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饭花
2024-06-07王啸峰
王啸峰
吴玉莹用手指弹两下白炽灯,钨丝抖动几下,亮了不少。她检查一下刚才的线脚,稍稍有点歪。拆掉皮手套腕部的一行黑丝线,她把针在头发上撇撇,扎进细嫩羊皮里。试了几针,她放下针线,搬个小圆凳,摆到八仙桌上,爬坐上去。白炽灯像个小火炉,她时不时用手绢擦额头汗。羊皮手套只外发给心细针密的织工。美国很远很远,要颠簸挤压不知道多少回。她每次回针前,都往空中多拉一把。
远处传来汽笛声。她挥手的一瞬间,顿住了。去美国的手套应该坐飞机,回家的人坐船。国建到哪里了呢?信上说两天一夜。一小半路了。她透过老花镜框上沿空隙,望了望天井上方的夜空。鸣汽笛的船在往南走,南面最想去的地方是杭州,到灵隐寺许愿,都能如愿。针扎进左手拇指,她用嘴吸住手指。不过一次只能许一个愿,多了会难为菩萨。今天的日历纸晚饭时已经被她撕了。明天吃晚饭时,国建就到了。她心跳快起来,一行针脚又歪了。
信就在竹匾里,她拿起又读一遍。这些话都背得出了,她感觉自己读出声音,墙壁上有回声传到耳朵里。仔细一听,像吴梅莹的声音。姐姐不识字,她微微一笑。出嫁时,识字这一条被书香世家看中。
今天上午,吴梅莹来,竹篮里放了几根玉米、一小袋花生、一块五香豆腐干。她留姐姐吃饭,吴梅莹坚持要走,她一路送出去两个街口才返回。
“国建回来了。”
“国英也快了。”
“谁叫我不识字呢。”
吴玉莹向来不还嘴,这次却直说了:“也不是我识字才能把国建弄回来的。”
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吴梅莹问她:“礼物准备好了吗?”
“什么礼物?”其实她心里是清楚的。
她做不下去了,爬下小圆凳,进东厢房开五斗橱。
先摸到硬邦邦的衣服,她手没停,往里伸,直到触摸到柔软丝滑的料子,才歇口气。捧出来两件东西,一段料子、一个黑漆木盒子。
“阿婆,你拿什么东西?”蚊帐里传出男孩声音。
吴玉莹手一抖,随即压低声音:“还不睡觉?”
“热!”
她钻进蚊帐,手拿蒲扇,一边拍孩子,一边说:“睡吧小群,明天是个好日子。”
一阵阵微风吹拂下,小群眼里闪过一片星空般的蓝。蓝色的梦,一般都是好梦吧。她慢慢地从凉席上撤身,将蚊帐塞进席子下。
白炽灯下,她展开料子,绿底碎紫花缎子发出一股浓浓樟脑味。她记得“祥泰”绸缎庄老板娘把一包樟脑丸放进料子里,可保五十年不遭虫蛀。她举着料子,一寸一寸地在灯下移动,果然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蛀洞。老板娘还说,量尺寸做旗袍,她亲自开料。说这话时,她举了举金柄裁衣剪刀。一道光从刀刃闪到柄上,金光刺激吴玉莹眼睛,绿绸缎用黄纸包裹,纸捻线拦腰一扎。多年后,传闻老板娘用金柄剪刀剪开自己喉咙,吴玉莹慌乱地把绿绸缎找出来,扒下纸和线,撕碎扯断。绿绸缎不舍得,被留了下来,它躺在五斗橱最深最黑的角落,每年黄梅天才被翻出来晒一次,看一次。她拿起竹匾里的尺,一尺一尺地量。她感觉它老了,在缩水,数字却不会撒谎。幅宽四尺二寸,长七尺八寸。她摸摸脸,那时候也跟绸缎一样的。顶真起来,眼睛变成挑刺工具,寻找着褪色、变色、蛀洞等。她仔细找,“祥泰”老板娘笑脸隐在光晕里。她额头渗出汗来。终于,她找到一块色斑,几乎蒙在白炽灯上才发现,淡淡的一点红,在绿与紫接缝间。她松开手,料子和尺落到竹匾里,老板娘笑脸消失。
