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报小哥(短篇小说)
2024-06-05陈吉楚
陈吉楚
侯晖已经两天没有见到那个人了。
他刚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还没来得及将抓在指尖的茶叶放入热水杯中,董事长就来了电话:“小侯啊,这两天的报纸怎么没有及时送过来,一会儿把今天和24号的报纸一起放到我办公桌上。”
“好好好,董事长,马上给您送!”侯晖连连应道。
可铁皮柜上只有昨天的几份报纸,侯晖着急地问同事:“今天的报纸,那个小哥怎么没送过来?董事长要!”
办公室主任钱主任抬起眼皮:“他们换人送了。”
“换人?难怪昨天的报纸是另一个人来送的,也没送齐全,《人民日报》缺了3份。”
“之前那个小哥可是风雨无阻,每次来了还要到侯大秘书跟前呢!”
“对对对,小动作还不少。”
“是不是老是摆动身体,碰侯秘?”
“对对对……难不成喜欢上侯秘了?”
“有可能是某种暗示!”
“哈哈哈……”
办公室一阵笑引起另一阵笑。
“我观察了好几次了,八九不离十。”
“应该是‘女的那一方。”
“侯大秘书不会不知道吧?”
“侯大秘书心跟面镜儿似的明朗、跟针尖儿似的细致,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知道有时候也不一定要说出来啊!”
“难道侯大秘书也……”
办公室里大家七嘴八舌,说起了送报小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侯晖跟随领导左右,心思细腻,却没发现那个送报小哥的行为举止有何异常。他心想:“为什么他们都看得这么清楚,难道是自己忽略了?”
为了证明自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侯晖应道:“我知道他,人家是内向,到集团来,难免有些陌生,我是对接他的,他就来和我问问好,这很正常嘛,再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他还找钱主任呢!”
话题引到了钱主任身上,但并不奏效。
“人家到钱主任那里,可没有那些小动作!”办公室又一阵哄笑,路过的其他同事探头打听。侯晖只好和同事们扯些有的没的,加入议论送报小哥的阵营。
董事长刚从一个地级市党委常委提拔到侯晖所在的正厅级国企江南省旅游集团,就选中了侯晖当他的秘书,并要求订阅中央、省、市党报党刊,每日一送。平日不看报的集团副总们和各部门的处长们,也纷纷要求办公室加订每日送报。一年多来,除了节假日的报纸节后统一派送外,董事长每天所订的报纸都是侯晖亲自送到办公室。这次没及时送,忙于工作是一回事,送报员换人是另一回事。他一边从铁皮柜上挑出董事长需要的昨天的报纸,一边和同事说:“别瞎猜了,赶紧把送来的报纸都分好,给集团各领导、部门各处长送去,董事长已经过问了。”
钱主任给了侯晖一个电话:“后面报纸没有送来,就联系这个人,邮政那边的领导给的电话,之前那个叫童鑫的以后不送了。”
换人了,之前的人以后不送了。侯晖这两天忙着给董事长写汇报稿,旁的事如若没有发生。如果不是董事长提醒,他还真把送报的小哥忘了。他压根儿也不知道他原来叫童鑫,钱主任说完,侯晖才将那个腼腆白净的送报小哥和童鑫这个名字对应上来。
当天下午,侯晖依然没有见到童鑫,送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他匆匆走进办公室,一把将捆好的报纸扔在铁皮柜上,“咣当”一声,走了。
“这也太粗鲁了,冷不丁被吓个半死。”
“之前那个小哥就比较温柔,轻轻来,轻轻放,末了还要和侯秘说两句。”
“也是真的奇怪,他放下报纸就只过去和侯秘说话。”
“侯秘对他好嘛。”
“怎么个好法?”
“称兄道弟啊!你没听那个小哥喊‘侯哥。”
“这倒没听见,他说话太温柔了,跟说悄悄话似的。”
“悄悄话只说给侯秘听!”
“有故事?”
“你说呢?”
