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树枝头的童年

袁海胜

梨记忆

路过水果摊，看到堆成小山的梨，让我想起一个叫南房申的村庄。记忆的门猛然被撞开，一群孩子推搡着拥出门口，想收脚都不可能。

南房申的梨树长在沟口，长在村头大菜园子边上，长在机井周围，长在农家的院子里。还有几片梨树林子，分别长在南坡和北坡，它们聚在一起生长着。从树干的粗细疤痕来看，这些梨树应该是很久以前栽的。一次，我们数一棵梨树桩上的年轮，外圈还看得清，数着数着，中心部分的年轮胶着在一起，渐渐没法分清了。我们数过的年轮就已经有几十圈，看来梨树的童年和人类的童年一样，记不下多少事情。

梨树是村庄的另一个主人，村庄也是梨树的村庄。大部分梨树比我父亲的年龄还要大，也就是说，梨树比我们一家来到南房申要早得多。

我家搬过来时，它们早已等在这里了。

我家的房子是从一户姓皮的老乡手里买下来的。当时写了房契，上面写清房子及院墙的界线，院子里的梨树、桃树、杏树、枣树并没有写在上面。但果树本身就和院子连在一起，是个整体，不可分割，不用在房契上写明。父亲按下朱红的手印后，这三间泥土房和整个院子，还有院中的果树，就变成我们家的一部分。

我家的两棵梨树全是安梨。这是家乡划分的品种，包括安梨、麻梨、花盖梨（又名秋子梨）、八里香，等等。

写这篇文章时，我翻阅《树：全世界300种树的彩色图鉴》中《梨树》一节，发现书中陈列的梨树品种的叫法和我家乡的叫法不一致。“高加索梨”“土库曼梨”的叫法特好玩儿，像给树起的绰号。我们“南房申梨”不与它们相争，该叫什么还叫什么。

安梨酸甜适中，如社会团体的温和派；麻梨粗粝，甜度低，酸的后劲绵长，外皮像古代披挂甲胄的武士；花盖罩了件一身花点的袍子，甜而绵软，像内心火热的青春女孩儿；八里香还用说吗？它的名字暴露了性格，打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像一个爱炫耀的小孩儿。

我们这一群孩子，不在乎梨的品种。在食品匮乏的年代，梨本身已经非常诱人，何需品种？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水果，都是梦寐以求的佳肴。

没搬到南房申之前，我已经热慕南房申很久。每一年秋天，南房申的梨下树时，都会邀请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们帮忙摘梨，干活时可以随便吃。劳动结束后，他们还会发给每名学生几个梨作为谢礼，这是全校学生都知道的事情。低年级的学生盼着快点升到高年级，高年级的学生盼着秋天早点到来。摘梨不仅是诱惑，还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没想到我家会搬到南房申，得知这个消息，我兴奋得好几天睡不好觉。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能见到的所有人，想看到他们吃惊和羡慕的表情。可他们大多反应平淡，让人恼火。后来想，他们也许是因为嫉妒假装的呢。

梨树另一个盛典在春天。

春天，所有果树都憋着劲儿表达。就说梨树，在南房申这样的偏寒地带，四月含苞，五月绽放。梨花盛开后，像是每家院子里都堆着银子。院子堆不下这么多银子，就搬到山坡上，东一堆西一堆，哪个村子都没有我们村富有。村里人夜里的梦都是香的。

孩子们的好奇心盛，尤其醉心于美味。我们对梨的“爱好”已经不局限于自家的梨树，还有更冒险的计划。玩伴儿小伟聪明，鬼点子也多，他觊觎邻家的鸭梨很久了。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研究了一个“新式武器”，让我开眼。他把一个新买的耗子夹绑在一根长杆顶端，再把一根长绳绑在夹子的弓上，一拽弓夹子就张嘴，这样就能轻轻叼住鸭梨柄，收杆后，鸭梨便是囊中之物。他真是聪明！鸭梨甜脆可口，是梨中精品。一个暑假，小伟邻居家半树鸭梨进了我们的肚子。

