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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短篇小说 )

2024-06-06杨红旗

滇池 2024年6期
关键词:老海阿金阿德

杨红旗

陈公有走在村路上,头有些晕,虽然喝了七八分的酒,但确乎没有醉,如果真喝高了,他也不会和阿金、老海和志福们说不能再喝,再喝就回不去了。他家住的是村头,如果站在村外的大路边往村里一看,坡头那间高大的楼房便是他的家。他走在月光下,却有些燥热,杂种们都以为他喝高了,要趁机套他的话,可是他却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说:“我回家去。我老婆在家等我。”大家就笑了。在这欢快的笑声里,他走出阿金家的院子,打了个酒嗝,在一棵梨树底下,说:“小儿科。”很快就将到家了,高大的院墙使他陡然增加了十分的豪气,该再喝他三五盅的,我的酒量没那么小。他拍了几下门板,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一地月光清凉如水。

房下月光里走出一个人,说:“你又吃酒了?”走上来扶他。他甩了下胳膊,说:“滚一边,老子吃不吃你管不着。”女人惊悸地缩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按亮了门口的灯。她看见陈公有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烟的气味飘到她这边。“阿德呢,回来没有?”他看见女人顶着一头蓬乱的白发,没有一根黑的,如一朵云彩,白白亮亮。女人神情麻木,行动迟慢,这还是六十三四的人呢,却全然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妪。“睡下了。”女人说。“给我端洗脚水来。”女人去了楼梯下的卫生间,往洗脚盆里放了些热水,端到院子里来,再回身找来一个凳子。“拖鞋呢?没有拖鞋怎么洗?”他刚往凳子上坐下去,又摇晃着站起来,说:“我不在院子里洗,我自己去卫生间冲一冲就好了。”他却没有去楼梯下的卫生间,而是走进客厅,躺倒在沙发上。女人跟了进来。他清了清喉咙,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对女人说:“你吃药没有?你可以不吃饭,但是千万不能忘记吃药。”女人没有理他,径自出去,进了厨房。他瞪大眼睛,直视着这墙壁,这天花板和这地砖,简直不可思议。就在两年前,这里还是破破烂烂的瓦房,房架低矮,屋瓦破漏,墙壁污损,地面坑洼不平,意想不到的是,仿佛梦中惊醒,一觉起来,高楼白墙,合金窗户,瓷砖地面,液晶电视,布面沙发,长板茶几,该有的都有了。

就在刚才,一起喝酒的阿金假意奉承着说:“公有,你是半坡村的首富,整个半坡村最有钱的人。”他笑着说道:“钱当然是有了,可是我没有了儿子了啊。”他悲怆得眼里渗出泪来。老海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阿金说:“还有个姑娘,连心。”志福说:“你现在还是儿女双全,保林没有了,那是他的命,命中注定,神仙也救不得,可惜是非常可惜了,你要这么想,保林可是换来了你们一家的暴富。”老海说:“公有哥,七十六万,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不是这样一个事故,就是将我们几个的肉全剐下来称卖了,也不值这个数。”阿金说:“只有电力、石油、烟草、通信这样的单位,才拿得出钱来赔偿,布卡村的一个人被车撞了,那人十五万都赔不起,白死了。”老海说:“单位的车撞了才有钱。”

陈公有听了,起先是惶然、愧怍、不安,而后生出苦痛来,嗫嚅着说:“好端端一个儿子,被他们给弄死了,不赔偿,我们一家还怎么活。”但他后来听出众人的艳羡之意,便兀自高傲起来,说:“他们能不赔偿么?不赔偿,打官司到北京我也是要打的,打不过,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他们单位的大堂里。我算什么东西,烂命一条,儿子都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你们不懂,他们的头头比我们还害怕,他们怕什么,怕的是上面怪罪下来,头上的帽子就保不住,只想着尽快赔清了事。你们不知道,他们上面有安监局,管安全生产,那些头头怕得要死,没等我们提出要求,已把钱打进我家的卡里。”大家没有亲历,不知真假。老海说:“公有哥,半坡村几百号人,过日子还得看你。”“不愁吃不愁穿有什么意思?”陈公有说,“我和你们都是一样,一天也只能吃三顿饭,什么大鱼大肉,就是再好的山珍海味,都吃不出意思来了。”志福说:“房子你是盖好了,公有叔,我替你算一算,最后,至少还剩三十万,钱躺在卡里也是闲着,你给我借五万,算是行阴功,我小孩子不是在省城读书么,喂的猪还卖不成,多少利息你说一声。”“钱这种事,你直接找银行就好了,找信用社也行。我没有几个钱了,而且存了死期,满五年才能取,我现在想用都拿不到,人家不让取。”陈公有说。