笑声又重新引到侯晖和送报小哥身上。
“你们又来!”钱主任打断办公室同事的闲言碎语,大家便闭口不提,回到电脑前各忙各的。
侯晖全当办公室里的同事是在开玩笑。他改完汇报稿最后一段文字,打印出来后装订整齐,然后又到铁皮柜上翻找董事长订阅的各种报纸,一起送到董事长办公室。回到办公室,侯晖将另一套报纸对折,打开铁皮柜,扔进了里面,作为资料保存。董事长爱看报,时常从报纸上划出一些字句,说是中央的新部署、省里的新提法,让侯晖加到讲话稿里,提高政治站位。有时候董事长要找某一日的《人民日报》,侯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铁皮柜里翻出来。除此之外,铁皮柜里的报纸,一无用处。每个月初,他便让保洁阿姨清空铁皮柜里的报纸。下一个月,又是满满的一柜子报纸。
现在铁皮柜子里新扔进去的是邮政大叔送来的报纸,压在底下的是几天前童鑫送的报纸。如钱主任所说,童鑫是真的不来了。邮政公司说换人了,也没人去问为什么换人了,包括侯晖在内。他从钱主任那儿拿到另一个送报员的电话后,没有联系过,哪怕问一句:“之前的小哥去哪儿了?”
稀疏平常的下午,邮政公司打电话到集团办公室,刚好是侯晖接的电话。说是年初订阅的报纸费用,还有一单未打款入账,确认一下是不是忘记了打款还是已经付款了。侯晖和财务大姐对了账单,确实没有付过这一笔钱。
“是不是邮政没开发票过来,忘了?”财务大姐提醒侯晖。侯晖是订报经办人,他回忆了订阅过程,然后打开微信搜索了“邮政”二字,跳出了两个人的头像,一个是邮政公司相关负责人邢总,此前董事长订的报纸没及时送的话,他会联系这个人;另一个就是钱主任所说的童鑫,备注是“邮政订报”,此前侯晖找过邢总,反映某份报纸漏送了,随后童鑫就加了他的微信。
侯晖看了聊天记录,最后一条微信是不久前发的:“哥,我在送报,刚到集团给您送报,您不在,报纸记得查收,看有没有漏的。”侯晖回复了“好”。上一條微信是刚认识不久发的:“哥,感谢您的理解,有空吗?请您喝茶。”他忘了这个事儿,也许是之前忘了回复。
侯晖没有找到订报的相关记录,想了又想才想起之前是通过邮箱发送了订报表。他登录邮箱,找到了相关邮件,收件人就是“邮政童鑫”。
侯晖拍了图片,通过微信发给“邮政订报”,询问这份订单是不是开了发票,什么时候送的发票。没有回信。他又拨了微信电话过去,依然没有回音。他点开了“邮政订报”的头像,朋友权限显示“不看她的朋友圈和状态”。他又点了朋友圈,第一条竟然是“讣告”“悲痛”“选择离开我们”等文字,配图是白白净净的微笑着的男生童鑫。評论底下只有童鑫的妈妈代发的文字:“我儿童鑫,于前天反锁在家吞食大量安眠药昏迷不醒,经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还不到三十岁啊!——童鑫妈妈”
侯晖脑子嗡嗡响,眼前的手机屏幕冒着白光,它们飞似地在他面前穿过,然后消失不见,如此持续了十几秒。他闭上眼睛冷静了一下,睁开眼,看到那个曾经给他送报纸,站在他身边的腼腆男生。他又翻看了童鑫朋友圈的其他状态。童鑫除了分享哥哥张国荣的音乐、电影,其他都是纯文字的内容,一溜一溜看起来特别整齐,字里行间却表现出了孤独和压力,甚至有时直言不讳发了情绪化的文字:“恶心的共处一室”“受不了”“给我们情感的自由”“爱是没有分别的”,表达了强烈的态度。生前最后的一条朋友圈内容是:“独你对我不弃 微笑面对 让我每个夜晚陶醉……但我企在门外 听你参与使坏 令我不能释怀 手捧的报纸 将我掩埋……”带着粤语腔的类似歌词的文字,时间是4月24日10:14。
翻着翻着,侯晖心跳加快,加快,特别快。童鑫的朋友圈竟然写满了和侯晖有关的状态:“今天送报纸,旅游集团的侯哥很nice!”“旅游集团的哥哥今天不在。”“集团的哥哥今天拍了我肩膀一下,笑脸上有酒窝,迷人。”“今晚无人赴约。” “哥哥不再关心报纸了吗?”“哥哥看到我写的信了吗?”“哥哥,我累了。”“哥哥懂我的心吗?”
