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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

2024-06-06贾新城

啄木鸟 2024年6期
关键词:霸凌张力

贾新城

繁花镇进入了11月下旬。镇北的北山灰白一片,透过西北风扬起的雪雾,山上浅薄的积雪与覆盖枯黄植被的山体,层层朦胧,交错可见,就像一个穿着浅黄衣服的人罩着一身白纱。白山黑水一词,贴切地描摹了大东北初冬的自然风光。

这初冬,之于此时此地的人,感觉是风中后背阵阵发凉,略带冻腿冻脚。一句话,就是这时令如果你感到了冷,那肯定是你耍俏皮穿得少,不能怪天气。要到元旦前后,才是风如刀割,长时间站在雪地上的感觉,用猫咬脚趾形容最为恰当,而南方的“小土豆”们渴望冰天雪地就是冲着这份冷来的,现在还为时尚早。无论如何,感受到冷總是让人不爽。不过没关系,这里的人们懂得只要捱过去,就是春暖花开、凉爽夏秋。没有世外桃源,能坚守的只有自己的心境。

王木多经过繁花县第二中学的时候,恰逢学校每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他停下脚步,隔着学校镂空的大门,向匀速升起的五星红旗行注目礼,两名学生旗手不算专业,但紧跟节奏。他管不了旁人,但作为一名警校毕业的镇派出所所长,他伫立在那里行注目礼是发自内心的。二中校长邸洪宽对王木多来说熟悉着呢,论亲戚,邸是他亲姨的儿子,比他这个表弟大六岁。邸洪宽是一个心红的人,虽然身在大东北小镇,但他认识问题有高度: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从我手里出去的学生,都是面向五湖四海的人,塑造一个优秀的人才要从小开始,教育工作者责无旁贷。这当然是难得的,坐到一校之长的位置上,他一点儿也没有躺平。想到这里,王木多觉得该和表哥一起聚聚了,就这周六,正好自己不值班,要找邸洪宽出来坐坐。

邸洪宽与王木多的见面并未等到周六,当天下午3点17分,邸洪宽的汽车就急刹车停到了派出所院外。他打手机唤出王木多,一脸凝重地示意他上车说话。没等王木多饶舌完上午他目睹学校升旗仪式的庄重,邸洪宽就连连摆手说“打脸啊”,五官挤在一起,一副被荆棘缠了手的样子。邸洪宽把汽车门关上,俩人一左一右坐定,他才说出噩耗——“校园霸凌”。

王木多上下“扫描”了一番邸洪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霸啥凌啊,你别被网上那些人带节奏,小时候上学谁还没挨过揍啊。”

“看样子你还没刷到。”邸洪宽说着掏出手机递给王木多,“校园霸凌,校园霸凌,你看,全都是这样的标题,这几个网红大V追问得正凶,要不然我也不会急着来找你。”

果然,短视频平台上已经人声鼎沸了。三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动态画面,配着急促紧张的背景音乐闪来闪去,令人眼花缭乱又心生烦躁。文案大同小异:“繁花镇某初中校园霸凌,一名女生遭三名女生狂打耳光,持续抽打八分钟”;“再现校园霸凌:一名女生惨遭毒打,画面不忍直视”;“偏远小镇校园霸凌,校方管理者何在?”帖子的点赞、评论、转发量都不少,有的转发比评论和点赞都多,大有登上热搜榜的趋势。一个粉丝二百三十万的女大V对着屏幕高谈阔论:“看到这样的视频,我实在坐不住了。校园霸凌何时休?请校方给出事件真相,回应广大网友的关切。救救孩子!”点赞量一万三,评论区里更是炸了锅。

“八分钟?八分钟人都给送走了。”王木多把手机还给邸洪宽,“啥时候的事?我是说打人。”

邸洪宽告诉王木多,视频里出现的四名女生确实是他们学校的学生,虽然光线昏暗、人影晃动得厉害,但他一看都能叫上来名字。可视频拍得黑咕隆咚,也没个参照物,他开车来时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是学校的哪个角落。至于时间,他当然也不清楚。反正,三年二班的吕晶老师把情况甫一报告给他,他刷了几下手机就往王木多这儿赶。“大事不妙,”邸洪宽眼巴巴地瞅着王木多,“必找木多啊,老弟。”

因为邸洪宽熄了火,车内温度低,没多久,前挡风玻璃和驾驶室两侧车窗都蒙上了一层雾气。人的呼吸气流在冰凉的玻璃上液化,而这雾一蒙上,给整个车内空间增加了冷酷而神秘的氛围,好像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王木多伸手拧钥匙发动汽车,见邸洪宽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指了指车窗说:“吹吹玻璃。”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刚打开通讯录页面,就有电话打进来。

“见过接电话快的,没见过这么快的。”县公安局局长孙孝安在电话里笑了,“你接得再快一点儿,就把我顶回来了。”

王木多附和以尴尬的笑声:“我正要给您打电话汇报情况呢。看样子都是一件事,二中校园霸凌,这事蹊跷加诡异啊。”

“蹊跷加诡异?”孙孝安语气显得颇感兴趣,“行,那你抓紧过来说。”

王木多截住孙孝安的尾音,说他现在去公安局就耽误事了,他得立即去学校找到那四名女学生把案情搞清楚,用最快的速度形成一个案情通报,先把网上的那些个酒糟子给摁住,别一个劲儿地发酵是第一要务。孙孝安表示同意,说他先跟县委宣传部那边碰个头。“案情抓紧时间调查清楚,要注意工作方法,实事求是,不枉不纵。”孙孝安交代道。

“走,我拉你去学校。”邸洪宽带着一块石头落了地的表情挂挡踩离合,“还有半个点放学。”

“停,停!”王木多让邸洪宽停车,打开副驾驶车门跳了下去。他拨通副所长马伯乐的电话,让他通知内勤潘红带着笔录材料用纸,然后他俩一人开一台车立即到派出所门口集合。邸洪宽下车走到王木多跟前说:“我这一台车就够了,干吗搞三台车?”王木多掏出一支烟点上,皱着眉头兀自吞吐,氤氲的烟雾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快,潘红、马伯乐开着两台车一前一后停到邸洪宽汽车后边,潘红的车身猛一撅哒,像是憋灭了火停下来的。

王木多用脚碾灭抽了一半的烟,招手把三人召集在一起:“伯乐你去县局网安大队,跟他们一起查清二中校园霸凌事件的首发人和转帖人,孝安局长知道这事。潘红拉我去二中。邸校长,你开你的车去县教育体育局,等他们叫你去,你就被动了。”

王木多说完,跟着潘红朝她的红色雷克萨斯走去,马伯乐说了句明白,大步跑向自己的汽车。只有邸洪宽站那儿没动,王木多便朝他微笑着哼了一声:“你我兵分三路,唱一出京剧《三岔口》。”

“《三岔口》?”邸洪宽一边转身一边摇头,心想跟你们这帮警察打交道,真是够费脑子的。

上了车,王木多果然开唱:“恼恨奸贼太猖狂,太猖狂!私通北国害忠良,要拆毁杨家天波府,俺焦赞一怒去汴梁……”

潘红小巧的鼻头闪着微光,一对大眼珠骨碌碌:“您老这唱腔,我好久没听到了。”潘红来了个急转弯,“听这腔调,我看要超出什么霸凌事件。”

王木多嗯了一声:“摸黑打斗,我也还不知道对手是谁呢。”

三组通往不同方向的车辙,以出发点为原点,分别放射出六条弧线,然后在轻雪覆盖的柏油路面上浸润成三条黑龙,带着相同的目的,朝着不同的目的地,飞腾前行。一阵阵卷雪风过,它们的颜色渐渐淡去,融入了混乱交织的线条中,就像千万车子混入滚滚车流,谁晓得哪辆车里坐着天使,哪辆车里坐着魔鬼呢?即使是露出了面貌的活人,又有谁能慧眼分辨善恶忠奸?你看影视剧中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哪怕刚好就是劫机者,在他们登上飞机的时候,空姐照样会点头微笑迎接,说一句:欢迎光临。

县委办公大楼三易其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西街南山坡搬到东街菜市场旁,三年前,那里建起立交桥,人流增加,环境嘈杂不利于办公,于是去年9月25日迁入千年河畔的新址。