借钱的事,他是早就料到了。没进阿金家时,他就做了防备。就在刚才,他走到村口的何森小卖部买了一盒阿诗玛带把烟,开了瓶海浪啤酒咕咚几口,慢慢往回走。走到阿金家围墙外,他听见里面有几个高谈阔论的声音,就放慢了脚步。立了一会,他点起一根煙。他想,会有人喊他进去,然而却没有,他们似乎没注意到他正在围墙外,停了几步,便折身,往回走,走出阿金家的围墙,大约五十米后,觉着无趣,再返回来,就要经过阿金家院外了,他突然唱起“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声音忽高忽低。院子里的人都回头往外看,喊道:“公有,进来,进来坐。”公有说:“我回家了。”“回什么家,天还没黑呢。”阿金已经站出来拉他。

他踌躇了一下,进了院子,给每个人散了一支烟。一共四支。他有点心疼,但不能不大方点。老海给他拿来一个杯子,斟上酒。“我不能喝了。刚才在外面喝过啤酒了。”“啤酒不算酒,飞机不是鸡,酱油不是油。”志福说着,抬起杯子就和他碰。刚才喝过啤酒,兴致正来,刚想用一杯白酒压一压,而且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杯一碰,他只敢抿了一小口,怕一下子冲着喉咙里的啤酒气,万一漾上来,可不是好受的。

“你们好闲,而且有酒喝。”陈公有没话找话。老海说:“我们都是向你学习。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没钱。”“出去干活也拿不到钱,不如在家喝酒好在。”阿金说。“我,我也拿不到钱。”陈公有有点紧张。“别开玩笑,公有哥。你这不是要羞死我们吗?”老海说,“你虽然损失一个儿子,但你得了钱,而且一大笔。我敢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去年南坎村李二根儿子出去挖煤,死了,答应的二十万,别说十万,五万都拿不到,白损失一条人命。”志福接过话说:“五万?有的就是一万都拿不到,双沟寨那个被后传动撞死,听说只拿到三千,司机开的是别人的车,车主不肯出钱,司机家什么家当都没有,有个婆娘还跑了,只有他老娘领着个小姑娘。他测了酒精,车被扣住了。”“出祸也要选主子,阎王不给你这个机会,想造福家人都没机会。还是我们公有叔福气好,不用自己出马,钱就自行打到卡上。如今,你们看看村上,半坡村最豪华气派的房子是哪一间?”阿金说。

陈公有苦笑一声,说:“别说这些。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公家总之是公家,他们还是要点脸面的,再不成,我就抱着铺盖睡在他们大堂里,不打钱我就是不走。我听说就有这样的事,不是一个人去,是四五个人去,一家子不走,连盒饭都是打好送来。”老海说:“这要恭喜你,遇着菩萨,合该你发财,是菩萨赏你饭吃,赏你富贵,你没見着高压水枪,有那高压水枪一喷的,保管你卷起铺盖走人,叫你在,你也在不住。”“这倒没有。”陈公有惭然着说。“高压水枪连牛都冲得倒,别说你个干巴老头,直接给你冲进下水道。”老海说。大家就笑了。陈公有也跟着笑。

志福咂了一下手指上的烟卷,喷出一口浓烟,神情庄重地说:“以前只听说过‘一醉解千愁,醉倒就什么愁烦都没有了,可是第二天总得醒来呀。公有叔,你这个叫一倒解千愁,电线杆子一倒,什么愁烦都解决掉了,钱打在卡上,房子盖好了,在也在不完,就连如意嬢嬢三十多年的病也治好了,虽说不全好,但至少好了七八分,剩下的两三分慢慢调养就行。以前我就说要相信科学,相信医生,你们偏不信,只晓得求神拜佛,请神汉巫婆,磕头哄鬼,小鸡没少杀,病一点没好。就说大河水里淹那回,亏得嬢嬢命大,没有淹死,也没有淌走。如今,如今啊,剩下的就是给小阿德讨个婆娘。我是这么认为的,只要有了钱,什么样的婆娘都娶得到,村尾巴那些光棍,二婚三婚婆娘的气味都闻不着。一个字,钱,没有钱,又不出去想办法,蹲在大路边咕啤酒,我就不信谁家能咕出个婆娘来。”

陈公有的耳根一阵发烫,可他又不能阻止这些人胡咧咧。他想,这些都是纯粹的鸟人,以前嘲笑他,现在取笑他,不过是眼光不同,如今是那饿坏的野狗一般,时刻得提防他们给他下套。他老婆如意,是在生下大女儿连心的第二年才得病的,寻医问药是不少,就是没钱去住院。她的病时断时续,连心之后,她还生下阿德和保林。“阿德么,就算了,没有哪家姑娘会舍得给。”陈公有说。以前他们都是喊他二憨的,现在叫出阿德来,连他都陌生。

