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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虎

2024-06-06漆雕醒

啄木鸟 2024年6期

漆雕醒

1

雨后,林子里有一股腥气,那是泥土中的腐生菌在狂欢,虫类、鸟类、鼠类、兽类、人类……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是它们的佳肴。从某种意义上说,最简单的生物在最顶端。肖展摇摇头,把脑子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抛出去,静下心来观察面前大土坑里的男尸——已被同事挖出大半,还没腐烂。

两米深的坑,至少要耗去埋尸者两个小时的时间——假如只有一个人的话。若如此,只要法医判断出死亡时间,就可大致推测出凶手离开枫林的时间。周围的车轮印很清晰,最近二十四小时里至少有三辆车来过,报警的车主就在三十米开外,是一对倒霉的小情侣,清霜醉枫叶,人约黄昏后——停车地刚好在这个坑的上方,而那些匆忙回填的泥土经雨水浸泡后变得特别疏松……

一场浪漫终成惊吓。

寇剑,男,四十六岁,已婚已育,本市火锅连锁店老板,死亡时间为10月13日18点左右,身上四处刀伤,每刀都在致命处。尸体指甲破裂,指甲缝里有少量木屑和黄漆,说明其死前发生挣扎的地方应该在室内。

经查,寇剑名下位于市东郊的火锅分店距离埋尸处仅八公里。13日15点,寇剑曾步行前往离此门店约两公里处的竹林。

“为什么不埋得更隐秘一点儿?填土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敷衍?”案情分析会上,肖展首先指出两个疑点。

“可能太紧张了,怕时间上来不及。”

肖展扫了一眼桌上的资料,不置可否。视侦图像显示,10月13日晚间,曾有两辆高度可疑的车在枫叶林附近公路行驶。一辆是没挂车牌的黑色大众高尔夫,出现时间分别是19点和19点30分,还有一辆是套牌的银色别克轿车,分别于18点30分和23点出现在该路段。两辆车的停车地点都没查到,很可能是刻意避开了监控。22点左右,大众车出现在前往东翎山景区的公路上;别克车则在22点20分上了同一条路,也是前往三十公里外的东翎山,那儿植被丰富,无法继续追踪。目前技术人员正在分析已获得的司机图像,难度却很大,因为两个司机都把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帽子口罩眼镜俱全,看不到脸,连性别也难以分辨。

肖展再次指出关键点:“别克用的套牌,大众为什么不用?如果两个司机是同伙,为什么做法不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这片玉米地,这个点,大众车12日凌晨1点开到这里就离开监控范围了,但只要它还在行驶,东南西北总有条道能拍到后续的运行轨迹,没有的话就说明是停在这儿了。13日的18点50分它也是从这里开往枫叶林的,说明可能之前十几个小时一直停在这个地方,而这几个点都是监控拍不到的。”陈康南尝试从其他地方突破,他指着监控录像截图,“银色别克车于13日17点12分直接从这儿出去,18点30分就已经到达枫叶林附近,直到22点才离开。有两种可能性:第一,这俩人认识,约在枫叶林见面,别克车主早到了半小时;两人见面后他留下来,花了近四个小时处理事情,如果埋尸的话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两辆车的车主互相不认识,一切都只是巧合。”

“两种情况都不能排除。”肖展点头,“你们有没有想过,假如是别克车主埋尸,既然花那么长时间,怎么这么容易被发现?”

“那他都在那儿干什么了?”

“有没有可能……对方就是想让尸体容易被发现?”

“那干吗还埋呢?”

“一定有他非做不可的原因,”肖展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简单的对手,“一个对他来说利大于弊的原因。”

2

“老板都欠了两个月工资了,说的话还难听,林店长是受不了才走的……”服务员寇小敏小心翼翼地描述着前任店长林劼郅离职前与老板寇剑的争执情况。据悉,林劼郅以前在五星级酒店做过高管,刚被裁员不久,一时找不到工作才自降身价进了这家店。现在人找不到、手机也打不通,而他的车又正好是辆黑色大众高尔夫,因此他的嫌疑排在首位。

离开火锅店,肖展沿着附近公路走了六公里,前半程路繁华,后半程路萧瑟,从每隔五米一铺面到五百米才有一小店,最后到了与大片农田树林交界的地方,就只剩下两栋单薄的民宿旅馆伫立在路边了。

第一家民宿由农家小院改造而成,两层小楼八间房。院子里种了几棵枫树,名为枫香小居。因是淡季,这一日只有两个客人。登记本上显示,寇剑死亡当日无人入住。这里各个房间均暂无疑点,地板家具房门窗户一律是褐色漆,没有一间房被彻底打扫,犄角旮旯里都积着灰。老板是一对老年夫妻,男的一脸憨相,女的有些耳背。

第二家民宿小院的招牌上写着“安怡苑”几个清秀的艺术体字,距第一家旅店约一千米,离枫叶林两公里左右。院里没人,紧锁的大门上贴着转让告示,时间显示是寇剑出事前一周贴上去的。肖展按告示上留的手机号打过去,一直无人接听。在他的经验中,这类偏僻无主之宅通常是犯案之地,尤其晚上六七点正是做饭吃饭的时间,就算偷摸进了人也未必能被发现。他繞着安怡苑走了一圈,在位于东南方向的后门发现一处明显的监控盲点:后门外的道路被路旁两排茂密的竹子遮得严严实实,车与人可以在不被监控拍到的情况下进出安怡苑——后门和前门一样,都上了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肖展回到枫香小居跟老两口打听,得知安怡苑老板是个姓包的中年女人,盘下院子尚不到半年,经营一直惨淡。一周前,她才把雇工辞退,这几日他们也没见过她。

沿着安怡苑后门的竹荫道走了二十来米即到出口,此处竹林分别向左右两侧延伸:他先向右边走,发现沿此道可以返回相对繁华的地段,到寇剑的火锅分店需四十分钟。验证了这一点后,肖展便返回起点,再沿竹荫道往左,走进一片玉米地。眼下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近两米高的玉米秆子挺拔得如御前带刀侍卫,一片片锋利的叶子亦如刀刃般毫不客气,十分钟走下来,肖展的脸上、手上被划出好几道血口子。钻出玉米地后他发现,眼前的景色颇为熟悉。几个月前因为调查一起失踪案曾经来过此地。失踪者是个叫霍昙英的商人,最后一次在本市现身是今年的5月17日19点,开着他的白色别克进入东郊高速公路旁的绿化林后便没了踪影。5月18日,霍昙英发微信给家人说自己到外地避债,之后一直到5月27日,他会时不时用微信报个平安,但之后就彻底没了音信。由于此人身负巨额债务,暗地里还会贩卖商业信息,因此,他的失踪存在多种可能性,相关工作一直在进行,却没有什么进展。巧的是,霍昙英最后现身的绿化林,距离此次案件发现尸体的枫叶林仅十公里,两片林子实际上是连在一起的。肖展心中一动:从这里出发只需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可抵达那片埋尸的枫叶林。

肖展举目四望,在玉米地的西南方两百米处有一家修车铺,招牌很显眼:老方汽车服务。

“你这儿还有拖车服务?”肖展指着墙上的广告跟老板搭话。

老板是个大块头,留着没剃干净的络腮胡子,点点头道:“嗯!”

“没见着拖车呀。”肖展朝四处打量。

“不在这儿,跟朋友合作的,需要时再叫。”老板言简意赅。

“生意不错吧?”肖展心生疑惑,修车铺位置这么偏僻,旁边公路上五分钟不来一辆车,离高速公路又还有段距离。在这儿开店,能有什么生意?

“还行。靠熟人、朋友推荐,人带人。”老板很聪明,马上给肖展解了惑。

肖展的眼神落在老板胸前别着的灰色执勤记录仪上:“你还用这玩意儿?”

“嗯。”老板点头,“方便,光靠嘴不容易说清楚。”

“以前吃过亏?”

“嗯。”

“名片给一张呗,我有朋友经常跑那边高速,万一有需要可以找你。”

老板指了指修车铺里唯一一张赭红色的办公桌,说:“手脏,自己拿吧。”

肖展走到桌前,发现抽屉都上了锁,桌上的台式电脑屏中显示着监控画面——能看到整个铺子的情况及正门前的一小段路面。

肖展拿起一张名片,印刷简单,正面是店名、姓名和电话,背面列着服务内容。

“方垚,方老板。”肖展念出声,同时继续打量铺子,南墙处还有一道门通往里间,可看见一张咖啡色的单人床及铝合金窗户的一个角,窗外有个小院子。

“怎么不找个学徒?”肖展靠近正专心修车的方垚,只见他手法熟练,确实是位出色的技工。

“够吃饭就行。”方垚回答时头都没抬。

“你这店开到几点呀?”

“有生意就做,钱给够了,半夜都行。”

肖展亮明身份,进入正题:“10月13日18点到23点,有没有见过一辆黑色大众车,或是银色别克车?”

“有啊,那晚我洗了辆大众车,黑色的,还换了个轮胎。”

肖展没想到答案来得这么快,接着问:“监控录像还有吗?”

方垚麻利地起身,来到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放着的三个硬盘中拿出一个,选中标注为10月13日的文件,一段监控录像便调了出来。肖展注意到,那硬盘上贴着的标签上写着“2023年7月至12月”。

“每天都备份?”

“嗯。”

录像里的人正是林劼郅,进入修车铺的时间是19点40分,离开时已经21点50分。这段时间,他一直坐在修车铺的办公桌前看手机,神色不太自然,显得比较紧张,催促了方垚好几次。

“是你的老客户吗?”

“不是,就一路过的。”方垚说道,“车胎被扎了。”

“如果两个多小时都在修车铺,埋尸人就不会是林劼郅了。而且,他离开修车铺就去了东翎山,”陈康南反复查看影像资料后得出结论,“别克车的嫌疑更大。”

“进出修车铺这段路都是没有天网监控的,说明嫌疑人对环境的熟悉程度非常高啊。”

“合谋杀人?一个找时间证人,另一个埋尸,想靠时间证人脱身?那为什么还要欲盖弥彰往山上躲呢?”

大家正陷入逻辑困境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名警员前来报告,霍昙英失踪案的家属又来闹了。

肖展头疼地揉揉眉。来人名叫霍常,是霍昙英的父亲七十五岁,刚中过风,出院还不到一个月。时不时会来问进展,每次都少不了一场吵闹。

“师父,”黎靜表示不满,“说不定就是来闹给别人看的,特意给他儿子打掩护呢。”

肖展瞪了徒弟一眼,但黎静的推测并非全无道理,一个连自己父亲住院费都差点儿掏不出来的家伙,能有什么绑架价值?因此,他们目前倾向于两种推测:第一,霍昙英为了躲债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让债主认为他失踪了,好逃避还债。至于霍昙英开走的那辆白色别克,应该是做了改色或改号;第二,霍昙英确实遭了仇家毒手,连人带车都被毁尸灭迹……

“那么大一辆车,烧呢肯定会惊动森林公安,挖一坑埋了的可能性也不大,改号最简单,但是天网现在也没发现白色的套牌车,我觉得改色的概率更大一些,但是这多少是个专业活,自己没技术就得找专业人员……不管霍昙英是自己躲起来还是被人绑了,这改车的人应该是提前就找好的,肯定不可能是临时雇的,如果不是职业犯罪组织,谁会专门养一个改车的啊……”陈康南的话让肖展眼前一亮:修车这一行里,是有一部分人会做灰色生意的——非法改车或是卖车,利润往往比正经生意要高得多,巨饵之下必有勇夫。做这种生意的人往往都会有一个隐蔽的工作环境——而像老方修车铺那样的位置,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3

人去铺空。

10月16日凌晨,方垚驾驶的蓝色货车消失在前往东翎山的山间小路里。尽管时间点甚是可疑,但从监控中看到的情形又似乎很正常:10月15日23点17分,方垚独自收拾东西上了他的蓝色货车,穿着一身蓝灰色保暖型夹克外套,口袋上别着执勤记录仪,被他拿上货车的有工具箱、千斤顶、绳子、脱困板、TPR救援履带以及两个轮胎,看起来像是要去实施某项紧急救援。

“22点45分的时候,有一个173开头的手机号与方垚有大约五分钟的通话。我们有理由推测,方垚离开是因为这个电话。”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都接?是老客户还差不多,”趁着黎静去查电话注册者的工夫,陈康南尝试着分析方垚的心理,“还得是那种出手特大方的老客户,想想得多大利啊,才能让人大半夜的从热被窝里爬起来?”