邻家男主人和小伟爸是老友，一次酒喝多了，指着小伟爸说：“你儿子用耗子夹偷我家梨，哈哈哈……”小伟爸面红耳赤，大概酒也喝多了。

所有的梨树里，“八里香梨”最先熟，而且張扬，梨香跑出八里地以外不在话下，否则何以叫“八里香”？我们闻香而动，选定了老包家院子里的八里香。

小伙伴们决定夜里动手，这样稳妥些。

月色正好，老尖、二胖潜伏在老包家的院墙外。计划里，二胖踩老尖肩膀上墙入院，得手后拍手，老尖在墙外接应。这不，老尖顺利地把二胖驮上了墙头。老包家在一个土坎上，墙是外高内低，我们早就侦察好了。二胖跳下墙后不久，老尖肚子突然间疼起来，他看时间够用，就找一个隐蔽地方解决。这时候出现状况，老包从屋里出来了。二胖大骇，手脚麻利地爬上墙头，拍手这件事吓忘了，大喊“快点接我！”老尖正上厕所呢，被二胖这一喊吓蒙了，提上裤子撒腿就跑。结果，二胖被老包“生擒”于墙头。

事后，二胖再见到老尖就白睖他，眼仁隐入眼角，一个多星期不爱搭理他。

梨大部分成熟后，村子被果香包围，这种气息经久不衰。后来，这样的情景被整个搬到梦里，梦中不时花果芬芳，让我不忍醒来。

桃记忆

在南房申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院子里有几棵果树不算稀奇，唯独桃树不多见。谁家院子里要是有一棵桃树，也算一件风光的事情。

桃树会不会骄傲呢？

植物要比人心平气和。桃树和其他果树一起沐风淋雨，一起晒太阳，一起把小鸟揽入怀里。桃树的生长和庄稼、小草一样，会把水和阳光汲进叶脉。春天，果树会按时换上一件花衣裳，蜜蜂和蝴蝶在花心翩翩起舞。秋天，果实里的淀粉转变成糖，先使自己的脸甜红，像酒至半酣的农民。为什么是农民？因为农民朴实厚道，最接近粮食和果实的性情。

大自然里的每一种树都有其不俗的意义。尤其是果树，它们用一辈子的精力开花结果，直到把自己累死后枯干。枯干的果树仍有用，做成桌椅板凳，或塞进灶膛当柴。北京有一种叫“果木烤鸭”的美味，其他木头烤不出那个滋味。

果树在村子比人容易混出名呢。

说起沟里的李家，村里人的印象不多，但是他家的两棵白桃树却名声在外。有外地人去他家，问沟里的老李家在哪儿住，村里的人还真得好好想一会儿。可要是提“沟里有白桃树的李家”，连小孩儿都能准确地指给到访者。

一进院，就能看到三间土坯房，院墙是干打垒的土墙，墙头帽上插葛针，菜园子用秫秸杖子围着。院里的桃树一棵长在西边，一棵长在东边。

白桃是罕见的品种。桃子成熟后，通体雪白，格外脆甜。因为两棵白桃树，李家的名声慢慢传到村外。不但外村人惦记他家的白桃，村里的人也惦记着他家的白桃。春天常常有人拎着点心登门拜访，恳求李家剪一截白桃树的枝，嫁接到自家的桃树上。这样的话过不了几年，自家的桃树也会结出像李家一样的白桃。因为有了这么一种需要，无形中又一次提高了李家的声望。因为白桃树的机缘巧合，李家的大小子结了一门不错的姻缘。

看来一棵桃树，有些时候，也是能帮助人改变命运的。

和李家不一样，沟外的王家有一棵血桃树。这种桃最大的特点是成熟后的桃通身血红，比熟透的高粱还要红。桃熟的时候，树上像是挂满了小红灯笼。人看一眼，会被一种浩大的气势震撼。血桃的甜绵远，是另一种滋味。这棵血桃树生得奇特，远近闻名。

王家的桃子特别抢手。村子里即使有桃树的人家，在桃子成熟季节，也要花高价钱来买老王家的血桃。有些隆重的仪式，比如办喜宴，家里来了远方客人，赶巧桃子下树时节，要是能摆上一盘血桃，是能提高品位的事情。因为老王家的血桃紧俏，有需要的人家一年前就预订好，把定金拍在老王的手里。到了第二年血桃下树时，率先得到稀罕的血桃。

春天一到，村子里的果树们开始忙碌。果树的忙碌只有心细的人才能看到。像沟里的老李和沟外的老王，把桃树的每一个变化都看在眼里。什么时节含苞，什么时节绽蕾，什么时节开花吐叶，什么时节坐果，等等。

