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
2024-06-07李文锋
李文锋
她仅用了一根橡皮筋扎起发髻,几乎见不到任何饰物,齐整的刘海下面,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仿佛月光下的两汪深潭,清澈且深邃,鼻子和嘴巴生得小巧精致,各自长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她的穿着极其简单,白T恤衫搭配蓝色碎花裙,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同我们这种远道来此发呆的汉族人几乎没什么区别。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起来比好些娱乐主播标准得多。我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第一次见到她,宛如一只全速奔跑的脱兔,她的体内似乎攒满了挥洒不竭的活力,强烈地吸引我靠近。
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人们用雪山融化的冰水,将毒辣的阳光暴晒了整整一天的古镇石板街冲洗了个遍,几阵凉风吹过,夜晚又分外清爽舒适了。
自打上个礼拜我来到这儿,便一直呆在石头哥家的客栈里发呆。实际上,客栈统共才四间客房,只有我一个客人,还有一条非常温顺的中型犬,名叫“大黄”。石头哥五十岁出头,原是北京人,十几年前与妻子离婚之后,变卖了京城三环附近的两居室,来丽江古镇盘下这家客栈。单看茶室的设计布局和小院里的花草搭配,便能猜到他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我毕业于清华美院。”他介绍说。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特别适合一个人发呆。”
“来丽江的人,无非两类,要么是为了艳遇,要么是为了疗伤。你大概属于后者。”
“三个月前,我还在天天抱怨生活一成不变。可自打离婚那天开始,世界好像全乱套了。”
“既然选择了新的生活,你就要勇敢地去尝试。”
“所以我来丽江了。”
“去四方街广场或是酒吧街感受一下艳遇之都的魅力吧,那里或许能让你彻底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可我连走出客栈大门的兴致都没有。”
古镇的街道千篇一律,大多是卖银器和小饰品的商铺,偶尔遇到几家风味小吃店,基本是些烧烤或麻辣烫之类,烟雾缭绕的感觉,倒是给古朴的老街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远望苍山影淡,雪峰沉睡,而古镇照旧灯火如昼。凭借一路上的标识牌指引,我摸索着走到四方街广场,中间的篝火早已烈焰升腾,人们手拉手环绕在四周,步调一致地转着圈,齐唱即兴而起的歌谣。
“噢,这些人怎会这般快乐?”见到如此沸腾的场景,我惊叹道。
当我傻站在人头攒动的圈外踌躇不前的时候,一只陌生的手突然伸了过来,猛地将我拽进了漩涡之中。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另一只手也被一旁的人牵上了,由不得我抗拒半分。如同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机器零部件,我被动地跟着节奏步调动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生来手脚难以协调的我,一阵子过后,竟也有模有样地踩到了乐点。接下来,我的腿脚变得越发轻快,好像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了,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中间那一簇火舌。哦!一位身穿白T恤衫的女孩,在离篝火最近的地方,旁若无人地跳着与众不同的舞步。看她的衣着,与常见的都市女孩并无不同。她分明跳的是蒙古舞。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休想让她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看着她酣畅淋漓的样子,我暗自思忖。
穿过一道道人墙,我随波逐流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自始至终,目光未曾离开那个身影,甚至都没有留意人群渐稀,篝火成灰。
“你绝对是今晚舞会的主角。”好不容易等到她停下来,我用自我感觉非常标准的普通话伺机告诉她。
“不瞒你说,我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抛开一些不愉快的事。”她面含微笑,以一口比北京人还显纯正的普通话答道。
“真是太巧了,我来丽江,也是为了忘掉一段令人难受的记忆。”
“看你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并不成功。”
“你还会相面?”我打趣道。
“倘若是白天,我还能看得更仔细一些。”
“幸会。”
我伸手过去,本以为她会礼节性地回握一下,她像是根本没瞧见,直接迈步贴到我跟前来了。
“你不打算请我去酒吧街喝一杯吗?”