“你要相信金钱的伟大力量,有钱了美国总统都想和你握手。”老海说,“三十多年的疯病都能治好,你就不相信傻子能娶进个黄花大闺女?”“黄花闺女就算了,我是不敢想。”陈公有说,“我是担心等以后,他妈和我都过世了,他拿不到吃的。别的就算了,没那个闲心。”

“公有叔,只要你嗯一声,明天我就动员全乡的媒婆过来,保管你不下十个。”阿金说,“只怕你还招待不过来。”

陈公有想,媒婆一来,少不得要花些钱,儿媳妇么,是断不会有人嫁进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有幸嫁进来,免不了都是骗子,把家里的钱骗光了事,彩礼钱白花不说,她们最后还是要跑掉,村里少说就有四五位,住不上几年,借口说出去打工,一去就不回来。他还听说有的又在别的县城边边上重新嫁人,有去亲戚家做客的便撞着。只有那有幸的,给家里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是不幸中又赢回来七八分。他还在犹豫着,万一能生下一个半个孙子孙女,花销一点钱也是值得的。

“发什么愣头呆呢,公有,拔烟。”老海说。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被老海一把抢过去,给在场的人都散了一根,然后放在桌上。阿金打了火,凑上来给他点烟,他缓缓喷出一口浓烟,整个人都笼进迷蒙的混沌之中。他想把烟盒拿回来,但不便伸手。算了吧,一盒烟而已,倘能找到靠谱的媒人,也是值了;幸好兜里还有另外一盒。他正想着,听到阿金说:“酒,咕酒。”杯子被碰了一下。“公有叔,现在银行的利息是个什么情况?”阿金接着说。陈公有应付着说:“这我不懂,你得问他们的人。”“那十万块钱存一年有多少呢?够不够一家人的生活费?”阿金追问。“没取过。我还没有取过专门的利息呢,不知道有多少。”他觉得自己答得不好,窘了起来,脸上热热的,他想脱身,双脚仿佛被石锁坠住,动不得身,那么坐着,回去,和谁说话呢,和谁喝酒呢,乏味得很,但眼睛迷糊起来,在这里很是无聊,可离了这个场子,回去更加无聊,无趣得很。连心已经嫁到外村,离半坡有二十多公里,远远的可以看见城子;如意呢,枯木似的,常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真没兴趣和她说这等事情。更何况是生了病,用了几十年的药,如今虽是好了七八分,但毕竟三十年的折磨,使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的损害。他懒得和她咕噜,他曾怀疑是自己的不好,害她得了病,否则,这亲早就退了;或许是有人要害他,背后施了什么法术。他曾让人带话回去给她娘家,让人来接她回去住一段时间,对治疗和康复或许有些帮助,那边就是不来,传来的话是“她如今是你家人了”,一副泼出去的水的架势,把一切都推给他。他想,她要是死掉,一切都会得到解脱,偏她遭了如此多的难却活得好好的,缺衣少食她能活,没医没药她能活,村里多少年轻力壮的人现在都死掉了,她跌跌撞撞的还活着,他能怎么办,既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不能违法犯罪;有她在,孩子就有个妈。就这一点,清汤寡水的日子过了三十多年。阿德呢,不用说他了,除了喂牛,就是挖地,干活;除了挖地,干活,就是喂牛。让喂牛就喂牛,让挖地就挖地。这是他的好处,天一亮就先去给牛加水,然后去割草。他跟阿德讲,一篮子草你不要一次性倒进去,喂撑了,要分几次喂。阿德嘴上说嗯,放草时还是一次倒光。很多次,他都想站起来走掉,他们的谈话明确有针对他的不友好成分,但他宁愿困在这里也不想挪步,回到空荡荡的家反而会使他无所适从,空虚、无聊和莫名的痛楚,他需要在这里坐一坐,在别人的恭维和艳羡里获得满足与慰藉。

“在家蹲着真没什么意思,过了年,我得出去打工。”阿金说。“有适合的活路喊我一声,但必须有认识的老板,不用老板,包工头就行。”志福说,“油菜籽十多年上不去价格,种烟成本太高,出去做一天算一天。”阿金说:“拿不到钱还是白干,长坡岭那边修水库,要的是体力,想干我可以找人去问问;麻栗坝安装光伏系统,不知道对技术有没有要求。”陈公有知道这些人说话往往话里有话,迂回婉转总要绕到他这边来。“公有哥,你去不去,到水库工地挑土,或者跟他们去抬光伏板?”老海问。“我有那个力气,就不在家闲着了。要去,你带我家阿德去。”公有说。“阿德我带不动。不过,你要肯借我点活动经费,我保管带他去工地挑土。”老海说。