花开时节不仅仅是果树的事，也是人的事。桃花略晚于杏花，但也晚不到哪儿去，也许是前后脚之间。春风一吹，花蕾就攥不住，“嘭嘭嘭”地相继绽开。

桃花比杏花鲜艳，有红色或粉色。因为鲜明，桃花在春天往往独领风骚。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桃花都会把春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唐寅的《桃花庵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言之不尽对桃花的溺爱。因为桃花的娇艳，唬得童子怯手，只好站在桃树下仰脖看，谁也不肯伸手折一枝。太美的东西让人谦卑，连孩子也不例外。

我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桃树，不过只是普通的毛桃。深受白桃和血桃气场的影响，这曾引起我的不快。后来发现，我家的毛桃虽然品相一般，口感还是不错的，酸中带着甜脆，不一定输给白桃和血桃，只是长相丑了点。因为品相丑，关注度就不高。我家对这棵桃树采用了开放式的管理，可以随意采摘。最先得其味的当然是孩子们，他们也发现了这棵桃树结的桃子口味不错，到了季节会自动聚集到我家，等待母亲发话。

“去吧，自己摘桃吃去吧。”

我率先骑在一棵树枝上，为小伙伴分发毛桃。这件事也奠定了我在伙伴們中的地位。我童年的鼎盛时期，也局限于桃子成熟后的一段时间。

毛桃的劣处是惹一身桃毛，桃毛带给我苦恼。为了除尽桃毛，我想过许多办法。看动画片《大闹天宫》后，也学着孙大圣用手指挠桃，桃毛纷飞，避之不及，很失败。正确的方法是用干毛巾擦，效果不错。

一次，父亲下班回家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后感觉不对劲，用手挠脸，而后挠脖颈。他对桃毛过敏，接触后身上起红点，灼痒。父亲气得冲我发怒，我夺门而逃。

我偷偷地回家时，父亲正蹲在地上“哗啦哗啦”洗毛巾，肥皂的泡沫浮出盆外，脸上起的小红点还在。

杏树记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的春天是这个样子的。

我居住的南房申，最先捕获春暖的不是桃花，而是杏花。杏花总要比桃花早开那么几天。

杏树开花之前，蓄蕾、攒劲。万物萧条，乌黑的杏树枝头率先涂鸦一点红，这是花苞，继而漫及所有枝头。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朱笔在杏树枝头戳点，像国画里的“皴”——拖泥带水皴、钉头皴——紫红的杏蕾睡眼惺忪，状若半握的粉拳。春风摩挲它，由凉至热，怪痒的。一笑，花就开了。

杏花一开，春天基本就算在辽西坐稳了江山。

农民开始了春耕前的预热。拖拉机“哒哒哒”开进地里搞深翻，做播种前的准备工作。土地借机会翻个身，散发出浓郁的地气。人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没闻到这股子地气，都会使劲抽抽鼻子，让泥土醇厚的气味灌满胸膛。土壤松弛后增加透气性，适合保墒。

父亲闲暇时，便开始挖院里的园子。他把棉袄脱下放到一边，里面穿的旧红绒衣有点褪色，但仍醒目。配上一树怒放的杏花，让我家院子里春天的色彩变得明艳。在父亲的指挥下，铁锹兴奋地插进地里，把去年翻到里面的泥土再找回来。地气被一锹一锹挖出来，满院子撒欢儿。父亲在旧年的位置上重新整理出菜畦子，菜园变得有模有样。园子里的土挖暄腾了，种出的菜就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和滋味。

原来，杏花是打开春天的一把神秘的钥匙，“吧嗒”一下，就能打开通往春天的第一把锁。春的信息推开门一股脑跑进人间，村子一下子鲜活起来。栽在旧洋铁盆子里的大葱这个时候才端出屋，放到外面的窗台上晒太阳。不久，葱便绿得热烈。

还是杏花好，让人们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走进了村子，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

