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笔记
2024-06-07白勺
白勺
一
我在18号别墅度过了一截晦涩而羞耻的青春。
半山豪亭,一个幽城人梦中的名字。它连同时代广场的那十来根高高的罗马柱,梅雨时节的原始森林,夜幕下的龙都大厦一起,势不可挡地植入人们的记忆。它的前生是一处荒山野岭,是我们认为的烟火之外的存在。如同别处一样,幽城也经历着时光不知疲倦的修改,尽管面目全非,也尽管繁华中流露着一丝清冷,人们在日常生活的流转中依然接受着这一切的改变,犹如江水接受大海的拥抱,我接受语文老师那毫无恶意的训斥。总之,几乎就在转瞬之间,它的气势便变得咄咄逼人,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象征物。
穿行于大大小小的街巷,抬头望着那支离破碎的天空,在某一个黄昏,我们会以为曾经的幽城是不存在的,因为接下来的夜晚,总是被货币、口红、高脚酒杯和模糊的身影所侵略,那形容枯槁的绵水河便终日飘荡着浊重的气息。
就这样,我带着乡音和泥土,带着惶恐进入了城市。有关父亲,水井,牲畜以及乡村所有生活的记忆,渐渐地成为我生命中次要部分。终于有一天,它们会在浮光掠影般的生存境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种宿命,我们似乎无力抵抗,重要的,我们终将投身那飘来飘去的生活,犹如天上的云朵,免不了醉生梦死,却又义无反顾。
从半山豪亭别墅区的大门出来,溯江而上,两千米开外便是幽城中学。它是一个尊贵、傲慢、带点神秘的处所。但那里的建筑老派、黯然,与现世格格不入,甚至和校门前方日夜流淌的河水一样暮气沉沉。我的同桌小雅说,她常常感到窒息。小雅的话没能引起我足够的重视,反而觉得她在抒发女孩子对时世的点滴感怀,毕竟少年不识愁滋味。
暗地里,或者说在某些个难以入眠的晚上,我喜欢将小雅同桑子进行比较。从样貌、言谈、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看,小雅略显单纯,起码未沾染尘世的风霜。但我常常认为,很大一部分是她故意装出来的。桑子确实老道、深沉,甚至是滴水不漏,而骨子里却是透明的、干净的,犹如清风明月。她的热情也无半点夸张的成分,我可以欣然接受她的一切。每当我来到她身边,四目相望时,她的笑容里总是荡漾着母爱一般的温情。要知道,如果一个人的感官长时间浸润其中,某种邪恶的东西肯定会跑出来勾引你,一个乡村少年的感受完全是一致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学校后面是山冈,那里长满了茅草和大树。每逢夏日,林丛里虫子的鸣叫声十分尖利,它穿过窗户,甚至是青砖砌的墙,来扰乱我们晚自习的宁静。虽然算不上奇闻趣事,但桑子如果要求我讲述校园生活,我恐怕只能说上这一点了。她曾经问我,去过那山冈吗?我答,去过。她接着问,看见过老虎吗?
老虎?城市里还能见到老虎?我觉得桑子这个玩笑开大了。幽城中学在城市的西面,相对于康辉大道、羊水街、还有半山豪亭什么的,它只是一处阴影。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成为凶猛动物的乐园。我捕获过一只野兔,那是在父亲带领下,那是在我的家乡,那是相当遥远的童年。就像一张斑驳的旧照片,其中大多数细节已经隐去或消逝不见了。唯一的,我记住了山风和细雨。
也许,父亲不想让我日后成为一名好猎手,才把我送到叔叔的家中。因此,我时常怀想乡村那银白的夜色,和动物摩擦枝叶的声响。城市绝对是对乡村的一次背叛,灯光之下,人们行色匆匆,他们从不关心天上的事情。一轮圆月显得那样孤寂,而且带着忧伤。
天空没有太多的色彩,人们以购物为乐。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大约两千米的路途上来来往往,不管白日还是夜晚,不管酷暑还是寒冬,为一个虚幻的将来挥霍大把大把的青春。叔叔从不重视我,他只是无奈地答应了大哥的请求。语文老师跟叔叔联系过,但对叔叔来说,我功课上的事情,就像他随手扔掉的一片纸屑那样微不足道。
春天的绵水河常常泛滥奔腾,岸边的杨柳已经返青吐绿。暖风拂面,雨水浇身,我骑着自行车在时光中穿行,有时候,我会目无旁人地哼唧曲子,像一只发情的动物,仇视这阴雨绵绵的春天。
“雨总是下个不停,身上都快长出毛来了。这鬼天气,让人心烦。”我刚一进门,便听见婶婶感叹了一阵。我合了伞,站在婶婶和电视机之间,有点不知所措。电视里播放着婴儿用品广告,她的感叹显得十分勉强。见我愣在那里,又说:“二楼不是有阳台吗?”地上已有一小汪积水,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白色的亮光,婶婶的提醒理由很充分。像得到某种暗示或命令,我朝二楼走去。刚踏上楼梯,她问了句:“看门的老头没告诉你,我有一个包裹吗?”我转身回答道:“他可能没看见我。”我心想,老头即使见着我,也不会给我的。老头从来就不会将婶婶的东西交予我。婶婶今晚为何提这个问题,实在有些蹊跷。
站在阳台上,观望着整个幽城,一幢幢高楼在夜幕下显得孤傲而肃穆。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挂了霓虹灯,这是叔叔的杰作。叔叔的辛勤付出,好像没有得到市民的肯定。每当我去吃早餐的时候,总会听到有人私下在嘀咕,这灯光布置像小孩子玩过家家,老土,丑陋,钱是花了,但多半是进了个人的腰包。话虽然难听,但我也有同感,确实没一处彩灯值得称道的,至于钱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妄测,更不敢认为私人吞没了,因为其中肯定包括我的叔叔。当然,这种事是大人们去考虑的,似乎与我没多大关系。
雨,下得细碎,同时又无比凄惶。除了小车进出时留下一些嘈杂的声响外,整个别墅区是安静的。这样的夜景可以说是了然无趣,但我想在阳台上多站一会儿,期待“邻家女孩”的出现。至于课业,桑子偶尔会问一下,他们是不会管我的。他们,指的是叔叔和婶婶。看得出来,他们对我的到来感到很无奈。我听父亲说,叔叔当年上大学的钱,是父亲做零工赚的。父亲总希望将来我和叔叔一样有出息,让我在城市里接受教育,是他实现这一愿望的唯一途径。
果然,隔壁17号阳台的灯亮了。那个女孩从大门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桶,她朝上方瞧了瞧,似乎在确定有没有空位,然后放下桶,拿起衣架开始晾晒衣物。我和她第一次“相见”也是一个雨夜,不过她不是出来晾衣服,而是手捧着一本书。两栋间的距离有十几米,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可是她那身红衣裳却非常刺目。从她那披肩长发,我粗略判断,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当她发现这边有人在注视自己,不但没觉得惊诧,反而落落大方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们彼此算是“认识”了。我猜想,她可能也在幽城中学某个班级念书,奇怪的是,在小区进進出出,我从来没见过她,也许见着了,却不敢相认。
女孩的动作相当轻盈,也很投入,她即使面向我时,好像也未发现我的存在,可能是下雨的缘故,抑或是太暗。我只好向她发送信号,把灯打亮。这时候,女孩放下手中的活计,朝我这边张望,当她看见我后,挥了挥手,我猜她此刻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我们站着,静静地瞧着对方,像正在进行某种仪式。过了一会,我仿佛听见有谁在呼喊女孩的名字,女孩“嗯”了一声,进屋去了。我顿时感到空落落的。
