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2024-06-07笛都
笛都
一
我的耳朵呢?有人在问。天漆黑,声音一阵阵传来,像有回声。黎柏平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薄薄的透明的影,脑袋两侧空空荡荡的。我的耳朵呢?他问自己。
一只耳朵在空中飞,黎柏平想抓住,却扑了个空。天那么黑,他却看得很清楚:一只漂亮的耳朵,流畅柔和的外弧线,耳廓至耳蜗的明暗处理自然干净。他确切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耳朵。
这样的梦他不止做过一次,但每次梦醒时,他第一反应还是两手先摸耳朵,温热的,柔韧的,真实的,平时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它距离大脑中枢和眼睛一样近,但人们不会把它们相提并论。
一个人就是容易胡思乱想。黎柏平长吸一口气,慢悠悠穿好拖鞋——他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况且不管美梦噩梦,终究都会忘记。如果有一天,这个梦离他远去,他应该还会有点失落,斯德哥尔摩症吧,也许。
洗漱,吃早饭,早饭是前几天剩下的吐司片和小米粥。“叮”一声,微波炉停止转动,假装在自己喜欢的餐厅,窗口正对巨大的枫树,现在是秋天,红叶有点早,那就假装在那家标榜三十年的早点店,人声熙攘,他坐在靠门的一角,银杏叶正一片片飘落,天一点一点变白。
雨点打了进来,黎柏平不得不起身关上窗子,生锈的铁隔栅不停地滴下浅褐色的水滴,落在他昨天刚换的灰色卫衣袖口上,他没发现。坐下来,继续喝粥。
他喝得很专心,只有这样,才会阻止他总会想的问题,为什么梦里出现的是耳朵?不是眼睛、鼻子甚至手指、脚趾头之类,不过那就是恐怖片了,虽然想想画面就有点滑稽。他也不介意星星、月亮之类的点缀,像一部画面拙劣的肥皂剧也无所谓,总有趣过他白开水一样的生活。他的手机有时一周都不会响,除了水电费、信用卡等的通知短信,或者诈骗电话;有时他会耐心地和诈骗的人聊聊天,了解一下现在诈骗人员的性别、年龄分布,直到对方主动挂断电话。现在业务都可以微信联系,黎柏平再也不用纠结如何和不熟的人快速寒暄。他曾经也很擅长。可能是之前话说得太多,余生他可以说的话就很有限了。黎柏平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安静,他也没有大多数独居者必备佳品宠物猫、狗、仓鼠、龙猫……他不是擅长告别的人,也无意练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适合他的最好的生活方式,毕竟,这几年,许多热爱远行和交际的人,在重新适应宅生活,习惯了失业、焦虑、被迫假装亲近地相处,习惯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只要压力足够大。不过他业务基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有时还不减反增。
他是制造义体的人,用更白话一点解释,就是做人体器官模型的人。
这个工作解释起来有点困难,有时他懒得说明就说他是手艺人,做点定制产品。他曾经耻于谈他的工作,从美院毕业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找到工作。他没考过教师资格证,考研落败,赶上培训行业的寒冬,原本打算去的培训机构纷纷倒闭。他更不能回老家,他父母一直以他为荣,他们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换来了这么微薄的骄傲,他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他从未热爱过艺术,但他做美术老师的父亲一直有个美院梦,他终于为他实现了。
当你见识过最灿烂的才华,你是不会有嫉妒这种情感的。几年的美院生活让黎柏平坚定了一件事——坚定于自己的平庸,他用尽所有力气大约也只能勉强成为一个合格的匠人,真正的艺术世界,属于星河的那一岸,属于少有再少有的那几点光。直到毕业,才发现他连做个平庸匠人的机会也没有。
他不想与过去的同学联系,他知道大多数同学境遇也不好,虽然没准里面就出个赵无极、毛焰之类——他一个四川的同学总是津津乐道他们画作拍卖价又创出新高,末了总喜欢摸着细胡茬的下巴说真真是巴适得很呐!四声的“很”他咬得很重,蕴含着歆羡、赞叹、得意各种情感,简直余韵无穷。听说他毕业后没有再画画,回家继承了父亲的工厂,头两年是巴适得很,后来工厂状况不太好,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黎柏平待业了大半年,最后在前女友的介绍下开始了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工作。也是从那天起,她正式成为他前女友。佛说,万物皆有因果。他不知那时就埋下了和下一任女友分手的伏笔,他哪里能有那样长远的眼光?他是工匠,不是艺术家。
