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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血脉

2024-06-07余显斌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5期
关键词:小眼古玩古城

朱白是在古城的安心坊这片地界上看见周小眼的。不过,现在这儿已经不叫安心坊,叫辛佳街了。当时的周小眼正使出浑身解数让大家相一件古董,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然也没有注意到朱白,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朱小庸。是的,在古城,在这片唐风流淌的地方,很多用词至今还保持着那时的韵味,比如鉴赏古董,就不叫鉴赏古董,叫“相古董”。古董好像不是古董,而是一个多情婉转的女子,得仔细地瞅,瞅对眼了,瞅得入心入意了,人和古董气性相投了,血脉相通了,就有感情了,就可以收藏了。

古城在西北,黄河在侧,古关扼守,当年可是千年的皇城,城池高大,青砖垒成,土层深厚,几乎挖不到底,地下到处藏着的都是古董,大的有兵马俑,有锈迹斑斑的青铜器,小的有瓷器、铜镜、瓦当、古代砖雕、石雕、玉雕,应有尽有。当然,这些是不能挖的,那是祖先留下的,是有主家的。主家是谁?古城古玩界的人听了会一脸庄重地问道:“你说是谁的?你不知道啊?”至于私人的一些古玩,就可以相了,可以流通了。私人的嘛,祖上传下来的,不偷不抢,不投机不违法,公买公卖,有啥?

因此,古城古玩商人很多,到处都是,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圈子,也可以称之为一片独特的江湖。

朱白是其中的一个,周小眼也是其中一个。

周小眼在叫卖着一尊陶马,很精致的陶马。马儿瘦骨嶙峋,耳朵耸起,如果用手去敲敲,大概马的骨头都能发出钢铁一样的声音吧。马上骑着一个女子,发髻高绾,典型的朝天髻,长发梳拢到头顶,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插着一根簪子,不是朝侧边歪着,而是直直地竖在头上。陶俑嘴角含笑,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叫球杖,正在打马球,另一只手轻轻地拂拭着额头,好像有点香汗淋漓弱不胜衣的样子。周小眼白着眼珠子使劲地喊道:“唐三彩,正宗的唐三彩……”很多古董爱好者听了,都纷纷围过来相看,当然,也有闲人。古城多的是这样的闲人,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不看电视,不玩手机,那多寡淡。他们一个个拿着茶杯坐在一起聊天,天上地下,上下五千年,无所不谈。也正因为这样,古城消息流通迅速,刚刚发生的事情——挖着古墓了,一条新的地铁开通了,张家媳妇一胎生了四个小子,等等——不一会儿就传开了。当然,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唐朝的事情,谈唐王被追,谈尉迟敬德单鞭救主,谈玄武门之变,津津有味,活灵活现,好像自己曾亲身经历过一般。谈到最后,双方总会争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说玄武门就在自己家门口,一棵白蜡树一搂粗,树下还有一个破马槽,大青石头雕凿的,自家小孙子还在里面撒尿呢。另一个慢条斯理地摇头,喝口茶,缓缓吞下,不同意对方的说法,说玄武门在大明宫公园啊,自己昨天还陪着亲家去转悠,那牌匾上面明明写着“玄武门”三个大字,咋可能在你家附近啊?两人互不相让,唾沫飞溅,吵到最后都愤愤地起身,一个朝东往家走,发誓以后再不和这个喜欢忽悠人的家伙谈古今,掉价,没面子;另一个朝西走,听到这话不服气,回头道:“和你谈才掉价,掉死价。”说完,也调转身愤愤地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位从此结下仇恨,老死不相往来了。谁知,第二天两人又凑在了一起,接着昨天的古今聊起来,聊得唾沫如雨,别提多有劲了。据说,这是古城千年前就流传下来的风俗,古城人说,“一天不聊天,活着惹人嫌”,既然那样,那就聊吧。他们聊唐朝皇都里的人,那可多了去了,挨挨挤挤,蚂蚁一样,有突厥战败的俘虏,有石国过来做生意的,有海外人坐着老大海船从天边来的,还有西域女子露着白嫩的肚皮,扭着纤细的腰肢跳着胡旋舞。当然,酒店茶馆客栈也有这样的女孩,不然咋会有“笑入胡姬酒肆中”和“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这样的诗句啊?古城当年是诗歌流淌的世界,每一处地方都有无数诗歌典故,都有平仄韵律,因此,到了现在,古城人说话的时候都爱掉几句古诗。在他们的聊天中,大家一致认为,古城好,好就好在风水好,能留得住皇帝,更能留住人。唐朝时,那些外地人来到古城,就瞅花眼睛了,不愿意回去了,在这里扎根,一代代传下来,传到现在,谁家里还没有老先人留下的一把茶壶、一个茶杯,或者碗勺,甚至马勺、香炉?那些住在古城里的人,谁家里还能没有几件像样的东西?那些东西如果能流传到今天,那不就成古董了吗?不就流传在古玩市场上了吗?

周小眼说,他明人不说暗话,自己手里这尊唐三彩不是自己的,是淘来的。他说,自己前几天没事,窝在家里闲得慌,就去平康坊走走转转。他想,那儿说不定会有古董,因为,唐时那儿是艺伎聚集的地方,保不准那时的男男女女卿卿我我难分难舍间会赠送点啥,譬如玉镯、金簪、步摇、玉佩什么的,流传下来,让自己给相着了。自己去了,睁着眼睛到处看着瞅着,嘿呀,还真相着了。他说,看到这尊唐三彩,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说到这儿,他学着当时的样子睁大眼睛,抬起头朝着四处瞅着,就看见了朱白,还有跟在朱白身后的朱小庸,忙点着头开玩笑地招呼道:“朱哥,带着你家少爷出来遛典故来了?”

朱白没有说话,点头笑笑,算是回答。

朱白其实并不白,中等个子,瘦瘦的,浑身带着一袭书卷气。他儿子朱小庸长得不像他,有点像他老婆,细高个子,脸色润白,长眉入鬓,玉树临风,如白马银枪的罗成。古城人谈到人,爱比较,用古人比较,尤其爱用《说唐全传》里的人物,黑的说赛过尉迟敬德,聪明的说简直超过徐懋功了,力气大的说是李元霸……好像这些人他们都见过似的,嘚吧嘚吧不亦乐乎。

朱白每次出外淘古董,都会带着朱小庸,用他的话说:“出去遛典故,也看看你爸是咋做古董生意的,跟着学着。”

周小眼见到朱白父子,心里更加得意,以为他们是来捧场的,激动得鼻尖都发红了。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那尊唐三彩,声情并茂道:“货真价实,绝无水分。这东西可是一个姓长孙的年轻人卖给我的。”大家听了,都“啊”了一声,张大了嘴看着周小眼。长孙家族,大家都晓得,那是当年皇后的娘家,而且,皇后的哥哥还是朝廷重臣,掌着朝政大权,这样的人家传下唐三彩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周小眼见大家都兴奋起来,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谈着长孙家,谈着唐三彩,他更是满眼放光,觉得铺垫得可以了,应该直奔主题了,于是高声叫价道:“价钱三万块,分文不让啊。”大家看着那尊骑马俑,黄、绿、白釉好像能流淌下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光。那个女俑微微抿着嘴婉約地笑着,眉眼中自带几分典雅和羞涩,让人不由得生出怜爱。古城人喜欢古董,喜欢唐三彩,可一下子拿出三万块钱,心里还是很忐忑的。再说了,在不知道真假的情况下,总不能因为一句长孙家的就掏钱吧,万一买个赝品回去,还不让老婆一顿臭骂?被骂事小,丢脸事大,以后就别在江湖混了。周小眼看大家干说不做,忙指着唐三彩的釉色,还有骑马女俑的情态道:“看看这釉色多好,看看这女子肌肤吹弹得破,可真有唐人的韵味,啧啧啧,雍容华贵,栩栩如生。”说罢抬眼望去,仍没人出手,有的甚至转身悄悄走了。周小眼有点着急,忙扯着喉咙叫道:“大家别走啊!好吧,货卖识家,有相中的,给两万块成交。”

他等了一会儿,见仍没有人应声儿,于是一咬牙做出痛下狠心的样子道:“我周小眼今日吐血降价,因为有急事要钱,五千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他越是这样降价,就越让人生疑。也许是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情急智生,悄悄对朱白眨眨眼,暗示他帮自己打下圆场。他抬起头对大家笑着指着朱白介绍:“知道这位是谁吗?赫赫有名的朱神眼,古董行里的顶尖角色,听说过吧?”