肖展则分析方垚在10月15日23点28分在某加油站便利店里的消费记录:除了加40升油之外,还买了四份自热火锅、四份自热米饭、四个午餐肉罐头、八瓶矿泉水、一包抽纸和两包玉溪烟。

“一个人的话,顶多四天就吃完了,如果想刻意隐瞒,应该支付现金,而不是扫码。”

真的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肖展正思量着,黎静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师父,查到了!号码是霍昙英的,今年6月4日在云南瑞丽注册的,因为中间停用过一段时间,所以之前查询时错过了这个——”

突破来得如此之快,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不适应,而接下来的信息更是惊人的:6月到10月期间,霍昙英名下173的号码与方垚手机共有六次通话,而用这个号码注册的微信也与方垚有过四次转账记录,累计金额达五万元。

“闷葫芦一个,除了修车就是修车,不赌不嫖不打麻将,偶尔喝点儿小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过修车技术真的好,能吃苦,随叫随到,价钱也合适,不然也不会合作十几年了。他不贪不占,这点最难得,还见义勇为,给马路上自燃的车灭过火呢,且一分钱没收……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嘛,我不清楚,不能乱说……”

作为方垚的长期合作伙伴,袁华嘴里所谓的“私生活方面的问题”,指的是方垚家暴前妻尹欣欣的事件。事实上,肖展他们事后调查的结果是尹欣欣自己摔伤,然后报警诬陷方垚。如今两人离婚刚三个月,尹欣欣就已奉子成婚,方垚没有追究她的出轨,她却在扮演家暴受害者的角色。

普通人容易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警察却不能。肖展发现,种种迹象表明,方垚在多数情况下能保持良好的自控能力。比如,在面对挑剔、暴躁的客户时,宁可不收钱、白干活儿也不让事态升级;比如,被猪队友连累时会选择主动承担责任;比如,因家暴事件被某些网民堵路殴打也没有还手……可以看出,方垚的处事风格倾向于息事宁人。对于一个长期保持谨慎和理智的人来说,除非有特别原因,否则,不大可能主动参与违法犯罪活动。

环境幽雅且干净的养老院跟方垚的汽修店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

方垚父亲方益知坐在轮椅上,正聚精会神地跟另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下棋。肖展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而是与黎静默默地站在一边,等待这盘棋结束。

黑白棋子势力相当,胜负取决于最后一块阵地。此时,黑棋已形成了对白棋的包围之势,白棋被逼着蜷缩在角落里,若不能再争取到一个“眼”就输定了。肖展瞟了眼執白棋的方益知,已轮到他走了,他却慢条斯理地先品了一口茶,然后才缓缓地落子。那枚棋子瞬间就改变了战局,形成一个经典的连在一起的“双虎”,即横向纵向连在一起的两个虎口。所谓虎口,即只差一个子就能形成“眼”,黑棋若填进去就等于羊入虎口,白白喂给白棋吃子。这一手棋,堪称绝地反击。

“什么看花眼了,你要不是就盯着赢,也落不进这坑……你是为了赢一盘棋,我是为了活一个‘搏字;你靠欲望,我靠希望,力道都不一样……”

执黑棋的老头儿叹了口气,只得认输。方益知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肖展:“你们是……”

肖展开门见山,方益知听后,当场联系方垚,可电话那头仍提示关机。

“他忙起来也不是马上就接电话,但最多不超过两天……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们也很希望他平安,人平安是第一位的。据您所知,他有没有可能遭遇什么危险?”

“就算有麻烦也是别人惹他,他不会主动惹事的,”方益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答应过我,我为他好好活着,他也为我好好活着。”

老方汽车服务的修车操作间里,一辆未修完的蓝色宝来车还在。车尾上数道刮痕未补,新买的同色车漆也未开封。

看来,方垚的离开确实是临时起意。

强行打开上锁的抽屉,里面的移动硬盘仍是三个。肖展粗瞄一眼,立即发现少了今年上半年的,也就是1月到6月的维修监控记录。维修记录册上5月和6月的记录也被全部撕掉。

5月!肖展敏感的神经被拨动了。

此时,里院的警犬忽然狂吠起来,同时有人在欢呼“有了”。肖展急忙走进去,发现同事们从院子东南角处挖出来一个旧轮胎,与霍昙英那辆白色别克的轮胎同品牌同型号,且轮胎上一个不显眼的斑点已被技术员现场确认——血迹。

4

“林劼郅他妈昨天去了霍家,非让他们说出自己儿子在哪儿。霍常老爷子把她当精神病给赶出去了……”

“那是不认识还是不承认?”黎静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凶巴巴的老人,歪着头问。

“就目前排查来看,霍家跟林劼郅是真没交集。但这莫名其妙的纸条实在诡异,老人家清早起来就看见门缝里塞着这个。”陈康南把一张打印着初号黑体字的A4纸投屏给大家看——

他们知道你儿子下落,地址:东山小区17栋2楼1号。

“用心良苦。”肖展摸摸下巴,“门口没监控,对吧?”

“三十几年的板楼了,小区连物业都没有,我进来出去好几趟,门卫大爷都不带问的。”

“那就难查了。对方特意选择林劼郅的母亲许芳岚,从直接性来看,是为了让许芳岚认为林劼郅的失踪与霍家有关;从间接性来看,有可能将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到两家关系上——这是支持呢,还是扰乱?”

“门上没指纹,纸上也没有。”陈康南继续说,“小区23点关门,不管是出还是进,要开门就得叫醒门卫,因此纸条肯定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塞进去的;而许芳岚是21点半睡的,所以,应该是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

“知情人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第一种可能,暴露身份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二种可能,暴露身份就达不到预期目的。”黎静的分析让肖展很满意。

话音未落,肖展的手机铃响起,来电者是东翎山森林公安:他们在半山腰的一条小溪里发现了霍昙英的尸体。

死亡时间是18日零点左右。

躺在解剖台上的霍昙英比失踪前至少瘦了四十斤,一米八的个子,不到一百斤的体重,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两个手臂上有多处静脉注射的针孔,其毛发和血液里都检测出了镇静剂成分。

手、脚处有长期捆绑导致的瘀痕,背部褥疮严重……种种迹象表明,霍昙英死前经受了禁锢和虐待——大概率是被固定体位绑缚,仅进食少量食物。

当颈部动脉被割开,油尽灯枯的身体瞬间就……肖展想象着霍昙英临死前的场景,觉得有些发毛。他很难把这一切与方垚联系在一起,但修车店里轮胎上的血迹已证实是霍昙英的。

“要注意一点,手机号属于霍昙英,并不代表电话是霍昙英打的。”肖展说道,“甚至注册人也未必是霍昙英,目前,已有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合成动态视频骗过审核。”

“假如霍昙英是被绑架的,一直有人看着,半年了也不要赎金,图个什么呢?”

“受人之托?报复?”黎静也觉得脑子里的CPU烧了,“为什么突然杀人,还要把尸体丢出来?”

肖展正在研究地图,虽然只找到方垚的蓝色货车在18日凌晨1点左右上山的一段录像,却找不到货车下山的影像资料——这点格外蹊跷。

陈康南想不明白:“是啊,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更安全?”

“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雇主知道,然后才好要钱?”黎静想到了一个理由。

肖展翻阅着方垚财务状况方面的文件,修车店生意加上合作伙伴支付的酬金,收入不高不低,经营费、生活费,加上养老院的支出,虽然略有些紧张,却不至于要走邪路。

“难道是隐形债务?赌债?别人不知道的?”

一个出外接活儿都要佩戴记录仪的家伙,会是一个赌徒吗?

“为了义气?还人情?”

眼见众人提出了更多可能性,肖展觉得,必须打住了:“可以做假设,但是不要被假设牵着鼻子走,一切得跟着证据走。大家想一想,为什么只有一个轮胎,其他三个轮胎在哪儿呢?霍昙英的车现在又在哪儿?”

“应该是被卖了。”陈康南说道,“不处理这个轮胎,是因为只有这个轮胎上有血。”

“埋轮胎的时候霍昙英还没死啊。”黎静发现一处蹊跷,“人没死,埋证据干什么?再说,烧了不是更直接?”

“好问题。”肖展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三种可能性:未雨绸缪、留证待用、栽赃陷害。

第三条一出来,大家都面面相觑。

“还有没有补充?”

“受人之托。”陈康南答道。

肖展把它列为第四条。

沉默了几分钟后,终于有人憋出一句:“准备替人顶罪。”虽然概率很低,但确实不能排除,于是,肖展把这一条也加上了。

“还有,”黎静举手,“他不是凶手,是目击者,他藏证据是为了敲诈。”

肖展愣住,缓缓在白板上写下:用于敲诈。

霍常的冷静与霍昙英妻子秦玉芙的冷静完全不同,霍常是仇恨战胜了悲痛,加上中风导致的口眼歪斜,整张脸显得扭曲狰狞。而秦玉芙的冷静接近于冷漠——霍昙英失踪前,曾出轨女助理邱一葎,两口子闹过离婚,后来因霍常老爷子中风而叫停……

“我仁至义尽了。”秦玉芙不准备在警察面前掩饰她的怨气,“该做的我都做了,他走了后我还照顾老爷子到出院,是他对不起我。现在,都结束了。我想带着儿子回老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肖展摇头道:“案子没结束之前,希望您还是能留下来,协助我们调查。”

“我是嫌疑人吗?”秦玉芙怒了,“如果不是,你们没权力这么要求我!”

“我们没有强迫您的意思。”肖展劝说道,“只是,孩子将来一定会问起父亲的事……真相水落石出,才是真正的解脱。”

秦玉芙身子微微颤抖,随即眼睛红了。

“我也是个人……这不公平!我没有义务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耗在他们家!还有那么多的债,那是他霍昙英欠的,凭什么要我来还?我冤大头吗?”

“您可以咨询一下律师,看有没有更妥当的解决办法。”

秦玉芙使劲摇头:“他跟我保证过,说只要过几个月别人欠他的钱就收回来了——我真是傻!”

“这些人还没有还钱吗?”肖展找出一张名单,那是之前查案时秦玉芙列的欠债人名单,一共四位。当时并没有怀疑他们,但人死了,情况就不同了。

“除了这个,”秦玉芙指着名单上关承复的名字,“这人还不错,老爷子住院当天就主动还了一笔,8月又到家里来还了剩下的,账都清了。”

“他知道霍昙英失踪的事吗?”

秦玉芙点点头道:“他说过,不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幸虧有他还的钱,不然,我们都熬不到现在。”

5

“我不能说他是个好人,但该还的钱我不会欠,说好的利息一分也不会少。人活一世,只求问心无愧。”

肖展打量着坐在大班椅上回复自己的关承复,再看看这间带着些寒酸气的小公司,二手家具和旧电脑,六个雇工……不过,肖展更感兴趣的是关承复和霍昙英的关系。

“借他的钱比借高利贷便宜,仅此而已。人家冒这个险,不是白冒的。”关承复简单说了自己当时的困境——若不能在规定期限缴纳一笔独家代理授权费,他就会失去一个极好的机会。为此他借遍了亲朋好友,到最后唯一能伸出手帮他的只有霍昙英——尽管他索要的利息让人心惊,但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做人一向如此吗?”

关承复微笑着说:“差不多吧。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是不会向他张口的。”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快还钱的。”

“我还是要脸的,也想尽快跟他撇清关系。”

“你知道邱一葎这个人吗?”肖展将一张照片递到关承复面前,只见他的嘴角露出轻蔑的神色。

“当然。霍昙英的助理。”

“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很难不知道。她一周前还来找过我。很好笑吧,她不信我已经把钱还了,直到我给她看了我拿回来的欠条才死心的。”

肖展试图引诱关承复多说一些:“看来,霍昙英没少叫她处理这类的事。”

“心腹嘛。”关承复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给出了一条重要线索,“听说几年前她玩美人计搞砸了,被人打得进了医院,是霍昙英跑出来帮她平的事,从那以后她就跟着霍昙英了。”

肖展吃了一惊,麻烦的是,如今邱一葎已联系不上了——她在霍昙英尸体被发现的当天凌晨就坐飞机前往深圳,至今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时间点可疑,但没证据表明邱一葎与霍昙英的死有直接关系。10月16日10点,霍昙英名下173的号码与邱一葎的手机有过大约十分钟的通话,17日23点又打了大约五分钟。也就是说,邱一葎是另一个知晓173号码的人,但她也消失了。而在她离开前两天,也就是16日的15点和20点23分,她还跟安怡苑包女士名下的另一部手机号有过两次通话记录。

扳手高举,落下,一击砸在后脑勺上,女人倒地。第二击落下,女人失去了挣扎的力气。第三击,女人连最微弱的呻吟都无法发出……

一共十二次重击。

包慧面目全非的尸体趴在客厅的中央,一个空茶杯摔碎在距离她手边大约十厘米的地方——被袭击的时候,她也许正准备去给凶手倒茶。

死亡时间是10月18日18点左右,距现在已经有七十多个小时。包慧手机里存着大量她与林劼郅的亲密合照,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安怡苑的前门上锁,后门大开。肖展和其他几个同事,带着两只警犬走在竹荫路上,这是凶手进来和离开的路径。警犬追踪地面残留的血迹,进入玉米地约五十米处开始狂吠。那里有一处明显的搏斗现场:十几株玉米被折断或压弯,地面脚印凌乱,至少有两种鞋底纹路,一只沾满血的活口旧扳手掉落在一堆玉米叶中。除此之外,现场还有一顶白色的毛织帽子,一半已经被血浸湿……