她打开黑漆木盒,上层铺满杂色小珠子。她记得下轿进这个家门时,胸前就是戴了这些彩色玻璃珠子串成的三串项链。吴梅莹对她说,夫家新玻璃厂刚开业,除了烧制酒瓶、酱油瓶、花瓶外,还可以做灯泡、小珠子,小珠子染成各种颜色。第二层,有三格,分别放了一块玉、一块翡翠、一片金锁。她手指在三样饰品间徘徊。三十多年前,她都戴过。最喜欢的是雕成葫芦状的翡翠,碧绿通透。金锁是婆婆给她的,锁是空心的,里面有个滚珠,走路时发出响声。突然,她抓起了玉,那是一小段被雕成竹子的白玉。
小群睡安稳了。她关拢东西后,用一根红丝线将彩色珠子与白玉穿在一起。套进脖子试试,取下,想想,加了幾颗稍大红珠。
她不再去想白玉,就像白玉从来不存在那样,黑色皮手套起到转移注意力作用,她加快穿针引线速度。她总有个疑问,有了缝纫机为什么外国人还是喜欢手工手套?还价钱高。合作社里踩缝纫机的女工,脚踩踏板,手送料子,直行、转弯、掉头,没有脱一针、多一针的。她的技术无论如何是赶不上缝纫机女工的。
半夜,温度降下来。她收拾好东西,走到天井里锁门,上门闩。一转头,石臼四周夜饭花开足了,月光下,昂首开着紫花。
最漫长的一个白天即将到来。关窗时,手抖得厉害。一滴雨打在她手背上,她暗暗叫声不好。浓云正渐渐锁住月亮。还好还好,水路没事。她这么想着,扇着蒲扇。扇子不时碰到身体,她看了一眼小群,想起一件事。
客堂间白炽灯重新被拉亮。她戴上老花镜,查看贴在墙壁上的《公用券、备用券使用需知》。烟是三号公用券,酒是五号公用券,猪肋条是三十三号备用券,什锦糖是六十五号备用券。她的字一笔一划,粗细相同,甚至长短都差不多。包装纸滑,铅笔字难写,一横,她描了好几次。
梦里她听见发大水的声音,轰隆隆的,所有船都在浪里沉浮,一会儿比塔顶还高,一会儿比井底还低。她心神不宁。醒来,她撩起窗帘,屋檐湿漉漉的。走到天井里,夜饭花朵收起,叶片上滚满水珠。打开门,一阵风吹进来,她闻到遥远湖面的水腥味。
小群吃泡饭时问她:“一篮子好吃的啊?”
她掀开面上的青花布,显出叠放整齐的羊皮手套。
“我也要去!”
“吃干净才能去。”
走出去一百步,她想起碗橱里只剩下最后两个鸡蛋了。摸摸口袋,除了票证和钱之外,粮票多带了几张,都是全国粮票。
她搀着小群的手,拐进下塘街,果然,河水都快漫出河床。一只小船被冲到驳岸上,几个小孩用力抓住船帮拖拽。
“你怎么不吃白焐蛋?”
她笑笑:“我胃不好,吃了不消化。”
“等我长大买好多鸡给你吃。”
她做出惊诧样子:“那要换掉多少全国粮票啊!”
小群用手指远方,长长地划一条弧線,终点是篮子,“我去外面挣好多好多全国粮票。”
她攥紧孩子的手,“不要再离开!”
街边一只煤炉刚生着,浓烟呛着了她和小群,眼泪鼻涕一大把。
外发加工点门还没开,门口已有好几个织工阿姨拎着篮子、布袋等着。吴玉莹跟她们打了招呼,静静地排在队伍最后。她们正拿出赭色猪皮手套比做工,她不敢拿出羊皮手套来。
钥匙碰撞声传来,阿姨们迅速收起手套,有的还用袖管在手套上迅速擦几下。
韩雪英从弄堂里转出来,脸色铁青,看都没看门口那些人,开锁推门的劲很大。吴玉莹暗自担心,悄悄地,她往后缩了几个。她从怀里摸出一粒糖,塞给小群。
“做了这么长时间了,连‘筋都不会挑?”
排第一个的阿姨,矮了身子,急忙坐到长板凳上开始返工。
“看看这针脚,你手指比萝卜还粗吗?”
“你斜视啊?这条缝快歪到阳澄湖了!”