她几乎是冲着我的鼻子说这句话的。她的眼睛里好似藏了一团火,迅速将我体内的某种物质点燃。
“抱歉,从我的父母往上数,祖上三代找不出一个有点酒量的人,让你见笑了。”我悄悄地往后挪了半步,然后说。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摩羯座。”
“太神奇了!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这种眼神忧郁,时刻保持着清醒头脑,连说话都一丝不苟的人,不可能是别的星座。”
“我见过的所有相面师里,没有谁比你更加年轻貌美了。”
“谢谢夸奖。”
“可笑的是,现在我连回客栈的路都记不清了。”我摊开双手,调侃道。
“这里的每个角落,扎西都了如指掌。在你尚未忘记客栈的名字之前,赶紧随我去找他吧。”
“扎西是警察吗?”
“他是我的弟弟。说了你或许不信,在古镇随便遇见一条狗,他都能准确地说出主人的名字来。”
“我住的那间客栈老板的确养了一条狗,名叫大黄。”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聊天,脚踩各自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走,谁也没有注意到月儿悬在当头,街边的铺面正陆续熄灯打烊了。
“你是哪里人?”
“湖北塞港市。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城,离武汉不太远。”
“武汉疫情暴发那会儿,我还捐赠过一些物资呢。”
“我代表湖北人民,真诚地感谢你。”我假装认真地朝她拱手作揖说。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方远。你呢?”
“依玛,我来自泸沽湖。”
“你是摩梭人?”我惊讶地问。
“准确地说,我们那一带属于四川,大部分人是蒙古族。”
“你們那儿至今还延续着走婚的风俗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拐进一条不长的窄巷,照旧是石板路,只是少了两侧的溪流。须臾间,夜似乎深了一大截。
“扎西……扎西……”依玛突然大声喊道。
那声音仿佛插上翅膀的小鸟,一下子飞去老远,又“嗖”的飞了回来。我正疑惑时,迎面跑来一个模糊的影子,眨眼之间便来到了依玛面前。那身形,宛如会轻功的人,脚步轻盈极了。
“瞧瞧,这是什么?凭空消失的那张黑桃K,我刚才在花几下面找到了。看样子,你的黑马王子又回来了。”影子逐渐清晰,只见他挥舞着手中的一张扑克牌,调皮地朝依玛说。
扎西十四五岁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跑得太快,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与依玛截然不同,他上身着大襟短衣,下穿宽脚长裤,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色,没穿鞋的光脚丫子,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白。
“他竟然是个孩子。”当时我心想。
“莫非你就是她命中的那位黑马王子?”扎西看了我一眼,嬉皮笑脸地问。
“别胡闹。他是湖北来的方远哥哥。他迷路了。”依玛说。
“其实只需打个电话给客栈的老板,他便会来这儿接我。”我解释道。
“可你并没有那么做,是不是另有原因?”扎西话里有话地问。
“听依玛说,你随便见到一条狗,便能说出它主人的名字来。是真的吗?”
“当然了。她从不说谎。”
“好吧。我不太明白,你拿的这张扑克牌与黑马王子之间有何关联?”
“别急,稍后让依玛用这副扑克牌为你测算一下未来的运程,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听起来,今夜将不虚此行。”
三棵枝叶浓密的老槐树,其中两棵分列在小楼左右,一棵在后。由于天色太黑,目测不出具体相隔多远。总之,他们的木楼正处其间。一楼厅堂是店面,空间不大,大大小小的橱柜却不少,大多数空着,只有入门两侧的几个柜子里展示了一两个物件,皆是些文玩饰品,陈列布局上显然用了些心思,终归是空了些,怎么看都不太像一家店铺。初见店招上书“自己人”三个字时,我疑惑过一阵儿,直到看见内壁上的涂鸦和部分游客留言,方才明白了几分。
“比起相面,你似乎更擅长讲故事?”