二
第一单生意格外艱难。这一行第一单都是靠人介绍,介绍人是黎柏平的师父,女友学长的同学,姓许,大家叫他老许。
老许当年风流倜傥过,或者说也阔过。毕业当了大学老师,晚上戴上墨镜做暴走族,摩托马达一响,轰醒半个城市,泡吧通宵也是常事,学校领导找他谈话,他就态度诚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反正也无实据,重要的是态度。他也忘了是因为离婚才放纵,还是因为放纵才离的婚。他的好日子终结在一个盛夏的夜晚,老许每次回忆起,总会说起那漂亮的月亮,只是月亮是残缺的、昏黄的,带点红晕,但云彩是不同寻常的亮。
那晚,老许失去了他的左腿和左眼,他无数次和黎柏平描述过那个美丽而残酷的夜晚——黎柏平无数个无聊夜晚的一个。一个又残又瞎的老师在讲台上能做什么?老许辞了职,他放纵过,挥霍过他的大好岁月,但他依然是个骄傲的男人。他装了义肢和假眼,但眼球生硬得就像一颗弹珠,让曾经深邃的眼眶更显空虚。老许依然是个爱漂亮的男人,每次出门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他决心找回自己的眼睛。
黎柏平看过很多漂亮的眼睛,在各种名画里。以前,他总觉得它们太过美丽,真实的人类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眼睛?神话里希腊女神雪白健美的肌肤,阿波罗与达芙妮雕像令人战栗的美,仿佛月桂树也有了生命。他也观察过前女友猫咪的眼睛,雪白的波斯猫,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随光线变幻,因为太过美丽反而不像真的。过于美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久,那是他的一位老师说过的话,他不记得他的相貌,但记得他说话的腔调。一个悲观主义者,黎柏平在笔记本上写下。
我的眼睛……老许说,黎柏平开始没反应过来,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他自己做的。
黎柏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医生无法给自己做手术,但老许能给自己做眼睛。了不起,黎柏平由衷地说。
他没叫过老许老师。虽然没有拜师仪式,但黎柏平心里是当他师父的。黎柏平就是这样,他不擅长赞美,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他羡慕有故事的男人,哪怕他又残又瞎。《简·爱》里的罗切斯特不就是这样的?可惜,故事早已过时,老许一直孤身至今,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老许说,这是底线,标准不能降。于是,他只剩下自己。
第一单生意就是做眼球,老许介绍的,又是老许的强项,便于指导。一个女孩,被玻璃伤了眼,玻璃渣取完眼也毁了。她父亲肺癌晚期,她怕父亲受刺激,暂时骗父亲去外地出差。真是老套的借口,真是老套的故事。但到后来,黎柏平会发现,大多数的故事都是老套的,即使有惊心动魄的开始,也终将老套地结束,大多数的悲伤也是相似的,悲伤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和女孩解释工作流程是困难的,要几单生意以后,黎柏平才会明白,并不需要向顾客解释什么。他不是医生,只是手艺人,和捏面人剪纸画糖人的手艺人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无数次的练习让工艺品制作技艺愈发精湛。千万不要带入医生或者治愈者的主观视角,那会让交易过程变得困难,他要调整好心情,就像当初写生课堂上面对女体时的心无旁骛。
女孩的眉眼很漂亮,黎柏平压抑住心中的叹息,但每次给女孩试戴义眼片,心中又开始忍不住感叹。女孩的眼皮也受了伤,拆完线的眼皮也留下了细细的疤痕,也许以后还需要去整容科。女孩总在哭,哭得黎柏平手足无措,他只能劝她,再哭就伤眼球了,义眼片安不上就糟了,女孩这才止住哭。他不知道女孩的具体情况,她有纤细的手,应该是一直被宝贝着的孩子。也未必,黎柏平苦笑起来,他也有修长干净的手,拿着自己不喜欢的画笔,画了许多年。如果有人说没有热爱怎么可能把一件事情坚持那么多年,他会说,能。他忘记了最初拿起画笔的喜悦,他会自嘲地举起他的手说,看,像不像画家的手?