“谁?”有人没有听清,再问一句。

旁边人忙告诉他:“古玩界鼎鼎有名的朱神眼啊,别说没听说过啊。”

被问的人忙点头,连连说:“听过听过,怎么能没听过呢?”

朱神眼,那可是古城古玩圈的传奇,关于他的故事多了去了。说他有一次上火,牙龈红肿,痛得哎呀哎呀的,喝药打针都不见效,饭都吃不下去,觉也睡不好。曾中医知道了在电话里呵呵笑道:“活该,咋不来找我?”两个人是朋友,经常一起喝茶聊天谈古论今,开起玩笑来也没忌讳。朱白听了,在这边吸吸溜溜地说:“是活该,我这不是找老兄你来了吗?”曾中医告诉他,别来找,自己上门看病,谁让他朱白是病人呢。曾中医说完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来了,坐下,茶也顾不得喝,拿出脉枕放在桌上,将朱白的右手放在脉枕上,伸出自己瘦如竹枝的三根手指掐了朱白的脉门,闭着眼睛,静默许久,“嗯”了几声;又如是掐了他左手脉门“嗯”了几声,打开随身带着的墨盒和毛笔,然后蘸墨舔笔,龙飞凤舞地开起单方来。朱白曾劝他,现在都啥年代了,人家电脑都用上了,他还用墨盒毛笔,累赘不?可是,曾中医不怕累贅,说小时候跟着他家老爷子这样习惯了,如果丢掉墨盒毛笔,开药方就没感觉了。他很有感觉地给朱白开了一副方子,叮嘱,煎服三天,不痊愈去砸他家的招牌,保准一句话不说。说完,他收拾好东西,包括墨盒毛笔,背着他那个老旧的药箱笑呵呵地走了。

朱白拿过药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递给儿子朱小庸,让去药房抓药,早喝早好。

不一会儿,朱小庸额头冒汗回来了,手里提着几个纸包,说药都抓了,还缺一味叫什么人中白的,药店没有,得自己去寻。朱小庸说完,看朱白没说话,就试探着问道:“爸,人中白哪儿有啊?”朱白咂吧一下疼痛的牙龈摇头:“别说,这人中白现在还真不好找,成了稀罕物了。”朱小庸以为人中白很金贵,就在旁边道:“不就花点钱嘛,我就不信,还能找不着。”朱白叹口气告诉他,这东西不贵,关键是现在人都用马桶,冲洗得白白净净的能照出人影子,哪里还有那个东西。朱小庸有点迷糊了,说抓药呢;和马桶有啥关系啊?他看着父亲问道:“人中白是啥啊?”朱白解释,就是尿碱,尿罐边沿沉淀的白色东西。朱小庸听了也急了:“现在就是找遍整个古城,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在,他交友广泛,在手机的微信群里一说,大家相互传递着联络着,还真有兄弟给弄了一个尿罐,很小心地用草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再缠上几层海绵,用一个木盒装着从几百里外快递过来。朱小庸连连感谢,对方说自己也就是没事的时候在乡下转悠拍照,在一个草堆边恰好遇着一个尿罐扔在那儿,破裂了,好在尿碱很厚,就提着给快递来了。对方还开玩笑说:“但愿你家老爷子用了这味灵丹妙药,药到病除。”朱小庸笑笑,放下手机,当着他父亲的面打开快递,剥开海绵和草纸,露出一个陶制的尿壶,果然布满裂纹,罐口也布满黄白色的尿碱,很厚很厚。他拿出一把小刀准备刮下上面的尿碱,朱白站在一边看着尿罐,突然叫道:“别动!”朱小庸愣了愣,忙停下刀子不动了,抬头疑惑地看着父亲。朱白走过来,嘴里不再吸吸溜溜了,他拿着尿罐仔细端详,然后又举起来,对着太阳小心地照着,照了一会儿,又从衣兜里掏出放大镜瞅,“嗯”了一声,连连点头,用手指指着罐底“磁窑里烧制”五个小字让朱小庸看。朱小庸看了,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他知道,“磁窑里”是明清时期的名窑,距今也就几百年,时间不长,何况还破裂了,没啥了不起的。朱白放下尿罐告诉他,他小子研究古玩还嫩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磁窑里”那样的名窑烧制的陶器遍布天下,啥都烧制,唯有一样不烧,就是尿壶。现在,竟然有了一款“磁窑里”烧制的尿罐,意味着啥?

朱小庸一听也来了精神,忙看着他父亲问道:“意味着啥?”

“海内孤品。”

朱小庸睁大眼睛,他清楚,如果这只是一款寻常的“磁窑里”,就不值钱,但如果是孤品就另当别论了。不过他仍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是别的窑冒名烧制的,冠以“磁窑里”的名义来抬高价钱。朱白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嗅嗅尿罐,敲敲壶身,又伸手摸摸壶身,说凭声音和手感,是“磁窑里”无疑。他推断可能是哪个窑工没了尿壶,私自做了一个,悄悄地放入窑中,随着其他陶器烧制的。别说,不久专家听到消息,专门赶来考证,经过一番讨论,得出的结论竟和朱白的一模一样,这确实是“磁窑里”烧制的,且至今只发现这一款,再无其他。这尿罐也就成了朱白“古雅斋”的宝物,被安放在一个玻璃柜正中间的位置,众星拱月,其他古玩都成了衬托。

当然,那个找到尿罐的小伙子也得到了一笔钱,用朱白的话说:“见者有份,这是你应得的。”

朱白的牙痛没治就这么好了,古城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挑着拇指赞叹,这个“古雅斋”主人真的不简单,一个破尿罐,还能成宝贝,厉害。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朱白偶然发现了一处地下墓葬,一时间消息传遍整个古城,人们把这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唐王、秦叔宝、徐懋功一起当故事讲了。说在久雨初晴后的一个晚上,朱白百无聊赖,到院子里踏月闲走,抬头看见月亮如银盘一样挂在天上,皎白的月光泼洒下来,把整个古城都淹没在一片雪白之中。朱白家靠近一个叫作神鹤原的地方,千年前,这儿是旅游胜地,是唐人踏青赏景写诗的地方。边境处有一通碑,上面镌刻着“桃花源”三个字,为篆书,还有一株桃树,很粗,每到春天,桃花盛开如霞,染红一角天空。朱白看着那边,白晃晃的月光中有雾气氤氲一片,十分诡异。他端详了一会儿,忙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打了博物馆老周的电话。老周美梦被打断,在电话那端迷迷糊糊道:“夜猫子啊,不睡啊?”朱白不理他的埋怨,自顾自地说:“快看我发给你的图,挺奇怪一事儿。”

老周睡意依旧,声音黏黏糊糊如糖稀一样问道:“啥啊?”

“可能,或许是一处墓葬。”

“你等着,我看看。”那边声音不黏糊了,惊叫着道。

朱白呵呵一笑,然后不再说话,泡上一杯茶坐在院子里边喝边等,他相信,老周睡不着了,不出两小时一定会赶来的。果然,一个多小时后,老周开着车急匆匆地赶来。下车,话都不说,茶也不喝,就朝着朱白指着的地方看去,月光下没有了一丝雾气,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老周再次翻出朱白发来的照片,和眼前所见对比着道:“就是那个地方吗?真的有墓葬啊?”