新址之上的旧楼是原繁花县第一百货大楼,一层是出售各种农用器具的农杂区,最开始连牛拉犁的铧子都有。到了2010年后,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了拖拉机,农杂区也改成了手机店。二楼的家具商场、三楼的电信传呼,也渐渐从门可罗雀到烟消云散。

千年河畔,依山傍水,县委楼前的一段甬道与河上的美丽桥垂直呈英文字母“T”形,倘若把河岸上的北山也画成一条横线,那便形成了一个“工”字。此时,大院门前的这条千年河虽已结冰,但尚未冻实到底,应了那句“表面异常平静,内里暗流涌动”。其实,不光是大河,整个人类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县委2号会议室是一个多功能厅,宣传部、县网信办、教育体育局、公安局等部门和单位相关同志悉数到场。大家按照座谈会的桌型围坐在一起,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李庆国主持碰头会。根据大家从不同角度反馈的情况,这几个网络舆情相关单位和部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获知“县第二中学学生涉嫌校园霸凌事件”这一网络负面舆情的,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你联络我、我沟通你,都是主动投入进来,迅速派员集结到县委大院,面对面研判、制定有效应对措施。

网信办副主任沙秋颖通报最新网络舆情进展。从目前情况看,视频发布账号数量并未井喷式扩大,帖子转发量不大,网民留言还是集中在那几个热门账号和帖子下,留言内容清一色的都是质疑、声讨甚至辱骂,留言数量不断增加,留言跟帖愈积愈多,虽未被网络平台推上热搜榜,但业已形成网络热点。

教育体育局宣传处处长耿彪汇报了二中校长邸洪宽之前介绍的情况,涉事视频中的四名女学生确系二中学生,被打者叫李雨,三名施暴者分别叫张力、孙佳祺、王一,其中动手扇耳光的是张力,孙佳祺和王一负责围拦。

公安局宣传科科长刘跃传达了副县长、公安局长孙孝安的指示,以最快速度查明案情,实事求是拟定案情及处理情况通报,经县相关领导审定后,第一时间向全社会发布,以正视听,防止恶意炒作,给学校、全县乃至全国教育系统造成不良影响。随后,刘科长介绍了当前工作情况:镇派出所王木多所长已带队赴第二中学展开调查,局网安大队会同派出所同志正在开展另线调查。

李庆国总结说:“现在大家是在跟舆情赛跑,而决定谁最后撞线取得胜利的关键,是公安这边尽快查明并还原这起校园霸凌事件的真实情况。‘校园霸凌这个词在繁花县还属于新鲜词,快速流行起来完全是拜互联网所赐,说到底无非还是孩子欺负孩子。当然,网络舆情不分地域大与小,就看被炒不被炒,毕竟,目前十万百万网民的目光都对准了繁花县,对准繁花县二中,这是目前繁花县最受关注的大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庆国边说边站了起来,“当然,网络不听抱怨。我还是去解决大家的盒饭吧,县委晚上食堂没饭。”

听了这话,与会人员看表的看表、看手机的看手机,可不,都下午五点一刻了。有些时候,时间似乎过得比平时快。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时代发展,社会前进。现在的人们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就是有一种被日新月异的发展甩在后头的感觉,觉得自己跟不上趟。

实话实说,在座的这些“70后”上学的年代,学生们在校园里面打架都是连锹带棒的,动刀的也不是没有过,但印象中没谁报过警。受伤的住院,打人的赔钱,学校给予记过处分也就是了,开除的都少。没有人使用过“校园暴力”这个词。而今,在互联网广大网民的监督之下,必须要走法律渠道处理,而且要迅速——“请有关部门回应全网关切”、“给全社会一个交代”,政府被网民点名已成常态。

此刻,在第二中学吕晶老师的办公室,王木多和潘红的案情调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第二中学三年二班学生张力、王一、孙佳祺对殴打同班同学李雨的事实均表示承认。也就是说,网传视频中的“校园霸凌”事件真实存在。这种客观性,邸洪宽之前已经给予证实。

周一下午,三年二班的后两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课上,女生基本上是“放散羊”的。喜欢点儿运动的,或去篮球场跟男生一起扔几个篮球,不喜欢的,或继续趴在教室桌子上做卷子,或干脆“葛优躺”躺在椅子上发呆。总之,体育课都被大家理解为休闲放松课。

王木多带着潘红来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吕晶老师已经等在大门口了,门卫师傅第一时间把电动门杆升起。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吕晶坐在车里告诉王木多,那四个涉事学生,三个打人的都在教室,但被打的李雨中午放学的时候请假了,说是她母亲来镇里看她。

到了停车场,吕晶一边下车一边问王木多要不要给李雨母亲打电话,她拿不准没敢先打。王木多说:“先不打,看那三个学生什么说法,然后再作计划。”吕晶显得非常积极,建议找学生了解情况最好去她的办公室里谈,而且由她一个一个地去教室找,现在的孩子自尊心都极强。王木多肯定了她的一部分建议,但三个学生要一起叫出来,单揪容易出问题,询问其中一个的时候,另外两个安排到别的办公室就行,由吕晶老师负责看管保证安全。如此轮流交替,全部問完以后,再一同送回教室。

由于筹划周密,事情进展顺利。三名女学生都是走读生,家都住在镇内。因为学校严令禁止学生把手机带到学校,她们对自己“成了网红”正在被“热炒”毫不知情。

负责围拦的孙佳祺和王一回答的情况非常一致,除了打人的时间、地点以外,连张力打了李雨几个耳光都完全吻合,一共五个,不多不少,正手打左脸三个,反手打右脸两个。至于打人的前因后果,两人说得也差不多:她们不知道张力为什么要打李雨,只是被要求帮着堵住她,由张力自己动手打就是了。两个学生都表现得很紧张,基本都是问一句答一句。孙佳祺的皮肤很白,额头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从到场到离开,她的脸一直红着,很像那种熟透了的富士苹果,仿佛再用用力就能喷出血来。而王一上来就哭,哭着听,哭着答,据吕晶介绍,她一激动就这样,包括好几次期末考试得了全班第一,也是哭。

打人者张力却冷静得过分,给人的感觉是,当不知她为何而来时尚显局促,而当得知是因为打了李雨,反倒一下子轻松下来。是否打了耳光?是的,扇了五个耳光,但并未用尽全力,只是为打而打。打人的原因?没什么原因,就是看她不顺眼。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你们爱咋惩处咋惩处。王木多和潘红听得很清楚,她用了“惩处”一词,这是原话。

“爱咋惩处咋惩处。”张力声音不大,吐字清晰,她是吕晶组织各种文体活动的御用主持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打人不能白打。”“主持人”说话掷地有声。

眼见潘红要拍桌子,王木多伸手制止了她。

“我们现在只要这个打人的事实,别的,回头再说。”王木多一字一顿地说,“你替我跟你那俩同学说,事儿不大,跟平常一样上课吃饭睡觉,就是良好表现。”

“好,我听你的。”张力这才低下了头,用右手中指将两个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我们好多人都知道你。”

透过窗玻璃看着三个女学生走回教室,吕晶转过头说:“这个张力性格外向,是有名的‘一根筋,她认准的事情,两头牛都拉不过来。她的家境不怎么好,人又要强,所以在班里显得有些直横,所谓的‘能动手从来不吵吵,抡起拳头不分男女。”

王木多接话说:“目前最紧要的是把网上的火压下来,反正无论如何,毫无由头地打人是不合逻辑的。”王木多把目光从空荡荡的操场上收回来,说,“现在的学生还真是喜静不喜动。”

吕晶说:“小学还好,到了中学特别是高中,孩子们的确是有时间都抓紧趴桌子上睡觉,很少有出去运动的。”

现在学生的问题,邸洪宽之前跟王木多聊过。邸洪宽一直在学校里,所以有发言权,他说:“沧海桑田,世事巨变,巨变由无数的小变组成,而一个既小又大的变化是:现在的孩子们都喊累。当年我们上学那会儿,多数孩子在学校里都吃不饱,乡下的孩子到镇里上学,中午带饭只有干粮没有菜的不在少数。但是,那时的孩子个个生龙活虎,一有闲暇都往操场上跑。现在的孩子是吃啥都腻歪,却又一个比一个懒。为什么?”