但他在制作义眼片、义肢等各种人体部件时感觉到了快活,仿佛生命的一部分在手中复活,它们会在一些需要的人身体中生根发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直到女孩的电话打来,说义眼片暂时不装了,钱会照付——她父亲去世了。
好几天,黎柏平一个人在工作室百无聊赖,做好的义眼片显得很陌生,无所依傍。此刻,它在看着他,也许,它所看见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他想。然后,他打开木匣,把它放进去,“啪”的一声响,他又看见女孩漂亮的眉眼,只是,她的左眼是空的。
三
这一行做久了,黎柏平才会明白为什么老许当初收他为徒时,他想叫师父,老许却止住了他。
两年后,他连续几个月沉浸式修复完一个大拇指、一个鼻翼、一个耳垂后,望着工作室里那些林林总总的人造人体器官,觉得自己像个变态杀手。那个修复好右耳垂的女孩说,好想打耳洞,我还能戴耳环吗,我是不是很贪心?女孩给他看之前戴着各种耳钉、耳环的照片,他不知道是该赞美还是沉默,一种无力感突然就淹没了他。他挤出了笑,这笑容一定很僵硬,就像他桌上的人造黏土一样。
至今黎柏平都没有告诉家人自己从事的工作,他告诉他们他是大学老师——他们喜欢的职业,老许可以为谎言提供足够真实的细节。但他们依然不满足,工资多少?什么职称?有女朋友了吗?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问题永不会断绝。
有,又分了。
真的,他后来又交了个女朋友。介绍人只告诉女方他是美院高材生,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也是自由职业。开始吃饭逛街看电影一切顺利,他要求不高,并没有怀抱從相亲中寻找爱情的幻想,寻找亲人也不错;大约女孩也是同样的想法,故事的前半部分温馨平静,直到女孩要求参观他的工作室,听介绍人隐隐透露他好像是搞雕塑的。他听说时吓了一跳,果然介绍人才是艺术家,语言艺术家,他的圈子那么小,介绍人自然是老许的朋友,但肯定不是老许授意的。
他想推脱,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还是假装爽快地同意了。推开工作室的刹那,女孩的表情大约就是没有表情。女孩的视线跳过工作台上各种颜料的墨水,落在耳朵鼻子眼睛指头腿各种器官上,各部位各得其所,算不得凌乱也算不得整洁。短暂的沉默之后,女孩就像许多第一次来工作室的陌生人一样好奇地问制作材质、制作方法、如何上色、都是些什么人下单……他一一耐心地回答,他知道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来工作室,不过他并不伤心。果然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但依然是朋友,她还给他介绍了一单生意,她结婚他也发了红包,他没有问新郎的情况,她也没说,后来他们再没见过面。
黎柏平又恢复了“变态杀手”的生活。老许以前提到过英国一种技术,确定好人面部的一些关键点位,就可以用黏土复原无名头骨生前的相貌,精度能达六七成,对失踪人口案件帮助很大,不知道这种技术现在有没有新的发展。而人造器官的技术,也是老许在英国学的;他高中同学有两个也在英国读书,其中一个是球迷,经常发各种球赛的照片。如果自己在英国,黎柏平想,应该不会是大英博物馆什么的小某书的照片,而是各种缺胳膊少腿的异次元世界,就像哈利波特从九又四分之一站台进入另一个世界,只不过他进入的不是魔法世界,这个世界充满残缺,他可能会在大本钟敲响时观察某个人的手指或下巴是不是真的。他觉得复原头骨的工作要高尚得多,他们直接与灵魂相接,让被遗忘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他们触摸头骨时大概不会像他有那么多纷乱的想法,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法医,冷静坚定。虽然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只是他否定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当老许说他应该是适合这份工作时,他想起以前画完一幅还算满意的画,母亲在亲友前炫耀的神情,那幅画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一切都是如此索然无味。
