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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山红

2024-06-07畀愚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5期
关键词:天目山老师

多年前,一场台风在夜里吹倒了半面旧墙。于是,流言又開始在小镇蔓延。

旧墙有一人多高,上面爬满了藤蔓,顶端还长着些不知名的茅草,隔在学校与校办工厂之间。人们都把它当成是面照壁,孤零零的,就像镇东头那株孤零零的歪脖子老树,除了整天在风中凌乱,谁也不知道它矗立了多少年,更没有人想到要去推倒它。好在风雨无情,墙被刮倒的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了埋在下面的那个瓮。

我想,当时在场的每个人心里想的都跟钱财有关,所以他们的脸色看上去既紧张又兴奋,但谁也不敢自作主张。最后,这些人把目光落到了校长脸上。

校长显然刚从镇上赶来,头上冒着热汗。他摘下眼镜,撩起衣襟擦掉镜片上的雾气后,重新戴上,伸长脖子又看了眼,才朝着厂长用力地一点头。

厂长一开始就有点急切,抓过锤子就是一下子。瓮应声而碎,竟然是满满一瓮的石灰,早已结成了瓮的样子。大家都很失望。厂长不甘心,起手又是一锤下去,那坨石灰碎裂开来,里面还有东西——用布包着,看上去很脏,黑不溜秋的。

很快,在场的那些人眼睛就直了。他们断定那是具婴儿的干尸,四肢盘缩着,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又像是只被风干的猴崽子。

我在很多地方都说过这个小镇的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不光有客栈、码头、医院、学校、邮局,还曾有过教堂与寺庙,在山林脚下黑压压地挤在一块儿,无声无息,却又热气腾腾。

那所学校地处小镇边沿,正对着苕溪,河的对岸长满了芦苇,更远处是层峦叠翠的天目山。原先,这里是座尼姑庵,高耸的门头下挂了块粗重的匾额,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印月精舍。据说,它在鼎盛时期,寮房里曾住了二三十个尼姑,天南海北的都有。女人多的地方,闲言碎语也多,都是有关男欢女爱的。也正因为此,有人还信誓旦旦地说听到过婴儿的啼哭,就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隔着那道斑驳的围墙。

这就好解释那个瓮里的枯骸了。传闻在许多时候就是真相。

只是央如从来不说。自从印月庵的门头被拆除,她就知道她当尼姑的生涯到头了,与之相关的一切也将成为记忆。

既然是记忆,那就是用来埋藏在心里的。

央如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长着一双像猫一样滚圆的眼睛,看什么都是一脸专注的样子。她穿着袈裟时不像个尼姑,脱了袈裟更不像是我们镇上的女人。小镇的人们对此有个一致的看法——小尼姑只要留起头发,扎上辫子,再穿件双排扣的列宁装,你说她是临安县城里下来的女干部都有人信。

所以她一还俗,头发还没长到耳朵根,保媒拉纤的人就已接踵而至。说来也怪,那些人介绍的男方都挺有来头的,不是乡镇大院里的干部,就是退伍下来的志愿军老兵、合作社的会计,最不济的那个也是邮局里的邮递员,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死过了一回老婆的,有的还拖儿带女。

央如那时二十刚出头,当然不会给人去当后妈。她用那双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介绍人,等到对方说完,再也没话可交代了,才开口说她在师父跟前起过誓的,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你师父早死了。这回的介绍人是居民小组长,一向作风泼辣。她说,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可以让个死人耽搁了。

央如只好又说她一出娘胎就是个尼姑,谁娶尼姑是要触霉头的。

那是封建迷信。小组长又一扬手,说,新社会早不兴这一套了。

央如不好再说什么,皱起嘴角笑了笑,把两只手拢进衣袖里,低眉顺眼地站着,活脱脱一副小尼姑的模样。

居民小组长后来就有点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边抓着她的一只手腕往外拖,一边说,你跟人去见一面又怎么了?见一面又不会掉你二两肉。

央如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不吭声,犟在那里。

居民小组长只得松开手,可没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来。她看央如的眼神里充满了痛心与惋惜,如同眼看着一块好端端的肉将要烂在锅里。

说到底,女人不嫁大多是因为她们心里有人了,当过尼姑的也不例外——那个在她心里像是长了根的男人是央真。

央真离开时正值晚秋,大门外是漫天的飞絮。风把它们从河对岸的芦苇枝头吹散,飞上半空,飘飘荡荡,像极了冬天的雪花。那天,央如就站在刺眼的阳光里,心头始终默念着央真留在她耳边的那句话——我日夜都会想着你的,我去去就会回来的。