孩子的身体里也藏着一个春天呢，和大自然里的春天拉起手，做着和成长有关的事情。

杏花开放这件事让孩子们感到好奇和兴奋。冬天的枯燥和灰色调让人类的审美有些下降。杏花打开色彩的门，孩子们的视野豁然开朗后，内心的快乐像小鸟一样飞出来。孩子们对花开保留了最大的爱怜，这样的话，他们手里掐着一枝杏花或嘟着小嘴亲吻杏花，均无可厚非。还用解释吗？孩子喜欢啊，花开堪折直须折，像是说给孩子的。吻是人性里最直接的表达，何况孩子的吻纯净无私，萌稚可爱。

过了不久，青杏顶着花蕾的紫帽现身。这时叶子簇拥，杏树叶太过圆滑，和青杏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我们不在乎叶子圆不圆，只在乎青杏的酸爽。酸是一种青涩的味道，能把酸分出几个不同的层次，每一层酸都在味觉里占一个位置。

孩子们会精心筛选村子里的杏树。

二胖家院子里有一棵杏树，个大、白背，酸得正是滋味，我们觊觎已久。我们策划出了偷杏方案，我和老尖假装找二胖玩儿，把他从家里诱出，宝栓和铁蛋乘机爬墙进院子里摘杏，事妥后我们再分享果实。

行动开始后，我成功把二胖喊了出来，宝栓等潜入二胖家，结果被二胖家的狗子大黄发现了——电影里也有这样的桥段，但这是真事——宝栓鞋跑掉了，铁蛋摔了个跟头，手掌被磨破，渗出了血。大黄旋即折返，以为铁蛋捡石块呢。总之，非常狼狈。

这个事件提醒了我们：以后所有行动，譬如我们摘老包家的李子时，事先要用玉米饼子把他家的狗诱出院来。

六七月间，村子里的杏大都熟了。熟透的杏柔黄光滑，咋看都金贵。掰开后，露出湿润的、褐色的核。果实成熟后，像是完成一个任务，语言无法言尽其精美，就像语言无法言尽其味道一样。此时已经是初夏，万物繁荣。杏作为村子里第一茬下来的果实，常做友好使者走家串户。收获果实怎能和童年无关？孩子们群情激昂，登门入室，谁的衣兜都鼓鼓囊囊的。

二丫家有一种甜核杏。杏核仁不苦反甜有悖常理，是世上所有奇妙的一种。我们一次一次地往二丫家跑，进屋后不说话，靠着人家柜边上低头扭手指，像手指犯了什么错，假装害羞。二丫她妈咬着嘴角，强把笑忍回去，手拢鬓角垂下的一缕头发，给我们分杏，一人两个。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去，轻蔑地看着刚走进院的另一伙孩子。二丫长得像她妈，细眉细眼，说话软声软语。我们背后给她起绰号，叫她“甜杏核”，可是谁也不敢当面喊。

五奶奶住在村子里，谁也说不清她的岁数。她总是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风风火火、策马狂飙地玩儿。哪一次忘了，我们闲下来，坐在五奶奶身边玩儿石子。她用拐杖指着墙外的杏树说：“杏树是宝贝，它的果能吃，叶子也能吃。坏年景时，救过村里人的命啊。”

我们谁也没听懂。谁吃杏树叶子？多苦啊！

等突然醒悟了五奶奶的话，我也在那一刻长大了。

那时，五奶奶离开我们已很久了。

枣树记

开春后，果树开始忙碌，按时序开花，姹紫嫣红，香气四溢。枣树却按兵不动，保持冬天的装束，像冬天的梦还没醒透似的。就这样，一个春天让它稀里糊涂地混过去大半。

傍近初夏，其他果树花期行将结束，枣树粗糙坚硬的枝条上冒出嫩绿色的叶锥儿。枣树的叶子硬，拧着一股子倔劲。枣叶子还没进一步展开时，小米粒一样的黄花粲然，豆粒似的绿果与之呼应。

果树中，花与果同时出现的不多，枣树是比较个性的一种。像是花与果没商量好就一块儿出来了。枣树心急呀！比别的果树晚了大半个节气出场，把所有的劲都用在开花、吐叶、坐果上了。

一起来就一起来吧，叶与果和谐。果树大面积开花的时候刚过去，人的审美疲劳期还没过，不在意枣树怎样折腾。枣花小巧精致，像小型的莲。花瓣大小组合，五大五小。枣花初始碧绿，像一种多角的叶子，随后金黄，换了件出门的衣裳。雄花独开，雌花蕊钻出绿果。这种坐果方式別的果树不会。