那对夫妻坐在他面前时,黎柏平正在思考这些形而上的深刻问题。
他问他俩怎么进来的,男人惊讶地说他们前天约好的。他有些懊恼,他一向自诩记忆力好,也许这几天的状态不适合接活。
女人一直坐着,不怎么说话,脸上适时配合微笑。
男人摘下口罩,露出两个小小的黑洞洞的鼻腔,像两只眼睛。黎柏平已经可以像个医生对待病患一样,冷静镇定地对待客人们千奇百怪的伤痕,失去鼻翼的可怕系数在他那里并不高,他见过整个器官都不存在的,需要重新制造完整的一个。
他们没有说发生过什么,总归是事故,煤气爆炸、工地坠物、车祸……人类有一千万种死法,也有一千万种受伤的法子。
男人说受伤了才发现戴口罩也不是件坏事,他的笑因缺失的鼻翼显得怪异,不过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人类器官有一半的功能是装饰,黎柏平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除却鼻子,男人其他器官都长得很端正,他山根高挺,应该之前有个漂亮的鼻子,但黎柏平已经不会像第一单生意时那样在心里无谓地喟叹,他得好好了解客户的需求。
男人和女人准备结婚,他需要一个鼻翼,确切地说是,他们需要一个鼻翼。
男人边说话边下意识地摸向鼻头方向,但原址建筑已经灰飞烟灭,他只碰到一片废墟。好在鼻子的功能尚存,他使劲吸了两口气来掩饰尴尬,据说喜欢摸鼻头的人喜欢说谎,也许,没有了鼻头人会变得诚实,就像人决定了行为模式,行为模式也会改变人。黎柏平陷入思索中,在对方看来他只是在专心研究鼻子。
男人说话时,女人一直侧头温柔地看着他,真是对美好的夫妻。
他们提供照片,希望他尽量照原来的模样复原。黎柏平仔细检查了男人的“鼻子”,他手头还有几个在做的订单,便告诉男人时间可能会比较长,需要四个月到半年,他们说有耐心等。
照片上的男人鼻头有点大,有时残缺未必不是美,黎柏平望向窗外,樱花已经半落,又一个春天过去了。
四
黎柏平已经几个月没有接到生意了。
生病的人群,生病的城市。
好在还有之前的活没有做完,备料也能支撑一阵,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平时他也不过偶尔去散散步,现在暂时彻底宅了。他是阶段性交友症候群,中学毕业、大学毕业,每个节点他都失去一批朋友,大多数人也是这样,问题在于他很难结交新朋友,渐渐他也开始相信,他并不是需要朋友的人。吃不讲究,偶尔喝点酒,但也戒了。一喝酒他就做梦,总梦见人体的各种器官飞奔而来,它们拥挤着,吵闹着;他们说要找回自己的手、脚,自己的脑袋;它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乱七八糟地凑成一具赤裸的身体,它样子古怪,但他认出是自己。梦里他并不觉得怪异,刑天还双乳为目,肚脐作嘴,不过一具肉身而已,他也不过是个裁缝。人类真是麻烦的物种,身体要修复,感情要修复,小时候的布娃娃、玩具模型也要修复,据说那一行相当暴利,他也许应该考虑转行。
在纸上画下一具模糊的人形,他总是不太确定发生的一些事情是否是梦。小时候他看过的一部日本动漫《怪物》,里面有这样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某个没有名字的怪物,怪物非常想要一个名字,所以怪物就踏上旅程去寻找名字……”这是他这几年画下的第一幅画,拿起画笔色彩就好像自己流动了起来;他案上的各种黏土溶化了,变成五彩的河流,也许是故乡的河流,也许是旅途中经过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翻看网络上的各种消息,不断增加的未读消息的红色提醒让他感到焦躁。他开始刷朋友圈,看到失去鼻翼的男人,男人拍照依然戴着口罩。