“包慧11日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老家安城处理她爸的事。她爸做生意亏本,欠了人十五万元急等着她还债,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没走……她一共有三个手机号,旧的那两个号码,一个139开头的,一个180开头的是她和林劼郅之间专用的通话工具。她用139的,180的给了林劼郅,两人在13日当天共有三次通话,180这个号在14日21点和15日20点跟一个赣州注册的手机通过两次电话。我查了一下,是个卖冬菇的……现在使用的133的手机号是本月14日新注册的,当天14点跟180的手机通过一次话,是包慧打过去的。”黎静汇报道,“15日22点,180的手机给133那个号发过一条短信,内容是‘找了两个人帮忙,注意接听电话。”

肖展从电脑里调出几张照片,拍摄的是从安怡苑里搜出的三件可疑物品:一捆跳伞绳、一根电棍和两瓶兽用镇静剂。除此之外,寇剑手指甲里残留的黄色木屑已被证实是安怡苑一间房门上的,地毯虽被换过,血迹清理得却不够彻底。除此之外,在安怡苑的一间杂物室里也发现了不少血迹。

“寇剑生前曾表示要找加盟店,他走的那天跟员工说要去谈生意。那有没有可能林劼郅让包慧借加盟的名义引寇剑上门谈判,本来两人打算绑架勒索一笔钱给包慧父亲还债,但不小心把人杀了?”黎静开始脑补。

肖展沉默地在白板上画出一个八角形,每一个角对应一个名字:林劼郅、寇剑、霍昙英、方垚、秦玉芙、包慧、邱一葎,左下角空着。

“为什么空着?”黎静表示不解。

“那个帮我们把林劼郅和霍昙英联系在一起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牵线,我们就很难把林劼郅和霍昙英联系在一起。绝大多数人的行为都是趋利避害,这是人性,”肖展指着八角形上“秦玉芙”的名字说,“首先排除她,从时间上就不可能,然后是她,”肖展接着指“包慧”的名字,“假如林劼郅与霍昙英真有关系,这种时候让警察注意到这一点,对她会有什么好处?”

“肖队,”技术科薛进送来报告,“扳手上的血迹检验结果出来了,有两个人,一个是包慧,还有一个和方益知的DNA作了比对,证实是亲子关系……除非他还有个兄弟……”

“帽子上的血呢?另一个是谁?”

“没找到匹配数据。”薛进补充道,“客房地板上的血是寇剑的,从血量来看,应该是寇剑死亡第一现场,但杂物室里发现的血和寇剑尸体上的血迹,都是霍昙英的。”

黎静震惊了:“霍昙英之前是被林劼郅和包慧给绑了?有没有可能他们绑架寇剑后,也把他关进了杂物室,跟霍昙英关在一起,所以寇剑身上才有霍昙英的血。173这个号码是林劼郅或是包慧在用,方垚肯定认识他们啊,至少邱一葎是知情人。这几个案子不就串起来了吗?”

“既然先關在杂物室,为什么要转移到客房杀人?”肖展接连提出几个疑点,“如果方垚和林劼郅认识,为什么要交出那段监控录像?这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有一个人大家别忘了,当时留在林子里埋尸体的人是谁?还有,如果霍昙英一直在林劼郅和包慧的手里,包慧缺钱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找霍家人要钱,还要另外再绑一个寇剑?邱一葎为什么会在这么敏感的时间主动去找包慧?”

肖展接着抬手看了看腕表:“陈康南应该已经到深圳了吧,联系你了吗?”

黎静摇头。已经是17点半了,去寻找邱一葎的陈康南还没有消息。

“您怀疑邱一葎雇佣包慧和林劼郅绑架霍昙英?之所以留着不杀,是因为霍昙英还有利用价值,或者她背后有人指使……”

肖展不置可否,打断道:“我们这边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车。”

“可该搜的都搜过了啊……”黎静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搜着地图,眼神忽然一亮,“南边山腰处还有个公墓啊。”

6

公墓规模很小。

停车场上只有三辆车,一辆普通轿车,一辆SUV,一辆越野。肖展他们要找的目标车正在其中——银色别克格外显眼。这车实际上是辆拼装车,手艺略显粗糙,车漆是新喷上去的,车架号被有意抹去;发动机不但更换过,编码还被磨平了。其中两个轮胎磨损严重,另外两个却是崭新的,似乎是刚换过不久。这两个新轮胎都是固特异牌,规格与霍昙英的那辆别克相同……

“那人说帮朋友暂时停在这儿,因为有事不能一直等。”公墓工作人员刘定安给出解释,“他预付了一天的停车费和保管费,还把车钥匙暂时寄存,说朋友扫完墓就来拿,但四五天过去了,也没见人来把它开走。”

通过调取监控录像,肖展他们发现,10月18日11点,方垚换了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商务款风衣从银色别克车上下来,进入公墓管理办公楼,十五分钟后出来,径直离开墓园,向南转继续上山,直至进入一片林木密集之地,便再无影踪。

“若真是送车,就应该有接车人。除非……”肖展转向刘定安,“你们这儿的旅店,有监控录像吧?”

“當然。”

真是久违的一张脸。屏幕上的林劼郅面容憔悴,步态发虚。14日6点10分,他入住公墓管理处为方便外地扫墓者提供的住宿房,直到18点30分才出门到餐厅吃晚饭。之后去小超市购买了三箱瓶装饮用水,以及足够吃一周的方便食品,把它们塞进停车场里的黑色大众车的后备厢,开车驶往南边的山林。

林劼郅的大众车还在,那么银色别克的接车人就不会是他了。肖展想,这两人先后出现在公墓,难道是巧合?

“这是要在山上过冬吗?”黎静嘟囔道,同时不满地白了一眼刘定安,“你们这儿连假身份证都认不出来吗?”

“说实话,没有特别的事,谁愿意住这里?本来就是给扫墓人行个方便,谁会想到还有人拿假身份证来住这儿啊?”

肖展并没兴趣听他的解释,把黎静拉到一边低语:“这山上恐怕有一个造假车的窝点,至少有个中转站,不然,没办法解释两辆车进山后都去了哪儿。”

“卖了?然后又在买主手里买了新车?”黎静会意,“这别克怎么不一起卖了?”

“也许是卖不掉,也许是故意想要人看到。”

“不然就太小瞧我们了。”黎静苦笑。

“总之,不管是买也好,卖也好,买方得先知道有什么人在做这种生意,卖方也得让买方清楚,自己又做着什么生意。想想看,这种广告一般会怎么打?”肖展边推断边提出问题。

加油站旁,一个身形瘦弱、穿着环卫服的男人正在路边清扫落叶,帽檐下一双鬼鬼祟祟的眼睛,时不时瞟一眼排队加油的车辆。肖展打开耳麦,与队伍中一辆福特车司机连线说:“夏雷,别东张西望,跟平常一样,正常加油,正常走。”

“您别要求太高了,人家夏雷毕竟不是职业的,”黎静劝道,“这年纪,紧张很正常。”

“他真想干这行,心理素质就得过关。”肖展扫了一眼环卫工人,那家伙已经注意到福特车了——轮胎比原装的大,保险杠换了竞技杠。“内行人”都会明白,车主是他们的潜在客户。

二十二岁的夏雷,今年刚大学毕业,虽是一米八五的高个子,但看起来学生气十足。这是肖展挑中他的原因,没有“警察味”。为了解除对手的怀疑,肖展连自己队里的新人都没敢用,直接拉来一心想报考辅警的夏雷。

加完油,夏雷按照肖展的嘱咐,缓缓开车准备离开。就在此时,“环卫工”突然快速走向夏雷的车,将手里的卡片飞速弹进副驾驶位。两分钟后,肖展手机里收到夏雷发来的图片——卡片正面印有一个手机号,还有一串广告语:更专业的升级,让您的车更拉风。更快捷的服务,让您的需求随时随地得到满足。卡片背面醒目地写着服务内容:提供普通车升级、赛车升级、车辆换色、贴膜、保养、维修及二手车租售,代处理闲置车辆,贴心提供以旧换新。车牌号正规可查,24小时指定地点送车接车,解决您的后顾之忧。

手机号很眼熟,黎静愣住了,沮丧地说道:“是那个卖冬菇的?”

肖展和两名同事立刻下车,小个子“环卫工”抬头瞟了一眼,就丢下手里的扫帚拔腿狂奔。小短腿竟然跑出了飞毛腿的气势,三人足足追了一千多米才把他按住。肖展将他怀里剩下的几十张名片都掏了出来。

“不知道私自改装机动车是违法的吗?”

“哎呀,我是帮别人发的,”小个子狡辩,“就是挣点儿辛苦钱。”

肖展把对方的手机拿过来,照着卡片上的手机号输入:“来来来,打个电话,开个外放。”

小个子慌了:“不,不,不……”

“不是你的问题抓不到你头上。各人责任各人担,虾兵蟹将,没必要替人家挨金箍棒。”

八个抱头蹲地的男子脸上都挂着蒙,不敢相信这群突然闯进来的人真是警察,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举起手,试图狡辩:“在自己家里修自己的车不犯法吧?”

造假工厂藏在深山里的一栋别墅内,茂密的树林,旅游的人也不会多管闲事,不管是修是改是藏还是交易,全都轻而易举……肖展把刚搜出来的名片扔到八个人面前,同时拿出手机拨打了名片上的手机号,随着手机铃声不间断地从一名秃头男子的外套里传出,刚才还狡辩的几人便都不作声了。

肖展从男子外套里掏出手机,迅速浏览通讯记录。果不其然,里面的大部分号码都加了备注:包慧那个180的手机号备注为大众黑72,黎静的手机号备注为蝙蝠1090……这些代号的编码逻辑不难推测,大部分是以车的品牌名和颜色开头,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多数不超过3,只有一个备注的是雪佛兰银94。肖展蹲下身,拍拍秃头男子的肩膀,不经意地说:“生意不错啊,还有回头四次的客人,说明你们手艺不错。”

秃头男子惊恐的眼神间接证明了肖展的猜测:小数点后的数字代表的是交易次数,小数点前的整数表明同类生意的次数,以此来细分用户类型。至于黎静手机号被标注为“蝙蝠”,大致意思是不确定的用户,比如打错电话的,要么就是警察——反侦查能力还挺强。

“这人,”肖展拿出林劼郅的照片,给面前蹲着的八个人逐个看过,“你们给他换了什么车?现在还来得及,坦白从宽。别等出了大事,那就晚了。”

“队长,电脑密码破解了,您过来看一下?”

听到下属报告,肖展故意大声说道:“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的!”

刚转身准备走开,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从八人中间挤出来:“等……等一下。”

说话的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瘦高个儿。

“我……我是刚来的,那个车……我送的……15日,是……是捷达白,白色……”

“以旧换新还是现金交易?15日几点?”

“以……旧……换新,”瘦高个儿偷瞥了一眼身边的同伴,更加结巴了,“晚上……8点……8点左右……”

“他那辆大众车呢?”

“改了,卖了。”

“颜色、车牌号都写下来。”

肖展递过去一页纸,瘦高个儿麻利地写下两串数字,并备注了车的颜色和车牌号。

“很好,坦白從宽。”肖展说道,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蹲着的一排人。他的眼神极具威力,第一道口子已撕开,第二道、第三道口子陆续地缓缓举起了手。

白色捷达车在绿意尚存的林子里十分显眼,出乎肖展的意料,那伙人的面子工程做得不错,一辆拼装车看起来和新车差不多,与银色别克的改装手艺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跑回来了?”大家都深感诧异,林劼郅新换的车居然在18日16点开进东郊一片树林,如今人不见了,车却留下了。更巧的是,这片树林距安怡苑仅六公里。

而林劼郅那辆被卖掉的大众车也从二手车市场找回来了,后备厢里还残留着没有清洗干净的血液——已证明是寇剑的。

“是他杀了包慧?那帽子……这就对上了呀!”黎静自言自语道。电脑显示屏上,坐在白色捷达车驾驶位上的男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然看不清脸,但头上戴着的白色毛织帽与在玉米地里找到的帽子款式、颜色一致。“林劼郅和包慧本来打算绑架寇剑要钱,但失手把人弄死了。林劼郅回来的目的,要么是杀包慧,要么就是救包慧,如果是后者,说明他预先知道有人要杀包慧。我觉得救的可能性比杀的可能性要大。但为什么要把车扔了呢?”