“这么松,还没到顾客手里,全都散架了。”
不到十分钟,长凳上坐满了返工的阿姨。吴玉莹看到一道阳光出现在阿姨们的脚边,她心里突然一松,觉得一切都很好很正常。走到窗口,掀开青花布,小心翼翼地递上篮子。
韩雪英拿起一只手套,正面看、反面看,指缝里看,就是不说话。吴玉莹几次想问,最后还是咽下了话。
后面排队的阿姨们发出抱怨声。吴玉莹对用脚踢墙的小群说:“别乱动,快了,马上就好。”她以目光询问韩雪英时,韩雪英避开了。
“全部返工!”韩雪英把篮子一推。
吴玉莹按住篮把,轻轻说一句:“今天我没时间。”
韩雪英微微抬头,语速由慢到快:“再忙也没办法,飞机不等人,下班前必须交。下一个!”
吴玉莹被一个胖胖的阿姨挤到一边,正在返工的一位阿姨腾出空当给她坐。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改。”
“今天时辰不对,退每个人货。”那个阿姨压低声音说着,用引线的手遮掩口鼻。
吴玉莹牵着小群的手,走到门口。韩雪英猛地叫起来:“还有脸提书记名字?我最恨就是开后门!”
吴玉莹一怔,快速拉小群离开。
石板街潮湿,布鞋在打滑,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
酱园店营业员扔出三号、五号公用券,收了一张六十五号备用券和七角钱。
吴玉莹拿起纸袋。小群伸出手,要到了一颗硬糖。
“飞马有没有?”
营业员叼着烟,往柜台上一挥:“不要券的有。”
吴玉莹扫了一眼,摇摇头,准备要走。
“阿姨!国建要回来啦?”一个女营业员从里面转出来。
吴玉莹笑笑,点点头。
“不要藏。我同学妈妈,快卖给她!”
叼烟营业员慢吞吞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大前门”,用指甲在当中一划,烟断成两半。女营业员抢着拎出两瓶“洋河大曲”。
“哎!这是主任留的。”
“让他找我。阿姨,把券给我,再付一块二。”
吴玉莹想了半天,也没记起女营业员的名字。
那时候,国建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她排在长长的买肉队伍里,挎着的竹篮变得沉重。
队伍里好多人跟她打招呼:“回来就好啊!”
她应承着:“是啊是啊。”头却低着看小群,腰也弯了下来。
排到她时,只剩五花肉了。她左挑右选,瘦肉如一条粗红线般嵌在白雪里。
退出队伍时,迎面碰到吴梅莹。
“家里都找遍了,只有这个还像点样子。”吴梅莹在弄堂转角处递给吴玉莹一个红布小包裹。
小群抢着要看。吴梅莹搂住他:“小群乖,等会给你吃话梅。”
吴玉莹打开看了一眼,就把包裹塞回:“这对银筷子是你结婚时打的,我不能要。”
“这次人家出了这么多力。”
两人推来推去。
“难看的,快收起来。”
“你留着给国英吧,我昨晚找好东西了。”
好长一段时间,吴梅莹不说话,脸上带着惊讶。
一辆吉普车从她们身边驶过,扬起一股灰尘。吴玉莹望车子开出去很远才收回目光。
吴梅莹挥挥手:“哎!你还真会留。不过,既然留着了,就要一直留着!”
吴玉莹努努嘴,用力挤出笑容,“留着,不就是要派用场吗?”
“你啊!”吴梅莹叹口气,“国英的事情,你要关心。”顺势,吴梅莹又把银筷子塞进手套当中。
吴玉莹想去拿,看见家门前有人影晃动,快步走上前。
一男一女正在敲门,说是街道办的。
吴玉莹开门,请他们进去坐。
“跟我们去一趟街道。”女的说话没表情。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吗?”
男的说:“书记让我们来的。”
吴玉莹把家交给姐姐,跟在街道办事员后面走到街上。太阳出来了,她脖子后面汗渍渍的。
“于国建是你儿子?”
吴玉莹点头时,用余光瞄了一眼书记。书记穿白衬衫,脸也白净。
“柏军霞跟你儿子什么关系?”
“对象。”
书记端起搪瓷茶杯喝口水:“一起回来?”
“是的。”
“什么原因回来?”
“我儿子身体不好,病退。”
“柏军霞也是?”