这是央如死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

事实上,印月庵里隐藏的秘密远不止这些,只是随着一代代尼姑的圆寂被带进了坟墓。早在央如出生前,偌大的庵堂就已没有了往日的盛况。战争几乎是在一夜间让小镇变得衰败的。过往的军队不光洗劫商铺与民舍,连寺庙也不放过,就像风卷残云,又像蝗虫过麦田。战争在消耗男人的同时,也消耗女人。到后来,偌大的庵堂里,只剩下了老师太与她的跷脚徒弟。

老师太是过来人。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也不问。有时候,师父看着徒弟的眼神,就像在回望当年的自己。

那晚下了腊月里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的。老师太盘坐在蒲团上,就像被冻僵了。她终于听到了徒弟屋子里传来的声音。有了第一声,就有了第二声,凄厉而又沉闷。

徒弟用被子的一角死死地捂住嘴巴,但捂不住的是从两条腿之间淌出来的羊水。老师太什么也不说,放下手里那盏煤油灯,转身去烧了半盆热水回来,费了很大劲才从徒弟的两腿间取出一个男婴。

孩子初临人间的啼哭,在雪夜里听上去就像只垂死的野猫在叫唤。

第二天,大雪初霁后的阳光格外刺眼,照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半点的温度。老师太抱着一个瓮进到屋里时,徒弟已经跪在床上。她眼巴巴地望着老师太,说,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孽是你造的。老师太把那个瓮放到床边,垂下眼,又说,规矩你也见过。

徒弟一把抓住她的衣襟,说,您就发发慈悲吧。

老师太愣了半晌,低下头去,一根一根地掰开那五个手指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那让我还俗。徒弟忽然一嗓子,对着那个背影说,我带他要饭去。

老师太充耳不闻,直到两只脚都跨过了门槛,才稍稍停了停,但仍然紧闭着那两片干瘪的嘴唇,望了眼墙外白茫茫的山林。她只是回身轻轻地掩上了那扇门。

阻止母子俩要饭去的人是尚未出世的央如。

这天到了傍晚,航船上送来一对男女。他们衣着体面,风尘仆仆。尤其是那个女人,脸蒙在一条围巾里,大着肚子,身上裹了件男式的人字呢大衣,虽然站着,却像随时就要倒下。

男人一直到把女人扶进椅子里,才摘下头戴的皮帽,彬彬有礼地说他太太在路上受了风寒,想在宝刹借住几天。

老师太又看了眼女人,说镇子里头有旅社,还有专门替人接生的产婆。

男人没有理会,从怀里摸出几块大洋,放在桌子上。见老师太无动于衷,他笑了笑,解下腕表,放在了大洋的边上。

老师太是见过世面的人。以前,天目山里那些土匪绑的肉票,也曾寄放在庵里过。她只是没见过这么白净与斯文的绑匪,心想大概是杭州城里下来的拆白党吧,就索性垂下双手站到一旁。

这一回,男人没有笑,想了想后,从内袋里掏出一支小手枪,也搁到了桌子上,说他们夫妻俩走得太匆忙,没带太多盘缠,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接人的。说着,他朝着老师太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说,有劳师太了。

老师太这才如梦方醒,赶忙合十、还礼。

临走时,男人拉起女人的手,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女人在两天后死于难产。老师太从没这么慌张过,张着一双血手跑出印月庵想去叫人,等她回来女人已经咽气——她拼尽最后一口气生下女儿,却连抬起眼皮看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老师太是在装殓时发现的,女人的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的前胸与后背除了结痂的鞭痕,还有烙铁烫过后留下的疮疤。

多年不曾流泪的老师太忽然间眼睛湿润了,很久才喃喃地念出一声阿弥陀佛。这天晚上,她不饮不食,盘坐在长明灯下,一遍又一遍地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老师太取的,一个叫央真,一个叫央如,只有名,没有姓。这本来就是尼姑的法号。看着他们一天天地长大,尤其是每次給他们剃光头发,老师太忍了好几年,最终没能忍住。她就像是在哀求,对徒弟说,送人吧,天目山这么大,好人家有的是。

跷脚徒弟不是没有想过,她是舍不得。她用一种无望的眼神望着师父,说,我是割不下这块心头肉。

哪有什么心头肉?老师太说,出家人的心头只有菩萨。

徒弟低下头去,想了会儿,说,没了香火,还要菩萨来干什么。

你说什么?