饱却累而懒,为什么?王木多点头加摇头,回了他一句:“因为营养太良了。”

发动汽车的时候,王木多透过摇下的车窗,问跟过来送行的吕晶:“你刚才说,张力的家境不好?”

“对,”吕晶回答说,“这话也可以说成,她比较缺钱。”

“行,回头再说。”王木多皱了皱眉,“她们仨,吕老师你最近要非常上心,不能再出意外。还有,找个合适的理由通知张力和李雨的家长,即刻动身到学校来。到了以后你找个办公室让他们待着,不要惊动其他学生。”

吕晶连连点头:“李雨母亲应该还在镇里没走。请王所长放心,我一定办好。一直没机会跟您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心里是极度愧疚的。”

“你也不要有压力。”王木多说,“把手头的事情办好。”

吕晶眼睛有点儿红:“要通知邸校长吗?”

“不用。”王木多笑了笑,“还没到找他的时候。”

从学校离开,十三分钟的车程,王木多带着潘红去见等候在局里的孙孝安。王木多开门见山:“据网安那边反馈的情况,当下那几个大V的帖子热度上升趋势明显,转发量也在增加。原因很简单,人们陆续下班了,刷短视频的人数显著增加,而七八点钟开始,大家吃完晚饭了,也收拾完桌子了,刷短视频的人流会有第二个高峰。所以,要利用这样的时间主动发声。”

“打个比方,夜市卖烤串。”王木多双手比画着,“同行对手虽然提前摆上了摊子,但不占饭口,上不来人,也卖不动。现在天快黑了,食客们快涌上来了,咱们赶紧把摊子摆上,反而有可能后来居上。”

“你说得很有道理。”孙孝安点点头,“但是,串呢?”

王木多叫潘红打开笔记本电脑:“局长,肉切好了,我现在就穿串。”

潘红新建文档,双手抚键,两眼一闭,开始听音盲打。

警情通报

2023年11月15日,网传繁花县第二中学发生校园霸凌。经繁花县繁花镇公安派出所调查,视频中涉案四人均系繁花县第二中学女学生。被打者李某,打人者张某,围堵者孙某祺、王某。县教育体育局决定对第二中学相关责任人依法依规进行严肃追责。打人案件公安机关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繁花县公安局2023年11月15日

笔记本连接打印机,似乎就在潘红敲响回车键的同时,一张A4纸就吐了出来。王木多捏着纸片递给孙孝安过目:“第一轮肉串,要的是质,不是量。如果到位,一轮就顶住了。”

“不用看了,一直听着呢。”孙孝安把材料还给王木多,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衣柜,“走,萧书记等着呢。”

王木多把材料递给潘红,小碎步跟在孙孝安后头:“孙局,您还没吃饭呢吧?”

“你俩吃了?”孙孝安掏出手机拨号。

“没吃。”王木多咽了口唾沫。

“那你说什么废话。”孙孝安接通电话,“告诉司机,我们下楼了。”

经县委副书记萧肃核准,晚上七点整,繁花县公安局警情通报正式发布。信息由县公安局网络短视频官方账号发布,瞬间浏览量破一万,不久,帖子进入二十万流量池。很快,短视频平台出现热榜:繁花县二中校园霸凌,警方官宣。正如王木多所料,流量一下子涌到了这边,不出一小时,帖子播放量逾七十万,超过公安局官方账号2017年注册以来发布视频作品播放量的总和。视频评论区留言也多向上向善,几乎一边倒地为警方办事效率高、官方处理态度鲜明而叫好,个别阴阳怪气、试图激化矛盾的私密账号也带不起来节奏。繁花县这一波令人措手不及的负面网络舆情,不出半日就成功化解。而且,县公安局賬号还增加了七千多名粉丝。

孙孝安盯着手机屏幕刷帖子评论,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坐在对面的王木多转脸看了看潘红,然后伸出手,用手指敲打面前的笔记本,咔咔作响。孙孝安把目光转移到王木多的手指上,再转回手机屏幕:“老地方呗?”

“老地方,孙局。”王木多说着站起身,“孙悟空的小心思就是逃不过如来佛祖的眼睛。”

“你说你是孙悟空?”孙孝安按灭手机,起身去衣帽架上取衣服。

潘红哈哈一笑:“他重点是说您是如来佛祖。”

东北烧烤称第二,其他地区不敢称第一。还不仅仅是味道的问题,而是风格和气派。繁花镇头号著名美食是十几年前突然名声在外的铁锅炖大鹅,但日常大众化的饮食还是奔着烧烤。烤串虽小,包罗万象。别看你北上广地大人多,你想找一家烧烤店美美吃一顿正宗东北烤串还真就难以实现。为什么?原因多方面:烤串的硬核食材,如牛羊肉,那是一口就能吃出来好孬的,草原和平原的草那可差远了。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烤串的烤,必须是一把一把地抓着肉串放到铁盒子上手工翻动着烤,黑着面孔的巨轮风扇呼呼地吹,盒子里的木炭红通通地烧,硬塑料片子哗哗地扇,这种人工的烟熏火燎,摩天大楼林立的地方搞不了。在大东北吃烤串,吃只是一方面,重点在于喝:一年四季那得踩着啤酒箱子喝。一把把滋啦冒油、肉香夹杂着孜然味扑鼻的牛肉串、羊肉串、腰子、心管、板筋、胸口、茧蛹、翅中、鸡脖子……上桌往套着塑料膜的铁盘子上一堆,然后,每人弄一个分酒器一个小酒盅,正襟危坐饮茅台?弄一个醒酒器一个高脚杯,伸兰花指饮干红?那显然合不上牙。那种每人手把着瓶咕嘟嘟往扎啤杯里灌、连酒带沫子往嗓子里倒的氛围,根本出不来。在大东北吃烧烤,吃的不是烤串,吃的是噼里啪啦、烟熏火燎的人间烟火;喝的不是啤酒,喝的是吵吵巴火、舞舞喧喧的江湖情义。东北的大夏天,也跟南方一样热气蒸腾,在露天大排档上谁也别玩文雅,光膀子的爷们儿谁也别说谁,大肉串子一口一串,大嗓门子吆五喝六,大绿棒子咕咚咕咚。当然,入了冬就只能进屋了。可即便进了屋,上边说的那些气氛也只是略有收敛,照样热火朝天。对,这就是地域饮食文化。要不说当淄博烧烤火出圈以后,东北老少爷们兒咋都不服呢。

到了烧烤店进包房,王木多带着孙孝安和潘红没经过大厅,而是走厨房边的另一个通道。大厅毕竟过于人多眼杂,一个公安局长加上一个派出所长再加上一个女内勤民警一起到这种地方,你就是不喝酒也是好说不好听。纪律部队嘛,大家都能理解也必须接受,工作时间不行,业余时间也不行,这没什么可饶舌的,既然你当了警察,就要有个警察的样。

“你爱那一口,要不给你点上一瓶?”孙孝安用笔在菜单上选择性地打着勾,“我跟潘红,我俩都膈应喝酒。”

“局长您这是点我呢。”王木多站起来给孙孝安递烟,见对方摆手便又坐回来,“这大工作日的,您还真把我当成敢大闹天宫的猴子了?”