“开什么玩笑?”阿金说,“阿德每天给牛喂三次料,两次水,就可以把日子过好,何苦要去工地卖命,人家又不缺钱。”“哪个会嫌钱多,阿德不是要讨婆娘成家么,虽然房子已经有了,剩下的几十万娶个婆娘够不够可难说,他年纪轻力气大,出去做活还是可以的。”老海说。

“我怕你们带不动他,在家,也得有人指吩才行。”陈公有这话只是敷衍,说起卖工,他损失了一个儿子,“卖工”这两个字会让他颤抖、悸动、痛苦。就那么几轮,他的阿诗玛已经散完,心里颇是不快,但一看到这些人艳羡的眼神,他心里舒坦多了,便觉着十分值得,巴不得立刻再出去买一包,撕掉封皮散着抽。兜里的红梅,得回家时过过瘾。

“不是说年初跟郑大官人去修南大沟的钱还没拿到,年后再去会有保障么?”老海说。“我的只有两千多块了,老郑这个人实在,听说他正在申请一笔贷款,过年前发下来给民工。可惜的是上面不拨钱,再下去,他也要拗不动了。”阿金说。“上面的钱肯定是拨下来了。”志福说,“不拨钱怎么招标工程?”“这个你不懂。”老海说,“有个词叫套项目,钱都用到别的地方去了。”公有听了,感觉自己真是十万个幸运,不用去求哪个祖宗,钱就打到卡上,现在也不用去挑土,去抬什么光伏板,也不会被包工头克扣工钱,想起干活卖工的辛苦,他的肉身历经了三十多年,那时候如意生病,两个儿子还小,大姑娘去城里打工,当保姆,帮饭店洗碗,每个月给家里拿几十块,别的全靠他,去砖瓦厂脱砖,去碎石厂搬石头,去山上当伐木工,去公路上砌保坎,去各处村寨盖房子,如今还有一条命活着,已是万幸,磕头碰着天,可是这些人还要出去,我宁可在家里种洋芋,种烤烟,种苞谷和摘茶叶。他看见桌上小酒壶里已没有酒,几个人还在回忆外出卖工的种种趣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站起来,伸伸懒腰,说:“瞌睡了,你们吹着,我走了。”阿金说:“忙什么,睡早了还不是睡不着?”“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我熬不得夜。”说着,他就往门外走。

听着他的脚步声已然走远,再看不见他的影子,阿金端起酒杯,把杯底半寸高的酒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长叹一声,说:“人在世上,只要还没有死,没有躺进棺材,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抓破脑袋你也想不到,半坡村最富最拽的竟然是这号人,得钱的方式竟然是这样离奇,这样容易。”志福说:“有个词叫盖棺定论,没盖棺材就不能定论。”阿金一笑,说:“还是你有文化,但你比不了那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家伙。我告诉你,要赚钱发财,现在就有一条门路。”“什么门路?”志福问。“刚夸你有点文化,怎么就转不过弯來呢?二憨不是缺个媳妇吗,只要你帮他弄到一个媳妇,不管怎样个情况,结婚的、未婚的、离婚的、死老公的,甚至拐来的,中国人,外国人,只要是个母的就行,就说十万彩礼,你可以从中截下三四万,或者单独跟他讨一笔也行。”阿金说话声大气粗,真理在握。志福就笑了,说:“我能帮他找老婆,我自己还没老婆呢?”阿金说:“你只要赚到这笔钱,自己的老婆就不成问题。”

一旁的老海说:“别发梦癫了,他那个钱你能弄到?就算弄到你能要?你不看看他家三个人都是什么情况?真正的老弱病残,那蓬头发看见没有,什么样子?那个钱怎么来的?真正的用命换来。”

阿金说:“你先别激动,我并不是说要抢他骗他,而是要让他心甘情愿,帮他解决了大问题后他愿意出的,给多少可以商量。”老海说:“自己的屁股还着海风吹,你有本事帮人家说上媳妇?这么说吧,正常小伙都还荒着不知多少,二憨一个脑子不够用的,有人愿意嫁?除非是坑蒙拐骗抢,但那犯法害人的事千万别干。”志福说:“我们没老婆是因为没钱。他家有钱,说不定能成的,那句话叫一切皆有可能。”老海说:“那就想办法吧,半坡村的头等大事,就靠二位了。”