徒弟抬起头来,直视着师父,说,我十月怀胎,我奶大了他们两个,我跟你不一样。

老师太一下被噎在了那里。有时候,庵堂的门关起来,里面就是一个家。有时候,他们更像是一家四口的三代人。

那年的春天一直在下雨,断断续续地,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无数破土而出的声音。它们伴随着墙外的天目山日夜疯长。只是,一年里的春荒也在此时如期而至。印月庵里已经余粮不多,师徒俩很多时候只能去山上挖笋,吃不完,就拿到镇上去卖。卖不掉,到了傍晚重新背回来,连夜把它们剥开、煮熟、撒上盐,晾在屋檐下。

这天,老师太盘腿打完午觉,便开始督促两个孩子背诵《心经》。她看见一个男人从角门里进来,头戴斗笠,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蓑衣。

这里是内院。老师太慌忙起身,站到窗口,说,施主,请留步。

男人并没有止步,而是摘下斗笠,扬起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前叫了声师太,说他是受人之托前来接人的。

老师太一脸的错愕,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觉得应该是山里的猎户,又像是在苕溪河里跑船的。

胡子拉碴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从褡裢里摸出两卷法币,见老师太并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台上,低眉顺眼地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老师太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说,这里是尼姑庵,不是典当行。

男人并不介意,探头望了眼屋里那两个正看着他的孩子,伸进怀里掏出一支小手枪,说,您一定见过这东西,我就不多说了。

老师太当然认得这支小手枪。许多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

男人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催促老师太,说天色不早了,他还要带着那娘儿俩赶路呢。

这时,徒弟从镇上回来了,一手拿着伞,一手提着大半篮子的竹笋,一瘸一拐地穿过角门。

老师太抓过窗台上的一卷法币,转身从门里出来,拦在她跟前,让她再去趟镇上,去把往日里欠的那些债都还了,剩下的钱买盐,吩咐完,还催促了一句,赶紧去,别等人家打烊了。

很快,天上的雨点又淅淅沥沥起来。老师太站在廊檐下跟男人说了会儿话后,叹了口气,拿过一把油布伞,接着又说那坟就在外头的半山腰,也不知道碑上该刻什么字,就索性没立,她让人去山里找了株金钱松,种在了边上。

男人并没有要跟她前往的意思,仰脸看了眼天色,又望了望墙外的青山,说这次就不去了,下回再来好好地祭拜。

老师太点了点头,放下伞,去屋里拉着央真的手出来,交到男人的手里,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她只是一把拉住了随后追出来的央如,直挺挺地站着,喃喃地吟诵起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女孩张嘴想要叫的,小嘴却被那只嶙峋的手一把捂住。一老一小就这么看着男人把孩子裹进蓑衣离开。她们的耳朵里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事情出在跷脚徒弟回来后,没见着儿子她就明白了。后来,她一屁股瘫坐在佛堂里,白花花的盐洒了一地。她以为是师父把她的儿子给卖了,仰起脸,对着菩萨念念叨叨,我早该料到了,她没那么好心的,我早该料得到的……

老师太摇摇晃晃,朝她跪下去的心都有。她扶着一根柱子,说,是个孩子就会长大,这一天天的,总得有个头。说着,她也仰起脸,眯起昏花的眼睛,如同是在对着宝座上的菩萨说,你知道的,庵堂里面怎么可以有男人呢?

跷脚徒弟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她用一种古怪的姿势爬起来,站着摇了摇头,半天才说,她早就该还俗的,她早就不该留在这里的。

说完,她抓下头上那顶裹头,往方砖地上一丢,歪着光秃秃的脑袋,一瘸一拐地出了印月庵。

她念念叨叨地要去找回她的儿子,从此再无音讯。

这些都看在了小女孩的眼里,也记进了心里。央如钻在供桌的围幔后面,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乌溜溜的,就像是只受到惊吓的野猫躲在黑暗里。

可是两天后,央真回来了,湿漉漉的,像只离群的泥猴。他孤零零地站在印月庵的台阶上,一把一把地抹着鼻涕与眼泪。老师太站在门内,半天才合起双手,对着对岸的青山念出了一声阿弥陀佛。

又过了两天,她天不亮就带着央真去了镇上,敲了很久才敲开了裁缝老纪的铺子,把孩子往他面前一推,说,我给你找了个儿子。

老纪睡眼惺忪,说,我连老婆都没有,我要儿子干什么?

你就结了这个善缘吧。老师太无力地说,这是我欠你的。

央真回身拉住她的大褂,说,我不给他当儿子,我要当尼姑。

听话。老师太把手按在那个小光头上,说,给他当儿子有肉吃。

這是央真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可以吃的东西叫作肉。

你把他养大,他替你送终,你们两不相欠。老师太抬头看了眼老纪那张灰黄的脸,马上又垂下去,说,这样,我们也算两清了。

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再次来到印月庵时,身上穿的是件中山装。央如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在一名解放军的陪同下,他拄着一根拐杖,默默地在佛堂里站了会儿,忽然问,你师父是哪年走的?