“我不过是代人转述而已。”
“这块和田玉雕件的前主人,一定是位双鱼座女生吧?”我指着其中一个橱柜,好奇地问道。
“下一个买主未出现之前,她依然是这个物件的主人。”
“看起来很贵重。”
“没错。前男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特意请最好的苏工雕了两条首尾相连的鱼。”
“很遗憾,他们的结局却并没有因此而圆满。”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在她决定留下这件东西的时候,彻底解脱了。”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神奇的扑克牌。你不打算试试吗?”扎西适时说。
“我该回客栈了。再晚一点儿,石头哥可能会睡着的。”见依玛兴致明显不高,我连忙回答说。
“是城北的石头家客栈吗?”姐弟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两个人忽然来了精神,说话的声调明显提高了好几个度,且都目光专注地望向我。
“古镇该不会还有第二家同名的客栈吧。”
“站在他家二楼的走廊上,是不是隐约能望见远山上的福国寺?”扎西接着问。
“想必是这样,可我压根儿就没注意过这些。”
依玛执意让扎西送我回客栈。不知是出于热情,还是她历来秉持的待客之道,总之我推辞不过。
说话间,扎西已经等候在门外做出引路的准备了。
丝丝月光从摇曳的树影间漏下来,四野静谧,古镇仿佛坠入了幽深的梦境,一层朦胧的莹白洒在沿途的石板上,使这非黑即白的子夜越发神秘了些。扎西脚步轻快,一路沉默无言地走在前头,他似乎在这段路上已走过百遍千回,左拐右拐地绕来绕去,不曾有片刻迟疑思索。
“不瞒你说,那块和田玉雕件的确是可遇不可求。按照行话的说法,绝对是捡到漏了。”临到客栈门前,扎西突然说。
这番话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之口,除了诧异,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大概是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他接着又说:“我敢打包票,它绝对比你手腕上戴的手串值钱多了。”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也可能是因为蓝珀的质地太轻,扎西不提,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还戴着这么一条手串。很显然,他并不清楚这条手串的价值,更不知道于我而言,它有着怎样的特殊意义。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草率地下结论。
这条产自波罗的海的蓝珀手串,是前妻去威海时买来送给我的,当时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私房钱。多年来我一直戴着,好像它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个零部件。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未想过缘由。
扎西还站在原地未动,似乎我不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他便不打算道別了。倒是大黄狗的叫声突然从院内传来,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我得回去了。”扎西仿佛突然被惊醒,急忙转身告辞,他说。
“捎个口信给依玛,明天晚饭后我再去叨扰,还要请她仔细为我测算一下未来的运程呢。”我连忙说。
“只消太阳下山,我们那儿就很凉快了。你若是早点到,说不定能尝到她亲自做的松茸汤,味道鲜美极了。”
话音未落,他的背影便消失不见了。
也是奇怪,上午起床的时候,天空还蓝得像无止境的海面,我特意站在二楼走廊上眺望远处的山峦,想看看是否能瞧见扎西所说的福国寺。可一到午后,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气温一下子骤降了十几摄氏度,当真是让人有点猝不及防。
“昨夜晚归,是佳人有约了?”石头哥笑着问我。
“没有。我在一家卖文玩饰品的店铺里待了好一会儿。”我连连摇头说。
“今天还去吗?”