这时,楼下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我以为叔叔回来了,凝神一听,却是婶婶和桑子在谈论着什么。我一直想弄清楚,她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至今仍是一头雾水。她们有时像一对密友,有时又像一对仇人。桑子作为雇来的“保姆”,但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唯唯诺诺的人,特别是叔叔在场的时候,她便充当家人的角色,甚至反客为主。我曾经问她:这个年龄应该在大学校园里,怎么来这里……桑子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她的父亲患了相当严重的病,严重到要换器官,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不是泪眼汪汪地求母亲,她那上初中的弟弟可能都失学了。桑子的眼神是忧郁的。听了之后,我的心情也不大好,又帮不上忙,只好对她说:“你可以把情况发到网上,争取大家的捐助。”她说:“我不想欠人家的情,尤其是素不相识的。”沉默了半晌,她突然露出笑意说:“不必为我担心,最多一年时间,我就能赚够我爸治病的钱。”我感到迷惑,问:“你是在自我安慰吧,哪有那么高的工钱?”桑子又沉默不语了。我心想,叔叔怎么可能给她这么多工资,即使无限同情她,后面还有婶婶管着,桑子的话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
桑子的内心似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任何一个秘密都不是我需要探究的,我和桑子只不过是人生的一次偶遇,为了求学,我暂居在叔叔家中,同样,桑子也仅仅是一段时间为他们服务,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幢别墅里。看来,“邻家女孩”不会再出现在阳台上了,我悻悻地转身进屋,然后下楼去。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们突然止住了说话,婶婶和桑子隔着茶几相对坐在单人沙发里。婶婶低着头,表情很严肃。桑子倒是一副很随意的模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婶婶,好像有什么问题要征询婶婶的意见。
我的到来,并没有改变她们的坐姿,她们早有准备。现在看来,婶婶的那副表情仿佛是针对我的,在她们谈到关键部分的时候,我突然出现了。面对此情此景,我故意说:“我烧点水喝。”于是,我不得不向厨房走去。还未进门,我便听到抽油煙机嗡嗡地响着,进门一看,电磁炉上的铝锅正冒着热气。我正要找壶子,桑子跟进来说:“等下吃点兔肉汤吧,如今功课多,读书很辛苦,该补补身子。”说着,她拿了夹子,将锅中的汤盆夹起。我瞥了一眼,汤里放了红枣、桂圆之类的东西,但量不多,就两、三碗的样子。
桑子把汤端到饭厅后,呼喊我,吩咐我拿些碗筷过去。我正往厨房的角落走去,却听见婶婶低声对桑子说:“这是为你准备的,想吃,趁热赶紧吃了。”桑子嘀咕道:“大家分开吃吧,反正这几天还得炖。”婶婶有点生气了:“他在找水喝,先顾好你自己!”我觉得没必要再取什么碗筷了。壶中的水开了,我倒了半杯,然后迫切地离开。在经过饭厅时,我没有扭头去看她们,不过我眼角的余光还是发现了婶婶一脸的不高兴。
我的住房在三楼。据说这是用来放杂物的,房间虽然小,但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这就够了。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取消补课制度之后,同学们觉得轻松了许多,而对我来说,周末成了最难熬的时光。一整天待在这里,浑身上下很不自在,有时候想倒不如坐在教室里,听讲或写作业,和小雅聊一些童年往事。每日睡前,我都有看书的习惯,尤其是周五的晚上,因为次日不用早起,往往坚持到深夜,可是今天,我感觉有些疲倦,胡乱洗漱之后,立即关灯躺下。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
在睡梦中,我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当呼叫三遍之后,我完全清醒过来,瞧了一眼窗户,窗户透进强烈的光,原来天已大亮,再看看桌上的闹钟,九点了,我心一怔,一不小心便睡过头了。我一骨碌地爬起来,拉开窗帘一望,雨居然停了,天上的云结成一朵一朵的,太阳正在云朵间穿行。随即我打量着楼下,并未发现有谁在那里站着。我有些疑惑,难道我听错了?这时,传来了桑子的喊声:“兴朋,有人找。”我噼里啪啦漱口,连脸都没来得及洗,披了件外衣急急忙忙地下楼去。
来到一楼的客厅,一看,小雅正坐在沙发上,扭着身子东张西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好像从未见到过这么豪华的房子。所以,她一时无法回过神来,非常古怪地说:“不上课,够自由的了。”我大概懂她的意思,就是责怪我睡晚了,懒虫一个。她似乎不该这样说我。她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妥,便笑着说:“天一亮,我就起来了,天气这么好,想邀你去外面走一走!”我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小雅兴奋地说:“这地方还有谁会不知道,只要说出你叔叔的名字,自然就找着了,不过,我一开始跑进了B区。”桑子泡了杯热茶,放在小雅身前的茶几上。桑子并未立即走开,站在原地,想听听我们说话,而且她一个劲地盯着小雅,仿佛想弄明白,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孩,究竟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孔。我点了点头,问:“你刚才说去外面?”小雅说:“对呀,一起去七弯镇看油菜花,县里不是搞什么旅游节嘛。”我犹豫起来:“那么远。”小雅急着说:“可以坐公共汽车。”这时桑子冒出一句:“我也去。”我和小雅同时抬头,吃惊地望着她。
桑子的话还是被婶婶听见了。在厨房吃早餐的婶婶立刻赶过来制止她:“你现在的身子,受得了颠簸吗?”婶婶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婶婶也感觉到了某些不对头,慌忙解释道:“我是说,家里还有一大堆事,你走了怎么办?”我暗暗想,桑子才年长我们几岁,没病没痛的,坐公交车怕什么?家里也没太多的事情要做,再说下午还能赶回来。然而,婶婶和桑子好像存在某种默契,经她这一劝,桑子竟然不说话了。
季节好像就停留在春天里,不肯变换。时晴时雨的天气,让幽城的表面像浇上了一层油那般光亮刺目。这样的景致,很容易催生各种梦境,人们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四处折腾。他们有时为一星半点的成功沾沾自喜,殊不知临了等待他们的还是一抔黄土。有一条古老的小街,两边堆满了竹器,雨水常常淋在上面,久而久之,竹器上便生满密密麻麻的霉点,偶尔有人着急忙慌地挑走一件,卖家的脸上立即现出诡秘的笑意。但在绝大部分光阴里,这里的居民只得头靠着木门,静静地听那屋檐滴水的声音。这是幽城的另一番景象。它会吞噬人们的记忆,甚至使冲天的理想变得黯然失色。我和小雅早已忘记了那次观看油菜花的诸多细节,乃至有这么一次旅行也常常都想不起来了,桑子却不同,她多次向我打听,路程远不远,游人多不多,花丛中有没有蜜蜂飞来飞去,最后问到她迫切需要了解的事情,就是我们合影了吗?桑子的内心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我不得而知。桑子开始呕吐,时不时地呕吐。可她的症状,与我感冒时的状况完全不同,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已是多年以后了。
二
生活终究是沉寂的,就像这城市上空的阳光、鸟鸣,某个房间内的喧腾,行道树上的绿叶,它们只在一定时间内存在。因此说,快乐也是短暂的,快乐永远是属于别人的。我们的生命大部分消耗在教室里、办公椅上、柜台前……困在这狭窄的空间显然是枯燥乏味的,但我们无可奈何。油菜花看一次便够了,况且它迟早会凋零。我和小雅同样无可奈何,明知道班主任的那些道德训诫讲过无数遍了,我们依然要握着笔,在笔记本上装腔作势地写写画画,以表示我们的虔诚。小雅是个爱幻想的女孩,她偶尔对班主任的话不当一回事,凑近我问:“你好像和桑子有什么故事?”