“现在,我们既没有证据证明开车的司机是林劼郅,也没有核实那顶帽子上的血是不是林劼郅的。”肖展摇头。

“我现在就去检验室问问。”黎静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碎片信息进行链接。

报告出来了,在与林劼郅母亲的血液样本比对之后证实,玉米地里找到的帽子上的血液属于林劼郅,而银色别克车后备厢里的血液是霍昙英的。

“不觉得奇怪吗?”肖展晃着技术鉴定报告,“帽子里居然没有头发,一根都没有。”

黎静在电脑上不断放大捷达车司机的图像,隐约可见白帽子下有一条蓝边,与检验报告的结论相符:白帽子内侧有大量蓝色的棉纤维。

“这里面还戴着一顶帽子?是怕冷还是怕别的……”黎静犹豫了。

“别的什么?”肖展追问道。

“怕头发黏到帽子上,说明这人特别小心。那样的话,就不该把带血的帽子留在现场了。除非……”黎静大胆推测,“第一种可能,捷达车司机就是林劼郅,他打不过凶手,受伤后忙着逃命,没来得及拿走帽子;第二种可能,捷达车司机不是林劼郅,只是碰巧戴了顶同款式的帽子,而且在帽子下面戴了一顶蓝色的帽子。这种可能性,嗯,应该是非常非常小。”

“很好。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吗?比如,还有第三个人。”肖展提示她。

“可是,搏斗的地方只发现两个人的鞋印啊!”

“在玉米地里出现的就一定是林劼郅和方垚吗?”

“不是他们是谁呢?现场血液样本不会撒谎的!”被肖展这么一问,黎静顿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两个人都没有带走沾了他们血迹的物品,是不是有点儿……他们都这么没常识吗?”肖展分析道,“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得多找一些证据,再找一下突破口。”

“邱一葎?”黎静喃喃地说出一个名字。

“我要你陪葬!”一声怒吼传出,邱一葎惊慌地转过头

7

深圳一城中村。尽管是白天,光线却很难从间距狭窄的两栋高楼之间挤下来,地面上只有稀疏的几片黄色,与一摊摊、一洼洼雨水混在一起,鞋子踩上去便溅起浑浊不堪的泥点来。

扎着马尾,戴着口罩的邱一葎拖着行李,抬头看了看头顶处的“一线天”。那细细的蓝色像是她如今的自由,已被挤压到荒谬可笑的程度了。宾馆不能住,管理严格的居民小区也不能住,只能找个二房东与人合租——因为他们不会那么严格地查验身份证。

“我要你陪葬!”一声怒吼传出,邱一葎惊慌地转过头,正好看见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霍常。后者手持水果刀,目露凶光地朝她猛扑过来。

路人和邱一葎同时尖叫,邱一葎丢下箱子狂奔,但霍常动作矫健,完全不像个大病初愈的老人。邱一葎手脚并用,使出几个防身招数才避开致命的攻击,又找准机会一脚踢在霍常的腹部上,霍常吃痛倒地。此时,肖展与陈康南冲了过来,一个踢刀,一个拽人,把两人分开。

见到警察,霍常仍拼命地挣扎扑腾,肖展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他。

“老爷子!你冷静点儿!”肖展将霍常的双手铐起,“她要有罪,还有警察呢。想想你的孙子!”

“我儿子都死了!”霍常声嘶力竭地大喊,扭动身体朝邱一葎的方向移动,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样子,“我儿子都死了!”

邱一葎缩在陈康南身后喘着粗气,肖展与陈康南后怕地对视了一眼。幸好肖展在得知霍常跑来深圳的第一时间就跟了过来,幸好这一路没遇上堵车……很明显,霍常预先知道邱一葎会出现在这里。一个连警察都难以找到的人,他是怎么一找一个准的?

“不是她出卖的又会是谁?我早就说过,那种女人信不得,能被你花钱养着,就能被别人花钱买走!指望这种人报恩?”霍常余怒未消,“她是巴不得我儿子死了,她好……”

霍常戛然而止,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她好怎么样?”

“好把钱独吞了,自己逍遥快活去。”

“你儿子如果有很多钱,就不用躲债了。”

霍常结巴起来:“说……说不定就是她把钱给黑了,跟人家合起伙来整我儿子……”

“那可是大案。”肖展注视着霍常的表情,知道他在刻意隐藏一个秘密,“如果你真想为儿子讨公道,我们可以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霍常冷笑:“指望你们?算了吧!我儿子失踪这么久,你们查到什么了?”

“那你打算指望谁呢?在这种时候,谁会没有私心、不图回报、不怕危险、也不怕惹祸上身地帮你儿子?是有人帮你找到邱一葎的吧?嗯,这样的人确实不多了。”肖展也不示弱。

霍常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有突然升起的警惕,也有略带羞愧的恼怒。

“是有这么一个人吧?他为什么不跟警察说,要跟您说?”肖展继续分析,“老爷子今年七十五了吧,他不知道您刚大病一场?”

霍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但仍旧不开口。肖展皱起眉头,只能先从邱一葎那边找突破口了。

“……他说让我出去避避风头,免得债主找我麻烦,怎么会……我以为躲个一年半载就好了……”邱一葎哭得形象全无,她的伤心不像是装的。

“用173这个号码跟你联系的人,是霍昙英?”

“是。”

“你们中断联系这么久……之前你跟霍昙英也没用这个号码,你怎么确定打电话的人就是霍昙英?”

“是他的声音……”

“没有什么异常?”

“有些虚弱,”邱一葎犹豫了一下,“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

“他让你做什么?”

“去谈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他想买一个民宿,让我去探一下底价。”

“他不是欠债吗?哪里来的钱买民宿?”

“他说他想到办法了。民宿看起来是小本生意,但只要地方选得好,还是很赚钱的。”

“是她家的吗?”肖展把包慧的照片递给她看。

“嗯,包慧女士。”

“是霍昙英指名道姓地要你去跟对方谈的?”

“对。”

“联系号码是霍昙英给你的?”

“是。”

“133开头的这个?”

“是啊。”

肖展深吸了一口气:“你没问为什么选这家?”

“他是老板,我们做助理的,服从就好。”

“你跟包慧谈的结果怎么样?”

“她急着出手,所以最后谈的价钱还可以。”

“多少钱?”

“十八万。”

“她开价多少?”

“二十五万。”

肖展追问:“那你通过什么方式把结果告诉霍昙英的?打电话还是发短信?”

“短信。但他没回复,直到17日晚上才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情况有变,暂时不买了,让我马上去深圳。”

“为什么?”

“他没说,让我别问。可能担心被债主发现了吧。”

“债主以前没找过你?”

“找过,但是找我没用啊,我手上又没钱。”

“那为什么这次要你躲到深圳去?”

邱一葎微微有些慌了:“君子不立危墙,有备无患。”

“据我们了解,”肖展话中有话,“贵公司业务广泛,账务却非常简单,除了负债之外没别的问题——很难得。”

“这几年大家赚钱不容易,亏钱也正常,只要能生存下来就不错了。”

“索性关门不更好?”

“一关门就等于跟外面说我们不行了,以后想东山再起就很难有人信了,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就全都废了。比起这些损失来,亏钱算是小事。”

“看来,你老板送你去读MBA确实物有所值。”肖展拿起桌上邱一葎的简历,“如果没有这个学位,找一份好工作很难吧。”

“是。”邱一葎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所以,他是我的贵人,我应该报恩。”

“他还替你解决过更大的麻烦,那是更大的恩情,说说吧。”

“那是我的私事,与这个案子无关,而且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邱一葎抱住双臂,摆出明显的抗拒姿势,“我想,我可以不回答。”

“所以跟了他之后,你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对吗?”

邱一葎愣了两秒钟,说:“当然。”

“哪怕每天忙得要命,还有那么多的应酬、陪那么多讨厌的人;哪怕喝酒喝到酒精中毒,进医院洗胃;哪怕得了胃溃疡,也还是比以前的生活要好?”

“是——”邱一葎被激怒了,嘴唇微微哆嗦,“就这样也比以前好多了。像我们这种没背景的底层小人物,就该拿着一点儿钱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吗?你们这些端铁饭碗的怎么会知道我们这种人的难处?我们一切都得靠自己。是霍先生让我感到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你说,我不应该报恩吗?肖警官!”

她再次提到了“应该”二字,肖展心中一惊,联想到霍昙英贩卖商业信息的行为——做这种事,肯定离不开一个既信得过又能干的帮手。

“一般都是外地的,最常用的方式是,通过应聘女秘书之类的职务,达到目标就辞职。她负责找把柄,霍昙英去跟买方交易……”黎静递给肖展一张名单,“她很谨慎,没被发现过。”

“哪有不透风的墙?”肖展感到困惑,若霍昙英是死于报复,邱一葎就不该被排除在外。

“里面有真欠钱的,有假欠钱的,”黎静递给肖展第二张名单,“是霍昙英的主意,让对方给他打几张欠条,给一次钱,销一张欠条——本质上还是敲诈勒索。”

名单上有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有七个人名字后备注着“借款已还”,关承复的名字赫然其中。

“关承复是真借了,还是因为别的事?”

“说是关承复主动找霍昙英借的,没经她的手,具体情况她不是很清楚。霍昙英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她,我记得,关承复的欠条好像是秦玉芙拿出来的,也就是说,他老婆也会保管一部分欠条啦。”

“秦玉芙手上有三个人的欠条,都没还钱。这三个人之前都排除了嫌疑,现在看来嫌疑更小——三人欠款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万,真要是敲诈,霍昙英的胃口未免小了点儿。”

“会不会还有一些欠条被霍昙英自己收起来了?不过,他欠了那么多债,如果手上还有用得上的欠条,要到钱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除非他要不到,”肖展说道,“除非他就是因为要钱才出的事。”

“对方没有马上杀他是为了问出那些把柄在哪儿,人死了,是因为东西拿到手了?要是邱一葎没有撒谎,那之前就是有人控制了霍昙英的电话。但让她去找包慧谈生意,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个人才是主谋,包慧和林劼郅都是帮他做事的,他是想试探,东西是不是在邱一葎手里?邱一葎说,她们也没谈别的。除非,邱一葎还隐瞒了什么。”黎静深吸了一口气。

肖展沉吟片刻说道:“查一下用霍常或者秦玉芙名字租的房子,最近有没有报案的记录。”

“就是这老爷子,我们的人跟着过去看了,保险箱被撬开了。我们说报警,老爷子说不用,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物业保安向肖展解释,“人家业主都说不用了,我们也没必要多事吧?”

肖展收起霍常的照片,物业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失窃却不报案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也说明,失窃的东西非同寻常,极有可能见不得光。

蒙面窃贼是10月17日21点15分进入霍常租住的公寓房的,21点33分离开。两个多小时后,霍昙英被杀,邱一葎飞去深圳。估计这就是霍常认定邱一葎出卖霍昙英的原因,这么看,霍常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一无所知。

“放心,我们已经安排了人保护你的家人。”肖展见到霍常后的第一句话就让后者全身发颤。

“你在容复路32号丢的东西,我们已经在尽力找了。你能提供的线索越多,就越有利于我們早点儿找到。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是对我们来说,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是我们必须履行的义务。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霍常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缄默。

“人心是最不可测的,相信运气不如相信法律。你仔细想想,有些人作恶,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一念之间。”

霍常脸色发白,肖展见他捂住胸口,心道不好,但已经晚了。霍常整个人从讯问椅上栽了下来,身体不断抽搐。肖展快步上前,掐住他的人中穴——这老爷子该不是又中风了吧!

“他,他把……地址,塞到我包里……不打开包我……都不知道……有这封信,没看见人……信上说……只有邱一葎死了,他们才会罢休,放过我们……家人……”

果然,霍常老爷子是被人引过去做屠刀的。肖展想,真够狠的。

8

陈康南面无表情地靠近穿灰色卫衣的瘦小男人,隐约闻到他身上一股怪异的香味,像是瘾君子身上常有的味道。突然,男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瞄了一眼陈康南。两人对视不超过一秒,男人挤出一个笑容的同时,将手里的塑料袋子猛地砸向陈康南的脸,趁机狂奔。一开始,对方仗着熟悉地形将陈康南甩开一段距离,但很快陈康南就占了上风,将他逼到一栋五层商业综合楼的楼顶。那家伙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了一眼就认怂了,自觉地抱着头蹲了下来。

“姓名,身份证。”

“江洋。”

“你的事发了,大事。”陈康南不客气地给他戴上手铐。

“不可能有大事。”江洋赔笑道,“警察哥哥,我真没犯过什么大事。”

“容复路32号。”

“嗨——我当什么呢!我没偷钱!里面就没钱。”听到陈康南提到的地址,江洋的脸色马上变得轻松了许多。

“找这种人做事,也真是失算。”陈康南兴奋地将五张欠条的复印件递到肖展手里。根据江洋的供词,雇佣他从容复路偷窃保险箱的男人非常谨慎,跟他见面时戴着口罩、眼镜,连说话都是压着嗓子的。男人是在江洋必经之地找上门的,两人从未用电话或社交软件联络过,连交易也是预先定好时间、地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江洋总共收了五万元,预付金三万元,偷的东西就是几张纸。见这钱好挣,江洋还自己偷偷复印了欠条。他觉得这五个人中的一个肯定就是那个雇他偷东西的,准备借此机会再敲一笔,但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警察给抓了。

“为了事情不败露,专门找人偷出把柄。但是,找谁也不该找瘾君子啊!这些人为了多吸一口,连亲儿子都能卖掉。另外,欠条是19日22点才交给雇主的,而18日凌晨霍昙英就死了,东西没到手,也没确认,就不怕出意外?”