吴玉莹摇摇头。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吴玉莹点头到一半,又摆起手来。国建的信,她通常细读五遍以上,她只知道柏军霞家里有背景,这也是她愁苦的事情。国建说想早点回来结婚,只有病退一条路。柏军霞答应了他。她没见过柏军霞,根据信中描述,她觉得儿子选错了路。她只把他们回来的消息告诉姐姐。今天,似乎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
“也好,你不知道也有好处。”书记翻出几张纸,“这份表格让于国建填好,上我这里来报到。”
吴玉莹拿着《街道办集体企业职工入职登记表》,觉得像在梦里。她额头上挂满汗珠,嘴唇干燥,呼吸也变得急促,一个不好的念頭在她脑子里盘旋。
碰到她的人都向她祝贺,可她觉得每句话都像针一般刺进胸膛。在她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每个人都在用手指她,说着刻薄的话。
多么相似的情形!她想到了跑,便跑了起来。眼睛迎风流泪,止不住像雨滴般洒落。
二十多年前,一个男人租了西厢房。他不上班,整天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她给他做两餐,他也不出来吃,说声谢谢接过托盘端进去。他转身时,有股特殊气息飘进她鼻子。她时常照镜子,把头面收拾整洁。四目相接的时候,两人都会笑而不语。等她闻不出他身上气息时,日子经过了好几季。租客不出门,却准时付房租。她不免担心他经济状况,主动提出减免租金。他说声谢谢,下月还是把钱交到她手里。她的担心更甚,夜里开始失眠。那些花草在夜里生长和盛开的声音,逃不过她耳朵。好几次,她都听见了流星划过天幕的声音,像一团火燃烧的声音,还有轻微爆裂声。
有一天傍晚,一辆吉普车停在家门口,两个穿军便服的年轻人走进西厢房。半小时不到,两人提了四个皮箱走出来,上车等着。他走出来,劈面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她惊得牙齿都在打颤。他没急着上车,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回答。她转过头,看见紫色夜饭花开成一片,其中有一株白色的,夹在紫色当中,时隐时现。
她朝白色夜饭花方向说:“我有孩子。”
他没说话,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天井。
突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西厢房桌子上留了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块被雕成竹子的白玉。
跑进小弄堂,她渐渐平静下来。抚平登记表,举到亮处仔细看,还好,没沾上汗滴。举着举着,她觉得一股力量压下来,让她双臂酸软,两腿发颤。
吴梅莹看到像水里捞出来的吴玉莹,放下抱在怀里的小群。
“刚才又来了好几个人。”
吴玉莹坐下,拿起蒲扇扇风。
“我都把他们打发走了。”吴梅莹拉过凳子,凑上前,“国英现在这个样子,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忙。”
吴玉莹停下扇子,想起银筷子的同时,想起一篮子要返工的手套。
“哎!”她叹了口气。
吴梅莹脸上不悦,“先吃中饭吧,我烧好了。”
“啊,不是不是。怎么说呢?哎!烦人。”吴玉莹在桌上摊开一双双手套。吴梅莹帮着一起查看有瑕疵的部位,看到最后,吴梅莹也叹了口气。
她们盯着手套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着手改。小群嚷着肚子饿,吴梅莹盛了饭菜。
土豆咸菜汤里放了麻油,香气扑鼻,小群很快吃完一碗饭。
“吴阿姨!吴阿姨在吗?”
门口传来韩雪英的声音。吴玉莹放下筷子,拿起一只手套:“我在,正在返工。下班前,肯定保证……”
韩雪英抢过手套,像欣赏刺绣一样,啧啧赞叹:“这手工,简直到了工艺品水平。梅莹姐,你看看。”
吴梅莹没理她,收拾碗筷,擦净八仙桌。
吴玉莹呆呆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哦,早上那些话,我是讲给其他人听的。她们做工实在太差,又不服帖我。如果我连你的活都退,她们就没话讲。你很配合我,只是受委屈了。你也知道,我一直看重你,不然也不会把出口羊皮手套悄悄塞给你做。早上真是对不住啊!本来我早就要来说明情况,街道办通知开会,书记讲了好长时间,来晚了,来晚了。”韩雪英说着,将手中布袋打开,看都不看,将手套全拢进袋子,扎紧口袋,放在凳子上。
吴玉莹看着袋子,一股酸劲钻进鼻孔,她用力吸几口气,想着那些手套坐上飞机飞到离星星很近的地方,才缓过来。
“国建要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韩雪英显得比姐妹俩都高兴。
“是啊,是啊。”这句话,吴玉莹今天回答了很多遍。
韩雪英冲着端碗筷去厨房的吴梅莹背影说:“国英还好吧?”