蜜蜂臃肿，赴过几场宴席撑坏了，不胖才怪。蜜蜂不舍枣花，一头扎到枣花丛中，用枣花做的杯子畅饮，一口一个，喝饱后，在花枝上摇摇晃晃乱舞。与蜜蜂一块儿起舞的还有蝴蝶，蜜蜂嗡嗡，蝴蝶翩翩，舞姿各不相同。

枣花蜜是果树蜜中独特的一种，不易结晶，黏稠透明，含多种维生素、果糖和铜、铁类矿物质。

南房申村枣树稀少。稀少便容易成为珍品，也容易让人牵挂。临近中秋，枣子欲熟，孩子们成群结队出场，寻找目标。半熟之间的枣，向阳一面红了，背阴处浅白淡绿，导致味道也在酸甜之间徘徊，合乎孩子的口味。

沟里李家不仅有白桃，还有一棵枣树。枣树半倚石墙，枝叶婆娑。树枝胳膊肘一样拄在墙头上，像是站累了倚着墙歇一会儿，油亮的枣树叶里露出玛瑙一样的大枣。可在我们这些孩子心里，不管是水晶还是玛瑙，都没果子吸引人。

我们一窝蜂爬上墙头，摘下枣子放进嘴里大嚼大咽，每次摘果时，十指还得灵活地规避枣刺——枣树不怀好意地浑身长满利刺。老师在课堂上常训导我们学习要一心一意，我一直不解其意，什么叫一心一意？摘枣时猛然间明白过来：摘枣就得“一心一意”，不然刺会扎到手。

吃枣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愉快极易降低人的防御意识。我们只顾吃枣，虽然也做了一番准备，譬如让二胖盯着李家的大门，提防半道有人回来，但忘了石头墙也是黄蜂的安逸之所。我们摘到一半——这样说也不准确，什么叫“一半”？应该是摘到一个时点，老尖无意间蹬翻一块石头，“轰”的一声，涌出一群“九连灯”（一种黄蜂，蜇人毒辣），密密麻麻的像一个黄色的浪头席卷过来，把我们裹挟其中。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像是“九连灯”精心设下的一个埋伏。毫无防范的我们被蜇得鼻青脸肿，哭叫着往家里跑去。好几天，我的脸上涂着紫药水，眼睛剩一条缝，像个妖怪。老尖腮帮肿得老高，像含个沙果，说话吐字不清，把饭叫办、把水叫非。衣兜里的大枣，在逃逸途中颠簸得所剩无几。丢就丢了，那几天嚼饭都费劲。

暂时不再想吃枣的事了。

二丫家也有一棵枣树，因居于院中央我们无法下手。枣子下树后，二丫爸会挑到集上去卖。有时路遇，我们眼巴巴瞅着装枣的筐，不错眼珠。二丫妈就喊着停下来，给我们一人抓一把。这样的“偶遇”也是我们精心设计的，因为我们知道二丫妈和善可亲。

有枣树的人家，在枣下树时精挑细选，留下一些大小匀称没有伤痕的枣子，用罐头瓶或瓦罐醉上。枣在酒和时间的浸润下形成一种新滋味。大概是在过年前几天，把盛醉枣的器皿取出来，摆在柜盖上。玻璃瓶里的红枣绚丽，看一眼，口水便从舌头根汹涌而出。那时，我们只能看，还不到醉枣登场的时候。

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在过年。大年初一那天，大人们把这些醉枣从玻璃瓶里释放出来，带着浓郁的酒香，摆在桌面上的盘子里待客。

我们太小，不算是客。但是，眼神与醉枣胶着得太不像话，大人过意不去，给我们一个尝尝。“尝”是很奢靡的事，会引发更强烈的欲望。所谓“品尝”实际就是穿着文明外衣的诱惑，和糖衣炮弹差不到哪儿去。我们一尝再尝，由东家尝到西家，我脑袋发沉，口舌缠绵，不知走到哪一家时，一头栽倒炕上酣然大睡，最后被人家背着送回家。

乡下，果树是另一种庄稼，水果是另一种粮食，年景里它们有一定的分量。丰收图里，金黄的玉米，肥硕的谷穗等等，都有一席之地。让人心宽和满足的，还有水果的画面。譬如，一盘红灿灿的大枣。

丰收了，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