朱白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原因。”老周毫不迂回,直奔主题。

朱白分析,古代的墓葬都有巨大的墓坑。古城干旱,雨水不足,最近突然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墓坑中一定灌满了雨水,因此,天气突然放晴,温度回升起来,到了晚上就有雾气蒸腾,四处弥散。墓坑越大,水聚越多,雾气就越浓厚。说着,他让老周端详照片,照片中的雾气果然很浓,如一团绒绒的棉花一般氤氲在那里。而现在看不见了,原因也很简单,老周过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气温下降,蒸汽也就消失了。老周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兴奋地拍着朱白的肩膀道:“老哥啊,我早就听说这一带有一个北朝墓葬,可就是找不见,不会让你这一眼给瞅出来了吧?”几天后,老周带着考古队来了,将照片上那片雾气朦胧的地方围了起来,开始忙碌着揭晓谜底。不久,朱白的电话就响了,是老周的。老周在电话那头几乎带着哭腔喊道:“找到了,墓终于找到了。”当天晚上电视新闻播放了古城电视台的现场采访。记者采访了考古队队长老周,在老周的叙说下,古城人才知道,这处墓葬竟然是朱白凭直觉一眼看出来的。大家都被这样的消息震撼了,这太神了,太传奇了。从那以后,他们给朱白取了一个绰号——朱神眼,且暗暗地叫开了。

现在,大家听说眼前这个人就是朱神眼,都两眼放光,再次围拢起来。朱白对大家颔首笑着,仍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周小眼一看,有门,大家看起来挺相信朱白的,先前的功夫没有白做,于是忙道:“请朱哥说说。”

朱白轻轻一笑,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真让我说啊?”

周小眼一愣,忙眨着眼睛道:“当然。”

朱白笑道:“兄弟,下次烧制唐朝女俑的时候记得做得丰满富态点,唐朝以丰腴为美,你咋就忘记了这点啊?”

大家听了这话都明白了七八分,仔细看去,那个女俑一副清瘦婉约的样子,跟朱白说的丰腴富态完全不搭边,看来不是真的,是赝品,于是一哄而散。

周小眼脸色一灰,没有说话,斜着眼睛看看朱白,冷冷地“哼”了一声,举起那尊唐三彩使劲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把唐三彩摔得雪花粉碎,转身走了。朱白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轻轻摇着头,转身带着儿子走了。等到走到旁边的一条小巷,儿子朱小庸看四周没人,才不解道:“爸,你何苦砸人家的饭碗呢?”朱白继续朝着“古雅斋”方向走着,走了一会儿道:“我不砸他的饭碗,他会砸了古城的牌子,砸了老祖宗锻打的金字招牌,知道不?”

朱白的“古雅斋”开在古城的东南角,据说这里当年曾是白居易居住过的地方。那时,白居易还年轻,二十多岁,风华少年,科举得中,入朝为官,雁塔题诗,曲江宴饮,潇洒风流,一时无两。朱白谈起白居易,谈到唐朝的一些诗人,口若悬河,娓娓道来。朱小庸跟在身边,低着头暗暗腹诽,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朱小庸没有兴趣听这些,也不想听这些,他觉得父亲有些啰唆,甚至有些卖弄,搞古董,做商人,和白居易,和作诗有啥关系?

朱白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白居易租住在这里,当时这里地处偏僻,租金低,很省钱。他每天下朝后,就在家里读书……”

朱小庸再也忍不住了,打断父亲的话说:“爸,你教我咋挣钱啊,说这些有啥用?”

朱白不满地白了儿子一眼,他正说在兴头上,对儿子的打岔很不高兴。说话有时就如写文章,是靠一股气,一股气被打断,再说就没有原先那么顺溜畅达了。他告诉儿子,过去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教自己的,一代代都是这样传下来的。朱小庸有点畏惧,看他爸不高兴了,忙闭嘴不说话了。

朱白的爹名叫朱时中,当初教朱白的时候确实如朱白教导朱小庸一样,到处遛典故,讲解古人古地和诗人诗歌,讲解古城当年的辉煌。古城当时共一百零八坊,人口超过一百万,大街上人潮涌动,那叫一个热闹,所以诗人用“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来形容古城。在古城,父亲带儿子,父子成师徒,叫作“门里师”,绝技揣在兜里,不外傳。既然是门里师,就要继承门里的规矩,不能乱了,否则还是门里师吗?朱家的门里规矩是啥?就是一边学习做生意,一边学习这座古城的一些古人的趣闻轶事,甚至是诗词文章。有时,没有生意上门,朱时中就让朱白背一些古诗,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杜甫的《丽人行》、杜牧的《长安》、李商隐的《无题》等,自己坐在旁边,拿着一把茶壶,一边喝茶一边点拨着儿子,有时会闭着眼睛,用一只手在跷着二郎腿的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享受着一种特有的安闲宁静,当然也有监视儿子不许偷懒的意思。朱时中背后对老婆说:“这孩子差不多了,能继承店铺的生意了。”老婆一笑道:“不看看是谁教导出来的嘛,名师出高徒!”朱时中听了一脸阳光一脸得意,哼着秦腔忙去了。

他教导朱白,也就是让朱白有一些文化底蕴,多一些书卷气,做一个儒商,避免身上带着市贾气息,这样和古玩就能够合拍。谁知读着读着,朱白就上瘾了,入魔了,整天研究起唐朝的器物,唐朝人的饮食起居,唐朝人的着装,还有唐朝女子的爱好。开始的时候,朱白和朱时中探讨,朱时中还能回答得上来,“烟熏眉嘛,一般画在长脸上好看,唐朝很少有女子画,因为她们追求丰腴,丰腴的脸形趋向于圆,画桂叶阔眉才吻合……”慢慢地,朱白再问起一些问题,朱时中张张嘴就有些答不出来了。譬如朱白问他爹,唐代女子发髻上插的步摇有什么作用,有几种类型;譬如唐朝女子的唇形有檀唇,有樱唇,还有哪些唇形,画法如何;再譬如唐朝人夜晚起夜是要用夜壶的吧,他们的夜壶是啥样子的……朱时中目瞪口呆,这些诗歌上没有,古文上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爹也没讲过,估计老爷子也不知道这些。为了照顾自己的面子,他会缓缓喝一口茶,说些有的没的,最终让朱白自己去寻找答案,别啥都问他,啥都指靠着他。那话说得理直气壮的,好像他懂得却故意不说,专门锻炼儿子独立思考能力似的。朱白笑笑,没有揭破,私下里四处去请教,听说有特异的古董出现了,就一定要跑去看个一清二楚,一定要研究彻底,以至于朱时中都有点着急了,再也忍不住了:“儿子哎,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搞考古的,整那么明白干啥?”朱白这回没有沉默,一句话回怼道:“就是当个古董商,也要当一个专家型的啊,不能当一个‘半罐子。”朱时中看看朱白,拿着一个罐子在那里闭着眼抚摸着,很入神的样子,心说,再抚摸你还能抚摸出一朵花啊?他叹口气摇摇头,私下里悄悄对朱白的母亲说:“得,我引进来的,现在引不出去了,钻进去了。”朱白母亲好说话,一句话完事:“孩子喜欢,就随他去吧。”更让朱时中操心的是,朱白已经快三十岁了,和他一样大的小伙子好多不但娶了亲,甚至都有孩子了。可朱白却每天忙着看古董,看唐朝曹将军画的马,看阎立本的《步辇图》,看得特别仔细,拿着他爹的放大镜,一寸一寸地观察,就连女子头上的发丝都不放过,还咂巴着嘴回味无穷地对他爹说:“唐朝女孩就是典雅、文静。”

朱时中再也憋不住了,放下茶壶发火道:“魔怔了。”

朱白母亲听到声音,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赶来替儿子说话:“弄古董啊,咋的就魔怔了?”