其实,有些观念是难以改变的,即便是叔叔这种人也无可奈何。在我们老家,一直信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古老的教条。在我十岁那年的某一天黄昏,当婶婶从医院大门出来的那一刻,我差一点成了叔叔的“儿子”。后来,无论祖母如何唠叨,要把我过继给叔叔,婶婶始终没有答应。做母亲的愿望一旦落空,曾经激情奔放,甚至有点得意洋洋的婶婶,变得寡言少语,目光黯然、飘忽,如一个疾病缠身的人;岁月又不断在她身上添上衰老的痕迹,渐渐地,婶婶以心平气和的方式接受了某种事实。仿佛是一种宿命,在婶婶无限风光的日子里,灾难当头一棒,把她砸倒在地。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确实是一场灾难。
生活变化莫测,但它仍在继续。宛如那车水马龙的街道,笛声刺耳,脚步匆匆,谁都不清楚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人们为了心中的梦想,还是踌躇满志地往前赶,因为继续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我几乎忘记了祖母的劝导,或叫抚慰,在他们身边,我只是个寄居者,上一辈的那些坛坛罐罐,我无力也没有兴趣去纠缠。对我来说,城市的一切完全是陌生的,我沉溺其中,目的是完成父亲的心愿。
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进城购买农药,他居然带上我。那时入城的桥是一座石拱桥,它是那么宽阔,那么长,河面上荡漾着一艘艘小船。过了桥便是幽城饭店,饭店只有五层,但给我的感觉是直冲云霄。眼前美好的景致,把我沿途的疲惫一扫而光。如今,这一切已经荡然无存,经过人们对它进行的一种幻象式的改写后,整个城市彻底抛弃了浮世清欢,开始了一程捉摸不定的旅途。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父亲将伞移到我的头顶上,他大半个身子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我第一次见到桑子是一个秋日的早晨。我记得,那天也下着蒙蒙細雨,桑子从我手中接过包裹后,拿了一块干毛巾,让我擦拭头部的雨珠。站在一旁的叔叔介绍说:“这是我侄儿,叫兴朋。”桑子便微笑着喊了一声“兴朋”。我以微笑作为回答。桑子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属于耐看的一类。她体态丰满,甚至可以说丰腴,全身上下荡着一种青春气息。在最初的时日,我的确不敢靠近她。我了解到桑子是叔叔家雇来的“保姆”,按母亲的话说,这种人旧社会称作“婢女”。然而,对一个不谙世事的乡村少年,当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身旁时,难免手足无措。直到有一天,桑子以一种母性的温情关心我、照料我之后,我才发觉,与桑子相处原来是如此美好。那一次的经历,似乎唤醒了我的荷尔蒙,见到年轻的异性,比如小雅、比如“邻家女孩”,感觉是那么的舒服、惬意,以致让我想入非非。
那是秋末的一个上午,我感冒发烧,老师准假叫我去看医生。沿途经过一两个诊所,但都没有停下来,我认为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实在麻烦,年轻人这点小毛小病能挺过去,就直接回家了。当时只有桑子一个人在,我不声不响地扶着楼梯去了自己的房间。她瞧见我神态不对,紧随着上来了。我才刚刚躺下,桑子就推门而入,急切地问:“怎么啦?”我没有回应。她像一位历经世故的女人,近前将手心按在我的额头上。一按,她吃惊地说:“真烫手!”桑子动作那么娴熟、从容,看不出有什么丝毫的不适,而我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马上端了一盆凉水过来,用我的毛巾沾水敷在我的额上。桑子只穿了一件宽松的长袖T恤,在矇眬的灯光下,她俯身每换一次毛巾,我便看见她雪白圆润的乳房。这是我初次窥视到异性身体的美妙之处,我的体内仿佛有一只兔子在那上蹿下跳。
此后,我每回到别墅,处在他们之间,我的言谈举止变得格外小心谨慎。日子缓缓向前滑行,我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在半山豪亭A区18号别墅内,弥漫着某种神秘的气息。
吃午饭的时候,叔叔小酌了两杯。除了逢年过节外,平时叔叔几乎不喝,酒量也不行,今天自己找酒喝,看来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叔叔高兴时,一般独自坐下来静静地品茶,这大概是人们所说的城府深的表现。他用手摸了摸微红的脸颊,说:“这酒劲大。”一杯酒下肚,一向少言寡语的叔叔话就多起来。他一会儿诉苦说县财政状况不好,没有投入,城市建设怎么能搞上去?一会儿又埋怨市民的素质太差,乱闯红灯不说,居然把道路中间的栅栏拆回去当废铁卖……这些事,似乎与我们无关,但叔叔毫不顾忌地一股脑抖落出来。婶婶也没打断他,任由他倾吐心中的不悦。在我的印象中,叔叔如果不是用问询的口吻对她说话,她是很少插话的。
见我们不应和,叔叔突然话锋一转,扭头盯着我问:“你爸的脚怎么样了?”清明节那天,父亲上山扫墓,一不小心扭伤了左脚。因为一直未回老家,对父亲的近况不甚了然,我便不吭声。叔叔又问道:“奶奶还好吧?”他好像醒悟我好久没回家了,停顿了片刻,接着说:“她老人家十分疼你的,应该照顾好她。”我点了点头。见我不开口,他左手撑着脑袋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他又发话了,不过这次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对自己说,又好像对我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接她老人家过来住些时日,她恐怕会很高兴的。”说完瞟了一眼婶婶,之后再瞟了一眼桑子,似乎在征询她俩意见。婶婶咳嗽了几声,很明显这是故意的,她在提醒叔叔不要乱说。我清楚有些事情不该让我知晓。其实婶婶的担心是多余的,叔叔已经说得够含蓄了,我即使想破脑壳也弄不明白,为何要等到明年?明年奶奶怎么会很高兴?退一步讲,我对他们的家事不感兴趣。
叔叔难得回来吃饭,所以用膳的时间稍微长一些。一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等收拾完桌上的碗筷,也快到上学的时候了。叔叔身材较胖,刚填饱肚子,沙发太柔软,坐上去不太舒服,便坐在藤椅上。见我找课本准备去学校,他郑重其事地问我:“成绩还理想吧?”在此住了大半年时间,叔叔从来不过问我的功课,今天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关心我学习上的事情来,我确实有点激动,笑着应道:“英语不太好,主要是单词记不住。”叔叔也含着笑说:“你只要掌握了规律,单词有什么不好记的?”他打了个饱嗝,很奇怪地说:“不对呀,我们家有这个基因的,像你叔叔当年,英语成绩那是全校数一数二的。”说着叫我拿书本过去,打算教我几招,正在这时,婶婶走过来对叔叔说:“下午我回娘家一趟,估计后天才能回来。”叔叔抬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一时不明白她说的意思。婶婶便告诉他:“小弟相中了个姑娘,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出面把把关。”叔叔这才说:“那你去吧。”
婶婶上楼去收拾要带的东西。门外传来了一声叫喊,那是叔叔的司机。叔叔显然没空教我记单词的要诀了。我向他辞别,骑车去了学校。
有时我想,叔叔其实是个懂亲情的人,他的寡淡、冷漠和疏离,是多年在商海摸爬滚打渐渐形成的。在公众场合,甚至在家里,叔叔不可能像我们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须讲究,动作该节制。小时候,叔叔给我的印象是和蔼可亲的,时不时地同我开玩笑,玩游戏,也总是叫我的乳名。他和父亲无所不谈,给人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所以,当父亲提出让我住在叔叔家中,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想到多年不见,叔叔对我的态度一下严肃起来,让我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我问过桑子,平时怕不怕叔叔。桑子说:“他又不是老虎,不然怕让他给吃了。他和我们一样,长着一对眼睛一张嘴,常人一个,怕他干什么?”这说明,私下里叔叔没把桑子当成一种雇佣关系,即使是,叔叔可能对她像长辈一般谦和。难怪叔叔在场时,桑子会变得无拘无束。
下了课,几个同学邀去打篮球。这是我热爱的一项运动。以前在乡下条件差,场地没硬化,篮球架是用两根木头竖起来的,进了幽城中学,看见那气派的篮球场,心里非常激动。只要不下雨,便有打篮球的冲动。小雅总是站在场边,不停为我加油,我每投进一个球,她都会手舞足蹈,并且无所顾忌地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一场球下来,我饥肠辘辘。回到家,我直奔饭厅,迫不及待地找碗筷,桑子制止我说:“先冲个澡。出了一身汗,不赶紧洗干净,很容易着凉感冒的。”她旋即上楼帮我拿内衣裤,边走边说:“你的外套也该换了,到时我帮你洗。弄得满身灰不溜秋的,还像个小孩子,不知道如何打理自己。”她摆出一副做母亲的架势,一面责备我,一面呵护我。我对她喊道:“你先吃吧,我自己去取,你不知道放在哪的。”她回头冲我一笑:“那么小的一个房间,还能藏到什么地方?是不是不好意思?”笑很甜蜜,我当时一愣。只有我和桑子在家,我们变得随意起来。