“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局长面前瞎说话。”潘红手指麻利地剥蒜,“局长其实在逗你呢,局长还能不知道你,喝也不会跟同事喝。”

“剥蒜小妹。”王木多哈哈一笑,“今天你表现得真是可圈可点,一会儿你吃俩腰子哈。”

潘红一听,双目圆睁,一瓣蒜就扔了过来。

“你小子还真是跟我混熟了。”孙孝安继续低头选菜,“也就是你,当面怼我,我都得受着。”

三个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欢快,一人一瓶大窑饮料,也不影响碰杯。对于这一次王木多带领同志们与时间赛跑最后抢在前边撞线,孙孝安嘴里一如既往地不表扬,但谁都能从他的表情和举动中感受到局长对他们工作的满意。他表示,这种校园霸凌事件,一旦出现在网络上,那是个儿顶个儿地成为热搜。这种事件发生在学生与学生之间,网民们绝大多数照样先是对施暴者口诛笔伐,然后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带节奏之下很快就把矛头对准老师,对准学校,直至对准国家教育体制。利用网络搞破坏的那些货色,是不会放过哪怕一次这样的机会的。如果网络舆情处置不及时,他们就会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再把矛头对准更大的目标。所以,搞大了,它的严重性和危害性甚至是没有上限的。这一切都早已不是秘密了,网上都是公开的,对方也是明着说的。所以,纵观我们繁花县这一起事件,应该说性质还不算严重,理论上发展不到网民们眼中的那种爆款“大瓜”,但同样不能掉以轻心、麻痹大意,必须铲之于萌芽,灭之于未燃,防止被人所利用,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

“来吧,”孙孝安端起杯,先后与王木多和潘红碰了碰,“这个通报非常及时,用事实说话,很具有说服力。”喝了一口饮料,放下杯又说,“别说,这个剥蒜小妹打字是够快的。”

“谢谢您的夸奖。”潘红脸上的喜悦发自内心,“主要是我们所长的腹稿打得好。”

孙孝安用手指点着王木多:“因为小潘,我夸你一句,你的兵带得真不赖,这丫头说话简直滴水不漏啊。”话音未落,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县委办主任李庆国主持召集相关单位和部门召开总结会议。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起倘若处置不及时就很可能会崩盘的网络舆情事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网络问题,必须要用网络思维去应对,在最合适的时间发最合适的声音,是取得这次成功的关键。但大家务必要明确一点,我们不是息事宁人,不是掩盖错误,更不是包庇护短,网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拿出诚恳的态度、事实和真相,才能顺应民意,取得网民的支持。”

“老李啊,”李庆国转头面向县公安局政委李冰,“萧肃副书记让我转达,你们公安功不可没。虽然这事属于社会治安,你们理应当冲在最前边,但是你们没搞那些删帖什么的,这也是萧肃书记最不提倡的。邪不压正,用事实说话,非常好。他让你回去跟孝安副县长说,强将手下无弱兵。”

“孙县跟我说了,”李冰点点头,“这种舆情看似不大,但必须解决在萌芽状态。这得益于萧书记和县委领导的靠前指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

会议很短,只开了十五分钟,在大家长出一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的状态中散会了。走出会场的时候,李冰发现李庆国朝他招手,就走过去问:“有事吗?”

李庆国说:“萧书记让你会后去他办公室一趟。”

萧肃找李冰,就是想了解一下王木多,说这个镇派出所所长表现突出,看问题站位高,头脑冷静,思路清晰,干工作能抓住主要矛盾。他简单了解了一下,他经手的几个较大案件,办得都很漂亮。这个王木多究竟是哪儿培养的人才?

李冰没想到县委副书记找他单独谈话会是这样一个内容,因为就在上周,他还跟孙孝安聊到了同一个话题,倒不是专门性的,而是从之前的一个“锁麟囊”积案说起,当然就说到了王木多身上。所以,李冰显得颇有准备,而且对答如流。他跟萧肃讲:“这个王木多是土生土长的繁花镇人。二十岁高考考入省警校,当时是大专,毕业后入警繁花县浪花乡派出所,2012年提职为副所长,六年后任所长,2021年全县取消乡一级管辖,由镇直管村,他就过来到镇派出所任所长了。”

“正如萧书记所说,”李冰投给萧肃一个敬佩的眼神,“这个王木多的确很出色,老局长退休前曾经在一个大会上公开评价他,说他是‘三路干部:不走寻常路,处事有思路,虽然看上去挺格路。”

萧肃一听哈哈大笑:“总结得精辟。局长能在大会上讲这一番话,这可是不小的表扬。”

李冰点点头:“我这个政委也要说句实话,这个王木多的水平在我之上。我看好他。”

“那你这是谦虚了。”萧肃连连摆手,“不过,我觉得你跟孙县应该好好培养此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萧肃和李冰口中的孙县——孙孝安局长,此刻正与王木多通话,他表示昨晚该说的都说了,但一个警情通报不是终点,而应该作为起点看待。舆论风波算是平息了,但舆情处置是堵漏洞,尽最大努力预防和避免此类事件才是根本。

“孙局长所言极是!”王木多连连点头,“如果形容为看网剧的话,进度条顶多刚完成一半。”

孙孝安打了两个喷嚏:“你不说这话,就不是你王木多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没打算收兵。人家打一只兔子就收工,你得连兔子它爹一块儿撂倒才能下山。”

王木多一听,站了起来:“您形容得好。平息舆情,不是公安工作的落脚点,我只能算是刚摸到兔子窝。”

此时,坐在王木多面前的马伯乐侧过脸看了眼他右边的潘红:“所长这意思是……这事还没完?”

王木多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看马伯乐,继续听孙局的电话。

“我们都挨过父母耳光吧,都知道那有多疼。五个耳光当众打在一个十几岁的女生脸上,除了疼还有羞辱。”潘红说。

马伯乐看了看王木多:“疼不疼的问题,是生理问题。法律终归是理性的,即使不是未成年人,情节上也不够立案。”

王木多挂了电话看着马伯乐,一副“你继续”的表情。

“不是立案不立案的事。”潘红一着急竟然拍了桌子,“网络舆情是网络舆情,事件本身是事件本身。发不发生舆情,人也不能白打。”

马伯乐仍不以为意:“余下的事情,比如怎么处理那几个学生,如何追究学校和老师的责任,那是学校和教育局的事情。”

王木多叹了口气:“事情一定是没完的。但我所说的‘进度条你们谁都没有领会到。李雨这孩子的耳光当然是不能白挨,但棍子并不一定要打到那三个孩子的屁股上。”

“光打校长和老师?那会不会助长坏学生的坏?我觉得需要杀一儆百。”潘红一脸疑惑。

王木多摆手打住了潘红的话:“算了,直说吧。我们要打的,就是那个发帖的人,他才是兔子它爹。我的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案件。”

马伯乐和潘红一听,先是表现出惊讶,随后就变成了兴奋。他们承认人人都长了眼睛,但凡夫俗子的眼睛,跟孙悟空的眼睛差着好多事儿呢。

“而且,我判断发帖人之所以预谋并实施了他的行动,目标恰恰是冲着学校,至少是冲着邸洪宽。”王木多站起身来,“伯乐你再去趟县局网安大队,就说请示过孝安局长了。这一次要彻底查清,必须找出发帖人,别弄错了。记住,不能打草惊蛇。”

见马伯乐有点儿犹豫,王木多又说:“去吧,我相信那个发帖人绝对不是偶遇这次所谓的校园霸凌。”

刚走出房间,邸洪宽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邸洪宽在电话里说:“被打者李雨昨晚回校了,问派出所这边还要不要找她。”

王木多說:“你这电话来得正好,我要找的是你,不是她。”

“找我?”邸洪宽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有些沙哑。

“对,找你。”王木多语气平静而坚决,“李雨要是表现正常就不要惊动她。现在,你抓紧时间来派出所一趟。”

见王木多结束了通话,潘红感慨起来:“现在的互联网舆论环境真是堪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是放大矛盾、撕裂社会的信息,越是火热;相反那些感动人的事件、正能量的发声总是没什么流量。由于利益的驱使,流量都为王了,还有真相吗?真相还重要吗?不少的网络大V,甚至一些标注着某某官媒旗下的自媒体账号,一看到吸引眼球的突发事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不调查核实,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转发帖子或者加大火力、火上浇油,这可真不是啥好现象。多数网友不会思考,也不愿意动脑筋,那些‘声声追问听起来又正合他们的情绪,很容易就被带了节奏。”

王木多笑了笑说:“我给你点赞。你所说的这种不辨真假的抢热点、赚流量,还只是一方面,只是吃相难看。”

潘红说:“另外的方面呢?”