朱时中气没地方撒,就对老婆道:“你就惯着吧,继续惯着吧,连媳妇都不晓得讨了。”朱时中终于说出了原因,和他一般大的人,现在都抱上孙子当上爷爷了,自己还是整天抱着个茶壶,吱儿吱儿地喝着茶,能不着急恼火嘛!前几天,同行好友成老板来,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孙子,羡慕得朱时中眼睛放光,抱着人家孙子舍不得放手,人到这个年龄就是这样,就喜欢孩子,喜欢嗅着婴儿身上的奶腥味,觉得舒心。成老板开玩笑:“这么喜欢孙子,让朱白赶快结婚不就有了嘛?”朱时中长叹一声摇着头,当时没说啥,现在终于生气了。朱时中的话也提醒了朱白的母亲,她在和儿子聊天的时候旁敲侧击,假装不经意地随意说着,现在哪个哪个娶媳妇了,哪个哪个都有孩子了,都比他小呢。然后,她悄悄地问:“孩子,你喜欢哪个女子,给妈说,妈去找媒人说。”朱白笑着摇着头,他还没打算成家,还想再等几年。他母亲也清楚,这事不能逼迫,于是再次悄声问道:“你就没有喜欢的人?”朱白摇着头,表示没有。母亲没有放弃,继续启发道:“孩子,你喜欢啥样的女子,告诉妈,妈也好帮着你瞅着,也让亲戚帮着瞅着。”朱白这次倒没有摇头,指着周昉画中那个抱着一只猫咪,站在牡丹花旁的高个女子,说自己就喜欢这种气质的女子,如果遇不见,自己就不娶。母亲看着,那女子长得并不出挑,脸蛋胖乎乎的,白是白点,没啥特别的,嘴里嘟囔着“也就那样吧”。朱白淡淡一笑,目光紧盯着画中女子,只见她面若银盘,香腮似雪,发髻高绾,薄衣如纱,头上一朵大红色的牡丹花衬得她更为光彩照人。

朱时中听了朱白母亲的汇报更急了,气得质问朱白:“胡闹,难不成这辈子打算打光棍?”

“我就不相信世上没有这样的女子。”

朱时中还想说啥,朱白母亲拉拉他的胳膊肘给悄悄挡住了。朱白母亲觉得,只要儿子答应娶媳妇,一切都好说,都可以迁就,就连连道:“就那样,找,一定有那样的女子。”

朱白母亲也就说说而已,先顺着自己的儿子。她想,儿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咋可能不晓得娶媳妇?还是没到时候,到了时候,就是不催,估计他也会满世界跑着去找。没想到,半年后,朱白就带回来一个女子。母亲仔细地端详着,这姑娘皮肤粉白,身材高挑,不仅没有画上女子那样胖乎乎的如棉花糖的样子,最要紧的是穿着打扮和古城其他女子也没啥不同,不是抹胸,也没有白纱,而是皮夹克牛仔裤,很干练很清爽。女子不太说话,微微笑着,很是文静,来到家里就帮着朱白母亲洗菜做饭,这可把老两口高兴坏了。

朱时中不说话,拿着碗坐在桌前,细嚼慢咽地吃着女孩做的饭菜,满脸堆笑,很是满足的样子。

朱白的母亲也笑着,连连说饭菜不错,过后悄悄对朱时中道:“也不像画中女孩嘛。”

“你呀,孩子说是气质上像,懂不?”

“像吗?”

朱时中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说呢?”

朱白母亲笑着,眯着眼睛不说话,十二分的满意写在脸上。

女孩嫁过来后,掌管着家里的所有事情,人情往来也十分通透。朱白母亲悄悄对朱时中说:“唐朝女子也像咱儿媳这样好吗?”朱时中抿口茶,在嘴里一转后缓缓吞下,慢语道:“比这可能还要好。”朱白母亲见丈夫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夸儿媳,有些不高兴了,不满地问:“你见过?”朱时中指着桌子上一摞厚厚的泛黄的书本说:“书上写的,能错啊?”

朱白母亲道:“没见过,不算。”

朱时中没说话,转身走了,走出四合院载着芭蕉翠竹的石头甬道,拐过一个垂花角门,就到了自己的“古雅斋”,也是四合院的前院。前院一排房子全部打通,都摆着古玩架,上面放着瓷瓶、陶罐、铜件、雕花木盒、卷轴……坐在这里,即使没客人,朱时中也会感到身心舒畅。他默默地喝着茶,时不时站起来,背着手欣赏着这些古董,嘴里还断断续续哼着秦腔。他喜欢唱青衣,高兴了会来两句:“上前来双膝跪哀告姨娘,叫姨娘莫煩恼容儿把话讲,平平气将儿言细听心上……”至于铺子中的一些事情,全由朱白打理,用他的话说,朱白也要历练历练了,总不能一直靠着自己。

慢慢地,“古雅斋”的生意越来越好,在古玩界也越来越出名了。一次,有人提着一个陈旧的、带暗花纹的包袱来到柜台前。朱时中看看包袱,仿佛能嗅到里面古玩的气味。他看看来人,瘦高个儿,脸色清癯,带着书卷气。那人对他微微点头,伸手解开包袱慢慢揭开,里面是一方砚台。砚台很古,砚面上是一树梅花,树干苍古虬曲,如老龙饮水,怪蟒升空。梅枝刚劲有力,如铁丝扭结而成,上面开着朵朵梅花,有全开的,有半开的,有含苞未开的,每一朵都像冰花一样,似乎凑近一点都能嗅到香气。砚台的砚池呈半月形,掩映在朵朵梅花旁边,显得十分古雅。朱时中看看来人问道:“多钱?”对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缩回大拇指和小拇指,在朱时中面前左右晃动了两下。朱时中睁大眼睛惊讶道:“三万块?”他知道这是一方古砚,差不多能值个万把块,没想到对方竟然要这么大的价钱。对方看他一脸惊诧的样子,自得地一笑,用手指指点着砚台道:“老先生请看看砚侧。”朱时中一生研究古董,观察砚台,当然离不开砚侧。看到砚侧,他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拿出衣兜里的放大镜,用绢帕细心擦拭了几下,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观看着砚侧的两行字,也就是砚铭。古人得到一方名贵砚台,一定会请高级匠人在砚台錾出几行铭文,作为赞词或勉励自己的话,就是砚铭。这两行字以行书表现,流畅自然,字迹含筋带骨,饱满丰腴: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朱时中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文字,痕迹顺溜,触手温润,毫无挂碍。他读过《砚笺》《古砚论》《砚谱》这些古书,里面不只是记载了一些文人和砚台的雅事、文人收集的砚台,也有砚铭记载,此刻的他几乎结巴起来道:“难不成是……是……”

来客微微一笑,好整以暇,指着文字分析,砚台主人的书法丰腴流洒,自然飘逸,数遍历史并无二人。说着,他让朱时中拿着放大镜,再细看看砚唇。朱时中看他如此庄重,知道关键处定在此处,于是,拿着放大镜,睁大眼睛在砚唇边细看,砚唇边有字迹小如蛛丝,和砚唇几乎重合,刚才没有注意,险些略过,现在细看,这几个字在放大镜下细小如蚁,笔势连续不断,如丝飞舞,如纱牵连,竟然是“眉山大苏自錾”六字。朱时中抬起头,险些停止了呼吸道:“难道……苏子也会錾刻?”来客呵呵一笑道:“大苏天纵之才,诗词书画,烹饪医术,制墨烹茗,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区区錾字小术,在他而言,不值一提。”

朱时中听了,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请教道:“不知先生何处得到此物?”

来客告诉他,市场上淘的。

朱时中不放心,再次拿着放大镜仔细看着,用手摸着砚台纹理,手感细腻沉静、温润滑溜,触手清凉,犹如玉石,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于是抬起头来很诚恳地道:“值这个价钱,值!”他说着,收起放大镜,准备掏钱。也就在这时,朱白回来了,听了父亲的叙说,拿起砚台看看,笑着对来客道:“凭借先生这样的手段,如果用在正道上,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何苦如此?”