“本来打算晚饭后再出去走走的。这糟糕的天气……”
“真是天意难测。前几天那么好的天气,你偏要窝在房间里发呆,连院门都不肯出,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现在轮到你想出门,它又不乐意了。”石头哥感叹道。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原本预备了几件厚衣服,临到出门,犹豫再三,还是没带来。”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冲我晃了晃手中的一小包茶叶,说:“既然出不了门,不如安心坐下来喝会儿茶,朋友刚寄来的百年老枞水仙,这可是非常难得的好茶。”
“这种鬼天气会持续很久吗?”我问。
“明天太阳一露脸,大黄又该拉长舌头趴在树荫下喘粗气儿了。”
我一边喝茶一边想着与扎西的约定,不由得懊悔了起来。昨夜本不匆忙,也不知是何缘故,我竟然忘了留存依玛的电话号码和微信。转念一想,若是我爽约未至,依玛或许会打发扎西来问,到时我再解释一番,明天前去倒也无妨。
待雨势稍小,天色已漆黑,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直到临睡前,也不见扎西来叩门,大黄偶尔会毫无征兆地狂吠一阵儿,我猜想,大概是院外有行人路过吧。
如果说月光下的古镇是一幅水墨画卷,那么泸沽湖的月夜却是五彩斑斓。各色光芒自湖底喷薄而出,仿佛将载着我和依玛的猪槽船送上了云端,到底是船在云中飘,还是云在水中游,我有点分不清。依玛始终面含微笑,她的笑容让我恍惚。就这么飘浮着,整整一夜,谁都没说一句话,直至我醒来。
天空仍旧阴沉沉的不见放晴,反而起了风,一阵儿紧过一阵儿地拍打着窗玻璃。房间里的温度也降了不少,我缩在被子里想:“无论如何得出门吃点东西,顺便去依玛那儿打声招呼。”
若不是白天前往,我当真想象不出,原来依玛的店铺周边竟如此荒僻,看起来更像一间被古镇边缘化的闲宅。看样子,极少有游客前来。我进门了好一会儿,她竟全无察觉。
“在想什么呢?”见她独自坐在屏风后面发呆,我趋近后轻声问道。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像是担心认错了人,揉了揉眼睛后,才懒懒地回答:“还以为你回湖北了呢。”
“你哭了?”
“以为你不辞而别了,正伤感呢。”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
“早打算来的。你看,我都快冻成冰棍了。”
“可惜扎西的衣服小了一些……”
“瞧瞧,我们刚刚还在打赌,方远哥哥便来了。起床那会儿,我听见喜鹊一直在窗外欢叫,依玛偏不信。”扎西突然从后院走进来告诉我。
“我领你去隔壁的街上买几件衣服吧?”依玛没理睬他,只顾同我说。
“何必那么麻烦。我去把被子抱来,给方远哥哥捂上。”扎西打趣说。
“别搭理他。”
穿上新买的灰色针织外套,午后时光,我们对坐在后厅的一方小几两旁,依玛拿出扑克牌,让我依照自己的岁数切牌,多少周岁便重复多少次。又让我从切好的牌中随意抽出一张来放在一旁,随后同时取出上下两张,如此反复三遍,择出偶尔成对子的两张牌,一并放在旁边。
几道流程完毕,对照挑拣出来的牌面,她研究了好一会儿过后,煞有其事地问道:“相比之下,你更想了解哪方面的未来?”
“所有的,无论好坏,都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三十八岁之前,你的事业将会遭遇人生的第二次打击,很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一次打击。”她欲言又止了片刻,突然说。
“几年后的事情,管他呢。”
“这段低谷的周期会比较久,少则五年,甚至八年。”
“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比眼下更糟糕吗?”
“至少你现在吃喝不愁,还有钱花。”
“想想也是。”
“也别太悲观了,熬过了那段时期,一切皆会慢慢好转。之后,你将会迎来幸福的第二春。”她微笑着安慰我说。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要历尽周折?”
“好事多磨嘛。”
“好在有依玛,她可有的是办法替你消灾避难。”
扎西忽然探进脑袋来,插科打诨地扔下一句话,又迅速跑开了。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说说看,我应该做点什么?”接过扎西的话茬,我回头看着依玛的眼睛,问道。
“随身佩戴一个生财的物件,或许能减少一些经济上的损失。”沉思了许久后,她小声建议说。
“比如呢?”
“水能生财。玉器倒是比较适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双眼直愣愣地望向窗外,顺着依玛的目光,一株不知名的小红花在风中挣扎着,花瓣一片一片飘飞,尔后落地,眼看就剩下几缕黑色的花蕊了。
远处的天空晦暗,时不时传来一声老鸦啼鸣。
“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我说。
“太多的事情,我们无能为力。比如这突如其来的雨,比如好好的一朵花,转眼便不见了。”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惆悵的本该是我,可不知为何,依玛看起来似乎更伤感一些。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不便说。但我也不知如何开口发问,只好默默地陪在一旁。
“我该回去了。”好一会儿过后,我说。
“留个联系方式吧。兴许哪天我会去湖北找你呢。”
“真的吗?”