王木多示意潘红去拿瓶矿泉水来,意思是邸洪宽应该快到了。“另外的多了。比方这次二中这件事,之前说了,结果我也不知道,三岔口,黑屋子里那个人也看不清,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舞刀弄棒。我还得跟他较量啊,摸黑的那种,一张桌子上跳上跳下,刀对刀。”

“又开始说戏了,五迷三道!”潘红面带愠色,“所长,跟了你这么多年,我发现你就是一招鲜,吃遍天。”

王木多哈哈大笑:“这叫思维方式,叫底层逻辑。”

潘红拎着两瓶矿泉水返回来的时候,看到邸洪宽果然已经到了。

“若说达到仇敌程度的,”邸洪宽咕咚喝了一口水,“我想理应是无。我这人始终与人为善,从来对事不对人。”

“那就不说那么严重的。”王木多明显对面前这个亲戚缺乏耐心,“干脆,你捋一捋,你挡了谁的道,或者有可能即将挡谁的道?我手里的案子,小来小去的都要力争不超过四十八小时结案,你别耽误我的事。”

邸洪宽手中的矿泉水瓶本来已经放下了,听了这话,他又重新拿起来,端在半空,眼睛在王木多桌子上的物件之间游来游去。墙上石英钟的秒针若有若无地咔哒、咔哒、咔哒,仿佛在给他的思绪打着节拍。

时间带着分明的节奏一分一秒地流逝,足见得这个严谨的中学校长是第一次思考如此陌生的问题。潘红静观片刻,发现邸洪宽不时用余光瞟自己一下,于是动作幅度比较大地掏出手机刷屏幕,表现出那种非常投入的样子。王木多索性后仰身子,把后脖颈压到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我想理应是无。”邸洪宽慢慢放下手中一直端着的矿泉水瓶,“两个副校长都是女的,都快退了。我也不挡谁的道啊。”

王木多一下坐直了身子,好像被邸洪宽的话震醒了一样:“你得了吧!我看你根本没思考挡道这个问题,而是在思考一个学生打架的负面舆论事件,平息了也就是了,大不了各引其咎、各领其罚,何来挡道这个问题,王木多是吃饱了撑的。”

“不是,”邸洪宽摇头,“我认真思考挡道问题了,但答案确实是否定的。”

“答案一定是肯定的。”王木多掏出一支烟递给邸洪宽,递到一半又收回来叼进自己嘴里,“人人都在走路,必然会挡人的道,除非你飘在半空中。”

“那你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我不能为了不挡别人的道而每天待在家里。我没回头看过,还真不晓得挡过谁的道,你得容我全面系统地回去梳理梳理。”邸洪宽又去拿矿泉水瓶,被王木多伸手拦住。

“那你还喝啥水?”王木多鼻子一歪,“现在快回去抓紧时间梳理,想出那个人是谁,然后给我他要报复你的理由,这个非常重要。你是个喝慢酒的人,但这次得一口干了。不过我要提示你一下,有人扔石头砸你家窗户玻璃,砸在窗框上了,但我们不能因为没砸中玻璃,就不去思考对方为什么要扔石头。否则,就一定还会有下次,直到他砸中为止。”

“没人砸我家玻璃。”邸洪宽站起来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停了一下,“你的比方我听得懂,不过,这次打人事件是发生在学生身上,承担责任的就是我校长一个人。我的责任我承担,如何处理张力我们正在研究!我也没工夫听你在这里扯啥砸玻璃、砸窗户的。”说完,他摔门而去。

潘红眼见着王木多的鼻子瞬间歪了。她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给王木多的杯子里续上水:“这年头大家都憋得慌,有情绪也正常,不过我也没明白,您这怎么还盯上邸校长挡道的问题了呢?”

“这个‘您用得好。”王木多莞尔一笑,“‘您,表面上表达一种尊敬,其实却是妥妥的鄙视、恼怒和无奈。”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潘红眼圈发红,“您容我再啰嗦一句,您对于校园霸凌不可能不深恶痛绝。特别是女学生,您一定知道那种伤害有多大。但是您现在却搞起了什么‘挡道,您这个亲戚的仕途问题有那么重要吗?”

“你上一边‘您去。”王木多长叹一口气,“社会危害,什么叫社会危害?什么样的事情社会危害小?什么样的事情社会危害大?同样的事情,什么情况社会危害小?什么情况社会危害大?潘红我来告诉你:所谓打架,孩子之间拳来脚往,古往今来司空见惯,社会危害有,但不大。所谓霸凌,就是一个总打另一个,社会危害就大了点儿;而几个围殴一个,社会危害就又大了点儿。什么情况危害更大?霸凌而广而告之,恐惧蔓延,社会正常秩序被扰乱,危害才大。”

潘红一屁股坐了下去:“我知道。您……啊不,你说的我明白,可你盯着邸洪宽干吗呢?”

王木多表现得很有耐心:“我们不能只面对着画面去看,一定要找到镜头在哪里。”王木多双手做手持照相机状,“很显然,这个打人视频不是拜监控摄像头所赐,也不是一走一过偶然撞见的那种拍摄。”

潘红突然恍然大悟:“没错没错,你这样一说还真是,那运镜和视频剪辑,确实有问题!妥妥的《三岔口》!原来,黑暗中那个持刀的人一直在耍大刀,我却一直将他忽略。”

“哎,循循善诱原來真的很难啊。”王木多呵呵一笑,“到这儿,你才到了最后一公里。”

“哼,换成别人,现在还得蒙在鼓里呢,我够厉害了。”潘红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不过,我说王大所长,既然你已经跟我交了老底,说明你的刀已经架到了那个人的脖子上,就等着有人端着灯来把整个屋子照亮了。说吧,他到底是谁?”

“孙成良。”王木多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叫孙成良的人。从最初的原始视频入手,IP好查,账号主也不难找。你说对了,刀架脖子上了,但我不能让他来一句‘恰巧路过,拍了就发了就给我们打发了,我得先把他翻个底掉,先查出他的动机并锁定证据,然后直接一剑封喉。可如果没有证据,架在脖子上的刀也只能拿走,那成啥了?”

“所以你就去攻邸洪宽,巴不得从他嘴里说出‘有个叫孙成良的,是吧?”见王木多点头,潘红更来劲儿了,“所长,线上的事,线下搞未必管用,你别忘了我可是个网上冲浪高手。来吧,那水里小船网名叫啥?”

“网名?”王木多露出些许惊喜,“怎么着?真名还不如网名挖得快?玉梧桐,和田玉的玉,梧桐树的梧桐。”

潘红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上下左右地翻飞,很快定格到一个网页,她上下一打量,抿嘴一乐,“啪”的一声屏幕朝上把手机拍给王木多:“金凤凰,邸洪宽的老婆,你的表嫂子。”

王木多拿起手机,腾地站起来:“你说这是谢丽娜?”不等潘红开口,王木多把手机扔还给她,转身就去穿衣服,“金凤凰,玉梧桐。漂亮,这简直太漂亮了!”

“你去哪儿?”

“去学校。”

“找邸洪宽?”

“不,找张力。”王木多一边说一边拨通了马伯乐的手机,“动孙成良!”

按断手机,王木多叫潘红带好讯问笔录用纸:“今晚,我给你加鸡腿。”

潘红喜笑颜开:“没有你开的路,哪儿来的沿途风景?要加,得我给你加。”

去往学校的路上,王木多直接拨通了班主任吕晶的电话,吕晶问要不要通知邸洪宽,王木多说不用,要她策略地把张力叫到一个空房间就行。要做到不露声色的低调,才能保证事情的顺利。吕晶说,刚好她同屋的老师休假了,办公室就她一人。王木多说那更好。

孙成良与谢丽娜的确定,成了攻破张力的定海神针,没有这一个硬核的点,就只能是打草惊蛇。在车上王木多交代潘红,这一次找张力,核心目标就是实锤她与玉梧桐或者金凤凰之间的勾当,这个问题一定是板上钉钉的:那个霸凌短视频,百分百前期有策划。王木多说,由潘红跟吕晶两人对张力进行问话是最佳选择,三个女人一台戏,最好飙出眼泪。

“这也合乎程序。”王木多解释说,“有我在,反倒会梗阻。问题不大,没有把握一定不动,一旦动就是死穴。”

“交给我了。”潘红信心满满地说,“那你呢?在车里等着还是怎么着?”