朱时中听了一愣,回头看着朱白道:“啥意思?”

“赝品!”

说着,朱白将砚台递给来客,让他带走,并规劝他做正经营生,切莫浪费自己的才能。那人没有说话,红着脸拿着砚台和包袱转身就走,走了几步不死心,转身回来对朱白诚恳地问道:“这确实是本人制造的赝品,自认为毫无破绽,不知先生从何处看出问题,还请明示。”

朱白呵呵一笑告诉他,整个砚台雕工古拙,毫无破绽,包括模仿大苏书法也惟妙惟肖,几达神似。苏轼曾自嘲自己的书法为“墨猪”,显得丰腴,带着筋骨,砚铭能凸显其特点。但是,对方在最后的题款上却露了马脚,犯了常识性错误。那人听了,实在想不出常识性错误在哪里,再次诚心问道:“还请详细指点。”

朱时中在一旁不满道:“咋的?还想去骗人啊?”

那人额头冒汗连说惭愧,仅此一次,决不再犯。

朱时中想,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自己没有受骗。再说了,他也急着知道答案,来解开自己内心的疑惑,于是不再说话。

朱白用手指指着砚台笑着解释:“‘大苏是世人对苏子的称呼,东坡先生从未自称‘大苏。再说了,他也不会自称大苏啊。”

窗户纸一捅透亮,来客听了频频点头,长叹一声道:“我自作聪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谢谢赐教,谢谢。”说完,那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不久在古城开了一家铺子,就在那座著名的古塔不远处,专门买卖各种砚台、木刻、印章、绘画,明码标价,自画自造自雕刻,再不借用古人名号。他本来技艺很好,加之这里是那位唐朝高僧翻译经文的地方,后来变成一处旅游胜地,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因此生意特别好。开张后不久,他便特意拿着请柬到了“古雅斋”,双手送给朱白,请他去店铺坐坐,一来拜谢指点迷津,再则也让朱白见证自己悬崖勒马,走向坦途。

这人就是古城目前书画界名家赵苍鹰,也是古城古玩界响当当的人物。

朱时中事后叹息道:“干我们这一行没真功夫,损失事小,出丑事大。”他一生维护着祖先挣下的“古雅斋”响当当的招牌,生怕一不小心看走眼,污了祖宗名声,这次如果不是儿子出面,这面牌子是要让自己给砸得雪花粉碎的。用他的话说,百年之后,自己在地下都无颜面对祖宗。老爷子很灰心,看着儿子在古玩界如鱼得水,也深知自己到了退出江湖的时候了,每天只是到店铺转转,喝喝茶,看看古董,賞玩一番。终于有一天,他叫来朱白,在儿子面前少有地开起玩笑道:“我老了,也该退位让贤,含饴弄孙了。”老爷子说到做到,从那以后,每天起来喝上一壶茶,吃罢饭后,就和老伴带着孙子朱小庸出去转悠,或去古城墙,或去大明宫,或去兴庆宫……白布上衣黑布裤子,一身爽净利落。临死的时候,老爷子拉着朱白的手只留下一句话:为了祖上的百年招牌,一定要好好教导后代钻透古董鉴赏知识,千万别像自己那样“半罐子”,很危险。

朱白含泪点头,他知道,那次砚台的事情对老爷子影响很大。他将嘴凑近父亲耳边说:“放心,爸,后代中如有人干不好这行,宁可不干,也不能给祖宗丢脸,闹笑话。”

老爷子一笑,闭上眼睛如睡着了一般,很平静地走了。

朱白待到三年守孝期满,才开始大规模地改造起“古雅斋”来。他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朱小庸跑遍全城的老街旧巷,想要寻找一处新的开铺子的地方。朱小庸何曾如此忙碌过,累得后背冒汗气喘吁吁,带着不满的口吻道:“老地方不好啊?干吗到处找?”朱白解释:“在那里没有做古董生意的氛围,没有那样的文化气候。”朱小庸不懂,“做生意挣钱嘛,能挣来钱就是王道,爷爷和老太爷还有曾祖爷爷做了几代人,一百多年,生意不是越做越大吗?咋就没氛围没气候了?”朱白告诉他:“文化氛围是古董的魂,魂都没了,还能活着吗?”朱小庸回怼道:“爷爷做生意时就没魂了,就死了?”

朱白这才明白,敢情这小子心里憋了这么多不满,他不客气地一瞪眼道:“就你会怼,好好学着。”

朱小庸张张嘴想分辩,却没有说出口。

最终,朱白选中了长乐坊,将铺子开在这儿,说这里当年是白居易居住的地方,文人很多,大家每天上朝回来闲着无事,品茗吟诗,喝酒赏花,十分悠闲潇洒,估计白居易的那首“青门柳枝软无力,东风吹作黄金色。街东酒薄醉易醒,满眼春愁销不得”。就是此时写的。朱小庸在一旁提醒:“那是唐朝,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啥都没有了,人骨都朽烂了,还有啥啊?”朱白根本不听,摇着头道:“你还年轻不懂,文化是有血气的,是能渗入地下,能贯通人的根脉的。”

朱小庸听了还真是不懂,也不想懂。他气呼呼地想,爸,你就闹腾吧,看你能闹腾出个啥样子?

他私下里告诉他妈,让她劝说他爸别这么折腾了,会将老祖先的家业折腾没的。他妈一贯坚持着几十年的主内习惯,每天忙碌着家里的事情,听了他的话只是笑笑说:“你爸这样做有他的原因,你还年轻,跟着好好学吧,啊!”

朱白将铺子的装潢也改了,过去的玻璃门和玻璃柜台都不要了。新的铺子开在一片柳丝掩映的地段,白墙洁净如雪,门头重新装饰后,飞角翘檐,雕花镂纹,古色古香。一道不宽的木门显得厚重结实,在上面刮了石灰,搓了核桃油,上了生漆,红润润的,一片古朴雅致。搬迁的时候,朱白没有下请柬,没有摆酒请客,更没有噼里啪啦地放鞭炮祝贺,而是每天拿着他那把扁扁的紫砂壶,坐在曲木紫红柜台后面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在嘴里一转吞下,间或低声哼上几句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他和他爹朱时中一样,喜欢秦腔,也会唱,不过不是青衣,是小生,别说,还很有秦腔高手刘毓中的味道。朱小庸在一边可不自在了,眼光不停地朝着外面乱闪,甚至延伸到了桥的那边。翠色依依、古意盎然的“古雅斋”简直门可罗雀。做生意没有顾客上门,这还怎么做?还不喝西北风吗?他扔下手里打扫灰尘的鸡毛掸子,看看他爸,带着埋怨的口吻道:“客人呢?不是说会来的吗?”

朱白喝口茶,胸有成竹道:“你爸就是招牌,放心,会来的。”

朱小庸“哼”了一声道:“猴年马月来。”

朱白听儿子这句话不像话,责备道:“咋和你爸说话的?沉不住气!”