央如低着头,说,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

男人想了想,那年他正随部队前往湘西剿匪,在此之前也是一直在打仗,从长江的北面,打到长江的南岸。更久以前,他在杭州坐牢,在日本人的陆军监狱里,直到抗战胜利。

我们见过的。他看着央如,伸手在腰下的位置比画了一下,说,那年,你们两个才这么高。

央如怎么会忘记呢?那天他头戴斗笠,身上披着一件蓑衣。那天的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半夜。她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有点失措地摇了摇头,但她知道,男人这回又要带走央真了,顺便把山上那座没有墓碑的坟也一起迁走。

老师太在正式给她受戒的当天,带着她去了那座坟前,在那里点了香,化了很多纸钱,念了很久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此后每年到了清明与腊月,师徒俩都会去到那棵金钱松旁上坟,除了念经,老师太从不多说半句话。几年后,她瘫痪在床,每天夜里都被噩梦缠身,到了白天就痴痴呆呆的,有时连央如的名字都要想上老半天,可每年她都记着日子,到了清明与冬至都会提醒央如——该去山上上坟了。

男人也听说了,小尼姑每年都会两次上山去祭奠,有点感慨,也有点感激。他用力地一点头,说,这也是为革命做贡献。说完,他看着央如,又说,还俗吧,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应该投入社会主义的建设中去。

央如低下头去,抿紧了嘴唇。她在心里轻轻地说,你把我的男人带走了,我还俗干什么?

那时的央真早已改名,跟了养父的姓,叫纪开来,成了山上农业合作社里最年轻的社员。男人抱着他离开的那天,他们冒雨渡过苕溪,天黑前进了天目山。那是男人来的方向,只要翻过山,就会有人来接应,护送他们俩到达皖南的根据地,让孩子回到父亲的怀抱。

第二天雨停了,山林里的水汽像雾又像云,男人一脚踩进了猎户为野猪准备的捕兽夹里。央真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他拔脚就想跑。男人一把抓住他,掏出褡裢里的干粮塞进他怀里,指着迷雾的深处,让他穿过这片山林,再翻过那道山梁,就会有人带他去找父亲。男人说,你一定要记住,你的父亲名叫陈家彦。

央真从不知道父亲是什么,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过父亲这两个字。他吓得哇地哭了。他挣开男人的手,一边哭,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他要回家。他的家就在印月庵里。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地方。他记着来时的路。

那一年,央真刚满五岁还不到三个月,在迷雾缭绕的山林里跑了会儿就迷路了。镇上的巡山队发现他时,他已经在一株树底下睡着,怀里抱着一小包干粮,嘴角挂着口水。接着,他们又找到那个男人,从他身上搜出了那支小手枪。

这些事都是央真后来告诉央如的。那时,他已经姓纪,但央如还是喜欢叫他央真。她每次去镇上,路过那家裁缝铺,都会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一眼里面的小学徒。他曾经跟自己一起背诵《心经》,一起穿着破旧法衣改的小大褂,还在一张床上盘腿打坐。央如每次想到这些都觉得恍惚得要命,就觉得自己好像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几乎都能看到他将来成了裁缝铺里的少掌柜。

央真也总会找借口来庵里,一会儿说是替老裁缝来上灯油的,一会儿说是来探望老师太的。有一次,他看着央如在往供桌上的长明灯里添香油,冷不丁叹了口气,说他真想回来当尼姑。

哪有男人当尼姑的?央如心里想笑,转念就像被什么堵住了,赶紧扭头望向大门外,就见天还是蓝色的天,云还是白色的云,青山绿水都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的、真真切切的,却又一下变得那么虚幻。她在心底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低下头,说,那你往后别来了。

白天不来了。央真点了点头,说,我晚上来。

央如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儿里。

老师太去世的那晚,央如做完晚课就回到自己的屋里,掩上门,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等待从来都是一种煎熬,有时还能变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懊恼。快到半夜时,外面起风了。许多只有山林里才有的声音,一下子近在耳边,一会儿轻,一会儿响,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让人心烦意乱,让人焦躁不安。她索性裹着被子在床头打坐,可那颗心仍像在风里吹着,在那里飘忽不定、摇摇欲坠。

央真已经不是第一次失约了,央如也不是第一次失望。

第二天一早,她端着脸盆去伺候师父洗漱,发现老师太整个人都已僵硬。她在床上半睁着眼睛,张大了嘴巴,一只手朝上伸着,张开着五根手指,像是看到了什么,想要用力去抓住它。

央如没有叫,也没有喊,连半点慌张都没有,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呆呆地站了会儿后,她放下手里的脸盆,跟往常一样,拧干汗巾,给老师太擦完脸后再擦手。她想把那只伸着的手放进被子里,但那只手如同树上长出来的树枝。于是,她就用双手捧住它,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紧紧地贴在上面。