吴梅莹没搭话。吴玉莹接上话:“我还是再检查一遍手套吧。”
韩雪英说:“菊红插队的地方,还在国英那里往北两百里。火车、汽车都不通,从县城摇船过去要一整天。她去的那年得了肠胃病,三天两头拉肚子。第一年春节回来时,瘦成一把骨头。我带她看中医,吃了几副药,有好转。一回去,又发病。我把草药寄过去,效果不再明显。每次想到菊红风都吹得倒的样子,我气都喘不过来。”
吴玉莹说:“国建也一样。后来吃明矾沉淀的井水,好多了。”
“他在农场,不一样。接触的人也不同。”
吴梅莹回到客堂,抱起小群坐下,“生活上的事情,不是我最担心的。国英接触的人,让我整天担心。”
吴玉莹把手套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放进韩雪英布包里。
“队里有个老光棍,整天盯着菊红,害得她不敢单独出门。”
“国英隔壁住了一个神婆,叫许师娘。解放前在那个地方很有名。最近,她要收国英做徒弟。我接到那封信,差点昏过去。国英受了蛊惑,看上去还挺乐意。”
吴玉莹听着她们的话,胸口发闷。
“梅莹姐,听上去国英还挺不错。菊红随时都会丢性命啊!”韩雪英眼泪说来就来。
吴玉莹递上手帕。
吴梅莹说:“韩老师,你也算街道上头面人物了。脑子里的毒比身体上的难除,你们知道国英在信里跟我怎么说?”
吴玉莹摇摇头,有点吃惊,平日里姐姐没说起过。
“许师娘算过了,做她儿媳妇后,一切都好了。”
韩雪英止住眼泪,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忽然间,吴玉莹想起了乘吉普车离开的房客,那时国建与小群差不多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小群,她内心泛起苦涩。
韩雪英盯着吴梅莹说:“国建身体比菊红强多了,都办了病退。”
吴梅莹话快说出口时,瞧见妹妹对她摇头,便低头剥一粒话梅给小群。
韩雪英从兜里拿出两颗水果糖,想塞进小群手里。小群攥紧拳头,直摇头。
韩雪英只能把糖放在八仙桌角上,“孩子真可怜。”
吴梅莹声音高起来,“你不要瞎讲。”
“哎!我怎么啦?父母都不在,孩子当然是可怜的。”
“呸!胡说八道。不在身边和不在,天大的区别。”
“还有什么比孩子离开父母更痛苦的事?你说我,难道你不想国英早点回来?”
“你来不就为菊红的事情?不要扯远了。”吴梅莹不耐烦地拍拍八仙桌。
韩雪英转头向着吴玉莹,“你姐说得对,整个街道都知道国建女朋友的事情了。我就是来托你把菊红办病退回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出人命的。”
刚才两个女人说的话,吴玉莹像是没有听见,仍然呆呆地看着小群。孩子的脸上半段像父亲,浓眉大眼;下半段像母亲,薄嘴唇尖下巴。每年春节、端午、中秋,她会收到没有发信地址的来信,除了问候,每封信国琴都说快回来了,还附上几张五市斤的全国粮票。那些无法回复的信已塞满一抽屉,他们只回来过一次。突然而来,匆忙而去。那天上午,她正在煤炉边忙,听到天井里小群哭声,慌忙跑出来。他们正抱着小群拼命亲,小群恐惧地大哭。她扶住八仙桌,慢慢坐下,感觉再也走不动一步。一股气全泄了。国琴扑在她怀里哭,她却流不出一滴泪。太阳还没落山,一辆吉普车开过来,接走了他们。望着车子带着尘土远去,她抱起小群,轻轻拍着又哭起来的孩子。
“你说对不对?”韩雪英提高嗓门问。
“啊!你说什么?”吴玉莹恍惚地问。
“你就说肯不肯帮菊红吧。”
“那也要先解决国英。”吴梅莹抢着说。
吴玉莹左右看看,苦笑着说:“我都不知道实际情况,哪能答应下来啊?”
“哎呀!你不要装了,我都听书记说了。去年底开始,有路的都在陆续回来。”
“什么事,你都是巧。早上退玉莹的手套,是巧。开会听见书记聊天,是巧。菊红身体不好,也是巧。”吴梅莹不识字,却字字说到节骨眼上。
“你这是什么话?菊红身体不好,是街道上都知道的事情。当初……”
“当初你不就是为了保宝贝儿子留在身边嘛!”