不管怎么样,案子总算有了进展,新的嫌疑人名单出炉。肖展点燃一支烟,边抽边想,明明被这案子弄得筋疲力尽,又为什么觉得过于顺利呢?在貌似清晰的逻辑线里必然藏着不合逻辑的地方,就像是小提琴曲子里混入了一只蚊子的振翅声,那种微弱的不协调,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以及更加安静的心境里去慢慢辨析……

“已经符合申请逮捕的条件了吧?”

肖展没有回答。

一个小时前,东翎山森林公安发来警情,他们在西南边一处烂尾别墅的地下室里发现了林劼郅的尸体。尽管凶器上的指纹、林劼郅尸体上的血迹以及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已证实属于方垚,尽管被遗弃在三公里外的蓝色货车就是方垚开上东翎山的那辆,且轮胎上的泥土也与凶案现场附近一致……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貌似唯一的真相,但他还是十分犹豫。隐隐存在的不协调感让他不愿就这样判定,方垚即杀害林劼郅的真凶,但他也知道,若因为自己判断失误而耽误了控制犯罪嫌疑人的时机,极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抓吧。”肖展终于点了点头,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总是闪着方益知的脸。老人家只怕要伤心了,他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孩子。

“他不会!”方益知两眼含泪,“不会是他!除非别人把他逼到了绝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杀人!”

“如果是正当防卫,你就更要劝他及时跟我们合作。如果这么一直躲着,就永远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肖展说道。虽然林死方逃,但现场二人的失血量都不少,也很难说是谁先动的手。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方垚可能从此破罐子破摔,干出更极端的事情来。毕竟,那家伙的性格里带着些自伤自残的邪气。作为一个被人高高捧着的优等生,高考失利、与理想大学失之交臂后,他就放弃了改变命运的想法,所谓踏实地靠技术吃饭不过是一种逃避。婚姻也如此,被诬陷之后他不解释、不分辩,默默地断绝与所有异性的往来,近乎工作狂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是努力,不如说是变相的自暴自弃。

大约唯一能让他挂念的就是养老院里的父亲,或者说是他给父亲的承诺。眼看着就要支付第二年养老院的费用了,方垚就算人不现身,也至少会打个电话告诉方益知,如何拿到钱去缴费。为此,肖展特意做了安排,只要方垚联络父亲,便能及时追踪到他的位置。他们等了三天,也劝了方益知三天,却没想到,方益知口头答应了好,却在方垚打进电话的第一秒钟,就对他说了一个字:跑!

定位失败,失去的不只是方垚的踪迹。肖展瞪眼看着这个昏了头的父亲,他很愤怒,却能够理解——在涉及骨肉至亲的时候,理性往往都是输家。如果说,方益知的错误在于,他把父子俩送到了危险的悬崖边上;那么,另一个父亲——霍常,丢掉的就不只有理性,还有自己的性命。

霍常死亡的消息传来时,肖展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炸弹猛轰了一下,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他是不必为霍常的死负责,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欠了霍常一个真相,假如真相早点儿被查出来,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

“真是个人渣!”

黎静愤愤不平,五张欠条的主人都找到了,但邱一葎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让他们栽了跟头的是另一个女人——霍昙英的另一颗棋子,吴芳珍。

吴芳珍是霍昙英在半年前才招募的,常住地不在本市,而她的这五个业务对象都是本地人。显然,这是霍昙英的精心安排,正如本地的邱一葎专攻异地业务一样,为的就是完事后方便逃离藏匿……两个女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吴芳珍的忠诚度远不如邱一葎,霍昙英失踪之后,她便躲到了东北一小镇上,抓她时还颇费了番功夫。

欠條上的五个人无一例外都是经济犯罪,要么偷税漏税,要么行贿受贿,要么走私套汇,霍昙英从他们身上一共敲诈了三百多万。五个人都矢口否认雇人偷窃以及绑架谋杀霍昙英。

“这可是谋杀,再说,现在嫌疑人太多了,他们都存了侥幸心理,”陈康南很理解这种状态,“巴不得别人替自己抵罪。”

看上去五个人中嫌疑最大的是蔡恒,因为发现林劼郅尸体的烂尾别墅是他一年前买下的。但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蔡恒吃了这个大亏之后,基本上没再去过东翎山;而林劼郅出事的时候,他也有不在场证据。另外,谁会傻到在自己名下的产业里杀人?且事后不处理尸体的行为也不合常理。

肖展深感头疼,五个人的社会关系里都找不到与方垚或是林劼郅的交集,而与江洋接头的那家伙的时间轨迹也与他们五个存在出入。

“是啊,”陈康南反应过来,“如果是中间人,怎么也和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关系密切才对,不可能没有任何联系。”

“要说联系,吴芳珍这个人,”肖展沉默了几秒钟后说,“虽然长得漂亮,但霍昙英只对她做了短期培训。对邱一葎就不同了,不仅花费两年时间精心培养,而且,今年1月还专门找人教她搏击术。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

“针对的客户群不同吧,比如,邱一葎专门针对高端客户,而吴芳珍只针对低端客户?还是因为他和邱一葎是情人关系?”

“嗯,论业绩,邱一葎为霍昙英赚了上千万,比这五个人加起来还多,”黎静分析道,“这五个人如果不是什么大客户,霍昙英花在吴芳珍身上的心血也不会多。一方面,吴芳珍学历不高,本身可塑性不强;另一方面,吴也不会像邱一葎那样死心塌地。对她,霍昙英就是临时用用。”

肖展点点头说:“还有,霍昙英很擅长投机,如果以前没有成功案例,他也不会冒险去投资邱一葎。不排除他之前还培养过别人,毕竟,邱一葎第一次作案,他就把方方面面考虑得那么周到,很可能是复制了什么成功经验。”

“也就是说,除了这五个人外,还有其他的被敲诈者?连邱一葎也不知道。”

“人会复制成功经验,也会吸取失败教训。”肖展说道,“邱一葎今年才学搏击,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接受培训?”

“有棋子出了问题,所以才补了这些培训,不让邱一葎重蹈覆辙?”

“查一下两年前霍昙英有没有支付过礼仪或是商务培训费用……”肖展开始布置任务,“还有他名下几家公司的招聘广告和人事档案——选邱一葎是有比较大的偶然性的,但是选别人未必。”

9

“当天晚上就改方案,熬了一宿……第二天我们到甲方那边一看,果然,之前的方案被抄了。幸好有备用,不然项目就拿不下来了。谁能想到呢,大家对马迪娜那么照顾,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钱就把我们给卖了……”

肖展从人事经理海莉的手里接过人事档案,照片上的马迪娜确如传闻般美貌。种种证据表明,是她窃取了上司关承复的项目方案,然后卖给公司竞争对手。幸好关承复及时察觉并进行补救,才没有造成损失。

“关承复这人特别谨慎,那天他扫描电脑时发现有陌生U盘插入过的痕迹,就开始怀疑马迪娜了,因为那个时间段只有她进过办公室,”海莉补充了一个细节,“关承复打电话让马迪娜加班,但她说自己生病了,怎么也不肯来。关承复就上她家去找,没见着人。”

“就因为这个,所以连夜把方案改了?”

“他向来都会准备两至三套方案,拿出手的一般是最好的。那天晚上,他是在B方案的基础上做了优化,不然,哪来得及?”

“之后就没再找过马迪娜?”肖展接着问。

“第二天我上门去找,没见着人,而且联系不上,估计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你们的方案值多少钱?”

“不好说,项目总价也就一千万元,方案最多不过五十万元吧?”海莉犹豫地说,“她要是扎扎实实地跟着关承复好好学两年,年薪也不止这些,真是眼皮子太浅。”

“关承复算是你们这儿的顶梁柱吧?都当副总了,怎么就走了呢?这不也力挽狂澜了吗?”

“两码事。原本我们老板跟他一宽一严挺互补的,可是,就关承复这种一丝一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一般人哪儿受得了?”海莉苦笑,“做他的下属特别辛苦,我们是家族公司,老板亲戚多……这么多年来,可能就那个马迪娜让他真正满意过。别的不说,马迪娜是真能吃苦、真能吃亏,能忍又能干,现在想来,只有别有用心的骗子才能达到他的要求……”

孤儿出身,福利院长大,护校毕业,前途平平,大约是不甘心才辞职出来应聘霍昙英的秘书助理的。后来又读了MBA,名牌衣服包包的装点下,麻雀变凤凰……马迪娜的经历不可谓不精彩,但结局却如此潦草:方案泄密后,马迪娜一直处于人间蒸发状态,没有任何人再见过她,很难不令人生疑。除了关承复的原公司外,另一个四处寻找她的就是霍昙英,且这个事件的时间点,刚好是去年的11月。

“能不能麻烦您把关承复的情况写一份简单的材料给我?”肖展提了个让海莉深感为难的要求,“比如他的作息习惯、特长、喜好、怪癖、口头禅,什么都行,越详细越好。”

已经十点半了,关承复还没到公司。

肖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默默地画着“正”字,六名员工,四个迟到,年轻的女行政助理兼职考勤记录,当着他这个外人的面儿明目张胆地帮忙打卡作弊,可见平日里管理有多松懈。在等待的这两个小时里,众人电脑屏幕上不断跳出QQ或微信聊天信息框,摸鱼似乎已成为一种企业文化。

“我们关总这个人,喜欢人性化管理,不喜欢逼员工,”行政主管钱云对关承复的行为不以为意,“对我们老板来说,做生意只是爱好,他经常跟朋友出门做户外探险自驾游,半个月来一次也正常,反正公司规章制度都摆着,大家自觉遵守就行。”

这样的一个关承复,与那个为了一个字体、符号就把整个公司逼得鸡飞狗跳的关承复,简直判若两人。关承复在创业前供职过三家公司,都做到高层,但都因为过度强调完美主义的问题导致不愉快分手,一轮到自己开公司,就完全颠覆了吗?而且,关承复之前是好静不好动的,喜欢听音乐会、看美术展。肖展想,一个连公司团建都基本不参加的人,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了呢?

在肖展的要求下,钱云展示了公司成立以来团建野营的照片,其中一张6月7日在东翎山拍摄的照片引起了肖展的注意:照片里赫然有一辆蓝色货车,不论是款式还是颜色,和方垚的货车一模一样。

“这是那天老板专门租来送物资的。”钱云没心没肺地解释着,“我们老板真的特好,记得那天有个同事就提了一嘴想玩户外逃脱游戏,他马上就亲自去拉了一车道具回来……”

“用这辆车?”肖展指着照片上的小货车问。

“嗯。”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老方汽车服务”修理店门口的影像。

6月7日14点13分,穿灰色夹克的方垚锁上店门,驾驶着他的蓝色货车离开……15点47分,蓝色货车再次出现在店门口……

“停!放大,增加清晰度!”

肖展指着画面上穿灰色夹克的男子,摄像头只拍到他拎着轮胎进门的背影,轮胎型号与院子里挖出的轮胎是一样的。

“方垚出门时没戴帽子,这人戴了,发型也不对,”肖展将图像放大到极限,“头发比方垚短,帽子是用来掩盖发型的,他不是方垚!”

“这会儿方垚的车还在前往开市的高速公路上,车是——”陈康南从交通运输部门调来的资料里得出结论,“套牌的!”

“栽赃!”黎静喃喃道。

“他怎么知道方垚不会马上回来?”陈康南自问自答,“调虎离山!把方垚引开!”

“那方垚至少应该知道自己的店里进了个人啊,怎么没报警啊?”黎静没想通。

“灯灭了。”肖展指着画面上的明暗变化,“他把电闸断掉了,当天监控应该都被删了。按方垚的性格,他不会报警。”

“是啊,他又怎会想到院子里多了一件东西?”黎静说道,“嗯,有钥匙,那就必须先配钥匙,这人连方垚当天的穿着都模仿了,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啊。还是个细节控!”