王木多看了眼观后镜里的潘红:“我去跟打人的和被打的家属见面。我觉得,后期孩子的事我也得伸伸手,学校未必能处理得体。每一个孩子都需要保护,包括树杈长歪了的,也要修正性地保护,而不是直接砍掉。除非,它真的是烂到了根。”

由一名保安带路,王木多走进学校一间小型会议室的时候,打人者张力的父亲张连昌与被打者李雨的母亲孙凤芹,两个人正在上句不接下句地聊天,见到王木多和他身后一身制服的保安,双双站了起来,以动作到位的手足无措,毫不遮掩甚至故意表现出内心的忐忑不安。王木多,十里八乡名声在外,一般人见了他都会感觉双手无处安放。

待保安相互介绍完三人后,王木多示意大家都坐下。他先看了眼张连昌,然后把目光对准孙凤芹,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李雨被打的事。孙凤芹双手猛地抓紧大腿上的背包,连声问谁打的?打得狠不?她现在人在哪里?张连昌翻开一直低着的眼睑,暗暗扫视着眼前的三个人。

王木多伸出手,隔空拍打着孙凤芹的肩膀:“李雨被打,是昨天你们娘儿俩见面以前的事,严不严重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孩子内心都强大,她不跟你说也不是她的错。但是,这事学校没及时找你们家长,并不是要不了了之,事情总要分个轻重缓急。”

“是张力打了李雨?”张连昌伸长了脖子,“李雨这么老实的孩子,她干吗要打人家?”他站起来,“看我不打折她的狗腿!”他径直往门外冲去。保安拽他没拽住,连人带椅子一并跌倒在地。

“张连昌,你给我坐回来!”王木多朝着张连昌的背影说道,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商量的威严。“之前有人跟我说张力家不太富裕,我当时就联想她爹会不会就是你,这下对上号了:爷儿俩一样冲。”

张连昌垂下眼睑说:“对,王所长你去过我家。你不包我们村,但你的情我一直记着。那笔捐款的钱,我一直没舍得动。”

张力原本半边脸被自己打得发红,听了李雨的一番话,她整张脸都红了,泪珠瞬间涌出

王木多側脸冲着保安说:“这小子人是耿直人,上次你们学校学生食物中毒,他开拖拉机来回跑好几趟拉学生去医院。”说完低头看了看保安的腿,“咋样,没卡坏吧?”

“帮穷不帮病,”张连昌叹了口气,“我不是不干活,家里长年躺个病人,谁也没招儿。”

“得了,”孙凤芹捏了捏背包,“孩子打打闹闹算个啥事?我看李雨比平时还欢实呢,拉倒得了王所长。这事过去了,您别怪孩子们。”

压着孙凤芹的尾音儿,潘红有节奏地敲门。王木多喊“进来”。潘红却没进来,压着嗓子喊“所长”,挤眉弄眼示意王木多出去,他便站起身出了会议室。

潘红拉着王木多的胳膊把他拽到离门五米开外:“报告:第一,三个女人飙一台戏,我把老师和学生俩人都飙哭了,所以非常顺利;第二,张力想给她家省一笔补课费,玉梧桐出资两千五百元,让她演戏;第三,整个事件是玉梧桐一手策划,张力没见过金凤凰。”

“意料之中。两千五,十个二百五。”王木多拨通吕晶的电话,“吕老师,你把张力和李雨带会议室来。”

被王木多带进会议室,潘红感觉到了这里的热闹——张连昌“轻弹”着男儿的眼泪,孙凤芹凑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劝:“别哭了,咱们家的孩子都不是坏孩子。等孩子都考上大学,日子就好了……”

工夫不长,吕晶就带着张力和李雨进了会议室。没等吕晶开口,张力一拧身,从吕晶身后走了出来,从校服裤兜里掏出一沓钱:“对不起王所长,我撒谎了,这些赃款,我如数上缴。该怎么惩处就怎么惩处,在此之前,我先替李雨把耳光还了。”话音未落,她就抬手打了自己五个耳光,那闪电般的手速,谁想阻拦都是来不及的。打完后,她把钱塞给了吕晶。

“张力你那天管我借钱,我手里是真没有。”李雨也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这不,我昨天刚管我妈要了五百块钱,今天是要借给你的。张力你打我不对,但你打自己就对吗?”

张力原本半边脸被自己打得发红,听了李雨的一番话,她整张脸都红了,泪珠瞬间涌出。

张力与李雨一前一后的举动,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张连昌和孙凤芹是最发懵的,但等醒过神来,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跑过去分别搂住了自己的女儿。孙凤芹看着张力连声说:“扯平了,扯平了,你们还都是孩子。”

张连昌则连连叹气:“都是钱闹的,都怪我无能。”

王木多叫过吕晶:“这两千五百块钱你先保管好,以后要办追缴手续,你等我通知。孩子与家长这方面的情况比我想象得好多了,你把学生带回去上课吧。”

吕晶把两个学生领出门后,王木多对潘红说:“你看,现在的孩子比大人都酷,咱们村里的家长也没网上那些高素质、高水平的家长难缠。”说完,王木多把车钥匙递给潘红,“我估计,邸洪宽也该有答案了。”

邸洪宽仍没有答案。王木多推开他办公室门的时候,他正在查阅自己的人事令簿册,簿册旁边的纸上,誊写着几行年代、月份和职务变化的明细。显然,他还在认真地做着有关“挡道”的课题。

王木多进了校长办公室,也不瞅邸洪宽,而是四处巡视着,就像屋子里没他这个人似的。邸洪宽显得有些怄火,心想这人真是讨厌,被摔了门还拱这儿来了。可毕竟这起网络事件自己有相当大的责任,心里再不舒服也得忍着。但是,当看到王木多蹲到他的衣柜旁往柜底下瞅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说王所长,你这看完天花板,又看柜子底……咋的,怀疑我在办公室里藏了手枪?你不妨多带些警察来。”

王木多哼笑一声,双手支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了下去,不言语,还是巡视四周。

“王所长,”邸洪宽索性点上烟,兀自抽起来,“我不可能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刚刚我还催了一下教体局,处分的事我比他们还急。你放心,我知道那个通报不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该追责必须追责。作为一校之长,这个觉悟我还是有的。”

“你那盆花叫啥名?”王木多用下巴指了指窗台上的一盆绿植,“是叫绿萝吗?”见邸洪宽不接话,又自问自答地补充说,“挺绿啊。”

邸洪宽忍耐着王木多的阴阳怪气,他当然能感受到这个人在冲着他拱火,自己在这边郑重其事地说正事,他却在那边扯犊子。那就扯呗,他长叹一声,忍着气头也不抬,眼睛盯着面前的烟灰缸:“没发现有多绿。这大冬天的,绿啥绿啊。”

王木多仍然不进入正题。他站起来,踱到门口,探着头往门后的角落里看:“绿,只是一种颜色概念,你没发现就对了。不过,这回我是确信了,你这个校长一心扑在工作上,可你这边边角角的,确实挺脏啊。”

邸洪宽“砰”的一声合上人事令簿册:“要关心,去关心你姥姥家去,我这儿用不着你关心!”说着,他站起身,“我去你们派出所,你整出个‘挡道;你来我办公室,进屋就开始整景、甩嗑,干啥玩意儿?去一边的‘挡道,我谁的道也没挡!盆景‘绿,绿个鸟!王木多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校园霸凌我负全责,大不了引咎辞职。别的我不再予以配合!”

王木多一边听一边踱近邸洪宽,待他说完,一把拿起那本人事令簿册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邸校长你听着,在我这里,这是一起恶性网络舆情事件,根本不是什么校园霸凌!在你的工作领域,你或许能从你的学生们脸上看出他们的未来;但是在别的领域,你的目光短浅着呢。霸什么凌?那是有导演在拍戏!我问你,金凤凰是谁?玉梧桐又是谁?”

邸洪宽皱着眉头翻着眼白看着王木多:“啥意思?什么梧桐、凤凰的?”