朱小庸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合适,赶紧闭嘴继续扫着灰尘,擦着桌子。

果然,几天后客人纷纷上门,有卖古玩的,有买古玩的,也有请朱白品鉴古玩的。朱小庸呵呵笑着跑前跑后,尽管额头直冒汗,但心里却十分高兴。他悄悄回头看他爸,仍然闲庭信步,一边品着茶,一边哼着秦腔,一边不慌不忙地招待客人。原本冷清的地方因为“古雅斋”的到来变得车水马龙,热闹了起来。

朱小庸想,姜还是老的辣!自己得学着点,不然难成气候。

那天,父子俩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坐在“古雅斋”品茶,相当惬意。朱小庸甚至觉得,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自己那种沉稳劲儿,都快超过他爸了。连朱白看见儿子静坐如松慢慢品茶的样子后也笑着赞许:“嗯,火候差不多了,少了过去的那种‘糙劲儿了。”得到赞许的朱小庸没有笑,表面上一副安如泰山的样子,心里却发飘。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烟火气了,已经成行家了,成了古城古玩界的一个腕儿了。

可是,那天上午,因为一件事情,他又被打回了原形。

他觉得他父亲有点做作,或者说有点作秀,故意表现自己的善良、高尚和了不起,就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来的是一个中年人,很匆忙的样子,一进门就拿出一个木盒,木盒上雕刻着龙凤花纹,一派古旧。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揭开一块绸布,从里面拿出一把酒壶,瓷的,倒葫芦形状,下面细上面粗,再到上面又突然收缩。壶身通体透白,白中又透出微微的桃红色,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白嫩的脸上抹了一袭若有若无的胭脂,煞是好看。在朱小庸看来,这把壶简直就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偷喝了几杯烈酒,幻化成了一只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壶和自己前世有缘,是那种书生和狐仙的缘分,那种前世今生的缘分。壶把是龙尾,打了一个圈,自然流畅,栩栩如生。跟着父亲纵横古玩界以来,他见过的壶很多,有铜壶、铁壶、陶壶、瓷壶,还有一把玉石雕琢的壶,上面凹雕凤凰牡丹花纹,惟妙惟肖。可是,眼前这壶他还真没见过。中年人很急,说自己老娘住院,马上就要开刀,不然就没命了,这是一尊明朝的宣德壶,和宣德炉一样出名,算得名瓷,给一万五千元,马上成交。按照一般生意,客人说出价钱,买家是可以还价的,还可以压价。譬如这个壶货主要一万五千元,可以给七千元,甚至可以给五千元。为啥?货主急着用钱啊,这就是机会,可以趁机压价,如果不答应,去另找买主吧。那人找到这儿,很可能已经找了几家,也许是价钱不如意才来到这儿的。因此,朱小庸笑着摇头,做出很不屑的样子道:“一万五,太高了,你这壶一般,卖不上这个价钱。”他说着,拿过壶,如朱白平日鉴赏古玩那样用手轻轻地摸摸,瓷器柔和,肌理细腻温润;用手指轻轻敲敲,叮当,叮当……玉质磬音,清脆圆润,带着一种清灵的音质,犹如水珠滴落深潭一般。然后,他再次摇着头连连道:“不中,不中。”

那人急了:“你给多少?”

朱小庸心里一喜,机会来了,他准备伸出五根手指,给对方五千元。可他还没有伸出来,父亲朱白却先一步伸出手指,三根。那人一愣,看着朱白的手指不满道:“三千?太少了。”朱小庸也觉得父亲给得太少了,连他都有些不落忍,好像也超出老爷子平日做人的底线了。他随之一惊,难道是赝品?不然老爷子不会这样的。他正疑惑着,就听见朱白缓缓道:“老弟,是三万,不是三千。”

“三万?”中年人抬起头惊异地看着朱白,显然,他也没有想到他手中的瓷壶能卖到这个价钱。

朱小庸也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父亲。

朱白解释:“这只酒壶不是明朝的,准确地说,应该是宋朝绍兴年间的瓷器,距今已有八九百年。这款瓷器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胭脂醉。”朱白说着,用手轻轻抚摸着白里透红的瓷胎解释:“传说,高宗皇帝登基后,尤其钟爱瓷器,要求窑工烧制一种白中透红、红中沁白,如朝霞映水,如少女喝过两杯淡酒后的芙蓉般脸色的瓷器。可是无论窑工们如何烧制,炉温不够,都很难达到那种效果。如此一来,受处罚是在所难免的,大家都很着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一个窑工的女儿送饭给父亲,看到这种情景,为了避免父亲因完不成任务而受罚,大叫一声,跳入窑内,化为飞烟,炉温立马升高,一窑瓷器烧成,每一款都白如霜雪,水润光亮,上面又沁润着一抹红晕,如酒后女孩的脸色。”说到这儿,朱白叹了口气,似乎在替跳入磁窑的女子惋惜,过了一会儿朱白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壶盖内有字。”说着,他拿起壶盖,用绵纸在里面仔细擦拭着,擦拭了许久,拿出放大镜查看,在壶盖深处果然有几个字——绍兴四年御制。

那人端详着轻轻道:“是贡品?”

“对,是贡品。”

朱白说完,抬起头看看对方,笑着告诉他,这是名瓷,是真正的古董,对方反悔还来得及,实在要卖,三万块,不能再少。

中年人聽了连连鞠躬感谢,拿着三万块钱走了。

朱小庸一桩快要做成的生意被他父亲搞成这样,心里当然不高兴,气鼓鼓地给父亲摆脸色。他想,就是不降价,按照人家报的价也就可以了,做生意嘛,谁不是无利不起早。谁像自家老爷子这样,这不是诚心想做亏本生意吗?他坐在那儿不说话,眼睛盯着别处,懒得看父亲一眼,省得生气冒火。朱白当然看出来了,他拿着那款酒壶反复欣赏着,啧啧称叹道:“这质地,这颜色,绝品。”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儿子问:“咋了,不满意?不舒服了?”

朱小庸毫不掩饰,气呼呼地回答:“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明明五千就能拿下的东西你非给三万,你活菩萨啊?”

朱白轻轻将瓷壶放进木盒中,用盒中原有的那方丝绸将瓷壶遮盖严实,再小心地盖上盒盖放好,转过头看着儿子,问道:“咋的,想昧良心啊?人家急用钱救老娘,那是救命钱,见人遇到难处不说帮一把,还准备趁火打劫啊?”停顿了一会儿,朱白将声音放轻了,对儿子道:“人啊,做人第一,生意第二。人品上去了,生意也差不到哪儿去的,跟你爸好好学着点。”

朱小庸嘀咕:“我又不是小学生,也不需要品德老师。”

朱白脸涨红了,少有地发起怒来,吼道:“做生意不需要先学会做人吗?像你那样心歹,一次把人宰死,把生意做绝,以后谁还敢上门?再这样下去趁早别做了,不然,会砸了我们朱家百年的招牌,丢祖宗的脸。”

看见父亲真的动了怒,朱小庸不敢再争辩。他不笨,冷静了一会儿,仔细想想,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有些不妥。相比较而言,还是老爷子的做法长远,以心交心,就和客户成了熟人朋友,人家不傻,将来有了好东西肯定还来,这买卖不亏。朱小庸有一个优点,就是知错能改。他默默地站起来,拿着抹布开始擦拭起柜台、座椅和门板,这是他每天最基本的课程,必须做,还必须做好。朱白叮嘱儿子,脚踏实地才能走远,自己当年做弟子时,做不好这些那是要挨栗凿的。

再说了,明天杨老板还要来呢。

杨老板在整个古城古玩界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什么古董都做,玉雕、石雕、木雕,字画、折扇,铜、陶、瓷、铁、石……他對朱白这个人早有耳闻,就连“朱神眼”这个绰号的来历他都一清二楚。他想,怎么会有这么神乎其神的人,是故意炒作吧?如果说凭借嗅、摸、敲、看辨别古董,这个他信,因为这些他也能做到,很多古玩商都能做到,唯一的区别就是看谁的准确度高而已。但如果说光凭一团雾气就能发现一座古墓,就有点夸大其词了。他轻笑了一声,心中不屑,现在这些人啊,就爱炒作,明星炒作,网红炒作,做生意的也炒作,也不怕把自己给炒煳了,有啥意思?荞麦地里开白花,人家不夸自己夸,无耻。

他懒得理这些个事,也不想听这些个事情,可架不住有人偏要讲给他听,嘚吧嘚吧,讲得唾沫横飞的。讲给他听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小眼。周小眼和杨老板都是做古玩生意的,生意场上,和尚不亲帽子亲,慢慢就认识了,有了来往和交情,有时没事了也在一块坐着喝上两杯,谈谈古玩界的一些新鲜事情,算是消遣,当然,更是相互间交换一些信息。做生意的,尤其做古玩生意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得有。这次是周小眼请客,请杨老板无论如何要来,说兄弟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想得慌,一定要赏脸来一品香聚聚。于是,杨老板就来了,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叫了几个小菜、一瓶老酒。窗外就是一条河,清清亮亮地流淌着,两边是合抱粗的柳树,柳丝被清风吹拂着,将青绿的色泽沁润到空气中,也沁润到他们所在的二层楼上。杨老板拍着桌案,高兴地称赞:“好地方,在这座城,稍不注意就坐在唐人的诗歌里去了。”周小眼也跟着点头,玩古董的,没有一点诗情画意,没有几句平仄韵律垫在肚子里,进不了圈子。周小眼也不例外,顺嘴说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很应景的哦。”两人喝着酒吃着菜,慢慢由眼前景物聊起来,聊新奇的古董,聊最近的行情,还有生意的得失,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周小眼突然放下杯子长叹一声道:“唉,老哥,你不知道,前几天我的饭碗被人砸个雪花粉碎。”杨老板一愣,也放下杯子看看周小眼,此时的周小眼眼底有几分沮丧,没有了过去那种斗志昂扬满面春风的得意劲儿。他问周小眼说这话是啥意思,饭碗让谁给砸了?