肖展立刻给出命令:“马上去查关承复租的货车在6月7日那天进出东翎山的时间。”

结果很快出来了。进山时间是9点07分,下山时间是11点15分,结合交通运输部门提供的道路录像,关承复租的蓝色货车在14点03分左右到达方垚修车店附近,在监控盲区换下车牌后,才开到修车店的门口。

“这两个人,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陈康南的问题也正是肖展一直思考的问题。

11月份被秘书出卖差点儿栽了跟头,1月份辞职,2月自己开公司,一广告总监干起了游戏开发的活儿,以前的人脉资源统统用不上,以前的工作习惯和原则丢了个一干二净,3月份还在隔壁开市开了间洗车店——肖展从手机里调出百度地图,虽然洗车店在开市,但位于两个市交界的东翎山离这个洗车店的距离仅三十公里!而关承复现在这家游戏公司所在的写字楼距离5月17日霍昙英失踪前最后现身的地方也只有十公里。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都在脑补各种可能。

“5月17日那天,关承复刚巧组织他们公司员工做培训,中午饭吃到15点,因喝多了酒提前离开。照他的步速,两个小时左右,就能从他的公司步行到达那地方了。”

“时间点也对得上!那这个培训也不排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黎静哦了一声,“这两个公司不会都是幌子吧?”

“姓海的人事经理说,关承复这人就是一计划疯子,不会用多余的人,被他选中的人,在他的计划中的作用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肖展复述完这句话,心里升起一股寒意,“查一下5月17日,方垚是不是在那附近出现过。”

录像中的方垚还是那一件灰夹克,别着执勤记录仪,与一辆蓝色长安故障车的车主进行了差不多五分钟左右的交谈后,车主坐出租离开,留下方垚一人操作由东风轻卡改装而成的黄色清障拖车……

肖展按下暂停键,此时监控录像的时间显示为5月17日20点23分,而此处距离霍昙英最后现身的位置不到三公里。

他们已向当天的长安故障车车主核实了情况——方垚临时接到求助后开着拖车赶到出故障地点,21点35分将故障车送到指定维修点,只比预计速度慢了十分钟,而这被耽误的时间也找到了原因:在方垚离开事故地点后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左右,20点35分,在一個山路拐角时与一辆迎面而来的装饰花哨的轿车发生剐蹭,方垚下车与对方交涉,那边司机只是打开车窗并没下车,虽无法获知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不到五分钟,方垚便拿着一沓百元钞票返回拖车,双方继续各走各路……

“钱起码有三千以上了吧?没走保险,要么是财大气粗不在乎,要么就是不想惹麻烦。”陈康南打量着那辆贴满贴纸的轿车,“有几处都没贴平,还有刮伤的痕迹。”

肖展拖动鼠标观察花哨车的行车轨迹:“往东翎山方向,这个点……等一下,别克车!也是君威。”

“底色也是白色。不会……”陈康南咽下了一部分话,“我先去查车牌!”

“我去查它的出发点。”黎静也给自己安排了任务。

不出所料。

是套牌车,且始发地就是那片枫叶林,20点12分从枫叶林出来上了高速公路,行驶一段时间拐入小路朝着东翎山方向行驶,之后与方垚的拖车发生剐蹭。

肖展抚摸下巴思考着,假如霍昙英5月17日当天就在林子里出了事,理论上对方是可以将他的车进行贴纸处理的,简单快速,熟练的话也许不到一小时就能完成,却能最大限度地在视觉上改变车的外形。当他们集中精力寻找“一辆白色别克车”或是在正常改造车的时间计算上浪费时间的时候,这车就从他们的逻辑漏洞和思维定势里钻出去。若真如此,当时霍昙英可能就在那辆车的后备厢里;若真如此,那司机急着用钱打发走方垚的行动就合理了……方垚见过那人的脸,就算是对方戴着口罩,也是一种近距离接触,至少听见了对方的声音,而且他的执勤记录仪拍下了整个过程!

肖展的精神一振,那种不协调的感觉似乎瞬间消失了,他知道自己找到真正的关键点了!

10

快进、回放、放大……

屏幕里的关承复像一具精密而复杂的仪器,而肖展的眼睛便是拆解工具,关承复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成为分析对象。

11月13日21点,关承复离开他在城南的高档公寓,提着公文包到小区地下车库,开上他新买的黑色奥迪,一路向东,再往北上高速,抵达开市,再上小路进入两市交界的山区,最后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

关承复常用的手机如今打不通了,没有任何人能联系上他。

“不至于打草惊蛇吧?你去他公司之前就走了,还是……”陈康南最担心这点。

头发蓬乱,行动仓促,公文包干瘪得看起来没有什么东西,更像是用来掩饰的道具,而他的行车路线也有异曲同工的作用。

“他那个洗车店!”肖展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马上出发!”

悠悠洗车店前,卷帘门紧闭着,打印出来的转让告示有些脱胶,四个角有一处在风里不断晃动着,像一只老鼠耳朵。

肖展等人一番探访,发现周围店铺老板几乎都只见过关承复两三次。关承复最后一次出现在洗车店是今年9月底,也就是贴出告示的时候,过去店里只有一个叫郭杰的二十岁出头的黄毛小工,由于店铺地段偏僻,所以从他6月份入职到9月底被解雇,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游戏。

洗车工具、修车工具、各种颜色的车漆、内饰……一应俱全。除此之外,洗车店下方有间被清理得十分干净的地下室,很小,五平方米左右;上了锁,却没有放置任何杂物;墙壁被重新粉刷过,找不到一枚指纹或是一滴血迹。这种程度的洁净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店内外没有监控,附近的摄像头只能拍到洗车店正门的一角,后门完全是监控盲区。关承复于5月23日9点在开市用假身份证租了一辆蓝色别克,5月25日19点还车。奇怪的是,11点整,当关承复驾车驶往三公里外的一片果林后,14点07分,隔壁杂货店里的监控竟拍到一辆同号牌的蓝色别克从悠悠洗车店出来,也驶入那片果林。

“两辆车,同一品牌、同一颜色、同一个车牌,可以做很多动作了,”肖展大致猜出了其中的玄机,“他把原来那辆别克的贴纸撕了,喷了蓝色的漆,然后租一辆同型号的蓝色别克打掩护,之后再找机会改造……不过有一点他没办法做到,就是同时使用这两辆车,那片林子里一定有地方可以藏车,也可以藏人。”

“是这个人,但不叫这个名字。”果林主人常坤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关承复,但他给自己出示的身份证名字是陈理,年初的时候,用十五万元承包了三年果林。

常坤将大家带往果林西北面的一处专供看林人居住的平房,面积不到二十平方米。旁边有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简易车棚,地上沾有尚未处理干净的银色车漆。果林小屋下方还有一处八平方米左右的地下室。

肖展注意到,地下室东南角处有打孔的痕迹,从孔距判断,和普通监控摄像头差不多大小。西面墙角还有四处不规则的窟窿眼,也像是钉过什么东西似的。

“他运气不好,”肖展戴着手套,在地下室的一小块地面处抚摸着,那里有疑似血迹的斑点,“是水磨石的。”

水磨石渗透性强,一旦血液渗透进去,就很难被清洗干净。经测试,肖展的推测很快被证实,血迹是霍昙英、关承复和方垚的,且绝大部分属于霍昙英。

“所以,这里很可能就是谋杀霍昙英的第一现场。”陈康南根据现场分析道,“目前两个人都下落不明,很可能是关与方因为某事发生了争斗,结果不外乎关承复抓了方垚,或者方垚控制了关承复。但要是关承复的话就比较麻烦,现在已查到的有关他的线索,就有两张假身份证了,说不定还有第三张,第四张。”

肖展皱起眉头,其实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比较麻烦。如今,果园里被关承复一并租用的银色面包车也不见了,而那果林可以通往附近多处山林,甚至可以借助这些林间小路直接开往外省市。

“走哪儿都得有交通工具,现在的重点是公路附近的汽修店,不管是谁掌握主动权,都极有可能会对现有车辆进行改色改号,而买漆的人,就是现在控制局面的人。”

当戴着口罩的方垚提着桶白色油漆走出监控画面时,肖展真不知道该紧一口气还是舒一口气。可惜的是,除了这段拍摄于云南丽江某小镇汽修店的不到五分钟的录像画面,再也没有其他更多的线索了,如今的方垚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逃亡者,离开小店后,利用小镇复杂地形再一次“消失”。

“选择去云南,可能不是巧合。关承复今年一共去了四次云南瑞丽,巧的是,6月4日那天他也在云南。173这个号很可能是关承复注册的,号码一直是他在用。是他胁迫霍昙英跟邱一葎联系的,林劼郅和包慧却不知情?如果这样,就可以解释很多之前我们觉得说不通的地方。为什么我们查不到他们和关承复的生活轨迹交集,是因为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有交集。至于安怡苑那儿为什么会有霍昙英的血,不排除是有人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扰乱我们的视线。关承复这人,做事总给自己留后路,”肖展说道,事实上他們刚从关承复的公寓里搜出一个旅行包,里面有十万元现金和一些假证件,“不排除关承复在那边也留了一笔钱,随时准备出境。现在,他们不能刷卡、不能取款、不能网上支付,方垚身上现金也用不了多久……我是说,假如关承复还活着的话。”

“也就是说,关承复说不定想要借那笔钱保自己的命,方垚如果知道那笔钱的存在就会去取?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大。”

“这两人的关系很复杂。”肖展说着,在大屏幕上展示了一张正燃烧着的红色雪佛兰车的照片,这是关承复今年3月在二手车市场购买的。5月27日,他驾驶这辆车在前往北山景区的途中发生自燃,关承复紧急逃脱后车即爆炸,被烧成了一个空架子。经交通运输部门调查发现,该车是非法拼装的卖家将报废车的外壳与盗窃车辆的发动机组装而成,因为短路引起自燃。

“这家伙怎么会买一辆有问题的车?而且还是在一个不正规的二手车市场买?”陈康南轻敲桌子,“有问题,肯定有问题。该不是故意的吧?”

“当时参与事故救援的路人中就有方垚。”肖展点击鼠标,出现了方垚拿着灭火器的影像,“如果是巧合,那么,这是他俩第二次见面。”

“说得通了,假如方垚是偶然遇见关承复的,那他对关承复来说,就是一个漏洞啊。”

黎静激动地说:“关承复这人有强迫症,他肯定不会放过方垚。让一个证人变成通缉犯,还替他顶罪,他好金蝉脱壳。太厉害了!”

“6月4日,自燃事故发生后不到一周,就赶去云南注册手机号。6月7日,轮胎就到了方垚的店里。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啊!”陈康南冷笑,“边境有些专造假身份证的黑产业,前段时间才打掉了几个,他用的那些假身份证,说不定就是那边办的。”

“假身份证在银行存不了钱,”肖展指出了调查方向,“但能租到房子。”

中午十二点的阳光似乎有催眠的作用。保安黄良喝了口茶给自己提神。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西服、胸挂中介工作牌的男子让他感觉不大对劲——戴着眼镜,胡子刮得十分干净,身上的西服却绷得太紧了,完全不合身。

当男人转身向小区深处走去时,黄良脑子里的一根弦绷紧了:一周前,小区发生盗窃案,那天夜里是他值班。保安公司給他发了最后通牒,要再来一次,卷铺盖走人。

黄良假装随意地跟着男人来到小区11栋3单元楼的单元门前,只见那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蓝色门禁卡,刷卡后进入。黄良清楚地记得,这栋楼并无房子出租或出售,于是他拿出对讲机,低声通知了同事小张,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跟上三楼,正好看见他拿着钥匙开门。

“这家要卖还是要租啊?”

“租。”男子镇定地回答。黄良看破了他的谎言,这家业主他认识,是一位姓刘的阿姨,年初就将房子租出去了。租客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前后只来住了两三次。几天前他还跟刘阿姨说起,刘阿姨说,那人是个有钱老板,偶尔到云南来做生意,觉得租房比酒店划算,所以来年还要续租的。

“那行。你忙,我上去修个水管。”黄良快步朝楼上走去,等听到对方关门进屋后又蹑手蹑脚地下来。小张此时也赶到了,两人等在门口,十分钟后,那名男子提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了出来,六目相对。

“你手里拿的什么?”黄良立刻询问。

“业主交代帮忙清理的杂物。”

“打开,我看看。”

“你没这个权力吧?”男子一面说,一面操起旅行袋对他们一挥。两人回过神来,合力将男子死死压在身下,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绑住。黄良拉开旅行包,发现里面全是百元大钞,起码有二十万元。

“你们也真是太——英勇了!”陈康南几乎把自己的后牙都咬断了,才将骂人的话换成了“英勇”二字,多日的布局毁于一旦,但面上还不能去指责这两个恪尽职守的保安。

黄良抓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辛苦要找的方垚。这间出租房也不普通,正是关承复用化名“王星”租住的紧急避难屋,里面藏有二十万现金和伪造的身份证件。陈康南一行原本准备跟着来拿钱的方垚,顺藤摸瓜找到关承复,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只能认了,将方垚带回局里。

“关承复在哪儿?你确定不说话不开口,你的安排就万无一失了?”这已经是肖展第十九次提出同样的问题,但方垚就像是把自己的发音器官拆掉了一般。他分析着方垚的微表情,“这二十万对你来说是救命稻草,对他来说也是。你觉得,关承复凭什么白白把它们给你?”