月光有些淡,薄薄的一些乱云,污渍一般打乱了月影。他想到老海说的找媒人去说亲的事,忽而觉得必须马上去办,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找老海,再和他细细探讨探讨,商量出一个十拿九稳的对策。可是哪里有十拿九稳的对策呢,就是那些四肢健全脑瓜灵活的年轻人,才结婚两三年,老婆就跑掉,彩礼没有了,办婚礼花了一笔,装修房子,修整院子、围墙、大门和出入口道路,都是花钱处。有那幸运的,生下一男半女,把孩子撂给老人,走了,一去不回,连孩子的爹也走了。半坡村不是生活苦吃的地方,留不下这些小媳妇,为什么嫁过来却要走了。不单半坡村,旁边的南坎村、甘塘村、黑木村、竹篷寨、老武村、毛稗田村都是这样。他猛一激灵,酒意便醒了三五分,给阿德说媳妇可以肯定是个阴谋,老海们从我手上借不到钱,便联合媒人来骗。前年甘塘村就有一个,外地姑娘经人介绍,说是要嫁给改从,在改从家住了三四天,带着改从去城里照相买东西,把改从的一包钱骗起走了,改从连回村的路费都没有,幸好遇着村里的木旺,给他二十块钱,才坐车回来,成为笑谈,他积攒了十多年的那点钱一下就打了水漂。阿德呢,脑袋不如人,像个没发育的小孩,笨嘴拙舌的,脑子转不过来,只会憨吃憨做,女人的事,算了吧。他突然觉着幸运起来,如若觉悟再晚一点,百分百是要中坏人的圈套的。

回家的路走了几十年,就是没有月光,他也摸得到,以前就是哪里有个坎、有个石头他都摸得清,何况现在修了水泥路。推门进去,如意却没有睡,还在等他。

他在沙发上一趟,不觉便睡过去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堂屋里亮着灯,身上盖着薄被。如意是早去睡了。自己就在沙发上睡好了,脚是不用洗的,再睡一觉也就天亮了,不管几个时辰。亮一晚怎么样,能点得几个钱?这样想着,再重新躺下,抓过一件衣服垫在脑后。他犹豫着醒来要不要去找老海问问,他说的媒人是谁,却又担心他们是合起伙来骗他的,可是想到,若干年后,如意和自己都要死掉,阿德在世上就没了亲人,谁来照顾他呢?别人是信不过的,唯有自己人才能使他放心死掉。谁是自己人呢?那些精明的小媳妇是要不得的,她们是妖精变的,既骗人又骗财。找个同样的蠢货憨包,那更是蠢到一家来,手上的钱也会被人给骗走掉,搞不好还会引来灾祸。只有一种女人,大约是放得下心的。他这样想着,也就畅意地睡着了,不久便发出高高低低的鼾声。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阳光照到院角的缅桂花树上,树叶反射着一种微弱的淡黄色的亮光。如意在灶前忙活。如今不再喂猪,她忙活什么呢?陈公有踱到院子里,慢慢地走着,阳光从高处洒下来,碰到一块块整齐的地砖然后散开。这光景使他舒坦、惬意和平静。“出来一下。”他朝厨房喊。厨房是在楼左前方另建的一间平房,门窗正对着大门。很多人家现在都不用柴火做饭了,但他家不行。如意一面对电饭煲电磁炉这些东西就会心生恐惧,特别是电器通电时叽的一声,仿佛电流已穿过她的身体,然后是持续的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单独的厨房就不怕柴火熏黑主楼。“没听到吗?出来一下。”他的声音有所加大,如意已经听到,忙放下火钳,将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仿佛她的手掌沾上了灰尘。

“你在做什么?”“烧火。”“德乖呢?”“喂牛。”“喂牛。这个憨狗就只晓得喂牛。”他说,“米煮上了?”“嗯。”“菜做了?”“没有。”“如今我们都老了,要把菜做得好一些。”说到这,他鼻尖一阵发酸,这辈子,吃了六十多年的粗茶烂菜,如今,再也不想吃那种猪食一样的东西了。如意呆呆地望着他,他没看她的眼,只看见一头蓬乱的白发。他接着说:“别再煎鸡蛋了,鸡蛋你是永远不会煎得好吃的,煎鸡蛋要配青辣子和蒜苗,说了你也不懂。就煮一截腊肠吧,水要放宽一些。火烧干巴还有没有?算了,火烧干巴你也不会整,干巴是要用小锤子敲打的。你去吧。”他几乎是这样,既不满意别人的手法,自己又懒得动手。这个家需要个儿媳妇。一面想着,一面跟着进了厨房,冷不丁说:“我问你,我们还能活几年?”如意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哀惧的麻木的光,不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她沒有回答他,死这种事情由不得自己考虑,三十年前就无数次濒临死亡,吃错药会死,淌河水会死,昏厥倒地会死,拳打脚踢会死,饥寒交迫会死,病痛发作会死,可是居然还活着,居然听到死字会让她害怕,身体悚然一抖,手里端着的锅差点掉下了。电饭锅里煮着米。她正往柴火灶上支一口锅,再放进一根腊肠。“问你话呢?”陈公有强调着说。如意放好锅,打开冰箱门,取出一根腊肠。再从冷藏室取出一团京白菜。她犹豫了片刻,说:“老天爷不会考虑我的想法,我哪知道能活多久。”“这就对了。”陈公有笑笑说,“我们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大体上,最多也就八十岁,不会超九十,搞不好今年明年也会死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死掉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的德乖该怎么办。这件事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会想这种事,等我死了,变成土,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意正在洗菜,随口答道。