就在不久前,老师太曾用这只干枯的手摸着她的脸颊,毫无来由地说了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央如的脸当时就红了,像是一下子被人扒光了那样。她知道,印月庵里发生的每件事都逃不过师父的眼睛与耳朵,哪怕是在再深、再暗的夜里。

后来,老师太盯着她看了会儿,又说,要是哪天我死了,你要想好怎么办。

央如愣了愣,在心里说她还有央真。

老师太像是听到了,无力地呼出一口气,又把那八个字喃喃地念了一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央如后来才知道,裁缝老纪那晚也死了,一点预兆都没有。临睡前,他把傍晚喝剩的半壶老酒热了热,喝完后见炉子里的那几块炭上还有点火头,就夹进了熨斗里。他要把案板上那条旗袍再熨一遍,那是人家女儿出嫁时要穿的喜服。

老纪是一头栽在熨斗上猝死的。等养子闻着味道出来,他那半张脸已经被烙煳。

央真再也成不了裁缝。葬礼之后,他来向央如道别,他要去天目山上种茶叶了。这是镇里安排给他的工作。人们都劝慰他,说一个人了,就更加需要自力更生。

你还有我。这是央如张嘴想说的,可她说不出口,只能张着嘴,看着他。央真伸手去拉她,却被推开。央如转身走到屋外,抬头望着挂在夜空的半轮月亮,说,种茶叶,挺好的。

以后我再来就要翻过两座山。央真还是拉住了她,从后面,用胸膛贴住她的脊背。

央如不动,说,那就别来了。

两座山算什么?央真说着,手就有点不老实了。

央如还是不动,仰着脸,望着那半轮月亮。她木然地说,她在看着呢。

央真一愣,马上就明白她说的是谁了,不由松开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尽是月光与泪水。

第二天,央真离开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央如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手表,一声不响地塞进他手里。这是她从老师太的遗物里找出来的,上了发条后居然还能嘀嘀嗒嗒地走。

央真顺势将她揽进怀里,问了句多年来一直想问而未问的话——我被那人抱走的那次,你心里在想什么?

央如身体有点僵硬,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说,哪次?

小的时候。央真说,我们一起在这里的时候。

什么也没想。央如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央真笑了,在她耳边说,就那么两座山,阻隔不了我们的。

春天的时候,印月庵后面的小院里开满了映山红。那都是央真从天目山里挖过来的,每次来都背来一株,在离开前把它们种下去。他对央如说他住的那个山坡上,到处开着这样火红的花。他说,我真想带你去看看,它们在太阳底下,就像火焰一般。

我见过的。央如看着他的眼睛,好像那里面就有。

那不一样。央真还沉浸在那个山坡上,说,那种满山遍野的红是不一样的。

央如说,一样的。

央真这才有点领会到她的眼神,忙说,是的,是一样的。

不过,央如还是去了,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带着干粮,沿着天目山那些古老的山道,快到傍晚才找到那個山坡。那些火红的花丛无边无际,在夕阳里真的像火一样,把整个山坡都点燃了。央如从未见过这么浓烈与炽热的景色,但她忽然驻足不前了。她忽然害怕撞见央真,身为一名尼姑,她比谁都知道什么叫害怕,直到那个男人再次把央真带走。

那天,整天都在刮风。风把苕溪河对岸的芦絮吹过来,就像在下一场大雪。听到轮机的轰鸣声,央如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是跑着冲出印月庵的,只是那艘从镇上驶来的火轮已经远去,拖着两排雪白的浪花,在阳光下拍打着河滩。

她的男人要去北京了。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在那里等着和他父子团聚。

临别那晚,央如哭了,用力地在他肩膀上留下了一排牙印后,她又笑了,说她会在整个后院里都种满映山红的。

可是,这种红得像火的花朵只在春天开放,到了夏天就会长出绿色的叶子,到了秋天它们照样会枯萎与凋零。

央真说了,他说他去去就会回来的。

可是,他没有。

央如并不在乎,也不想思念。她照常会进山里去寻找与挖掘映山红,再把它们背回印月庵,一株又一株,直到整个后院里都栽满了这种火红的花树。她的足迹已经遍布了整座天目山。

可惜,那个院子很快就被推倒了,那里不久将建起一所学校。看着那些花树被一株株地移走,一天夜里,央如在睡梦中忽然惊醒。她想了很久才发觉,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其实就是她自己。

她只是没想到,青海的祁连山里也会开满这种火一样的花朵。那是无数青年支援边疆的一个目的地,他们先坐船,接着是汽车与火车。他们穿过大半个中国来到这里,最后搭乘马车进山。