再见到男人已经是预定的时间之后很久,这几年,黎柏平渐渐失去了时间感。长久不出门的他,第一次坐地铁回来,被一路上邻座外放的音乐声和孩子不间歇的哭声闹得头晕脑胀,大约是噪音耐受力大为下降,需要多出门接受考验了。男人来的那天下着大雨,大约他也着急了。安装鼻翼是个乏味的过程,就像机器零件,要经过不断的调试,从大调整到微调,是个精细活。男人很有耐心,他开始讲着自己的故事,故事节奏还无意中配合安装工序的快慢,黎柏平有些惊讶,当初并没有发现他的健谈。
又一个狗血故事,不过男人很擅长叙事,逻辑清晰,能讲好故事的客户并不多,他是个好客户,重要的是还出手大方。
几个月的漫长叙事,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女人是他的出轨对象,他离婚后准备再婚。
一个修成正果的狗血故事。男人说他们要办场草坪婚礼,女人要求的,所谓爱的仪式。他又想起英国,雾气蒙蒙的草坪,红酒,白纱,他不太建议男人露天暴晒或者大雨,环境太潮湿也不好。他为什么总想起英国,她移民去了那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爱她。她以前总喜欢看《唐顿庄园》之类的英剧,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说,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想来都是分手的准备,她的计划里从没有过他。也可能是因为老许,老许也去的英国嘛,又回到了头骨修复技术,万事皆有因果,果不其然。
男人最后一次出现在工作室时没有戴口罩,又露着两个黑洞洞的鼻腔,像刚来时一样,只是身边没有女人。
黎柏平听说过吵架揪耳朵,第一次听说揪鼻子的。他想起女人眼波流转,望向男人时温柔的笑意。
她故意的,就是故意的。男人挺拔的山根都好像在颤动。黎柏平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男人的喋喋不休,原来这才是健谈的尽头。男人习惯性地又摸向鼻翼的位置,就像第一次来时一样,空荡荡的,黑色的鼻腔好像也有了愤怒的表情。黎柏平也习惯性地伸手想去调整,抬手的刹那想起手边已经变形的鼻翼,这是个接近完美的作品,他有点心疼,一点点而已,毕竟严格来说,它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黎柏平的手有点无处安放,他只好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个义眼片假装专心地打磨起来,义眼片已经十分光滑,晚上再冲洗一下就大功告成。这是个孩子的义眼片,瞳孔比一般孩子大。孩子先天眼疾,很乖巧,父母大方礼貌,一再说钱不是问题。黎柏平当然是个厚道人,不加价是对客人厚道,不免费是对自己厚道。这是只充满爱的义眼片,此刻,它正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黎柏平恶作剧地把义眼片朝那边的男人偏了偏,然后冲义眼片眨了眨眼。和人体器官接触久了,虽然是假的,他觉得它们也许会成精,有时转头,黎柏平会感觉到某只耳朵刚才在偷听,一只还未完工的食指正打算伸进他刚煮好的泡面里。但其实在工作室,除了冰冷的機械声响和他操作时的声音,一向都很安静。这是项需要高度专注的工作,过度的专注会产生幻觉,老许的经验之谈,他深以为然。
女人骂男人是怪物。她忘了男人成为怪物是因为她。两个女人打架,他不敢报警,只想自己逃走,结果自然是被前妻发现,他不知道打架并不需要耗费全部的注意力。他躲避前妻,迎来车祸,失去了半个鼻子,前妻还附赠怒骂“报应!”因此,男人听到女人骂“怪物”时,他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挥了过去,他失去了他第二任未婚妻。
黎柏平并不知道男人居然有讲脱口秀的天分,他要努力压抑心中的笑意,终于,办公室安静下来,男人戴上口罩说:“谢谢你。”
男人说最近没什么心情处理这件事,过一段时间再来找他重新做个鼻翼,让他收好之前的样本。黎柏平当着他的面把样本放进像中药柜一样的玻璃小格,里面有许多准备“下次来”做的样本。