侯晖喘着气,联想起同事们议论的事儿。他又翻到“讣告”那条朋友圈,看了看相片中的童鑫,看了看他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他忽然想起,那天上午,正是董事长找侯晖要报纸的时候。
“难道?”侯晖心里刚闪过一个念头,马上翻出通讯录,拨打了钱主任给的送报大叔的电话。挂完电话,侯晖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漩涡里。眼前又冒起了一道道白光。白光之上循环传来大叔的话:“24号那天他又把报纸拿回来了,丢下就走了,邢总就让我替他送,没想到当晚他竟然吃药自杀了!”
侯晖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平常打交道的送报小哥,对自己这么关注,甚至饱含着私人的情感,夹带着怨恨。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选择了自杀。“他怎么就自杀了呢?我和他并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感情!”侯晖想不明白。他囔囔说道:“自杀了,自杀了……”办公室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了侯晖,以为他魔怔了。钱主任急忙问:“怎么了,谁自杀了?”侯晖支支吾吾说:“没,没怎么……”他竟然感到害怕起来,不知道童鑫的死与自己何干。
董事长给侯晖打了电话:“一个是把最新一次省委常委会会议的报纸报道拿给我,应该在头版,找一下;第二个是提醒钱主任马上给集团各部门发一个通知,提交上个月的工作总结;第三个是今天下午的会见活动取消。对了,中午到食堂打一份饭到我办公室来,饭不要太多……”侯晖满脑子想着童鑫的事儿,没记得住董事长交办的这么多事项,直到钱主任过来提醒他赶紧把董事长要的报纸找出来。
侯晖打开铁皮柜,翻找近期的《江南日报》,每一期的头版都看了,愣是没有找到有关省委常委会会议的报道。“再找一下其他版面,是不是发其他版面了。”钱主任提醒道。他又从最新一期报纸翻起,翻着翻着,发现在前几日的报纸里夹了一张对折的A4纸,他没有注意看就翻过去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终于找到了第二版的省委常委会会议报道,他随手打开夹在其间的A4纸,上面竟然写着字:
“哥哥,您是第一个和我主动说话交流的男生,我送了几年的报纸,没有一家单位的男生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我不感兴趣的女生,他们认为我就是个送报纸的……而只有您,微笑着对我,温暖了我的伤痕累累的心,谢谢您。如果您能看到这个纸条的话,请于今天晚上20:00,到江南小院清吧一见,听我说给您听。”
纸条的落款是童鑫,时间是2021年3月11日。侯晖赶紧翻看童鑫的朋友圈,那天他发了两条文字,一条是16:00所发:“集团的哥哥今天拍了我肩膀一下,笑脸上有酒窝,迷人。”另一条是20:00所发:“今晚无人赴约。”
侯晖努力回想那天童鑫送报的经过,但时隔月余,人事繁杂竟无从回忆。他翻了桌前的台历,3月11日那天,有董事长办公会议。这样记忆就有迹可循了。那天办公室忙着筹备当天下午的董事长办公会议,这时一个身穿邮政绿制服的白白净净的男生捧着一捆报纸,轻声走进办公室。刚跨进门,他便往侯晖的座位望去,叫了声“侯哥”,同事喊“侯晖有人找”,侯晖埋头整理会议发言材料,抬头看到童鑫把报纸放到铁皮柜上,又轻声走到他办公桌前,微笑着,站着,似乎在等待侯晖的回应。
“你来了啊,辛苦了,谢谢哦。”侯晖看了童鑫一眼,转头将头埋在电脑屏幕前。
“哥哥,谢谢您。”童鑫轻松细语道,靠近了侯晖,左右摆动身体,并用右手去碰触侯晖。
“你太客气了。”侯晖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表示感谢,童鑫笑了笑。
钱主任催促大家抓紧完成会议相关准备工作,会议半个钟后就要开始了。侯晖坐了下来,继续埋头写材料。童鑫仍然站在侯晖旁边,如果不是转身和同事沟通工作,侯晖不知道他还没走。
“哦,你送完我们这边的报纸,还要送哪里吗?”侯晖随口一问。
童鑫左右摆动身体,应道:“我还有四五个单位的报纸要送,一直要送到下午五六点。”
“累不?跑这么多单位,待遇还好吧?”侯晖不知道哪来的兴趣,关心起童鑫的工作。
“哥哥,谢谢您的关照,您要是有空……”童鑫还没说完话,钱主任催着侯晖赶紧把讲话稿打印出来送给董事长,董事长要亲自修改。侯晖和童鑫扬扬手,说有空再聊。
童鑫微笑着,指着铁皮柜和侯晖说:“报纸,记得,我走了。”
侯晖无意识地应了句:“诶,好的。”
侯晖陷入了回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懊悔。
“不管童鑫是因为什么自杀,如果我早点意识到他,早点发现他的信,和他聊一聊,兴许可以改变些什么。”他内心自责,“如果那天没有议论童鑫,他就不会在门外又走了,或许我参与的玩笑就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钱主任看侯晖蹲在铁皮柜前,翻动着那些旧报纸,若有所思,便问:“董事长要的报道找到了吧?”
