我家菊花台。
重阳佳节,窗前放清水一盆,
为小女取来明月;
一年不见,
故园当又倦困在蛛网里。
胸中再无少年事,老友来访,
煮鸡头用明珠一斛。
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你我诗句里裹挟了太多的霜雪。
一首平凡而神秘的诗
昨晚,我看见火星上的奥林匹斯山。
看见地球在月亮上缓慢升起,
清冷,明净,
那么,凯撒的罗马在哪里,
曹孟德何处歌以咏志,
西泠桥,茶花开了吗,
水杉枝头,我们构筑的江南共和国
是否长满了青苔?……
当鬼神消隐,少女成为母亲,
我只想写一首平凡而神秘的诗。
下天竺寻三生石
初冬,阴郁的老妇人
采摘盛开的山茶花,
就像一大群花团锦簇的少女
被赶下山崖。
法镜寺,只有药师殿
门前那几盆佛手
在午后的太阳下
孜孜矻矻为游客
宣讲《金光明经》。
寺后,那块让冯梦龙们
激动了好几个世纪的三生石,
走近一看,
只是普通的石灰岩。
一只翠鸟跟我隔溪相望,
前生,我们相识在1915年的护国运动。
雨中的鹅
正月十三是个悲伤的日子,
二叔下葬时,下起冷雨,
我们跪在泥泞里,
父亲独自在远处的路口哭泣。
客人散尽,桃花掩映新坟。
近来一再受到惊扰的家鹅,
此刻,悠然走在雨中,
焕然夺目,仿佛两朵盛夏的白云。
九十年代的早晨
九十年代,
我们就读的城郊四中
坐落在一大片田野上,
仿佛颍河边
槐树枝头孤悬的鹳巢。
早自习放学,晨雾散去,
太阳照亮麦苗上的露水。
两个嘴唇干裂的少年,
谈起隔壁班的那个女生,
你想折一枝桃花送她,
你想带她离开
这常年穿解放鞋的小县城……
停下凤凰自行车,
我们走进青翠的麦田,
不顾露水打湿衣裳,
你为她折下那枝桃花。
深秋追忆颍河边的一头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颍河边三间红瓦房,
它独住西间,
五口人挤在东间,
堂屋住着祖先和燕子,
房后,一棵“众鸟欣有托”的
百年苦楝树。
干完活,父亲坐在楝树下吸烟,
它卧在楝树下反刍,
我站在树上,望着那些捞沙子的船,
望见今天的我
站在河的对岸。
它的祖上,巢父牵到颍河上游
饮水的那只小牛犊;
我的父亲,农业社会最后一位农夫。
青蝇
雷雨的午后,
一只青蝇
落在我翻看的
《罗马帝国衰亡史》插图上,
像一小朵乌云
为卡利古拉狂躁的脸
装点了一颗温柔的黑痣。
抖落翅上的雨水,
它向我诉说
一路怎样躲过
捕蝇笼、灭蝇灯、粘蝇纸,
麻雀、乌鸫和一只穷追不舍的燕子,
杀死告密的蝴蝶,
误把闪电当作黎明……
这只来自故乡的小昆虫,
我儿时的亲密伙伴,
它的脸上驻扎着一个悠久种族常有的
难以排解的寂寞,
语调里散发着颍河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