方垚的嘴角轻蔑地抽搐了一下。

“你很了解关承复吗?你知道他真正擅长的事是什么?除了他嘴里说出来的事,你还知道他多少事?你觉得你经历的这一切,是什么样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你确定他没有别的帮手?”

方垚咽了口唾沫。

“也许我们在这儿耗着的时候,他已经跑了。”肖展觉得最后一击的时候到了,“一旦出境,要再找他,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方垚神情犹豫地扫视着面前的几个警察。

“你们不会相信的。”他喃喃道。

“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们就能帮你找到证据。希望是自己给的,路也是自己堵死的。别忘了,你爸到现在还在等一个真相,这个真相里有他活下去的动力,你就不能给他一个希望吗?你觉得一个恶人的死,比你父亲的生来得更重要吗?”

这句话终于击穿了最后一层铠甲,方垚眼圈红了,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勐秀。我租了一个仓库……”

11

砸开一米多高的水泥大石头,里面露出了多孔薄钢板。屎尿恶臭立刻弥散开来,被封在里面的关承复还活着——瘦了一大圈,但尚能睁开眼睛。他打量了一圈面前的警察和周围环境:一百来平方米的小仓库里,堆放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有的是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的残破石头雕像,有的是河滩上捡来的花纹奇特的石英岩或鹅卵石,还有的就是纯属凑数的建渣水泥块……假如警察没有及时赶到,恐怕这仓库到期了,也不会被察觉,废弃雕像里面藏了个人。

“救我……”关承复虚弱地说道,“我被绑架了,他叫方垚,他杀了人……”

肖展与陈康南对视了一眼——真正难啃的骨头出现了。

“我帮他是为了报救命之恩,我没想到这种人如此可怕……”关承复的话让肖展后背一阵阵寒意升起,这家伙几乎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方垚的身上,只承认自己用假身份证租果园的事。

“我把租金提前付了,不存在诈骗的问题。用个假身份证主要是避免一些不可预知的麻烦,这个我查过,最多也就拘留几天罚点儿款吧?方垚知道我租了这个地方,说要借住几天,人家救过我,这点儿事我能说不吗?”

“之前有个姓林的来找过他,两个人之间气氛很不对劲,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了寻人启事,才知道那人失踪了。我问过方垚,他支支吾吾的,受了伤也不肯去医院,我就起了疑心。唉,当时就该报警的,我也是一时犹豫……”

老狐狸扮小绵羊,肖展感叹。关承复的策略非常无耻,他要把最有力的证据变成罗生门,而自己目前掌握的线索,能够证明关承复杀人的还真没有。可以想象,在将来进入审判环节的时候,这一点非常麻烦。

“他那辆别克车在山上坏了,就打电话给我。他一直用的是173的号,我这才连夜去的……山上没旅馆,就搭帐篷住。半夜他接了个电话说公司有急事,第二天一早要赶回去,但那辆别克又必须在18日开去公墓。所以,他跟我商量,让我留下修车,酬劳翻倍。我答应他最迟18日帮他把车送到公墓去,然后他借我的货车下山回去处理事情。他早上6点就走了,我补了一会儿觉,中午开始修车。车的问题不算很大,到17日下午就差不多修好了。18点左右,我打电话给他,他说还要一天才能回来,要我等他。另外,他还要我帮他一个忙,见面详说。所以,我又在帐篷里住了一天……”方垚颇为懊恼地咬牙,“我也感觉到有问题,就是自己太贪心了,图他给的报酬高……又都是现金……那段时间生意确实不太好……”

“我重复一遍,6月份他到你的店里修了两次车,去东翎山帮忙两次,6月7日让你去隔壁开市送货一次,7月10日又帮他去了一趟开市运水果。而你上半年的监控和维修记录就是那天丢的,在监控丢失之后,你只跟他联系过一次,就是他向你求救这次?这一次他没有给你转账,而是给你五万元的现金?”

“对。那天我从公墓回去,他开着货车比我先到,大概是中午1點的样子。我吃了他泡的方便面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手上脚上都捆着铁链子,眼睛也给我蒙上了,”方垚面露恨色,“每隔三天才来一次,就放三个面包、三瓶水在我手边,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来给我打一针。我昏昏沉沉的,都没办法算时间……只是有一天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绳子没费多大劲儿就挣脱了。等我刚走出去就看见一男子拿着刀扑过来……我突然想起,你来找过那个人的监控录像,那就是你们要抓的人啊……我只能拼命肉搏,他跟疯了一样。我真的没办法,但我不给他一刀,就只能是我死了……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那个时候只有我跟他……”

肖展不置可否:“你离开的时候,对方已经死了吗?”

方垚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杀人了。”

“那你离开地下室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从他身上搜出五百元钱,然后沿着楼梯爬出去,发现是座烂尾的别墅,外面还停着我的那辆车,我马上开走了。”

“车里有钥匙?”

“对。就因为这个我越想越不对劲,怕车上还有什么猫儿腻,不敢再乱动。而且,油已经没了,我只能把车找地方扔了……”

“那他16日开你的车下山后,你就一直杵在原地,没去过其他地方?”

“没有。”

“没买吃的喝的?”

“刚好够,所以没买。”

“那两天也没有遇到其他什么人?”

“没有。”

“那地方离公路有多远?指出来。”肖展递给方垚地图,他指的位置让肖展不由得叹气,关承复特意选了一处非常偏僻且远离人烟的地方。

“那后来,你是怎么抓住关承复的?”

方垚急忙解释:“是他又抓了我一次!就在你们找我父亲之后,我就躲起来了。他也在找我,我不小心着了道,被他打晕了,关在他那个果园的地下室里,还用铁链子锁着我,用老办法饿着我。我总不能等死吧,就想办法挣脱手上的链条,把他安在地下室的监控也打碎了。做完这两件事,我也没力气再做别的。脚上的链子弄不掉,他回来后又给我打了一针,还要活埋我……大概是那一针的剂量不够,也可能是我产生了耐药性,关键时候我醒了,那真的是最后一线生机……我赢了……我本来是想带着他自首的,但他一直在那儿说我杀了人,最好的结果也是判无期,不如拿一笔钱去境外躲一阵子,还可以整了容再回来……我一时蒙了心……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他身上的手机呢?”

“我没找到。”

“地下室原来那个摄像头呢?”

方垚继续摇头:“也没找到。可能被他毁了吧!”

“你没问他,他为什么害你?”

方垚苦笑:“他说是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别人要我死,他也是被迫的。我这次要是不跑,说不定还会连累我爸……”

“真能扯!”陈康南简直都要被气笑了,“这姓关的到底有几套方案啊?”

“但方垚的行为,很难判定是正当防卫啊……”黎静忧心忡忡,“除非有第三人作证。”

“关承复是有可能在场的,”肖展沉吟片刻后说道,“毕竟是一个控制狂,他需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安排下一步动作。不管怎么样,让关承复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才能破了这局。小陈,你刚才那句话提醒我了,关承复是不可能只有一套方案的,方垚其实是一个意外。所以,在他偶遇方垚之前,肯定还有一套,只是那套方案后来被放弃了。”

陈康南眼神一亮:“也就是说,那套方案才是A计划,很可能已经执行了一部分。他如果把重心都放在B计划上,A计划的一些漏洞就有可能没来得及堵上。”

“如果被关承复选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用处,那我想,我们可能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肖展缓缓地说道,“洗车店的那个小工,郭杰。”

“是6月初正式入职的,具体哪天……不记得了。”二十岁的郭杰既疑惑又忐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警察,作为一个屡次因手脚不干净进拘留所被“教育”的常客,他对警察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似的恐惧,“我没偷过东西,不是被开除的啊,走的时候人家还给了我三个月工资补偿……”

“他为什么要关店,跟你说了吗?” 肖展问道。

“生意太差,那么偏,没人来,又不做广告,不亏才怪。早跟他说换个地段好的,他也不听,”郭杰耸耸肩,“没办法。”

“那你不是白拿他几千元工资,没干什么活儿啊?”

“怎么叫白拿呀,看店不要费神啊?”郭杰辩解道,“我还帮他做其他事呢。”

“比如呢?”

“搬搬东西啊,送个货啊,传个话呀,跑个腿啊……多着呢。”

“有让你帮他租过房子吗?”肖展进入正题,“东郊那个农家院子,一个月五千元,是你自己租的,还是你帮他租的?”

“那个啊,哦,对,他让我帮忙租的。”郭杰说道。

“院子是3月份就租了,那你在进洗车店之前就认识他了?”

“啊,对,”郭杰一脸尴尬,“他开店前不是要装修吗,2月份的时候吧,我在那儿做了几天临时工,他找我留了手機号,后来经常私下找我做点儿零工。”

“他说为什么用你的名字租院子了吗?你又为什么同意帮他这个忙?”

“他说背着老婆搞点儿副业,又给的不少。这种小事,没什么风险,有啥不能帮的?”

12

农家院里。

郭杰脸色煞白地看着一根根从花盆里取出的人骨和人体组织,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上,幸好被旁边的陈康南一把拽住。

“他说是花肥,我真的不知道,怪不得那么臭,怪不得让我租院子,让我送……”郭杰后怕得声音直发抖,“一共给了我两万元,我那时候还……还以为他是冤大头呢!”

“他还让你送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好好想想,”肖展拿出一张霍昙英的照片,“这个人见过吗?”

郭杰立刻就点头:“嗯嗯,见过,霍先生嘛,关……那混蛋让我给他送过两次文件。”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文件?”

“一次是今年4月中旬,具体哪天忘了,容市,西南证券公司大厅。一次是4月底,也是容市,送工商银行的一个,高新区那边。”郭杰努力回忆着,“文件是什么真不知道,都封了口的。”

好算计!肖展心里想,银行和证券公司的监控录像都会保存一年以上,关承复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让霍昙英和郭杰建立了一种难以辩驳的联系,正如他对方垚所做的一样。

“他最近联系过你吗?有没有再让你干其他什么事?”

“11月13日23点的时候打过一个电话给我,我睡死了就没接到。等早上我打过去,他就一直没接了。”郭杰查找着自己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之前呢,还有吗?”

“还有就是10月11日那天,对,那天他打过一个电话,说是需要我去东翎山那边,帮他清理一下他买的一个烂尾别墅,准备做个山间密室逃脱的项目,看看能不能把钱赚回来。一天给两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联系我了,我还打过电话想问问,他没接。”

那是因为他找到了更合适的替罪羊。肖展恍然,烂尾别墅很可能就是蔡恒的那一个,若是关承复没有偶遇林劼郅而中途改变计划,那么死在别墅的人就恐怕是郭杰了。

13

“死者,女性,年龄二十九岁……已经确认就是马迪娜。她的女儿在半岁时被人拐走,一直在找,所以库里有她的基因数据,另外,在死者残缺衣物上找到的第二个人的血迹是霍昙英的。这些花盆是郭杰按照关承复的要求,从枫叶林那边运过来的,花盆的土质成分可以说明,她最初是被埋在枫叶林。”肖展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你们怎么看?”

“关承复杀了马迪娜,把尸体先埋在枫叶林,倒上霍昙英的血后故意栽赃。之所以把尸体转移到农家院里,也是想嫁祸给郭杰那个傻小子。之前他不是让郭杰跟霍昙英见过好几次面嘛,是想制造他们是同谋的假象吧?”陈康南说道,“但这个计划还是有不少漏洞,所以,一旦遇到了更好的栽赃对象,就马上中止了。”

“对,寇剑的尸体上不也有霍昙英的血吗?应该是关承复那天正巧遇上了埋尸的林劼郅,所以临时起意把他也拖下水。他先扎破林劼郅的车胎,迫使他不得不在附近寻找修车点,那就只有方垚的店啊。趁着这个时候,他把寇剑的尸体挖出来重埋,再倒上霍昙英的血,这样就让林劼郅、方垚跟霍昙英建立了一种很难撇得清的关系。另外,他一再让方垚去东翎山,也是在制造这种错觉,而把林劼郅加进来的话,他的计划就更严丝合缝了,毕竟,林劼郅是个现成的杀人犯啊。”黎静说道,“假如霍昙英一直都在关承复手上,那弄点儿他的血,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啊,我怀疑关承复早就从霍昙英口里知道蔡恒这个人,而且查到蔡恒有个别墅在东翎山,所以,才会把霍昙英的尸体也丢在东翎山。就算没有遇到林劼郅,他也是要诓方垚上山的。林劼郅现在是死无对证,”陈康南说道,“关承复这家伙太阴了,要从他嘴里撬出实话来,太难了。”

“那就从别处撬。黎静,你再跟邱一葎谈一谈,”肖展分析道,“假如霍昙英一直在敲诈关承复,那他手里肯定有证据。我的推测是,像马迪娜这种特殊用途的棋子,身边一定配有某些特别定制的、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录音录像设备。关承复有可能遗漏了这种设备,却被后来去找马迪娜的霍昙英拿到了。”

“邱一葎也可能有类似的设备,还有吴芳珍!”黎静恍然,“关承复杀了霍昙英,自以为东西到手了,但如果有录音录像设备,不排除有备份。以霍昙英的性格,不可能没备份。”

“他的目标是原件,”肖展说道,“只要拿到原件然后毁掉,霍昙英又死无对证……在法庭上,拷贝件的证明力是会受到质疑的。”

“糟了!”黎静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发生自燃的那辆车,假如车子的发动机和配件是从霍昙英那辆别克上拆下来的,那证据是不是烧光了?”