周小眼摇着头,故意卖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朱神眼。”

“他咋的了?他敢不让你做生意?”

周小眼说:“这个他不敢,他又不是‘公检法,再说了,我又没违法,‘公检法也不管啊。在杨老板的一再追问下,他做出很不情愿的样子,嘴里却嘚吧嘚吧地说起来,他当然不会说是自己拿着赝品唐三彩编造故事骗人,那样多丢人多没面子,尤其是杨老板,更会看不起他的。他说,自己拿着一尊唐三彩准备去卖,大家见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都抢着要买,眼看就要成交,谁知朱白突然出现,横插一杠子,硬要说自己那是赝品,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把这片地界古玩圈说得很不堪。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再次叹息道:“我的生意黄了,我们这片地界的古玩圈名声也臭了。”杨老板听了笑笑,人家也不傻,久走江湖的人能被一面之词糊弄吗?杨老板看着周小眼,脸上带着微微笑意道:“他作践这片古玩界总得有个原因吧,吃饱了撑的?”

周小眼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下去:“原因还不简单,他想把我们都压下去,自己上来,成为老大啊。”

“你不会真拿着赝品去的吧?”

周小眼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说,自己在这片混了这么多年,是啥样人,谁还不晓得,真要是拿着赝品招摇撞骗,那不早让人扔臭鸡蛋了嘛。杨老板笑笑,眯着眼睛,目光如两点香火灼灼生光,对着周小眼上下扫视。周小眼有点心虚,他为了引开话题,不再将话题纠缠在真品赝品上,故意将头伸过去,拿朱白迁移铺面的事说事,还做出非常神秘的样子告诉杨老板,这个朱白本来在他那块地盘上做得顺风顺水的,为啥突然就要改弦更张搬迁到这儿来?

“为啥?”杨老板看他说得神秘兮兮的,忙问道。

“和你杨哥较劲,要压倒你。”

杨老板呵呵一笑,一挥手,做出根本不相信的样子道:“胡说,你别自己吃了亏,跑到这里来激我,你杨哥我不吃这一套。”说着,他夹起一只鸡腿,有滋有味地咂巴着,不时端起酒杯喝一口压压油腻。一直到散席,杨老板都在跟周小眼说着葫芦鸡,说这鸡唐朝的时候就有,漂洗、整形、清煮、焖蒸笼、油炸,那个精致到位啊,只有唐朝人有那个耐性,才能做得出。他不再谈朱白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从来没被提起过。可是,不谈不等于他没有放在心里。周小眼有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朱白为啥要搬迁到这儿?他想,难道真的是准备抢自己的地盘吗?自己别整天孵在自己的“翰墨轩”里,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那样被别人包着烧着吃了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他决定,还是先去了解一下对方,究竟是不是如传言的那般牛气。于是,他很快联系了熟人,找到了朱白的电话号码,打通后,先是哈哈哈地笑着自报家门,然后告诉朱白,久闻大名,极想识荆。朱白也早就听说了杨老板的名号,很想见见,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极力促成,连忙高兴地说:“杨老板能来,我姓朱的洒扫恭迎。”

杨老板仍旧哈哈笑着道:“洒扫不用,恭迎更不敢当,只想交个朋友,认识一下。”

朱白连连道:“好啊,和杨老板交朋友是朱某梦寐以求的。”

杨老板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登门拜访来了。他一身唐装,面带微笑,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和传说的没有差别。朱白忙迎出来,将杨老板引入旁边一间不大的茶厅,这里是专门接待客商的地方,他让朱小庸照看生意,自己陪着杨老板品茶闲聊。

茶厅的装饰显得简单,可又不俗气,花梨木的仿古茶几,围着一圈靠背木椅,散发着红润的光泽。旁边墙角放着一个高高的花架,雕花镂纹,也是花梨木的,上面放着一个青瓷花盆,里面栽的是吊兰,长长密密的藤子垂落到地面,形成一片青葱的帘子。墙上一张条幅写着“养心渡口”四字,为行书,字体清秀,带着内力,旁边简单地钤着一枚印章。杨老板笑着道:“雅而不俗,渡心渡人!”

两人呵呵大笑,一阵寒暄之后,一边喝茶,一边随意聊天,茶是南方出产的绿茶,绿嫩的茶汤弥漫着一缕清新的草木气息。两人是古玩行家,也是古玩商人,棋逢对手,谈的当然是一些古玩典故、历史琐事、古城古今,你来我往,很是投机。谈了一会儿,杨老板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拿出一把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来,褐色的檀香扇骨,古旧朴拙,雅致养眼。折扇的白绢扇面有些褪色,带着一种老旧的黯然,上面填词一首道:“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旁边画着兰草数茎,修长如带,随风摇曳着。几朵兰花淡雅如蝶,清新素雅,浓淡适度,仿佛要脱离扇面翩翩飞去。杨老板轻轻摇动着折扇,微笑着打开酝酿已久的话题。“近日没事的时候在古城老街四处闲转,不经意间竟然淘得一把明清的闺阁折扇,十分古雅。打开一看,竟然为河东君柳如是的手书,不胜欣喜,可又担心是赝品,今天特意携来与朱兄共同品赏,一辨真假。”

朱白听了,也忙放下茶杯笑道:“那可是好东西啊,我一定要欣赏一下。”说着,他双手接过杨老板递来的折扇,微笑着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杨老板道:“杨兄大概早已看出这是赝品了吧?”

杨老板眉毛一挑,脸上现出一丝讶异神色,摇着头低声问朱白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朱兄,我可是真的有点不懂了。”

朱白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在舌尖一转,缓缓吞下,侃侃而谈:“明朝文化兴盛,生活精致,书法多走秀媚一路,文章趋向谈茶、论瓷、论烹饪衣着等,此风张扬弥漫,不只是盛行于士大夫中,甚至也延续到了闺阁女子之中。于是,闺阁中出现了折扇文化,女子在折扇上书字绘画,笔墨间带着女性的细腻、温柔,从而具有典雅精致、纤细温婉的特点,因此成为扇中极品,为后世所喜爱和收藏。这样的折扇,以薛素素、黄媛介、叶小鸾、李陀那的为最,她们各具特色,各成面目,扇面书法或娟秀温柔,或工巧细致,或清新素雅,或低回掩映,千金难求,传遍海内,流诸四方。可柳如是却与她们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

“为什么?”杨老板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问道。

朱白解释:“河东君虽为女子,却有壮士之气、健儿之志,从扮作男子周游天下,遍交士大夫,到劝其丈夫跳水殉国可见,实在是钢骨铁魂,也因此成为晚明巾帼红颜,一代翘楚。她的书法虽娟秀,却内含筋骨;表面虽柔美,内里却不失端庄方正,有昭君出塞之势、公孙大娘舞剑之韵。而现在这把折扇的书法秀媚,低回掩映,字里行间充溢着柔美之气,绝非出自河东君之手。”