“好像你没有儿子似的,你把国英送去乡下,儿子在市里端了铁饭碗。”
吴梅莹听到铁饭碗三个字,跳了起来。小群吐出嘴里的话梅核,还要捡拾,被吴玉莹拉住了手。
“他干的是最苦最累的工作,你们这些坐坐機关,动动嘴的,哪有切身体会?”吴梅莹指指门外,突然发现已经围了一群人在看。“这条街的阴沟、排水管、石板路,全是他们清理、疏通、排好的。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霉臭味,用肥皂打多少遍都没用。你儿子呢?切切卤菜熟食,刀就是一杆秤。朋友来了一大块好肉,普通顾客切肥的还搭边角料。”
“市政是全民,熟菜店是集体。你弄弄清楚好吧!”
“什么全民集体?老百姓就是看实惠。看你儿子又白又胖的样子,不知道吃下去了几头猪!”
“你嘴里放干净点!”韩雪英把装手套的布袋往青砖地上一扔,忽地站起来,“什么猪不猪的,你骂谁呢?”
门口传来一片笑声。
吴玉莹用身体将两人隔开,“我求求你们,不要争了。如果我有办法,不要说国英、菊红,其他邻居的孩子我都愿意帮的,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韩雪英说:“你有事不要憋在心里。”
吴梅莹看了一眼韩雪英,对妹妹说:“家里还有好多事呢,我先回去。晚上我们过来。”
韩雪英抄起布袋子,以极慢的步子穿过天井。门口几个熟人跟她打招呼,她不耐烦地做手势让人们走开。
吴玉莹关上大门,见小群在揉眼睛,想起最重要的晚饭还没准备。
她用淘米水洗净青椒、苋菜和小白菜,把肥膘切成段,下锅熬,国建喜欢吃油渣白菜。最好用大白菜做,可这个天,大白菜还没上市。
闻到香味,小群起床,凑到热腾腾的油锅边。她夹几块带一丝瘦肉的油渣,放进红花小碗里,撒上一撮细盐,上下微颠。
小群端碗跑开后,她在砧板上切菜,切剩下的可怜的一小条瘦肉。她准备青椒豆干炒肉丝。这已是家里的顶级菜了,再高级,她也做不来。
切着切着,刀慢了下来。她又听见天井里落雨声。然而,她想了想,刀慢下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下雨。雨的事情,昨晚就想通了。
她索性停下来,用围裙擦擦手。看看光线不是太好的客堂,东厢房、西厢房的门都开着,里面更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白炽灯光使她不自在。如果不是小群或者赶活,夜里她不愿意开灯。灯是喧闹的,黑暗是宁静的。有时在暗夜里,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自己会被吓到。
街上传着很多家庭矛盾的故事,大多是婆媳关系不和。
她反复擦了好几遍手,才打开抽屉,把白玉从信堆里拿出来,彩色玻璃小珠子发出清脆响声。银筷子最终还是被吴梅莹留了下来。左手白玉,右手银筷。吴玉莹掂量着,拿到窗前亮光处看,看完又掂量。最后,打开五斗橱,摸到绸缎,取出黑漆木盒子,把两样东西全放进去。关上五斗橱门后,想了想,上锁,拔掉钥匙,放入衣服内兜。
切好菜,她走进西厢房,再打扫一遍卫生。家具逐渐隐入黑暗,显眼的只有两条白被单,被单被席子覆盖了主体部分,下沿就更加突出。一张床是她昨天临时搭起来的。现在,席子就像躺着的两个人,九十度角度,是她稍稍心安的位置。
八仙桌上出现了过年才端出来的玻璃果盘,她往里面倒什锦糖、话梅、花生和瓜子。突然,她发现三粒瓜子粘在手指上,手心里全是汗。她微微用手劲甩一下,一粒瓜子跳进边上的竹匾,躲藏在针线、针箍、剪刀、老花镜中,就像一个逃匿的人。她慌忙在竹匾里寻找,针扎了手,剪刀划了手。她为打捞一粒出了意外的瓜子,费了好大劲。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停住找瓜子的手,呆呆地望着红色大门。小群冲出去,双手高举刚够到司必灵锁。
门被推开,小群差点摔个跟头。
“回来啦!他们全要回来了!”韩雪英直冲客堂,脚跟几乎没沾天井。
吴玉莹不敢相信,急着问:“谁说的?”
“书记说的,一年之内全回来,消息现在全传开了。”
吴玉莹送走韩雪英,看到街上人的脸上全是笑意。
她转身倚在大门上大口呼吸。
天井还有光亮,今天的夜饭花却全开了,紫紫的一片,一株白色夜饭花不再躲藏,高高地钻出花丛,显得格外鲜艳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