“那就没办法了。眼下只能找到新的录音原件作为直接证据。黎静,主攻邱一葎和吴芳珍;剩下的人,全力查找与霍昙英定制这类物品有关的作坊。”

“出去的话,钢笔、钥匙扣、项链坠子都有……有些地方要求把包包和手机都没收,”邱一葎涨红了脸,“一般不会往家带,除非别人主动找上门来。有一款冰箱贴,这种东西做得比较多……”

“是这种吗?”黎静向她展示了一个城堡样式的凸面冰箱贴,这是从吴芳珍那里拿到的,里面有微型摄像头。

“对,就是这个。”

“你有没有看到他特别保管过此类东西?”

“有一个,收在他爸爸在容复路租的那套房子里,我记得年初的时候——”邱一葎忽然反应过来了,“是不是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人为他做这些事?比如女人?”

黎静很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打起了话术太极:“据你所知,有吗?”

邱一葎的眼睛顿时红了:“我真是个傻子!对吧?”

这问题没法回答,黎静只能转移话题:“霍昙英还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哪儿?他要是也想给别人录音录像的话,都会用什么设备?”

“办公室里有几个小摆件是定制的,”邱一葎要来纸笔写下清单,接着说道,“车里也有一些,挂件、水杯架……嗯,他之前卖掉的那个奔驰车椅也是定制的,里面有个可以手机遥控的录音设备,但要拆开才能拿得到。”

“什么时候卖的?”黎静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小心地问道。

“3月中旬。当时急着用钱,”邱一葎说道,“我们留了买家的信息,他说过,以后有机会还要买回来的。”

10月12日凌晨1点13分,一个蒙面男子偷偷摸摸地离开霍常租住的电梯公寓房,此人身高、体型与关承复十分相似。

正如肖展推测的,江洋的行为实际上是个烟幕弹,真正重要的东西在那之前就已经到某人手里了。

“那件东西他不可能让别人去拿!他手上没拿东西,所以那玩意尺寸不会很大,应该可以放进衣服口袋。霍常这段时间没有去过公寓,所以没有察觉东西被偷,”肖展指着屏幕上的蒙面男,“这家伙之所以再雇江洋去偷欠条,就是要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欠条的主人身上。”

“真是机关算尽。”黎静抱住胳膊,觉得全身发冷。

“快了。”肖展说道,“天网恢恢。”

几天后,奔驰车椅被找到并打开,藏在海绵垫里的两个黑色布包露了出来。除了邱一葎提到的遥控录音笔,还有一个不锈钢的衣柜合页——里面藏有微型纽扣录音机,正是霍昙英提前定制的一款产品。

遥控录音笔里录下了霍昙英敲诈关承复的对话,而微型纽扣录音机里记录了马迪娜死前的部分情景:关承复拿出马迪娜偷窃方案的证据逼后者就范,马迪娜只好说出主使者霍昙英的名字,仍遭到关承复的殴打。马迪娜不断地求对方饶命,说自己是为了寻找亲生女儿才用这种方法赚快钱。但关承复显然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很快,马迪娜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两段录音互为佐证,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查到的一系列证据,可以推断,是关承复谋杀了马迪娜。但录音不同于录像,马迪娜的声音消失并不能直接证明她就死了。

机关算尽遇到老奸巨猾,肖展冷笑,一个输了阵,一个输了命。

14

肖展选中了一个可以藏身、视线又不受阻碍的位置,蹲下来,仔细观察不远处的废弃别墅。借着院子中的车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别墅大门出口的情况。

一个笼子,两只兽。

关承复是有偏好的,因为他把钱和刀都给了林劼郅。但出来的人却是方垚,于是只能执行另一個计划。肖展走进别墅大门,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往下,靠左的墙面上有一个血手印,是林劼郅的。

林劼郅的尸体是在地下室的楼梯边发现的,尸身上有多处伤,一部分是与方垚搏斗的时候留下的——与方垚的叙述部分对得上号,但是方垚所描述的打斗地点并不包括楼梯,而林劼郅右臂和左小腿的骨折分明是从楼梯摔下导致。此外,他的身上还有一些旧伤,比如后脑处的血肿、手腕儿脚腕儿处的瘀痕以及胳膊上的针眼儿,都说明他和方垚一样,在打斗前被人囚禁过一段时间……

肖展观察着地下室的布局,左边一个房间,右边尽头处是五六级台阶,通往地下车库。之前同事来搜查取证时,发现这两处都有囚禁过人的痕迹。

方垚也受了伤,按理,楼梯到大门这段路是应该留下血迹的,但为什么此处既没有血迹,也没有脚印呢?除非被人精心打理过,而且,得有事先准备好的清理工具和清洁剂。

肖展想象着,方垚刺向林劼郅的最后一刀极有可能并不致命,恢复意识的林劼郅曾试图离开。不幸的是,他扶着墙往上走时,遇到了前来查看情况的关承复,被他推下楼甚至补了刀。接着,关承复清理了所有可能暴露他来过此处的痕迹,包括脚印。

可惜的是,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

不管怎样,在这个计划里,包慧必须死——她不认识霍昙英,也知道林劼郅不认识霍昙英,同时清楚寇剑的死与霍昙英无关……更何况,还可以把包慧的死嫁祸给方垚,再制造出林劼郅与方垚搏斗的假象,让警方将他们作为目标。可以推测,林劼郅是在购买捷达车后遭到软禁的,包慧与林劼郅的关系也是那时候被关承复知晓的。同时,他也知道了包慧的新号码,利用这一点制造邱一葎和包慧的见面……那天开着捷达车下山的人不是林劼郅,霍昙英和包慧被杀的时候,林劼郅与方垚都被关在这里,玉米地里的搏斗现场是关承复一个人自导自演出来的。

这需要精准的计算,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得有足够的体力作支撑——怪不得要健身呢,肖展冷笑。但动作越多,留下的痕迹也会越多;花费时间越多,意外的概率也就会越多——意外这种东西,是没有办法计算或收买的。

假如林劼郅在这里杀了方垚,那就不会有人知道真正使用173号码的人是关承复了;假如警方认为林劼郅一直在使用173的号码,那就很容易认定,一直以来是方垚在与林劼郅合谋,因此,方垚打赢林劼郅对关承复来说是一个意外。关承复故意将快没油的货车放在门口,原本是为了便于追踪,却让方垚摆脱了一段时间的控制……方垚下山来到市集,找了家餐馆吃饭,又借电话打给养老院的父亲……可以推测,关承复当时也在附近——他能再次抓住方垚,就必然掌握了方垚的行踪。

方垚再次落入魔掌,被关进果林小屋的地下室,之所以没被杀掉,是因为警察查得紧。林劼郅刚死,方垚也被杀的话,警察一定起疑心,所以,这个完美主义者必然要给方垚选择一个更加完美的死亡方式及死亡时机,以便自己能够完美脱身——正如他对霍昙英所做的一样。按照这个思路推测,11月13日晚上他打电话找郭杰的动机……假如他成功了……肖展再次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寒意。

可惜的是,能够证明方垚被囚禁的那个摄像头和关承复的手机还没有找到,多半是被毁掉了。可事发突然,关承复着急到果园里处理掉方垚,那应该也是在果园里处理手机和摄像头的吧?肖展想起果园里有一口灌溉井——如果只是把东西扔进了井里,那恢复数据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井里找到的手机和摄像头损坏比较严重,数据恢复有难度。为以防万一,我们双管齐下。”肖展说完,在大屏幕上展示了一张自己连夜画出的行动足迹图:红色足迹代表关承复,蓝色足迹代表方垚,黑色足迹则代表林劼郅。其中红色的足迹数量最多,密密麻麻。

“要完成整个计划,关承复的时间很紧,其中运霍昙英的尸体上山,把方垚和林劼郅关在同一个地方,以及后来把方垚关到果林的地下室,这些他都必须亲自去做,”肖展指出几个红蓝黑的交叉路线后,又说,“路程这么远,又不可能用自己的车,就只剩下方垚那辆蓝色货车,以及果林里那辆银色面包车。要做到掩人耳目又避免后患,除了套牌外,还得接力使用。我大致推算了一下,方垚加的那四十升油,就算面包车满油,也远远不够,所以,他肯定还在什么地方加过一次油!”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这个加油站的监控录像,就可以让关承复脱不了关系了,”陈康南高兴起来,“太好了!”

肖展又在地图上指出一处足迹,分析道:“10月18日凌晨1点,方垚的蓝色货车上东翎山的录像证据是有的,但为什么我们找不到这辆车下山的证据?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关承复16日开着方垚的货车下山前,先在一个避开方垚和监控的地方换了其他号牌,再走小路,最后回到他租的那片果林。18日他杀死霍昙英后,在运尸上山的途中换上方垚那辆货车车牌上山,接着到预定地点抛尸。这样,他就可以控制局面,让我们只看到他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但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他编的程序,不会处处如他所愿。他停车换牌的时间段,虽然上下山的人很少,但不至于绝对没有。我们辛苦一点儿,再做一次大排查,找出这两个时间段上下山的车辆,说不定会被别人的行车记录仪拍到,这就是关承复不可能控制的意外。另外,这一年来,他必然经过反复的调查、踩点、训练,不然不可能完成这个计划。所以,只要我们找出他不断经过这些地点的证据,他就没有办法解释所有的行为。我们找到的证据越多,就可以让无辜者受到的伤害越少。一定要让关承复知道,什么叫天网恢恢!”

关承复还在滔滔不绝,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设计的。

“我的钱都已经还清了,还有什么必要杀人呢?为了钱杀人就没有必要再给钱了吧……我之前真不知道方垚認识霍昙英,都是他这次绑架我后说出来的。他以前帮霍昙英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还帮他改车躲过监控,没想到,那家伙特别狠,居然要杀他灭口。姓林的以前也是霍昙英的人,因为抠门不肯拿钱,所以反水了。哦,对了,他们好像还有个同伙替霍昙英杀过什么人,好像是一个知道霍昙英很多秘密的女人,就因为这事一直被控制住脱不了身。反正就他们仨合起伙来把霍昙英给绑架的,没钱了,警察又查得紧,他们就干脆把他杀了。姓林的本来还想要杀方垚,却被方垚反杀了……方垚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实际上是个撒谎精,肯定是怎么有利怎么说。你们看我被他骗的,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要不是他以为我死定了,肯定不会跟我说这么多……你们赶紧去查他那个同伙,找到他就什么事都清楚了……”

但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没有天生的罪犯,但确实有天生的毒蛇。

幸而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摄像头里的数据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足以证明方垚曾经被关承复囚禁在果林地下室。另外,还有两个过路车的行车记录仪拍下了10月18日凌晨关承复从方垚的货车上下来的情景……足以推翻关承复给自己找的不在场证据。

“你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说真话是什么时候吗?”肖展问道。

“当然,就是现在。”关承复愣了几秒钟,仍旧嘴硬。

“人不可能不说谎,但一个人如果靠谎言活一辈子,那这辈子就永远不可能幸福。”

这次,关承复的嘴终于安静了,眼窝子似乎更深,也更冷。

审判终于结束。没有任何悬念,在法庭上一败涂地的人是关承复。

他的律师很厉害,可是再厉害的律师,也只能在铁证与事实面前鞠躬行礼。

法庭,是给事实以尊严的地方。无期徒刑,是关承复应该为自己行为所付出的代价,也是他为践踏、藐视法律所付出的代价。

再过一阵子,方垚的案子也该判了。开庭前,肖展去看过他一次,听说律师认为胜诉的可能性比较大。方垚和方益知非常感谢肖展,尤其是他帮着方垚悬崖勒马的那些努力,若没有那最后一次落子的选择,希望就是他们永远都买不起的奢侈品了。

肖展知道,经历了这一切后,方垚会变得更加谨慎,希望他也会变得更加强壮,更懂得保护自己;在以后的人生里,多遇到一些阳光,一些善意。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