又翻过一个山坳,央如惊呆了。七月的天空里竟然飘起了雪花,就像风吹过苕溪河对岸的芦苇滩。她在马车上睁大了眼睛。她更吃惊的是那些开遍山野的映山红,仍然像燃烧的火,又好像只在梦中才见过——它们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挂着洁白的雪。

原来,春天的花朵也会在盛夏的冰雪里绽放。

央如真的是惊呆了。

迎着风,迎着雪,她一下就热泪盈眶了。

邵彬是个戴眼镜的上海人,刚到农场那会儿,他被分配在队部当文书,不久就主动要求下到马场,当了名饲养员,甘愿夜里几次起来给马槽里添草料。他要的就是每天都跟央如在一起,同进同出,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在茅草棚里铡秸秆、拌饲料。

这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乖巧而执着,时不时地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冠生园的话梅糖来。可是,央如不稀罕,每次都是摇头,有时连话都懒得跟他搭。终于在一天黄昏,在祁连山凛冽的寒风里,邵彬说了句自己都很吃惊的话——哪怕你是团结峰上的冰川,也会有融化的那一天。

央如却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平静地望了眼远处,扭头去了食堂。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座千年不化的冰川。这就是她想要的,在这个天高云淡的地方,每天累到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不剩半点。

第二年,农场给支青们重新调整工作,央如被派去跟着一位配种能手学习科学繁殖,就是给那些成排的母马进行人工授精。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发情的公马,从卡车上冲下来,宛如一头脱困的巨兽,鬃毛飞扬,拳头大的鼻孔里喷着如火般的气息,四个蹄子踩到哪儿,哪儿的大地都在震颤。

她吓得当场就双手合十,念出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一把捂住嘴巴,发现邵彬正在出神地望着她。

更难堪的是钻到公马胯下。这是一名配种员首先要做的工作,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央如的一边是小母马漂亮的屁股,另一边,巨大的种马正昂扬嘶吼着。她抱着一个尾端装着个保温瓶的橡胶筒,钻在那个被叫作马床的木架子里,只听见配种能手在外面说,先对准,对准了,插进去,对,用力,使劲。

然后是一前一后地推拉,抱着那个带保温瓶的橡胶筒,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成了那匹母马的器官。

晚上,央如吃不下,也坐不住。她浑身沾满雄性动物才有的那种气味,却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只能蜷缩在草料堆里,抱紧了自己。高原的夜里从未如此的宁静,没有风,也没有野狼在远处嗥叫,月亮与星辰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她又贸然地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月光照在印月庵的院子里。

邵彬带着半张青稞饼找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蹲在她跟前,把饼递给她。央如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才发现眼眶里尽是冰凉的泪水。她起身想走,邵彬开口了,说他知道镇上有家公共澡堂,马车都准备好了,天一亮他们就去。

央如一把捂住脸,忍不住哭出了声。这是她当着第二个男人的面哭泣。

到什么山,砍什么柴。邵彬说,慢慢都会习惯的。

央如点了点头,终于开口,说,你走吧。

邵彬有点犹豫,推了推眼镜,留下那半张青稞饼后,从大衣袋里摸出半瓶青稞酒,才起身离开。他走出很远后,又回头看了眼,那些草垛在月光里就像层层叠叠的山峦。

那一夜,上海小伙也没有回营房,而是坐在草垛的阴影里,远远地守护着他心头的女人,看着她后来一口一口地吃光那半张饼,又一口一口地喝光了那半瓶酒。这是央如平生第一次喝酒,那种火辣辣的味道经咽喉穿过身体,最后都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

女儿出生那天,祁连山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停了,天空中只有一只鹰在孤独地滑翔。为了铭记高原上的这场雪,还有他们的青春岁月,父亲给女儿取名为雪青。

看着产床上的妻子,邵彬再次重申,说,为了女儿的将来,我们要设法回城。

事实上,早在他们恋爱时,农场里已有不少对支青成为夫妻,立志要永远幸福地生活在这片高原上,但邵彬从来不这么想。新婚之夜,他已经把什么都规划好了。他对央如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送她回上海去念幼稚园。

这是第一步。他连生儿生女都替央如想好了。他还说他们上海的家在新闸路上,楼下开着一家糖果店,那里街上的路灯彻夜不熄。

央如却什么都不想。她接纳一个人,就是为了忘记另一个人。

女儿快到五岁那年,果然被送回上海。那也是央如第一次去到那个在糖果店楼上的婆家。

邵彬的父亲早逝,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与一个妹妹。哥哥已成婚,曾經的一家五口就住在这间铺着木地板的屋子里,现在一下子成了七口人。白天,那里是客厅、餐厅、书房、厨房兼起卧间,到了晚上,抱出柜子里的被褥往地板上一铺,这里就成了间集体宿舍,而且还是男女混居的那种。