“不是死了才想,而是现在,就是现在应该给他安排好。安排好了以后就不会有麻烦。我的意思是,他也应该成个家,娶个自己的老婆。”这个话让如意颇觉意外,心里一阵苦涩,表情上是哑然失笑,说:“寨子里多少大小伙子都娶不上老婆,一个憨包能娶上老婆?”“我们要娶的不是那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年轻小姑娘都跑城里市里去了。我们可以找那种二婚头,最好是带一个两个小娃儿那种小媳妇。”“这种小媳妇就没有闲着的,才离婚就被人领走了。”“昨晚在阿金家吃茶,他们说只要找媒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是有的。”他本不想提昨晚,但一下却找不到理由,只能稍微提一下。“阿金家?我猜就是老海、志福、石保他们几个。如果有人介绍媳妇,哪能轮到我们家,早被他们先占了。他们几个的话要是信得,不会到现在都没有老婆。”不是都没老婆,老海和志福是结过婚的,老海的媳妇生病没了,志福的媳妇出去卖工被人拐跑了。没结过婚的是阿金和石保。“他们不同。他们穷得叮当响,哪个婆娘会眼睛瞎了往火坑跳?”如意开始听出公有的话,自己家里有钱,憨包儿子也能娶老婆。“就那点钱,不要被人给骗走才是万幸,有那生了两个三个小娃还走的,你没听说?”如意最怕提钱,因为这钱是保林用命换的,可公有不同,钱能壮大他的胆。“最大的问题是,以后谁来帮他掌这笔钱。除了自己家人,外人你能信得过?村组的?村委的?乡上的?还是亲戚?”陈公有的发问意在强化自己的观点。

“外人靠不住,这种娶过来的媳妇就靠得住?你就不怕她把钱一包取出来跑了?”“我的意思是不要找那种聪明的婆娘,可以找个比德乖稍微行一些的就得,人不聪明就会靠得住,这样和我们德乖也相配。”“我就不知道去哪里找这种婆娘。以前的人嫁过来,在村里就过一辈子,现在的,你说不准哪天她就出门去了不回来。”“话是这么说,但事情总得有个解决办法。村小组也好,村委会也好,都信不过,他们都在打这点钱的主意。我就先找个媒婆,把事情说了,也许万一能有个合适的人。”“你可以去找,但钱的事你千万别提。”“你总是以为我跟你一样日浓。”“你是聪明。聪明的人总是办坏事。”陈公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了出去,到卫生间洗脸,早饭很快要熟了。如意将饭菜摆上来,陈公有端坐在桌子一侧,如意却坐到灶前的火塘边。“你想好了就去问吧,反正也拦不住你。”“你要有更好的办法,全交给你去办。”他有些不耐烦,头发长见识短,说了半天白费唾沫,“我已经决定了,就这样。”

刚要端起碗扒饭,才想起德乖还没有回来,他犹豫了一下,是继续还是稍等。这时候大门哐当一声,阿德走了进来,手上捏着一把镰刀。这个季节绿草很少,他不会割到草吧。他径直进了厨房,看见二老都端着碗,说:“吃饭了。”“去洗手。”陈公有说。“去洗手。”阿德说着去洗碗池放水洗手。“牛都喂了?”陈公有问。“牛都喂了。”阿德答道。“饭少添满些,有你吃的。”陈公有说。“饭少添满些,有我吃的。”阿德说。“你牛草料不要放得太多,放多了撑着牛。要看着牛吃完草料,再给槽里加水。别忘了给牛喂水。”“没有忘记给牛喂水。”“等下我要去看看。”“等下你就去看看。”“后天陈文清家嫁姑娘,你吃了饭去帮他家搭棚、搬桌椅板凳。”陈公有说。“饭吃了我去帮他家搬桌椅板凳。”“以后不管哪家有事,你都去帮干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阿德说。“记着,千万不能喝酒,不能拿人家的纸烟。”陈公有的语气有点重。“千万不能喝酒,不能拿人家的纸烟。”阿德重复道。“记住了?”“记住了。”“还有,天黑之前知道回家。”“天黑之前回家。”但事实是,除非有人有意提醒他,或者大家都散了,他才会慢腾腾地起身离开。他很少主动自觉回家。当然,只要他妈妈如意来到办事的现场,说:“阿德,回家了。”他就乖乖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像被主人收服的妖怪,没有任何抵抗力。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倔强,比如偷偷倒半杯酒,一口喝了,顺手抓几支纸烟,放进衣袋。