真没想到,桑子一直在等我。洗澡、吹头、洗内裤……一番磨蹭下来,在卫生间至少待了二十来分钟,饭菜都快凉了,桑子就是不先吃。我内心怪不落忍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她夹了块肉放到我碗里,说:“一家人别客气。”我顿时感到亲切起来,所以说话考虑不周全了:“如果我有你这么个姐姐,该有多好!”她瞥我一眼说:“我不想做你的姐姐,你知道我有弟弟。”我脱口而出:“那做什么好?”她说:“这要问你自己了。”我马上意识到,这似乎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两颊一阵发烧。
接下来,我们只顾低头吃饭。少顷,桑子抬头半开玩笑地问:“你那个同学是不是看上你了?”我一怔,然后盯着她问:“哪个?”她告诉我:“就是上次邀你看花的。”我笑了:“我们是同桌,平时交往自然比其他同学多。我还是学生,别开玩笑。”桑子倒是认真起来:“如今有的初中生开始谈恋爱,你都成年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会吃你的醋。”我急道:“我们之间纯粹是一种同学友情。”事后,我暗暗琢磨桑子的话,我和小雅的关系,与她何干?即使有那层意思,她凭什么吃醋?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桑子话中的含义。
夜色席卷而来,半山豪亭的路灯全亮了。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台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有几次,桑子上来要么送水果,要么送开水,看她的表情,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见我埋头写字,每次没停多久,她便转身离开。
深夜,天空突然一声雷响,那声音十分尖利,仿佛落在了小区的某个地方,我从沉睡中惊醒过来。开灯一看,凌晨2点了,我再侧耳细听,外面的风正刮得起劲,衣物之类的东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一声雷响,看来要下雨了,我起身准备去天台,将未干的衣服拿到楼下的阳台上。经过过道的时候,无意间向楼下瞅了一眼,却发现桑子房间的窗子朦朦胧胧透着灯光。从这个位置看下去,只能看见窗子的一小部分,所以光线显得非常微弱。难道桑子也被雷声吵醒了?我不自觉地朝楼下走去,刚下二级楼梯,隐隐约约听见她房内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再细听,好像是叔叔。这个时候,叔叔去她房间做什么?我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不再去收晾衣服了,怕惊动他们。
次日晌午,我试探着问桑子,昨晚睡得好吗?她告诉我睡得挺香的。我说:“你没有听见雷声?”桑子有点不自在地问:“下雨了?”我说:“后半夜,你的房間还亮着灯呢。”她知道瞒不住了,微微一笑说:“可能吃错东西了,肚子痛得我直叫,你叔叔知道后,送了点药过来。”叔叔昨夜什么时候回的家,什么时候躺下的,我不得而知。他忙得一塌糊涂,总是早出晚归,而且毫无规律可言,对此,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就算婶婶,对他所有的行踪,也没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同样,我也不敢怀疑桑子,她是那么热情、坦诚,只要叔叔和婶婶不在的时候,便百般照料我的起居饮食,从无半点怨言,甚至乐此不疲。有时,我觉得桑子是珍贵的,宛如我常常挂念的儿时伙伴,抑或是我所依赖信任的父母,我发自内心的祝愿,希望她一生远离病痛。我曾经虚妄地想,假如桑子是我的一位亲人或者亲戚,那是我人生中多么美妙的一件事,遗憾的就连同学都不是,将来可能故友都谈不上。这让我每每发出几声莫名其妙的叹息。时光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它会把一些事、一些人,从我们的记忆里一一抹去,最终无迹可寻。
三
婚姻是一个片段,闪闪烁烁。
叔叔和婶婶的婚姻似乎就是这么一种状态。在我有限的观察中,叔叔对婶婶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婶婶做出依附状,叔叔只是被动地接纳,掩人耳目地回应。在祖母面前,叔叔表现得自然一些,一旦出现在其他人身边,他经常会不太好意思,甚至做出某种拒绝的动作。婶婶倒是无所谓,无论叔叔态度如何,她始终面带微笑,她好像在向所有人证明,他们是多么幸福、多么甜蜜的一对。
我不该过早涉足于大人们的情感世界。只是桑子多次问起叔叔和婶婶的关系,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探寻到这方面的答案。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桑子心存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直到今天,我依然坚持认为,桑子仅仅是出于好奇,至多是少女时代的一丝情愫。
那天,我和小雅看油菜花回来,经过龙都大厦的时候,看见一场古怪的打斗。一名中年妇女把一名年轻女子按倒在地并对她大打出手。年轻女子衣服破了,头发散乱,嘴角还挂着血,却见她双手捂脸,没有丝毫想反抗的意思,任由中年妇女施展拳脚。蹊跷的是,四周围了一大群人,却无人前去劝阻。我们上前一打听,原来年轻女子和中年妇女的老公在龙都大厦开房鬼混,被中年妇女跟踪发现,男的溜之大吉了。这个人还告诉我们,两夫妻平日感情很好,到现在依然好,只是她老公赚了好多好多的钱。我咕哝了一句:“真是怪事。”小雅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望着我,说:“这事多了去了,土包子一个。”
如果幽城是一张轻薄的纸,那么龙都大厦就是压在纸上面的那个镇纸。这个不可一世地植入我脑海中的庞大建筑,现在变得摇摇欲坠。它是有钱人享乐的天堂。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高楼内便开始了一天中最为浮华的生活,而内容永远是歌声、舞步、美酒、肉体……地下停车场停满了昂贵的轿车,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进进出出,她们在此约会寻欢,她们并非为了什么爱情,爱情在她们眼中,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那样幼稚可笑。婚姻也是如此,一旦进入这种地方,婚姻就变得不堪一击。
我想过,不管是何种原因,总之,叔叔肯定来过,也许还不止一次。但是,我不敢轻易地将叔叔来此的目的和他的婚姻生活联系起来。在我的记忆里,叔叔是个正人君子,是热血、信念、奋发向上的象征,是我的精神偶像,他不会随便丢弃来之不易的一切。虽然看起来,叔叔有时候对婶婶不冷不热,乃至闹点小摩擦,但我宁愿相信他们的婚姻坚不可摧,起码是奔着未来,奔向远方。就如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很快便雨过天晴。
恼人的雨季已经结束,天空开始晴朗起来。飞鸟在头顶盘旋,发出类似求偶的啾啾声(城市上空真的有这声音),树上新长出的叶子由一派天真的嫩黄,转变成了翠色欲流。在这个初夏,我有点烦躁不安。我想过,当时的我毫无节制地思考男女之事,不该称作成熟,应该说是一种放荡和轻狂。同时,我不该把这些算在桑子的头上,责怪她对我进行不利的引导,哪怕她确实当着我的面,回顾了她那段甜蜜而苦涩的初恋。那天桑子背着大家偷偷地喝了点酒,我们知道,酒这种东西一旦下肚,就会刺激人的神经,何况对一个从不沾酒的女孩,因此桑子一说起那个男孩便滔滔不绝。
桑子告诉我,那是她的同班同学,长得非常英俊,鼻梁直挺,眼睛发亮,说话也蛮有情趣,是个很讨女生喜欢的人。“可是他偏偏就看上了我。他不断写信给我,而且是那种分行的文字,他说专为我一个人写的诗。每天下午放学,他一定跟在我身后,直到我进了家门,才掉头离去。我们的家在东西两头,相距有好几里。学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他约我去河边的小树林,我原以为他只是找我聊聊天,谁想我们刚下不久,他便紧紧地拥抱我。当时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十分厉害。这还不算,他还吻我的额头、眼睛、鼻子,用舌头顶开我的双唇,狠命地吮吸我。发展到最后要扯我的裤头,我才阻止了他。”桑子只顾自己忘情地讲述,完全忽略了我的感受。或许她根本忘记了我的身份,把我当成她的闺蜜了。“接吻的感觉多么美好!”她喃喃自语。少顷,她注视着我问:“你接过吻吗?”