阿拉上海人屋里都这个样子的。婆婆温和而随意,还说等到将来老三嫁了人,老大就能给她添个孙子了。

原来,她从没把老二这一家三口计算在内,但央如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只是失眠,晚上在被子里紧贴着女儿,连身都不敢翻。邵彬一直看在眼里,于是提议去趟天目山下的那个小镇,一起去看看那个央如出生与长大的地方,反正也就一两天的路程。

央如愣了愣,随即一摇头,说有什么好去的,她在那里又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了。

返回祁连山那天,祖母抱着孙女送到了楼下。雪青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哭也不闹,只是看着她的父母。央如一下就想起了自己五岁的那个雨天,不由一阵心酸。她一把挽起丈夫的胳膊,对女儿说,乖,爸妈不在,你要听奶奶的话。

女儿似懂非懂,仍然睁大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嘴里含着一颗话梅糖。

此后漫长的日子里,央如有时会在梦中再见到这双乌溜溜的眼睛。她只是做梦也没想到,邵彬会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惨。

映山红又像火一样点燃山野的时候,无数野花在祁连山的草原上日夜绽放,马匹发情的季节同时也到了。那几百匹军马是忽然冲破畜栏的,就像决堤的洪流席卷大地,等到声音远去、尘埃落定,邵彬已经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当时,他正拿着烧红的烙铁给一匹母马烙编号,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但他的死为妻子换来了一个回城的名额。

央如抱着骨灰盒回到上海的那天骄阳似火,糖果店二楼的那个房间里却像结了冰,每个人都冒着冷汗。后来,婆婆总算吐出一句话来,说,坐吧,别站着了。

雪青呢?央如也总算吐出三个字来。

然而,没有人吱声。女儿那天是去参加“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活动,横渡了黄浦江。孩子在游泳方面很有天赋,长得也像她的父亲,又高又瘦,十五岁已经像个大姑娘了。

央如在那间集体宿舍般的房间里勉强住了两天,跟女儿说的话却没几句。主要是女儿不理她,连看她一眼都是那么不耐烦。女儿的眼睛里只有祖母,还有姑妈与伯母,就是没有她这个当母亲的。

离开糖果店二楼那晚,央如从新闸路一直走到黄浦江边,在江堤上呆坐到天亮。她想起了印月庵门前的那条苕溪,也想起了坐火车路过的长江。她把这半辈子里所见过的山川与河流都回忆了一遍,才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天目山的秋天五彩斑斓,风从苕溪对岸吹来,裹挟着漫天的芦絮,又像到了下雪的季节。那个时候,央如在镇上的街道工厂里纺石棉,就是把成捆的石棉纱混合、梳理、分条,再捻成更细的石棉纱,整天戴着帽子与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后来,这家工厂被撤销了,她只好跟着大家又去了镇外头的窑厂,她剪短了头发,日夜像个男人那样在河滩边练泥与拉坯。

多年之后,女儿倒是来看过她一次,挽着个同样高高瘦瘦的外国男人,在天目山里转悠了三天,临走时才说她要结婚了。

央如睁大眼睛看看女儿,又看看那个叫皮诺的外国人,说,哪天?

女儿说,什么哪天?

央如说,你们婚期定在哪天?

女儿没说。她只说到时候会把照片寄来的。

那就是说女儿连婚礼都没打算让她参加。央如张了好一会儿嘴,最终硬生生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女儿这时才说他们会在北帕默斯顿结婚,她谁也不会请,根本没这个打算。

央如说,那个,北帕……默斯顿在哪儿?

女儿说,新西兰。

央如又说,那新西兰是哪儿?

女儿没有回答。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央如的头发,叫了声妈。

一下子,央如有种泪水要夺眶而出的感觉。

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女儿想了想,又说,你干吗不找个人呢?相互也有个照应。

央如的眼神在转瞬间结成了冰。她说,我不用谁来照应。

女儿瞥了她一眼,挽起高高瘦瘦的新西兰未婚夫走了,沿着苕溪的河滩。

当天夜里起风了,吹得整个山林都在哗哗作响。央如在灯下端坐着,看着镜子里那个两鬓已经有点斑白的女人,竟然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同样刮着大风,在马厩旁的那间矮屋里,她死活都要关灯。她在黑暗中抱紧了那个干瘦的躯体,生怕一松手就会被风吹走。