“我送送你。”加完微信,她说。
这个时候,扎西正倚靠在前门框旁眼巴巴地望着我,一改之前调皮的状态,他的眼神好似暗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拖拽住了我,使我不得不将脚步停在那个展示柜跟前。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不久的将来,或许会遇到一位美丽且善良的双鱼座女生。”
“当然。摩羯与双鱼历来是天作之合。”扎西回答说。
“想来没有任何人比我更适合做它的新主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客人要价高了一点儿。”依玛面露难色地说。
“可以刷信用卡吗?”
“我们预备了收款二维码,比刷卡更为方便快捷。”扎西笑着说。
“留下来吃个晚餐吧?”依玛在一旁嗫喏道。
“你不想尝尝依玛亲手做的松茸汤吗?”
“不麻烦了。”
“其实可以考虑一下,留下你的蓝珀手串,或许也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够了!扎西。”没等我回答,依玛突然呵斥道。
“这场雨下来,又不知何时能停了。”临别时,我说。
石头哥在作画。他总会找些事情来打发下午的闲暇时光,比如一本书或是一把紫砂壶,都能让他专注好几个小时,有时他也会约几个牌友来打麻将。来丽江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画画。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刚画完一条略显扭曲变形的鱼。
“有点八大山人的画风。”我说。
“好久不动笔,手都僵硬了。”
“相对而言,这条鱼的神情不那么夸张,眼神也温和了许多,差了点蔑视万物的意味。”
“自古以来,象征着自在与富足的鱼,可在八大山人的笔下,却是冷眼看世间的愤懑与悲怆。”
“際遇决定了他孤傲的内心世界。”
“比起他来,我们实在太安逸了。至少不用颠沛流离去逃亡。”
“所以,这幅画里的鱼,恰好表现出了你当下的心境。”
“不过打发时间而已。倒是你的见识,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爱好收藏,经常会找些资料来瞎琢磨。”
“除了字画,还对什么感兴趣?”
“瓷器、红木、铜炉。”
“哦,还有玉器。”我补充道。
“这些领域的确需要庞杂的专业知识积淀。稍有不慎,可就吃亏上当了。”
“有时候,明知是亏,也要心甘情愿吃上一回。就像我刚花了大价钱入手了一块和田玉。”我苦笑着说。
“另有所图吧?”
“即便我否认,想必也没人会相信。”
“我看看,兴许不那么糟糕呢。”
“质地非常一般,雕工也极其平常。”
他将那块玉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甚至找来一个小手电筒紧贴着照了好半天。可不知为何,他脸上的表情越看越凝重了……
这个时候,一阵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玻璃上,使我根本听不清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
“怎会这么巧呢?”石头哥自言自语念叨。
“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如何弄到这件东西的?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儿吗?”
担心解释不清楚,我连忙打开支付宝,一边呈给他看,一边说:“我有付款记录,花了好几万块钱呢。”
“真是难以置信,竟然连皮壳的大小、颜色和位置都是一摸一样的。”
“或许你之前去他们店,见过也不足为奇。”
“不会,不是这样的。”
他的反应让我既迷糊又诧异。分明是一块很普通的玉器,根本没有一丁点特别之处,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总之,它值不了多少钱,我都不介意,你又何必纠结呢。”
“无论如何,你得领我去那家店里探个究竟。”他执拗地说道。
“等这场雨停下来吧。才买的新衣服,我可不想被淋成落汤鸡。”
刮了一夜风,天亮时,太阳竟不可思议地露脸了,宛如被水洗过一般,湛蓝湛蓝的空中,漂浮着团团白云。石头哥看似整夜未眠,黑眼圈下垂着重重的眼袋,明显憔悴了许多。
“天黑之后没多久,雨就停了。”他站在院子中间说。
“你一宿没合眼吧?”