桑子的这一问让我猝不及防。我很清楚自己的过去,在这方面我苍白如纸,但就是不敢开口。你想想,如果让我回答“有”还是“没有”,那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情。我只是轻声地问了一句:“后來呢?”
“后来……”桑子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她说:“后来再没有联系了。第二个学期他去了沿海某个学校读书,我只是听说的。我还听说他全家搬走了。我曾经去他家,大门紧锁,房前荒草萋萋。他上学的自行车布满了灰尘,链条已经生锈脱落。屋角晾衣服的木钩上,还挂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白色运动鞋,那是他上体育课穿的。他爱好运动,尤其喜欢打羽毛球,他打球的姿势好看极了。”说到这,桑子停顿下来,双目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看见了什么画面。“反正杳无音信了。”她的眼角早已噙满了泪花。
在这个初夏,我几乎夜夜做梦。醒来之后,内裤上总会留下一片让人羞涩难堪的东西。
婶婶蜷着身子,斜靠在沙发上。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没有化妆,这完全是一种病态相。桑子见状,上去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婶婶艰难地挤出一句:“一早起来,感觉腹部幽幽地痛。”桑子说:“不要紧吧,要不喝点开水下去。”我连忙去厨房拿杯子,那是婶婶的专用杯,然后倒了小半杯开水,送到她跟前。桑子从我手中接了过去,用嘴对着杯口吹了几下,便移到婶婶嘴边。婶婶伸手轻轻地将杯子拨开。桑子说:“还是喝点吧。”婶婶摇了摇头。
婶婶的固执,让我和桑子无言以对。桑子只好把杯子放在婶婶身前的茶几上,婶婶需要时,自个儿可以够着。桑子这才直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她突然记起一件事来,转身对我说:“今天一大早,隔壁的一个女孩送来一封信,说是给你的。”随后,她从裤袋里掏出那封信。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们又不认识,她凭什么写信给我。”桑子说:“我哪知道,她说是给男孩子的,这家里也就你了。”我还是有些犹豫:“是住在隔壁17号的?”桑子笑道:“是的,人家长得可漂亮了。”我又一次强调说:“漂亮不漂亮跟我没关系,我们又不认识。”桑子说:“反正是给你的,你赶紧拿去吧。”
于是,我从她手中接过信。信封上没留下任何笔迹,大概她真不知道我的名字。整封信很薄,估计是一页信纸的样子,也是,我们平时毫无瓜葛,她能写出什么长篇大论呢?我心里嘀咕着,她何故来信,难道就凭那几次阳台上的照面?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初与“邻家女孩”相顾无相识的画面来,心中便漾起微微的波澜,想躲着看个究竟。我直奔楼上,桑子在后面说:“看把你高兴的,像捡了个金元宝。”
到了自己的房间,我迫不及待地去拆信封,就在此时,桑子在楼下高喊:“兴朋,你快点下来,不要耽误了。”听见桑子那慌乱的呼喊,我马上意识到,可能婶婶出状况了。我来不及看了,把信件放到皮箱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一看,婶婶侧卧在沙发上,双手按着腹部,口中发出阵阵呻吟。桑子一手扶着婶婶,怕她从沙发上滚落下来,一手擦着额上的汗,忙说:“快拨电话。”我跑到屏风前的固定电话旁,拨打120,随后又拨通叔叔的电话,没接。
在艰难的等待中,那听来令人发瘆的鸣笛声,最终从别墅区的大门传来。我和桑子等不及了,挟着婶婶向院子走去……到了幽城人民医院,桑子去办相关手续,我借医院办公室的电话继续和叔叔联系。叔叔在电话那头轻声问:“我在开会呢,怎么一个情况?”我说:“看那情形,挺严重的。”叔叔说:“那我赶过来,你把我的名字告诉医生。”放下话筒,我狂奔到住院部,婶婶已送进抢救室,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的,表情十分严肃。突然一位医生高喊:“谁是家属?”桑子靠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我只好应声:“我是她侄子。”医生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他跟前,他打开手中的夹子说:“来不及了,你在上面签个字。”我发懵:“签字?”医生说:“阑尾穿孔,得马上手术。你们如果再迟会儿来,那就麻烦了。”我一边机械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告诉医生叔叔是谁。医生“嗯”了一声,似乎对叔叔的身份不感兴趣。
直到婶婶进了手术室,桑子整个身心才慢慢平复下来。我们坐在走廊里的不锈钢排椅上,时不时地瞟一眼那道肃穆的铁门。桑子深呼吸了一下,说:“没想到这么严重,吓死我了。”我安慰道:“不要紧的,医生说是个小手术。”桑子用手轻轻地在胸前摩挲了几遍,细声道:“当初我爸发病时,也不是这个景象。”我说:“听他们说,这是个急病,要抢时间。”随后,我扭头盯着她关切地问道:“你爸好点了吗?”桑子目光呆滞,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桑子的喉咙发出咕噜声响,接着干呕起来。她用手捂住嘴,样子很难受,我说:“可能着凉了,要不买点药吃。”桑子应道:“没事的。”过了十几分钟,桑子又一次呕吐起来,我着急了:“你肯定感冒了,去看医生,刚好在这,很方便的。”她摆摆手:“不是感冒,可能这医院里的气味很难闻,加上一路走得急,气顺不过来。”
这时,叔叔赶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人,大概是医院的领导。我们起身迎上去,叔叔忙问:“还在里面吧?”我点了点头。见我和桑子气色不好,叔叔宽慰道:“不用紧张,做个手术就行,你们辛苦了。”院领导一同说“是”。我告诉叔叔签字的事,叔叔说:“那是例行手续,没事。”我们就在走廊上站着,等待着,院领导围着叔叔在低声交流。片刻,叔叔转身说:“你俩先回去,吃完饭桑子再来,兴朋该去学校了,不能耽误了功课。我下午还有个合同要签。”
我们打的去了菜市场。下车时,我跟桑子说自己先回家。因为买菜这活似乎和我没多大关系。桑子笑了笑:“今天多买一些,怕提不动,你可以搭把手,再说,将来你结婚成家,迟早要学的。”她这一说,弄得我有点难为情。结婚对我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她的这个理由显得非常勉强。帮她提东西,倒是很乐意。我不再推辞,一同进了菜市场。市场内一片嘈杂,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在她的鼓动下,一起选菜,一起讨价还价,买好后,我还主动帮着提菜,在别人看来像是一对小情人。在买青辣椒时,农妇抬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瞧瞧桑子,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诡秘的微笑,好像发现了我们什么秘密似的。桑子注意到了她的这一神态,不仅不觉得难堪,还多了一点自信。