那一晚,其实有个人成了驱不走的鬼魂。他像风一样在央如心里无孔不入。

事实上,央真一到北京就在给央如写信了,到后来几乎是隔天就写一封,说他又改名字了,这次是跟他真正的父亲姓陈,叫继军,但他仍然是央如心里头的那个小尼姑央真,而且永远都不会改变。他还专门说起了央如给他的那块表——他的亲生父亲,那位久经沙场的老革命,一见到手表就哭得像个孩子,整个晚上都在回忆。可是,他不能马上回来,他要去新疆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如果错过这次征兵,他就得再等上一年。

央真到了天山脚下才开始胡思乱想、惴惴不安,接着就是伤心与绝望,但他仍然没有一天停止过想念。他的情书仍然跋山涉水,穿越大半个中国寄到天目山脚下,只是央如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都没有。那些信被送到小镇的邮局,有的还没来得及盖戳就已落入邮递员的背包,当晚便被撕成碎片,丢进苕溪湍急的水流里。

那位丧妻多年的邮递员沉默寡言,整天穿着绿色的制服、背着挎包走街串巷。他是央如那些爱慕者中的一个,却把长久的念想变成了无言的恨。

只是,谁也阻挡不了一个男人的步伐。

年轻的解放军战士终于还是不远万里地来了。这是央真第一次探亲,他绝不相信爱情的结局会是无声无息、有去无回。当他双脚站上印月庵的台阶,看着在操场上做廣播体操的学生,他才相信所有的担心与疑虑都会成真——忘记一个人有时只需要一转身。

然而,熄灭的火焰总会在某天夜里重燃。等到第二次探亲时,央真踏上了前往祁连山的路。他要亲口问一问,还要亲耳听到央如的答复。

那天的高原上下着冰冷的雨。央真搭乘一辆拖拉机赶到农场时正开午饭。他一眼就在众多人里看见了央如,她手里拿着饭盒,跟个男人合披着一件雨衣跑向食堂。到了门口,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男人脸颊上的雨滴,还说了句什么。

那个男人又高又瘦,戴着眼镜。他看见了央真,雨衣张在头顶跑过来,等看清雨衣里那身军装后,更加热情了,说,同志,你找谁?

找谁?央真出神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说,我路过。

说完,仍有点控制不住,不由得伸手拍了一下对方淋湿的肩膀,就像在拍他自己。

央真终于相信,自己早已成了人家生命里的过客。

印月庵被重建落成的那天,小镇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嘉宾。等到典礼结束,宾客散尽,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独自穿过佛堂,在后院的一张石凳上笔直地坐了很久。

戍边几十年,央真一直随军驻守在天山脚下,连父亲去世都没回北京。他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留下了一双儿女,直到退役的那天才突然发现,在这世界上竟然没有他自己的一个家。于是,央真把落户地选择在了天目山下的这个小镇。这是他出生与成长的地方。这里的每一片月光、每一缕风都曾让他魂牵梦绕。

于是,印月庵的后院里就多了个“关工委”的实践点。每逢周末,镇上的孩子们会在这里学习书法与绘画。有时,严谨而矍铄的陈老师会把他们拉进天目山,给他们讲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传授他们野外生存与急救的技能。有时,他还会去看一眼那片记忆里的山林。那一年,他刚满五岁还不到三个月。那天的山林里到处迷雾缭绕。

央如也是在一个迷雾缭绕的清晨下山的。她最终没能忍住,独自翻山越岭,走了很长的路才走进印月庵,发现新庵堂内外的陈设跟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但又完全不同。很快,她又发现了,只有山门外那几块台阶才是她记忆里的台阶。后来,她穿过佛堂走进后边的院子,一眼就见到满院种着的映山红,虽然现在长满了油绿的叶子,但火红的花却瞬间在她眼里开满枝头——它们在太阳底下,真的就像火焰一般。

央如呆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后院的许多地方挂着孩子们的书画习作。如今,她曾住过的那间屋子成了一间小画室,锁着门,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张画桌,上面铺着毡布,搁着文房四宝。屋子的角落里还支着一张小床,四壁挂满了字画,署名都是“继军”。

她想,现在大概是个叫继军的人住在这里。

此后的央如再也没有去过印月庵。她当天就回了天目山上,回到当年央真种茶的那个山坡。女儿雪青回国承包这片茶园已经有几年了,带着她又高又瘦的新西兰丈夫,在那里养了很多走地鸡与山羊。每到春天,山下采茶的人就来了,他们摘走一茬又一茬的茶,直到映山红开满山坡,夏天就近在眼前了。

说来也怪,央如现在会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当年,想起见到这片火红的山坡就止步不前的那个傍晚。有时候,她呆坐在屋檐下,呆望着一个方向,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只是永远不会知道,错过的人终有一天会相遇。

原刊责编 马天牧

【作者简介】畀愚,作家。出版有小说《碎日》《邮差》《罗曼史》《欢乐颂》《叛逆者》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曾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2010年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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