往日,吃过饭他是要沏一壶茶抽一炉烟的,今天没有。他从抽屉摸出一包红梅烟放进衣袋,出了门,径直走向老海家。冬季温暖的阳光铺满半坡村,将房屋、道路、田地、行人和庄稼紧紧地裹拥住,路边的麦苗正在发青,油菜只有少数几棵开始抽薹,大部分还得等一两个星期,走在路上,人顿觉舒适而且惬意。路边的猪圈几乎是空的,没几家喂猪了,早年浓郁的猪粪气息几乎无存。猪圈的房头上,干枯的洋瓜藤横七竖八,乱叶子被微风轻轻一吹,一闪一闪的。不远处,菜圃青绿,什么茴香、莴笋、青菜、白菜、蒜苗、香葱、芫荽,一看就是过年间可以上桌的样子。村边苍翠的是竹篷和芭蕉,凉风吹拂的是落尽叶子的桃树、梨树、李树、樱桃树和木瓜刺。村脚底是灰水河,凭记忆他可以想象,河里碧水潺湲,鱼儿不时出没石隙。这几年竟连撇水拿红尾巴鱼的兴趣都没有了,村人进入懒惰铺就的泥潭。河床上闲置着奇形怪状的石头,紧邻岸边的泥滩,尽是些光滑的鹅卵石。

老海吃过饭忙着喂猪,灶头上还摆放着没洗的碗筷,他女儿在乡上中学读书,平时都不回来。“你先坐一会,我喂好就来。”老海招呼着他。陈公有没去坐,而是走到猪圈旁看他喂猪。他闻到一股猪粪的气味。圈里有三个半大猪,两只黑毛,一只略黄,皮色光滑,四肢踢踏有力。陈公有只是装作内行,其实从来就没有把猪喂好过,现在干脆就不喂了。用村人的话说,他喂的猪“瘦得都要飞去了”。他拔出一支烟,递给正在清扫猪圈的老海,老海停了手走过来,陈公有给他点上火。马上就要过年了,看来他没有年猪可杀,陈公有想,或者卖掉两个,另换一个胖猪。“猪是不错,只是还胖不够。”“确实是,到清明节都可能出不了栏,我尽量催。”老海说。

“喂到明年吃倒是够了,只是贴不起。”他不知道要怎样引入话题,再说猪,怕将事情耽搁了,只能硬拽,“兄弟啊,昨天你说的那件事,到底有没有点谱气?”“什么事?”老海从忙碌中回过头,他将猪粪铲出圈外,再拿皮管冲水。“媒人。你说哪里都有媒人。”他怀疑老海是不是忘记了。“如果真的要,我可以帮你问问。如果是已经有看上的目标,这个媒我自己就可以给你当,你给我一千块钱的感谢费就行。”“目标还沒有,需要央人去问。我和你嫂已经统一过意见,那种聪明的黄花闺女人家是不会嫁的,就找个相当的,情况相当的,配得上,离婚的不怕,带小孩的也不怕。”“还有别的要求吗?”老海冲好猪圈,用水洗雨水靴,“有什么要求就一次性说好。”“没有。德乖的情况摆在那里,你比我清楚。差不多些就行。呃,驼子,瘫子,不能要;瞎子,哑巴不能要。穷点倒不怕。”“清楚了。”

老海走出来,引他去厨房,“估计有点难,这些都除了就没有人了,这几年年轻姑娘本来就少。”“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哪会偶然就碰上了。碰上了问一问,也许就是机会。只要说成了,过了门,不要说一千,我给你三千感谢费。”陈公有仿佛马上要掏出钱来,老海都惊了一下,说:“多少,那看以后有没有那个福分。你先给我三百订金吧,以后从里面扣就行。”陈公有笑了笑,说:“不急嘛。我现在身上没带着现金。你把事情办成了,一分不会少。”老海把茶沏上,找了两个乌黑的陶盅,说:“现在啊,没点经费不好办事。另外,这种事确实急不得。其实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目标只会瞄准附近的几个村寨,要我说,别乡别县都可以找,外省外国都可以找,只要你有那个本事。说真的,要不是有个小娃挂脚,我也外地淘生活去了,说不定还能找个老婆。”陈公有这时才如梦初醒般,就他们几个,老海、阿金、志福、石保,都是光棍汉,年纪比阿德大一二十岁,他们能不能寻下个老婆呢。“如果有,要把情况说明点,彩礼我们可以稍微加一些。”他想,这才是自己的制胜法宝,是区别于这些光棍们的最根本一点。

往后的几天,陈公有专意不从阿金家门口过,他宁愿多走一些路,绕进村里的小路进出。如果阿金看见他,少不得会喊他进去坐,他必须拔烟敬酒,陪上许多奉承话。他们会认为他需要他们,有事求他们,而不得不听他们的吩咐。如此,少不得买酒买烟,甚至先拿出几百元的“活动经费”,可是说媒这种事,像踢足球,不到终场,无法知道胜算的可能性。不是他不愿意花钱,而是担心他们坐地起价,让他大出血。这些人的品性他是知道的。他必须装作漠不关心,成败无所谓,可有可无,他们才无所挟持。