我想,若干年后,我依然能够想起和桑子买菜的情景,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在婶婶住院的日子里,桑子忙里忙外,不仅要打理家里的一切事务,还要日夜陪伴在婶婶的身边。叔叔曾提出再雇一个短期工,但这个建议被桑子一口拒绝了:“我能应付过来,别再浪费钱了。”这让叔叔和婶婶十分感动。模拟考試、单元测验、月考、抽检,学校各种考试逐渐多了起来,我只是偶尔去医院照顾一下婶婶,婶婶还是很满意的,她说:“这里没多少事,你把心用在学习上。”
婶婶出院的时候,我没有到场。所以一到家,看见婶婶同几个人在聊天,我真有点喜出望外。婶婶向那几个来看望她的熟人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儿,在读高二,挺懂事的。”他们就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其中一个说:“长得蛮帅气的,很像你家老赵。”婶婶哈哈地笑起来,说:“老赵不行,肚子一大,人都走样了。”话虽这样说,依然能够看出她很得意的样子。我微笑着向他们问好,然后拿起水壶,往他们的杯中一一添水。挨着婶婶坐的胖女人开玩笑说:“我家那姑娘跟他年龄相仿,如不嫌弃的话,我们可结门亲戚。”婶婶说:“人家还是孩子,谈婚论嫁未免早了点吧。”刚才说我长得帅的人应和道:“这不算早,有的还定娃娃亲呢!”他们一来二去地议论我,弄得我有点尴尬,便借故离开。于是,婶婶的话题落在了桑子身上,说:“这次多亏了她,倘若不是她及时送我去医院,又是那么细心照料,恐怕……”他们立即打断她,安慰了婶婶一番,说人一辈子难免出点状况,凡事都想开点,有福气的人,任何大灾大难都躲得过,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一场疾病,改变了婶婶的许多看法,如果她对我和桑子有什么看法的话。来看望婶婶的人一茬接一茬,各种滋补身体的食物、营养品一大堆,婶婶吃的时候总是忘不了我们。这倒不是说她一个人无法消受,有时量少,也会分给我们一些。她甚至帮我购买了几套夏装,我几次三番谢绝,她便有点生气地说:“我是你婶婶,买衣服给侄子是应该的,不要嫌弃就是了。我来赵家十多年了,头一次给你买东西,你若不接,我心里会很难受的。”这的确是她第一次送我礼物,她那么真诚,我便说了声“谢谢”。婶婶开心地笑了,还让我当场试穿一下。我换了新装,张开双手,身子转动起来,婶婶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不住地点头说:“挺好的,挺好的!”仿佛我是她精心创作的一件艺术品。站在一旁的桑子也不忘讨好一下主人,说:“有一个这么疼你的婶婶,你真幸福!”婶婶说:“改天也帮你买几套。”桑子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婶婶笑着说:“你不用难堪,这我早就想好了的。”桑子不好再说什么。婶婶接着说:“你得多吃些东西,不要光想着我,我不在时,你自己炖些滋补的汤喝,反正食物有的是。”桑子说:“你刚出院,身子虚,需要进补。我们年轻人无所谓。”婶婶眉头一皱:“不对,你现在开始要加强营养了。”
婶婶话一出口,桑子一怔,随后下意识地扭头看我,显得有些紧张。婶婶这才反应过来,马上纠正道:“我是说年轻人不能缺乏营养,人生还很漫长,身体不好一切都是白搭。”我感觉她们似乎透露了某种秘密,要不然何至于出现那种神色。于是,婶婶忙对我说:“新衣服不能马上穿的,你脱下来上楼洗洗。”这是否有点支开我的意思?
我始终认为,婶婶和桑子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瓜葛,要不然她们的一些对话,怎么会让我听不明白,而且久思不得其解。那天我们年级举行模拟考试,考试结束才十点多,学校也没别的什么事,我便早早地回家了。进门后,我静悄悄地上楼。走到婶婶的房间前,我听见婶婶和桑子在聊天,便止住了脚步。我并非是那种热衷打探人家私密的人,因为婶婶刚好提到了桑子的父亲,这正是我所关心的事情。婶婶说:“你爸的病情怎么样了?”桑子说:“还能怎么样,目前就是维持,不换肾肯定不行的。”婶婶说:“我跟老赵商量一下,先把那些钱给你,救人要紧,反正你也有了。你是诚实、善良、孝顺的姑娘,本来我们不落忍的。可你也知道,我们没办法,只是苦了你了。”短暂停顿后,桑子应道:“只要能救我爸,别的我都不去考虑。”婶婶说:“你得进补了,把身体养好来,需要什么你可以提出来。以前我哪里做的不对,请多谅解,你知道作为女人,有时候迈不过那个坎。”又停顿了一会,才传来桑子低低的声音:“我只求治好爸的病,其他的……再说你们对我不错的……”
就这样,她们的话像接头暗语一样,我很难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唯一的收获便是,我知道了桑子父亲的肾已经坏死这个事实。这样的对话,我了无兴趣,便悄然离开了。日后,我再没向桑子询问过她父亲的病情,我怕一不小心替她说出了缘由,从而暴露我偷听了她们的谈话。这是很忌讳的一件事,换谁都难以原谅对方,我不想破坏我在桑子心中的美好形象。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很看重自身的形象了。以前,倘若不是小雅或桑子提醒,穿了多日的衣裤都不愿意换洗,我觉得这是生活小节问题,一般干大事的人都不修边幅,况且洗衣服不仅浪费时间,还是一种枯燥乏味的过程,小雅说“你身上有股味道了”,我才不得不把它脱了。现在我乐意把精力花在这上面,还学会了怎么搭配,比如裤子的颜色如果比上衣深(或者一样),人会显得稳重、内敛;反之,人却显得活泼,充满青春活力。我还特意买了一把木梳子和一面小圆镜,让头发保持固定的形状。小雅说我整个人都变了。我不在乎小雅的看法,在乎桑子看我的眼神,那是一种饮酒微醉的感觉。
四
梦想犹如一盏灯,能照亮某条幽暗的通道。
随着婶婶的身体日渐恢复,恢复到以前,甚至比以前还更好的状态,我和桑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婶婶经常外出见她的故友,或去亲戚那儿串门,倾诉这次危险的经历,尽管翻来覆去讲过几十遍,能倒背如流了,但她仍然不知疲倦地说着,仿佛一名战士从战场上归来那般兴奋和自豪。而且,她总是往死里说,使用了“鬼门关”“见阎王”这些恐怖的词汇,似乎说得越严重越能博得别人的同情,也似乎除了换取人家同情,她再也没别的什么目的了。患病之前她很少去上班,现在便正正当当地休息了。她差不多忘记自己是个有单位的人,其实单位领导倒希望她不去。叔叔总是天不亮出门,深夜才归,有时候数天不见踪影。开会、出差、应酬……一年到头,叔叔放松的机会少之又少。他曾经冷不丁地抱怨:“这样拼死拼活为啥,为了自己的将来,还是为自己的后代着想?”