他倒了杯白开水,安静很可贵,他想,连窗外的黄叶都变得脉脉含情,安静真可贵。
五
黎柏平很喜欢听音乐,但大部分时间他不能听。
他有耳鸣。
到现在也无法知道确切病因,只能归因于他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吃过西药中药,做过针灸艾灸刮痧推拿,没有改善。他厌倦了在花白头发的老年人中一次次排队等待,仿佛置身于广场舞台,又一次次失望。没有人知道,毕业时,他的左耳已经几乎聋了,在聋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剧烈的耳鸣。一切他都觉得吵闹,坐地铁吵闹,女友说话吵闹,打电话吵闹,雨声雷声都吵闹,他变得越来越烦躁,他知道这是病理性的心理问题,干脆聋了吧,他暗暗希望,起码能睡个好觉。否则,毁灭的不是左半球,而是整个宇宙。
他拿起画笔,但无法画下任何色彩。天空所有的星星都暗了。没有太阳、月亮,没有恒星、行星。只有土星的北极风暴旋转着巨大漩涡,盛放绛红色的玫瑰,不断旋转,没有终点。
有的努力注定是徒劳,接下来的时光,他要学着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喜欢上了做耳朵,各种各样的耳朵。有耳孔偏大的,有耳孔偏小的,挂不住一只耳机。有命相里说的福泽深厚的厚耳垂大耳朵,或许是主人不足以承担过盛的福气?小耳朵,他每次都会诚恳地告诉那些父母,十岁以前孩子耳朵生长速度很快,就像孩子衣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不合身了,但大部分家长依然会坚持原来的决定。也有薄耳朵想给耳垂加厚的,这个要求很合理,和整容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多数的耳朵殊无特别,就像大多数其他器官,平平无奇。很少有老年人来,曾经有位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戴着一顶遮住耳朵的橙色小帽。黎柏平善意地提醒,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现在突然非做不可呢?老太太说,她早就想做了,年轻时她就是个爱美的人,现在技术发展了,她希望躺进棺材里是完整的。是火化,黎柏平纠正道,老太太看起来很乐天,他才敢这么直白。
那就漂漂亮亮地化成灰吧。老太太的手骨节突出,干瘦,这是受过苦的人,但她的笑像湖水一样缓缓荡漾开,每根皱纹都透着睿智。耳朵安装好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丧事之后,黎柏平收到她家属发来的微信,老人走得很安详,谢谢他。
他翻到耳模的照片,这是一个人在世上存在过的证明。很想听音乐,很想喝杯酒,很想有人说说话。以前有个大学老师说,如果他死了,请在他的葬礼上放门德尔松的《船歌》。这个主意不错,电影里的变态杀手总喜欢配合古典乐作案,他的工作室现在就是现成的摄影棚。啤酒泡沫漫出易拉罐,船已远行,漫长的一天又过去了。
医生说,有一天你会习惯耳鸣,就像习惯寂静。
他为什么会迷恋上做耳朵?他居然在赝复师圈里开始小有名气,这个有些拗口近乎文言的职业与殡葬师等奇怪的职业一起为人所知,尽管大部分人依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在亲友尤其是暧昧对象或相亲对象前坦白自己的真实职业。有个客户的朋友是诗人,他赞美黎柏平的工作有修复人生的浪漫。的确,一只无限接近原作的义耳对客户来说不啻是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黎柏平远看自己都难辨真假的两只耳朵也会油然而生成就感。他不期待父母的理解,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但他知道他们是爱他的,他们从他们的上一辈也并未获得过爱的完整教育。他见过他们知道他耳朵再也无法治好时抱头痛哭的样子,那时他还觉得有点好笑,他就这样,笑话他们,记住了一些可能他们都忘了的琐琐碎碎。