这天,在阿金家围墙外,他被老海叫住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绕路走。老海将他喊进阿金家,说:“公有哥,你的事我们一直装在心上,也让人四方八寨打听问讯,现在的情况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都难说上媳妇,更不用说我们德乖了。结婚讲究的是相配,配得上,门当户对,条件差不多,人才差不多,说句直道的话,德乖能配上的媳妇,一个都没见到。当然,我们再留心些,说不定哪天突然会遇到,冷不防有人就打电话过来,无意插柳柳成荫。是吧?”阿金也说:“公有叔,说媳妇的事你不要忙,现在不容易遇到,这你要清楚。如果有合适的姑娘,我也想找一个呢。”

陈公有笑笑说:“我们要找的,和你要找的不一样,不冲突。”老海说:“你的那点事,现在我们还说起,意见基本一致,开诚布公地讲,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会出手帮忙,说一声就行,你都不用操心,由我们来帮你操办,毕竟你年纪比我们老,以后做不了的事,你随便喊一声,隔壁邻舍,一个寨子的人,弟弟兄兄,侄儿男女,互相支持是应该的,天经地义。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你以后过世了,家里的事和阿德的生活,你也放宽心,在半坡村,每一个人,都要把日子过下去。”听他说得颇为在理,陈公有听得既认可又忐忑,这些人虽不曾与他为敌,但也不曾见着有这般涵养与义气。他沉默片刻,说:“有兄弟侄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村子里的人,不管年纪大小,不管姓什么,互相支持都是应该的,大家都要合起力,把村里的事情搞好。”志福说:“现在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在家了,年轻人就应该出去闯荡,闯不下去再回来。留在村里的这些,团结起来,把事情整好才是正道,没有哪家挂着无事牌。所以啊,阿德的媳妇能找就找,不能找的话,还是要把日子过好,所有事情联起手来就没有什么难的了。”陈公有颤颤地说:“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毕竟年纪一把,身体也不好,以后的事,我的,你嫂子阿婶的,都得兄弟侄儿们费心。”他忙摸出口袋里揉皱了封皮的红梅烟给诸位散。他想,话虽如此,他们三个毕竟不能代表全村的人,他们只能代表自己,我的难题依然还在,他们在村里有没有信任度和说服力,这是一个问题。村里应该召开一个村民大会,确定一个基本原则。可是,我也不能把钱交给他们。

回到家里,他觉得这三人的话十分可疑,不能轻易相信,只等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不独他们三人不可信,半坡村的人都不可信。三个月后,老海们还是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有用的消息,前后吃过的阿诗玛和红梅烟也有四五条,喝掉的包谷酒至少三十斤。这晚他只喝了三四小杯就觉着头有些发晕,全身渗出一层汗,便告辞回家。摇摇晃晃地撞进家门,直接躺倒在沙发上,顿觉头重脚轻,天地坍塌,四肢无力。就这么睡到凌晨,口干舌燥,渴如荒漠,只是起不来。如意起来,见他不盖被躺在沙发上,责备道:“就你这种身板,怎比得过那些酒糟。”陈公有无力地说:“少废话。给我倒一碗水。”如意自康复医院回来,药是不断的,话也少得能不开口便不开口。喝了水,他说:“去喊开微型车的石保,送我去卫生院。”

他在卫生院住了一周,算是基本恢复,该检查的项目都做了,没查出明确的病因,就出院回家。他的身体自此便垮了,虽寻医问药,住院打针,终究没有复体。烟和酒基本是戒了,但偶尔因为心底里发痒,三五天里会吸上一支,抿上一口。他不敢看镜子,怕看见里面的人。当村里传来两三个老人过世的消息时,他约略知道人生的宿命将无法逃脱。这天他从柜子底部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皮夹,将两张卡交给如意,说:“给儿子娶媳妇的事是望不到了,即使娶到,保不准会靠得住,只有自家人我才放心。我找人给你算过命,说你能活九十三岁,今年才六十五,还有二十八年,后面的日子是补偿你生病耽搁的那些年。到那时,我们的德乖也已经老了,可托付给村委会了。卡里的钱,除去盖房子和其他花销,还有三十八万,分存在两张卡上。万一哪天我走了,连心一定回来,你把写着字的这张给她,里面有十万。她有自己的日子要用钱,她会感激你。剩下的二十八万,你每年取出一万,省着点花。没有我,也要把日子过下去。到你老了,不能动,如果还有钱,就交给连心,那时她也老了,能把事情处理好。”其实没有人知道,他是找谁算命问卜的。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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