“就这点?”杨老板啜口茶,眯起眼睛看着朱白,微笑着缓缓问道。

“河东君擅画楼台高柳,绿水长天。兰花小品,非其所长。”

杨老板听了,放下茶杯,站起来对朱白呵呵一笑,连连说“领教”,挥手而去。一路见人就说,这个朱神眼简直是名不虚传,见解高超,学识过人,历史人物、诗词书画信手拈来,实在是业内高手,新人眼目,让人佩服。

回到家里,他一个电话叫来周小眼,冷着脸说:“朱神眼不是外行,人家很内行,见解很独到,为人也很正派。”周小眼一愣,看着杨老板轻声问道:“你们见面了,谈了些啥啊?他……没说我啥吧?”杨老板“嘁”了一声,觉得这个周小眼也忒把自己当回事了,好像他和朱白见面不谈他周小眼一点啥就无内容可说了似的,枉在古城古玩界混了这些年,沉稳内敛的好品质是一点没学会。他懒得回答周小眼这个无聊的问题,用手指把桌子敲得咚咚响,单刀直入地警告对方,以后如果再拿自己当枪使,可就不像这次这么好说了。周小眼额头冒出细汗,用手悄悄擦拭,弯腰连连道:“好的,好的,杨哥,那……我走了。”

杨老板冷着脸“哼”了一声道:“请便,不送。”

大厅一角挂着一只鸟笼,楠木做的,上面披散着青藤,郁郁葱葱的,一片翠色迷蒙。里面蹲着一只绿毛黄嘴的鹦鹉,正在闭着灰色的眼睑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恰在此时醒来,听到杨老板的话,也拉长声音装腔作势道:“不送,不送。”周小眼红着脸低着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大门外面,呆愣了许久,伸着巴掌在自己的额头轻轻拍了两下,丢下两个字:“何苦!”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杨老板,还是自己。

一转眼,“古雅斋”搬迁到新址已经半年,古城的夏天已经过去,天气逐渐凉爽起来。几场雨下过,天空变得格外干净,仿佛一面蓝色的镜子,能映衬出古城的倒影。秋意随之淹没了古城的大街小巷,柳树叶子虽还绿着,却已很是枯苍了,少了水汪汪的感觉。远处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的柿子树,树叶苍翠,柿子经霜后格外红格外水灵,如一盏盏硕大的灯笼在树叶间闪烁着。更远处的南山上,已经一片旖旎,满山点缀着黄栌树叶,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哗啦一下子全烧开了,天边的云雾仿佛都被烧红了。

随着深秋到来,雾气也浓酽起来,白居易曾有描写杨贵妃死后灵魂上天,回望长安繁华都城的诗句“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千年之后,这里的雾气依旧,汩汩滔滔,激昂澎湃,长街老巷无不如此,有时人在对面咳嗽竟然看不见,到了面前才发现,呵呵一笑,然后走开,不一会儿就被浓雾包裹着,如消失在水墨画里。

这天,朱白和儿子朱小庸再次上街。雾气很大,遮天蔽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若有若无。按照朱小庸的想法,这么早,又有些冷,应该开车去。可父亲却摇着头否定了儿子的主张,认为事情不急,慢慢地走着,既能锻炼身体,也能看看沿途景色,再说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走走有好处。朱小庸这样几步路都不想走,整日躲在车里逍遥自在,如何能贴近这座城?不能贴近这座城,咋能了解这座城的过往岁月?这样下去,又如何能在古城古玩界站住脚,如何能接过“古雅斋”这块牌子?朱白坚持要走着去,朱小庸也不再反对,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这样步行,他也慢慢习惯了。再说了,一边走着,一边听老爷子讲这古巷古地的诗词典故,慢慢地他也有了兴趣,还记住了不少东西。他系了一条围巾,陪着父亲走出“古雅斋”,走向雾气浓烈的街道。朱白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很陈旧,甚至还补着一个补丁,他一边走着,一边指着旁边街道给朱小庸上起了历史课:“这是颁政坊,唐朝的时候,这儿寺庙林立,钟声、诵经声不绝于耳,很多读书士子科举不中,心有不甘,无钱回家,就借住在这儿读书吟诗,以待大比之年再考。”再走一段路,朱白告诉他:“到了兴化坊,这里是皇亲国戚、公主王孙居住的地方,卢照邻诗歌里‘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说的就是这儿。哎,那边,对,就是一丛早槐那儿,是崇仁坊,唐朝的时候那儿乐音不绝,有筚篥、笛子、箫管等等,因为那儿是唐时修理乐器的地方……”朱白随意地说着,朱小庸认真地听着,默默地记着,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听,有点分神。忽然一辆三轮车飞奔过来,眼看就要撞上朱白,好在司机及时发现情况不对,眼疾手快,忙一打车头,三轮车从朱白身边呼地擦过去。朱白惊叫了一声,身上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手里提着的那个袋子却“咔嚓”一声响,打开来看,里面的罐子已经碎了。开三轮车的司机忙停住车跳了下来,来到他们面前,用手掌搓着衣服,连声说,对不起,雾大,自己没看清,开得快了一点儿。当他看见朱白正在抖搂着袋子里那个破碎的罐子时,愣了愣,知道是自己撞碎的,忙结结巴巴道:“真对不起,多少……钱?我……赔。”朱小庸在旁边,看见父亲没事,放了心,看到罐子碎了又心疼起来,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气呼呼地接过话道:“你赔?你以为这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白一记白眼堵了回去。朱白回头笑着对司机说:“值不了几个钱,也就是一个腌菜坛子。”

三轮车司机顿时长吁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在古城,随便一个罐子或者一个玩件,很可能都是一件古玩,都是能吓死人的大价钱。现在听对方说是一个腌菜坛子,心就放回了肚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话也变得利索了:“多少钱啊?我赔。”

朱白扳着手指算算,回道:“给一百块,一分也不能少啊。”

那人听了连忙点着头说“不会少”,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包仔细打开,找出一把票子凑够一百块,放在朱白手里,连连点头,然后转身上车,蹬着三轮飞快地走了。朱小庸一直闭着嘴站在一边,等到那人走远,才开腔道:“爸,那可是个康熙朝的罐啊,一万多呢,就这样算了?”

朱白提着袋子回过身朝店里走。这个罐,是他准备拿去和一个业内朋友相互鉴赏的,现在罐没了,也用不着去了,打道回府吧。他看看跟在身后的儿子,慢悠悠地回答说:“一万多块钱对我们来说不算啥,对他来说就是多少天的收入。再说了,这事我们也有责任啊,我们自己没有注意。”

朱小庸听了父亲的话更不解了,既然做好事就要做到底,干吗还要人家一百块钱?

朱白一笑,眯着眼睛看着弥漫的雾气,得意地揭破谜底:“免得他心存愧歉。”

朱小庸听了轻轻点点头,也看着在初起的朝阳中慢慢散去的雾气,还有逐渐清晰的房屋和树木,自言自语道:“还考虑得蛮周到的啊。”

朱白没有说啥,自顾自朝着已经散开的薄雾中走去。

也就在这事发生后的第五天,朱白和朱小庸刚刚起来,打开“古雅斋”的门,门外忽然响起呜呜啦啦的唢呐声,而后一群人拥到“古雅斋”前,抬着一块匾,楠木做成的,上着天蓝色底漆,上面用行书写着四个大字——世道人心,旁边书写“敬赠朱白父子”。送匾的人是古城古玩界的一群大腕儿,当头一人一身唐装,精干爽利,满脸堆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见过的杨老板,后面跟着赵苍鹰、柳高楼、公孙南山等人。

周小眼也来了,一双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这事我不来,那还像话吗?”

原刊责编 谢 林

【作者简介】余显斌,陕西山阳人,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延河》《四川文学》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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