有天晚饭过后,桑子告诉我,她偷看了我的笔记。桑子的口气暗含了一种自责的味道。我没因此而责怪她,相反心中暗暗窃喜,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是故意把笔记本放在鞋柜上面的。桑子说:“想不到你也会写诗。”我笑着回答:“我梦想成为一名诗人。”说实在的,在抖露这个秘密时,我内心还是有点发虚。因为我做诗人的梦想,是听了桑子初恋经历之后才开始的。那些天,我完全放下了紧张的课业,课余时间便浸泡在学校图书馆,找一些诗歌书刊看。青春和诗歌几乎是同一个名词,读着读着,我就在笔记本上涂画起来。与其说诗,不如说我在发泄情绪,并把文字分成一行行。桑子对我那些分行的文字不作任何评价,她介绍说,上初中时,她每次写的作文,老师都当范文在班上宣读。她喜欢看书,碰到好书她常常一个晚上不睡觉。父亲查出病情后,这个喜好便终止了。“梦想是一件奢侈品。”桑子说,“我也萌发过做作家的念头,但现实总爱跟人开玩笑。”
听完桑子的介绍,沉思良久。我必须重新认识她。一种形象深深镌刻在我脑海中,那就是桑子热情、干练,能轻易应付生活中出现的各种状况,是朴实无华的乡村女孩子,没想到她也有丰富的内心,有着大多数乡村女孩不一样的情感世界。桑子是肥沃的(请原谅我使用这个字眼),她所列举的那些书籍,有很多是我第一次听说,是教科书之外的读物。
相同的爱好,或者文气一点说相同的梦想,又进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的话题便多了起来。我问道:“你读过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吗?”桑子微微一笑,说:“当然,那是他的名篇。”我说:“真好!”桑子变得忧郁起来:“尘世的幸福与他无关,‘春暖花开不过是诗人离世前的赠品,我想,现实生活中,会有多少人产生这种无奈和绝望。”我无法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我如此浅薄,只能用“真好”来表达对诗意的理解,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名小学生,尽管我比她多念了几年书。我一面感到惭愧,一面对她充满敬意。桑子接着说:“其实我更喜欢海子的《日记》。”我还未读到这首诗,再和她交流下去,会露出马脚的,于是,我把话题引向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巴金的《家》,这些课本里头有节选的作品。我基本按照老师的讲解,谈了我的看法,桑子照样兴致盎然,只要关于文学方面的,无论我谈谁,她都热切地回应。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暮色便悄悄地降临了。
随着交谈的次数多起来,我和桑子的距离渐渐在缩小。这不仅体现在心理层面,更重要的还表现在物理距离上,我离她那么近,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桑子的身上总是散发出迷人的清香,类似于薰衣草那种淡淡的香味。我冒昧地问过小雅,女人的体香是不是天生的?我以为这个过于敏感、有点荒诞,不该是我此等年龄的人詢问的问题,会让她不悦,甚至以异样的目光看我,谁想到小雅竟然会心一笑。第二天,她的身上也出现了一股香味,但太过强烈,使得前后排的同学都捂住了鼻子。我想,她是冒了风险,将一些东西涂在了脸上。因为学校是禁止学生使用化妆品的。下晚自习之后,小雅约我到学校后面的围墙边,在一棵松树下,她没说上几句,便走上前来,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呆在那儿,好长时间没缓过劲来。回到别墅,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怕见桑子,好像犯了错的学生怕见老师。我心里开始盘算,下个学期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小雅同桌了,要抓紧向班主任提出要求。
气温逐渐上升,夏天正一步步地向我们逼近,一个学期也随之接近尾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伤感的气息。有一天,桑子对我说:“去过原始森林吗,明天我们一起走一走。”她知道期末考试已结束,所以她的话是命令式的,由不得商量。其实我早就渴望有一个和她出游的机会,哪怕是去过,也乐意再走一遭。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
桑子起了个早。原始森林不远,在城北不到5公里处,骑自行车也就半个来小时,可是桑子像对待一次远游,该洗的洗,该扫的扫,料理好一切家务后,便忙着做早餐。等面条煮好,又去准备一些必带的物品,比如水、果品之类的东西,她还备了一张大塑料布,可能用来席地而坐的,整个背包,装得鼓鼓囊囊。由此看来,她对此次出游非常重视。
桑子穿起了藏青色碎花连衣裙,是婶婶几天前帮她买的。她问道:“好看吗?”我瞄了一眼说:“好看。”她对我的态度有些不满:“别敷衍了事,究竟好不好看嘛!”说着她转动身子让我瞧,我便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她,说:“真好看!”桑子还是不放心:“会不会显得太成熟,好像是结了婚的女人。”我说:“不会呀,这倒有种特别的味道。”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汇,脱口使用了有点挑逗意味的“味道”一词,心里一阵发虚。她微笑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什么味道?”我想了想,纠正道:“我是说散发着青春魅力。”
面条煮鸡蛋,是桑子比较拿手的餐点。我吃了两大碗,打算放下,桑子又帮我盛了一小碗,说:“多吃点,中午不回来了。”我感到疑惑:“那饿着?”桑子指着那个灰白色的牛仔背包说:“带了一些干粮,当然吃饱是不可能的,不过晚上可以补上。”我巴不得在那待久一些,但还是虚伪地说:“原始森林又不大,走完它一个上午足够了。”她说:“既然去了,就玩个够吧,怕以后没机会了。”我急道:“怎么会没机会呢?”她思忖了片刻,回答说:“过几天放暑假,你都回乡下了。”我笑道:“开学时,我不又回来了,再说暑期我也可以来的。”桑子低下头去,沉默了。
见她不语,我便顾着吃面。吃着吃着,我记起什么事来,抬头问:“我们一整天在外面,叔叔他们呢?”桑子微笑着问:“你怕了?”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很认真地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她说:“放心,他去省城开会了。”我接着问:“婶婶呢?”桑子告诉我:“她弟弟订婚,最早也得明天回来。”我“哦”了一声,然后带着商量的口吻说:“我们骑自行车去吧。”她说:“我没车子。”我放下碗筷,说:“有一辆就行了,我载你。”桑子的脸上荡漾着笑容。
天气格外好。白云飘荡,阳光不灼热,还有风。我想,这种天气外出郊游,实在是不错的选择。桑子背着背包,坐在车子的后头。经过城区的时候,她的手可能扶着铁杠,反正身体没接触到我,除了刹车,或路不平整之外。走出城区上了国道后,她就把两只手搭在了我的腰部。开始我有些别扭,走了一程后,便习惯了,并有一丝小小的激动。我双脚用力蹬着车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好几次嘴里差点哼出了歌子。我希望路途漫长,一直这样走下去,但事与愿违,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目的地。
原始森林古木参天,藤蔓缠绕,一条小溪穿境而过。还未进林子,便听见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进了林子,发现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林间走过,他们比我们还急切。我接过桑子的背包,与她肩并肩地走着。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小径变得斑斑驳驳,越往深处走去,光线便越晦暗,感觉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遥远的古代。
小溪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桑子突然“呀”一声,指着水面对我说:“你看那条红色的小鱼多可爱。”她接着告诉我,她的家乡四周都是平地,很少树木,没有河流,只有一些小池塘,但水都是浑浊的。怪不得她想来这地方玩。见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桑子问道:“你不觉得稀奇?”我于是介绍说,我们那儿有好几条溪流,水面比这宽阔,鱼可多了,什么颜色的都有,奇离古怪的,有一种鱼全身长着斑纹,用来炖汤,味道十分鲜美。有的鱼专躲在岸边的岩洞里不肯出来,到了夏天,我们几个同伴相邀,然后下水伸手往洞里搜,有时候会抓到长长的东西,拿出来一瞧,竟然是条蛇。桑子又“呀”的一声,用手掌将嘴捂上。她那吃惊的样子,既有趣又好看。
我继续介绍说,我们家周围全是山,山上草木茂密,动物繁多。冬天可去网山鸡,把网挂在树梢上,下面洒些食物,待山鸡吃得起劲时,然后将绳子一拉,就把它们罩住了。山上有许多野蜂,它们的巢穴往往安在高高的树杈里,我们便慢慢地爬上去,取了巢里的蜂蜜吃,很甜很甜的。桑子打断我:“它不蜇人么?”我笑道:“偶尔也会,回到家用肥皂水洗一洗,也就由它了。”她感叹说:“你那儿真好玩,羡慕死了!”我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玩玩。”她爽快地应道:“好哇。”我急切地说:“那放假的那天去。”桑子好像意识到什么,眉头紧锁,不吭声了。
桑子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目光紧紧地盯着水面,希望能发现更多怪异的鱼。走了一小段路,她提出到对面去。小溪虽不宽,但要跳到对岸也有难度,特别是女的,谁知道对岸是不是松土,稍不留神便会落入水中。前方不远处刚好有座独木桥,也许桑子先看见,才萌生这种想法。桥面一尺来宽,三四步便可以过去,当桑子起脚准备经过时,我忽然制止了她。我抢先一步上了桥,然后抬起右手,她望着我笑了笑,会意地将手伸过来。我们的手便握在一起了。她的手是那么柔软,让人感觉握住了一团棉花。成年之后,我第一次这样紧紧地抓住异性的手,浑身膨胀起来,好像有股暖流瞬间传遍身体。