王木多走到邸洪宽对面坐了下去,语调降低了八度:“金凤凰是个网名,真名叫谢丽娜,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之前话里话外跟谢丽娜表示过多次,那个文化宫夜场,不是啥明亮地方。网红不是不可以当,人生不躺平,线上寻找价值有它的积极意义。但是,线下老往一起扎堆儿,可就没啥好事儿了。霓虹灯一闪烁,心里边就飞幺蛾子。男的看女的比媳妇,女的看男的比老公。你邸洪宽手里考出去一万个985、211,也赶不上孙成良搂着腰的一支探戈。他是能帮她涨粉不假,可最终还不是搞成了凤凰梧桐?”

“孙成良?你是说孙成良跟谢丽娜搞一起去了?那么,是他在网上发的这段校园霸凌視频?”邸洪宽一边说一边坐了回去,一头奶奶灰的头发,在光的映照下四周镶着黄边,“玉梧桐,我想起来了,发布那个视频的还真就是这个网名。这个鳖犊子,上午还要进校园呢,被保安坚决制止了,保安跟我说了,但我没往这件事上想。”说着,他头向后仰,脖子靠在椅子靠背上,“有些暧昧我是知道的,但无论如何我没料到,他已经到了下死手的地步。挡道挡道,合着我挡了他的道。绿,呵呵,王木多你真是一个奇才。不过,绿不绿的无所谓,我早就想离了。”

王木多看了眼那盆绿萝:“情感也是阵地,你不守住,就有可能被别人占领。这跟网络舆论阵地一样,我们不栽种绿植,就有人往上堆垃圾。”

“得了。”王木多站起身,“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愿这一出有编剧、有导演、有拍摄、有上映的丑戏,你那个一根筋的媳妇完全不知情。根据目前我掌握的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他边说边走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我了解谢丽娜你们俩,跟农民了解大粪一样。第一,我相信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能力,她更像是盲目不是阴损,知错就改以后别跟垃圾在一起,还是好同志。第二,金凤凰和玉梧桐,我的判断还仅仅是网名整CP的程度,实际上更像是孙成良的一厢情愿。所以,你回头看看你那盆花,确实不怎么绿。”

正说着,王木多手机响起提示音,打开一看,是潘红发来的微信:“所长你跟你表哥磨叽的时间有点儿长了,这事不需要他的口供。”

王木多先发了个鸡腿的表情,然后回复道:“我出他办公室了。回派出所,玉梧桐到位了。”

看了眼走出来送行的邸洪宽,王木多笑了:“你回头去看看京剧《三岔口》,好好品一品里边的焦赞是谁。”

《三岔口》讲了一个什么故事,邸洪宽也是知道的。宋朝大将焦赞遭奸臣陷害发配押解,中途到三岔口刘家店住宿。一直暗中保护焦赞,并择机搭救他的侠客任堂惠也住进该店。店主刘利华误认为任堂惠是来杀害焦赞的人,于是,两人在黑暗的房间中刀来刀往、高手对决,成就了一出情节简单但打斗精彩的国粹曲目。王木多向潘红和马伯乐反复提起《三岔口》,主要是想表达这一起网络舆情事件,非常像一场黑暗中的斗智斗勇。

“《三岔口》都不知道,还当什么校长。孙成良是刘利华,你王木多是任堂惠。至于焦赞,爱是谁是谁。”

王木多连连摆手:“也就是焦赞像你,其他人物都没什么关系,这一次暗里打斗也不是什么误会。”

邸洪宽闻言转身回屋:“反正你是任堂惠,我谢谢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王木多哈哈一笑:“等有工夫了我去趟我姥姥家,好好关心关心她,就好像她不是你姥姥似的。”

邸洪宽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屋里走:“你小子,我是真干不过你!”

开车回派出所的路上,王木多还在想,这个老邸,也真挺不容易的。之前萌发的请他出来坐一坐的想法,看来还得付诸实践。

长五月,短十月,不长不短二八月。回到派出所大院,天色已然黯淡。这个季节,这边下午四点太阳就落山了。东北的冬天,西北风,王木多和潘红从汽车上下来,瞬间感觉小冷风飕飕直往脖领子里边钻,后脊背发凉。天并未下雪,但感觉空气中始终带着雪气,两双脚踩在地上,也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总之,两个人都冻得嘶嘶哈哈的。

从派出所二楼楼梯拐进走廊,远远地就看到马伯乐倚在他办公室门口的墙上抽烟。这个副所长法律科班出身,在县局法制科成长起来的,把握执法、立案、定性方面没有问题,但讯问方面是短板。因为年轻社会阅历少,与人打交道跟背法条一样中规中矩,通俗地讲脑子里没有弯弯绕,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好比一个小木匠,笔直的木头上能雕出花来,但遇到歪脖子树就不会拐弯了。所以,一看他抽烟的姿势和神态,就能判断他在询问孙成良上碰到了棵歪脖树,他捋不直了。同时,马伯乐还生性好强,脾气耿直不爱服输。在镇里乡下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治安事件,面对的经常都是些熟人,他应对这种公婆各有理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交织,往往都表现出非常挠头。也正因如此,他对他的王所长佩服有加,“五体投地”的话,他当面背后都说过。

见到王木多和潘红回来,马伯乐快步迎了上来,汇报说孙成良一口咬定,他跟网警讲的都是实情。“这渣男嘴挺硬,他说任何一个公民,都有义务也有权力跟社会不法行为作斗争,揭露校园霸凌人人有责,发挥网络监督作用责无旁贷。孙成良承认有博眼球、引流量的私心在里边,但他坚持说是偶然路过现场,绝无半点儿有意扰乱网络空间秩序的主观想法和不良目的。”

王木多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这小子能搞出这么大个动静,这些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我一点儿都不意外。所以,功课不做到前面,一定会被他治住,这一套言论简直无懈可击。”

马伯乐说:“所以怎么办?”

潘红接过话茬:“放心,是时候提灯上场,让这个垃圾彻底显形了。”

“没错。”王木多思忖片刻说,“刀已经架他脖子上了,也就该剧终了。潘红你去整理一下卷宗,从头到尾的。我跟伯乐进去,敢在繁花镇作妖,活该他倒霉。”

王木多带着马伯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孙成良正在跟民警理论着什么。见两位派出所领导进来,他理直气壮地说:“刚好两位领导来了,王所长要是没啥事,我得走了。直播预告都发了,可不能放粉丝的鸽子。”

王木多一直没看孙成良,待他把话说完,看着民警朝孙成良招了招手:“换成讯问笔录,咱们去讯问室。”说着,扭头就往外走。

“哎哎,王所长!”孙成良刻意使用着膛音,“我这可被你们传唤了俩钟头了,你不能延长羁押时间的吧?”

“就你懂,是吧?”马伯乐一把抓住孙成良的后脖领,用力往前一扽,“刚才那是询问,是了解情况,羁什么押!现在要去的是讯问室,讯问室懂吗?”

孙成良看上去是懂的。于是他不再吭声,夹在王木多马伯乐与民警中间轻步前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知道是故作镇定,还是平时总跳舞攒下的体态基础。

到了一楼执法办案室,王木多一屁股坐到讯问台后的椅子上,指了指对面的铁椅子,对民警说:“给他戴上。”

孙成良深吸了一口气:“这东西可不是随便坐的,手铐更不是随便戴的。王所长我知道你的大名,可你别在这种事情上意气用事啊。”

“之所以不直接把你……扔进大墙,”王木多两只手调整着监控摄像头支架,“就是要让你先来这儿坐一会儿,体验体验什么叫——冰凉。”

马伯乐把孙成良拉进铁椅子,看着民警给他戴上手铐:“孙成良你说得对,这东西一定不是随便坐的。”

马伯乐在王木多的示意下,叫民警出去待命,然后坐到王木多旁边,整理好讯问笔录纸,拽开碳素笔帽,在上边填写相关内容。执法办案室一片寂静,笔与纸摩擦形成的独特声响异常清晰。

王木多抿了抿嘴,打破了沉寂:“咱别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你一句我一句太费事。孙成良我先给你起个头,随后你就可以把整个违法经过从头到尾、如实进行供述,中间不夹杂我的提问。我这样做的目的,不是诈你,完全就是根据你的态度决定给你加分还是减分。你信我的话,就从头到尾一句谎不说地供述;要是不信,那就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好了,我现在正式开始——孙成良,请你如实供述,在‘11·15网络恶炒事件中,你前前后后的全部所作所为!”