黎柏平总想对来的每一个客人说:再完美的耳朵都不是真的。就像他自己,再完美的义耳都是无意义的,他失去听力的左耳,毫无存在的意义,但他没有梵高的勇气,又不够疯狂,也怕疼。有次他和一个男孩开玩笑说他的左耳也是义耳,不信可以对着它大喊。男孩大喊大叫,“和真的一样哎。”男孩很开心,“我是不是也能有只像这样的耳朵?”男孩耳朵畸形,只能部分修复,部分修复比整体修复更困难。黎柏平尴尬地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像很多大人经常做的,他们开一些自以为幽默却残酷的玩笑。他们也不理解孩子的哭声,因为他们早忘记自己曾经也是孩子。
他失去了一半听力,但上天给他留下了耳朵。它依然有热度,夏天怕暴晒,下雪了他会搓着手捂热。他刚学会习惯耳鸣——有时像电流的嗞嗞声,有时是高频的尖锐的几下,有时他要伴随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入睡——又要开始习惯寂静,既不是纯粹的寂静,又感受不了纯粹的热闹。他渐渐开始享受,就像一个暴风雨中长途跋涉的旅人,他最急切的愿望只是,天快点晴。
六
黎柏平那时还画画,画布涂满黑色油彩,黑色也是另一种寂静。
他躺在画布边,听风从黑暗里吹来,冷冷的,细细的闪电从画布上裂开,像玻璃正在碎裂。他已经存下许多故事,各种残缺的躯体,破碎的人生。那些不断追求赝体完美的客户,总是比其他客户显得痛苦得多。他见过失去小指的乐手,在家人强迫下来到这里,他眼里充满对假指的不屑与愤怒,他甚至不能听手机铃声,那是他弹奏过的曲目。黎柏平总是悄悄把右脸偏过去,以免错过什么重要的内容。他想告诉他们,他也不过只是个手艺人,一个刺探别人秘密的窥隐者,一个也在等待修复的残次品。
他听见正在失去听力的左耳在一刻不停地窃窃私语,在强迫他听它说话。那些健康的器官,他从没有在意过,一只耳朵,撕扯着他几十年的生活,直至血肉模糊。一个人的疼痛,会成疾,中毒。
我的耳朵呢?他听见有人在问。漆黑的天,声音一波一波传来,像有回声。他转头,看见自己,脑袋两侧空空荡荡的。我的耳朵呢?
一只耳朵在空中飞着,黎柏平想抓住,却扑了个空。漆黑的天,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一只耳朵,他确切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耳朵。黑暗中又飞舞着许多耳朵,那是他接单的各种耳朵,它们叽叽喳喳像在开小会,真热闹,他想起清晨的鸟鸣,他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鸟鸣,而它们是婉转悦耳的那种。他一直在找自己的耳朵,但没有找到。
黎柏平给下一个客户画了个小漫画,是跳舞的耳朵。在下一个客户来之前,对方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它听过他所有的秘密,以后,他也许会画很多的耳朵,连同秘密,直到,他再也听不到窃窃私语声。也許,他会画下更多的声音,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声音,有的故事,总得有人听。
当然也包括老许,到现在才知道黎柏平也是半个聋人,不过还是比自己强。照剧情发展,老许应该大彻大悟,抛弃义眼,戴上港片里的那种墨镜睥睨众生。再露出闪闪发光的义肢去跑马拉松,接受采访,身体力行告诉观众什么是身残志坚。但老许既没有等到妻子回心转意,也没吸引到一个女孩,在女孩们还没发现他的假眼之前,早已逃得远远的,反正老许一条腿也追不上。
新义眼的活交给了黎柏平,老许说相信他干得比自己漂亮。有几次老许冲着他左边大喊,还揪着他的耳朵,别是这家伙也是假的吧。老许有时候喜欢和小孩子玩眼珠子滚出来的游戏,露出个空洞洞的左眼窝,把孩子吓得大哭,老许就哈哈大笑起来。黎柏平劝了他几回,没用,他改不了的恶趣味。黎柏平也学习了个戏法,手一捂左耳,耳朵就消失了;再捂,耳朵又回来了。这个游戏孩子们喜欢。
他自己也喜欢。哪天无聊了,他可能会给自己做一只耳朵,多一只耳朵一块儿听音乐,也是很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