“你还学会了怎么体贴人。”過了桥,桑子如此评价我。在一棵大树下,桑子站住了,她从包中取出塑料布,摊在地上,于是我们并排坐下来。随后,她又取出矿泉水、苹果、瓜子、饼干等食物,摆放在前面。桑子削好一只苹果,递给我,忽地问:“信上说的是什么?”我摸不着头脑:“信,什么信?”她说:“就是那天我转给你的,隔壁女孩……”我想起来了:“刚好要拆,你便喊我。”她笑道:“这些天也没看,那你不重视呀!”说实在的,我真忘记了这件事,假如记着,我肯定会看的,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说:“又不认识她,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有一对情侣手牵手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一同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在林中消失。我想,我目光里饱含的不是好奇,而是羡慕。桑子问:“你会不会写信给我?”这问得有些古怪,我笑了笑说:“天天见面,没这个必要吧。”她扭头看着我:“傻瓜,我是说将来。我们迟早会分开的。”谈到将来,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掠过我的心头。
树影逐渐向东移去。无数小鸟躲在树叶间、草丛里,发出悦耳的叫声,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身边飞来飞去。这样的景致,仿佛让我们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我们起身,沿着小径缓慢地走着,好在每条小径都是相连的,我们从不担心会走到路的尽头。我们一会儿聊童年往事,一会儿谈文学,说到兴奋处,桑子冒出一句:“认识你真好!”她的话也代表了我此刻的心境,只不过她先表达出来。我怔怔地望着她,有一刹那,头脑中突然闪过拥抱她的念头。那种感觉,仿佛小孩子看到一个可爱的布娃娃,想立即将她抱住。
时光就在我们的对话中悄然溜走。有不少人已经归去,原始森林内安静了许多。我们拐过一道弯,瞧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小块草地上,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尽情地吻着。他们也许听见了身后的响动,也许没有听见,对他们来说,听见和没听见都一个样,不会停止他们亲密的举动。其实,来这里的任何一对恋人,从不忌讳身边有人,好像这里是他们谈情说爱最理想的场地。桑子瞟了我一眼,似乎想探探我此刻的反应。我装作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事实上,这样的场景我也不是没看过,不过在桑子面前,我要显得更加镇定自若。这是否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们继续朝前走。绕过一棵古老的樟树,再穿越一小片竹林,便到了最西端,如果再往前走十来米,就出了原始森林,进入杂草丛生的小山坡了。我正想提出原路返回,桑子忽然惊呼道:“你看,秋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瞅见左前方两棵树间挂着一根粗壮的藤蔓。桑子小跑过去,我紧随其后。藤蔓挂得不高,外皮已经剥落,光溜溜的,这证明往日很多人坐在上面蕩秋千。桑子喜不自禁,急忙地往上坐,我说:“没扶手,悬愣愣的怎么荡呀?”她咯地一笑:“你就是扶手呀,快站到我身后,帮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双手端着她的腋窝,开始荡起来。这是一种奇妙的荡秋千方式,她就像一个娇小的女孩,需要大人的帮助。
晃了数个来回,我的双臂有些酸痛,便将手指往前挪了挪。此刻,我觉得我的指头开始触及某种凸而软的东西。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天感冒发烧,桑子俯身为我冷敷的画面来,那对圆润雪白的乳房在灯光下微微颤动。桑子大概过于投入,没感觉到这一切,或许感觉到了,只是不说,任由我这么做。向前推需要力量,脚也得跟着跑动,为了让她高兴,我想把她推到最高处,于是,我用力一推,没想到右手没抱紧,向前一滑,右脚也跟着踏空,桑子便顺势倒在草地上。非常诡异的事情出现了,我整个身子刚好伏在了她的上面。桑子发现我的脸与她的脸相隔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她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在等待着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她的脸上亲吻起来,吻了一阵,我又吻她的嘴唇,她很干脆地张开了嘴,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腰。由于欲望驱使,我的手在她身上急切地胡乱摸起来,有两下触到了她的内裤头,桑子便轻轻抓住我的手,细声说:“傻瓜,周围有人,晚上你来我房间。”她情急之下的柔声细语,我听得是那样明白。
太阳已经偏西,原始森林离我们渐行渐远……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我洗完澡,在自己的房间看了会书,大约九点钟,我便下楼去桑子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桑子穿着一件睡衣,靠在床上。说实在的,从回来的路上开始,如果桑子稍有一点不快,我都不敢推开她的房门。这段时间,气氛是融洽的,关系是亲密的,我们以类似于一对小夫妻的生活方式相处着。其实,我在下楼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去她住处还能干什么,至多就是拥抱亲吻。我想,下午她阻止我是怕人家看见,“去她房间”只是一个托词。好在她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在通向某种仪式的路上铺满了鲜花。我确实还想抱她、吻她,仅此而已。接下来的一切,我完全是在桑子的帮助(确切一点说是诱导)下完成的。第一次没有成功,这是桑子事先预想到的,第二次,后来第三次……就这样,我在清洁的散发着淡淡洗衣粉香味的床单上,完成了我的成人礼。桑子的眼角流下来两行热泪。整个晚上,我们都没说什么,也许不停地温存便是最好的交流。总之,我要感谢桑子,这是她对我青春的一份馈赠。在18号别墅内,我留下了终生无法磨灭的记忆。
五
天空突然灰蒙蒙的,太阳好像发不出光,只露出一张羞红的脸。我将要短暂告别这幢别墅了。如我所料,桑子没有结伴同行。那天离开时,我以为她会送我一程,起码打个招呼,我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她可能去买菜了,也可能躲在某个角落,谁知道呢?我那让她“羡慕死了”的小山村,大概只能在她的梦中出现了。
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翻到了“邻家女孩”的那封书信。我拆开看看,才几句话:明天,我将离开这座城市,回到省城我的家了。无论家变成什么模样,我总不能一辈子躲下去。晚上能否到院子后面的凉亭见一面?你若能来,我很高兴;你若不能来,我不难过。但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没留下自己的名字。我彻底错过了与她见面的机会,假如婶婶不突发重病,假如我慢些下去,抓紧时间浏览一遍,假如……当晚我肯定如期赴约。这好像是一种宿命,“邻家女孩”宛如一颗流星,悄然划过我生命的天空。当然,我不是因为错失而懊丧,而是因为担心而焦虑,她的家究竟怎么了?难道为了躲避一场灾难来幽城的?又是一场什么灾难呢?我内心默默地为她祈祷,愿她人好,家好,与她相关的一切都好。她希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幽城这地方,会如她所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吗?那么省城呢……
桑子说她喜欢海子的《日记》,我在学校图书馆借来了《海子诗全集》,准备在假期翻一翻。我的暑假生活依然是枯燥的,我的大半光阴都消耗在田间的劳作上,虽然父亲一次次拒绝我,让我把精力放在课业上,但看见父母在烈日下、风雨中负重前行的身影,我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家中吗?可是,我在劳动的过程中时不时地出问题,要么将谷子放错了地方,要么把豆苗铲死,父亲便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进了趟城,连农活都忘了。”我的眼前总是飘忽着桑子的影子,她迷人的笑,她如歌般说话的声音,她雪白嫩滑的肌体……晚上,我不停地做梦,几乎与桑子有关,而且稀奇古怪,我梦见和桑子手牵手在空中飞翔。
放假那天,学校通知,其间应回校一次,分文理班。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从学校出来,我一路飞奔去半山豪亭。18号别墅的大门是锁着的。我开门进去一看,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餐桌上空无一物,房门全关着,阳台上除了一双丝袜,再也没有别的衣物了。我赶紧跑到桑子住房的窗前,向里一瞧,里面空空荡荡。我从上到下又仔细寻找了一番,依然无法找到桑子生活的一丝痕迹,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整幢别墅突然显得陌生起来。至此,我明了一个事实,桑子走了!这出自她的预谋,还是遗忘,我不得而知。总之,她走得干脆、彻底、无声无息。
我不知道那辆破旧的公共汽车是如何将我扛回山村的。当我踏进家门时,太阳已落下山去。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论父母如何叫喊,就是不肯出来。我列出了许多理由,才使父母放弃努力,消停下来。山村的夜是宁静的。这种静,会让寂寞的人更寂寞,让伤感的人更伤感,我深陷于这种让人窒息的静中。
我想,这一生我不可能再见到桑子了。她留给我的美好的一切,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地归还给她,除了那一夜。这如一处胎记,伴我一生,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