“想起了许多往事,仿佛就发生在几天之前。”
店门上挂了一把铁锁。起初我还以为她出门办事去了,等到傍晚时分我和石头哥再去,没见到人。之后一连十几天,电话打不通,给依玛发了许多条消息,也不见回复,像是人间蒸发了。石头哥怀疑我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猫腻,没有告诉他实情,直到某一天我们再去时,凑巧遇上出租店铺的房东,方才真相大白。
“都怪我心软,早猜到她会逃跑,当初无论如何也该收取三个月押金。”房东说。
“或许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还会回来呢。”
“值钱的东西全带走了。再说,她本就不属于这里,首都多好呀!”
“她去北京了吗?”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是很正常吗?”
“你确定她来自北京?”石头哥追问道。
“当然。她的身份证复印件还在我这里呢。”
“她叫什么名字?”
“除非你们将她拖欠的租金补偿给我,否则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些。”
“只要你说的情况属实,我保证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你。”
房东刚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租房协议和相关资料,便被石头哥一把抢了过来。身份证复印件附在第一页:原来她叫石依依。单看照片,模样看起来比我见过的依玛小了一圈,且更青涩一些。
“她缠着我说了一堆好话,我实在受不了那种软磨硬泡的絮叨,才答应租给她。不仅押金分文没收,房租也是每月一付。她倒是脑瓜子灵光,想出一个替人代售的点子,连进货的钱都节省了……”房东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
“她是我的女儿。”石头哥愣了好一会,突然说。
“意料之中。”我答。
决定回湖北的头一天晚上,石头哥特意炒了几个拿手的下酒菜,给我饯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还会离婚吗?”我问。
“依依十岁那年,赝品市场异常火爆。为了生计,前妻天天逼我去临摹名家字画,眼看着我们之间的矛盾已不可调和,我当时只想着尽快逃离,完全忽略了依依的感受。”
“后来呢?你卖掉房产来了古镇,她们母女俩怎么活?”
“卖房子的钱,其实我只拿了小部分。”
“若不是头几年客栈生意好,恐怕我也很难撑得下去。”他继续说道。
“我想,她们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然依依也不会将我送给她妈妈的双鱼玉雕件变卖掉。”
“这件事不怪你,是我自愿买的。”
“我想原价收回,让我留个念想,行吗?”
“理解,我能理解。”我说。
那晚石头哥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往事。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有时看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有时又像一位活得特别通透的老者。
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几年之后,依玛竟真的突然來了塞港。与古镇初见极其相似,那晚的月亮出奇圆,我们对坐在江畔一艘废弃的客轮甲板上,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听我讲述石头哥那夜烂醉的情景,竟不曾遗漏一丁点细节。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收回那块双鱼雕件。”依玛干了满满一杯啤酒后,平静地说。
“你一定没料到,它早已回到了你爸爸的身边。他原价回收了。”
“得知妈妈身患癌症,需要很多很多的治疗费用,当时我六神无主,只能出此下策。”
“有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解。”
“请问吧。”
“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若石头哥得知,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你为什么不去寻求他的帮助呢?”
“不怕你笑话,我去丽江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机会报复他,为此我甘愿隐姓埋名。在那之前,我一直恨他抛弃了我们。”
“现在呢?还恨他吗?”
“现在不了。”
据依玛说,妈妈临终前提及许多往事,也很自责。至于那块双鱼玉雕,还是她婚后的第一个生日前,石头哥卖掉了平生的第一幅得意画作,为她准备的礼物。可卖画的钱实在是太少了,所以那块玉的品质和雕工自然很一般。为此她不但没领情,反而劈头盖脸地骂他是窝囊废。
“说白了,他们是两个生活理念不同的人。”我总结说。
“你怎么样?”她突然话锋一转,笑着问我。
“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庆幸,今年七月份顺利地度过了三十八周岁的生日,最近似乎运气好了一些。”
“扎西时常念叨你,他说你是个善良的人。”依玛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
“我可不想被贴上这样的标签。倒是他,怎么没同你一道来看我呢?”
“扎西现在可厉害了,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最近我转给他的生活费,全一分不少地退还给我了。”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以为你们是亲姐弟呢。”
“他是个孤儿。”依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