孙成良的鼻尖上微微渗汗,他无法用手去擦。不擦,就越渗越多,越发明显,他歪下脖子将鼻头在右臂上蹭了蹭:“没啥加分减分的,我不能为了加分就去改变事实。我之前跟马所长说的,就是我全部所作所为。”

“你那个笔录材料我看了,”王木多点点头,“总结一下就是,偶遇学生霸凌,拿起手机拍摄,上网发帖曝光,进行网络监督,提示社会关注,对吧?”

孙成良用上牙咬了咬下嘴唇:“王所长总结得好,你是大才。”

“刚才我忘了问了,”马伯乐写完最后一笔,在纸上画了个句号,“你这么正能量,撞见了学生霸凌,为啥不报警?”

“报警是公民的权力,不是义务吧?”孙成良脚尖虚点地,双腿节奏很快地抖动起来,“报警当然是对的,但我第一时间固定证据也没错吧?我一报警,人都跑了,有用吗?”

王木多点点头,笑了笑:“看來,我们的减分游戏需要开始了,那就按电影上演的那样来吧,我问你答:孙成良,你认识张力吗?”

“张……力?谁是张力?”

“不认识张力,好。”王木多拽开自己的碳素笔,“那谢丽娜呢,认识吗?”

“谢丽娜……我认识。”孙成良双腿停止了抖动。

“扣一分。打人的女学生叫张力。”王木多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了一撇,“你认识张力,是通过谢丽娜认识的,你给张力发过微信。好,那么,你跟张力有过线下交集吗?”

“线下交集?没有。”孙成良压抑着喘气的声音。

“两分。”王木多在那一撇上画了一笔捺,纸上就出现了一个黑叉叉,“两千五百元,二十张一百的,十张五十的,手递手。”

孙成良的两只铐在手铐里的手开始颤抖,下意识咬紧牙关,因此嘴唇僵硬而努起。他眯起眼睛,眼珠微微左右转动,然后慢节奏地微微点头。

“玉梧桐,”王木多看着孙成良,有些轻笑,“你知道谁是金凤凰吗?”

“别扣了!”孙成良忘了身在何处,猛地起身,又被手铐牵制骤然下降,在弯曲成一只虾米的状态下用力抻脖抬头,“王所长,重新来,我重新说,重新说。”

王木多把手中的笔往桌子上一扔,坐直了身子:“就你啊,孙成良,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我真是纳闷,同喝繁花镇千年河的水,到了你身体里怎么就变得这么脏了呢?”

“王所长骂得好!”孙成良用脸去够桌子上被铐着的手,表示要自打耳光,“我确实很脏,脏透了!”

“你给我坐下!”王木多皱眉撇嘴,“在网络空间整什么凤凰啊,梧桐啊,就够丢人现眼的了,你还要毒害下一代!”

王木多说着拍案起身往讯问室门口走,推开门回头又说:“你们这些东西,身上一点儿道德良知都没有了,对得起列祖列宗吗?我王木多自己搞钱按月给你爹妈送大米白面,也要让你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王木多推开讯问室门的时候,抬眼看到潘红贴墙站在旁边,带着怒气说道:“不是让你去整理材料吗?你在这儿猫着,好听啊还是好玩啊!”

潘红站直了身子:“所长,太爽了!一刀毙命。”

“你去,”王木多笑了,“你去找个民警,进去帮着伯乐把笔录记好,我得走了。”

“我看你是掐着时间去见孝安局长吧。”潘红狡黠一笑。

“对。我得当面跟孝安县长请示一下,是按扰序,还是按寻衅滋事。”

“我看您是急着再发一条通报。”潘红依然站着不动,“王木多灭火不过瘾,他要痛打纵火犯。”

“没错,所以你提前构思通报。”王木多走得很快,几步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孙孝安听完王木多的详细汇报,也是唏嘘不已,同时同意他尽快发布第二个通报,核心思想是打根源。孙孝安说:“就像几年前你对镇上第一起性骚扰事件的处理一样,不要把重锤砸到疑似行为人身上,而是砸到给这个本来平静的水面染得花里胡哨的人身上,要让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兴不起风浪。怎么说来着,‘好么央一个繁花镇,还风生水起了;自己是坨屎,就别嚷嚷着招苍蝇;好的没学会,就学会不要脸了。”孙孝安局长用王木多的经典台词调侃他。

王木多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说:“局长您也知道了那个性骚扰事件啊,这还真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的确,本来干干净净的厨房,突然出现了蟑螂,那么光打蟑螂是打不完的,必须从根源上清理滋养蟑螂的环境。就像这种校园霸凌事件,如果仅从事件的表面上来处理,谁施加了侵害行为就处理谁,那是不除根儿的。校园霸凌为什么网曝得越来越多?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会产生‘霸凌,而不仅是怎么去打击‘霸凌。”

孙孝安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木多说:“要谨防‘网曝成为‘网暴,这种网络监督偏离了方向确实危害更大。”说着,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得了,这些以后再说。二中这个事,你能第一时间灭火并深挖抓出纵火者,这很好。”

“是您平时教导有方,您说要跳出来鸟瞰整个现场,要走到最后一公里。”王木多严肃地说。

“我夸你一句‘说得好,你可不要骄傲。不过,法律永远是滞后的,也不是万能的。”孙孝安起身,“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晚上还有事。”

“那我们就在法律的框架内,就高不就低给这个孙成良定性了。露头就打,必须要打疼才行。”王木多没忘记自己来找局长的主题。

“让法制大队把把关。”孙孝安点点头,“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其实大家都辛苦。”

回到家,王木多把上面这句回复孙孝安的话,原封不动地回复给了一脸揶揄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老婆林静,在他刚拉开房门进屋的当儿,她当啷就来一句:“男宾一位,王大所长辛苦了!”

林静双腿盘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她的这个做派嫡传于母系上辈,上小学以前一直跟着姥爷姥姥生活的她,吃饭都是盘腿坐在炕上,这个姿势成了她放松身体的最佳方式。王木多说她缺乏为人师表的仪态,她回怼说:“如果我上班的时候都是‘葛优躺,那回到家一定采取讲台上标板溜直的站姿来休息。”

王木多站在书架前翻找着书:“林静,要不是你把学生作业拿家来批改,我真不敢相信你是一名人民教师。”

“这嗑唠的,你要是不把你那一身警服拿回家洗,我也不敢相信你是个警察。”林静嘴撇得老远,“你找啥书呢?哲学啊,还是伦理学啊?”

“昨晚不是跟你說了嘛,我要送给那个打人的张力和被打的李雨一人一本书,早上走得匆忙,忘拿了。”

“合着您就是来宾馆取趟书啊,我还以为你居然回家了呢。”林静哈哈大笑,“得了,不闹了。说实话,我是真想目睹一下,那个梧桐树什么的,是怎么栽倒在王大所长面前的,这货着实可恨啊。说起来,你表嫂也真够可以的……”

“停停停!”王木多皱眉打断林静,从书架上捏出了两本书,“找到了,这本《人生要忍耐》送给张力,这本《人生要出击》送给李雨。”

林静喷饭式的大笑吓了王木多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对方一把瓜子扑天盖地袭来,像3D古装电影里从屏幕里射向观众席上的乱箭。王木多闪身躲过,地板上参差不齐地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确定送俩孩子这两本书是认真的吗?现在的书名真是太搞笑了。”林静望着门口弯腰穿鞋的王木多,“客官您这是连口茶也不喝啊。”

“也没见你留我吃个晚饭啊。”王木多的声音贴着地板。

“吃饭?哪轮得上我留啊。”说完这句,林静语气突然由调侃变成奇怪的严肃,“王所长,我们都快四十了,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王木多一听,飞快地直起身,拎包、拿书、压把手、推门、蹿了出去,把林静突然爆发的一阵大笑关在了屋子里。是的,林静是一个打哈凑趣的高手,而且,刀子嘴豆腐心。

“杨家威名镇朝纲,胡儿焉敢犯边疆。且喜狼烟俱扫荡,军民休息乐安康。”一段念词带着嗡嗡回响,在楼道里荡漾。没错,它来自于京剧《三岔口》。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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