“找到了,给。”侯晖把报纸递给钱主任,“我还要编个会议通知,您拿去董事长办公室。”
“沒事吧?”钱主任关心道。
“没事。”侯晖将铁皮柜里的报纸一古脑儿搬到柜子上,仔细翻了翻每一版,并无所获。他问同事:“上个月的报纸,保洁阿姨带走了吗?”
“阿姨每次从你那儿拿走报纸,就捆成捆,扔在洗手间的杂货间了,不知道卖掉了没有。”
侯晖大步流星直奔杂货间,保洁阿姨正在收拾那些从各个办公室、会议室收拾来的报纸、杂志、矿泉水瓶和纸箱。
“我的那些报纸呢?”侯晖问定哪一捆是上个月从他那儿拿走的报纸后,弯下腰徒手扯塑料绳,发现扯不断便将右脚踩在报纸上,用尽全身气力拉扯,终于扯断了绳子,蹲在角落一份份翻看。
“侯秘书您这是找什么啊,这都是旧报纸哩!”
侯晖没有应她,快速翻看每一份报纸每一版,然后放到另一边。
“侯秘书,您是要这些报纸吗?这也不值几个钱,给我去处理就行了。”
“别吵,一会儿都给你!”
侯晖从未对谁大声说过话,集团里的保安、保洁阿姨都知道他脾气好,这会儿他喊出了高分贝的“别吵”二字,保洁阿姨赶紧闭了嘴。
半米高的报纸,一份份从左边到了右边,风吹进杂货间,卷起了其中的报纸。风也和侯晖一起翻报纸。当他翻到倒数第二份报纸,果真找到了夹在其间的又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哥哥:
见信好!我现在就坐在江南小院清吧,没能等到您来,很遗憾,也在我的料想之中,因为我没有勇气当面和您发出邀请,只能借助我们之间的那一捆捆报纸传递。原谅我如此懦弱,虽然我做好了和你讲述的勇气。我就坐在这里,看着暖色灯照着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忽然觉得世间最美好的就是这些充满气息、溢满情意的人群,最残忍的也是这些人类,当他们失去爱,变得自我的时候。我把想和你说的话,借着灯光写在纸上,随同明天的报纸,送到您手上,如果您看到了这份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的信,那就请耐心地听我说下去。
我接下来要和您说的,您也许会感到意外,甚至会觉得我这个人活得如此肮脏。但我知道,谁也不能左右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就像我给您写信一样,这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是您给了我温暖的感觉,促使我给您诉说。我为什么每次送完报纸都要到您那儿说说话,就是缘于这种感觉——您不会歧视我这个送报员,您给了我微笑,关心我的工作,用那款宽阔而温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滚动,因为您的手掌,给予了一个失意的送报员一份情谊,尽管我们之间只有报纸的传递与接收关系,尽管我们陌生。
我知道您知道,我就是那样的人。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喜欢的是和我同一个性别的男生,对女孩子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在我的青春时代,这个秘密就在我的身体里唤醒了,并深深影响了我往后的余生。当我看到身边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讨好异性,追求一次牵手、一个香吻、一场欢愉,而我却深藏着对同性的一种好感,某个打篮球的男生,那个跳跃的投篮动作真的令人着迷。我知道这是不被人理解的情感。自卑的种子在我的心底埋藏,并慢慢生根发芽,缠绕我的身体。
如果仅仅是自卑就好了,我恰恰是被带离了自卑的漩涡,从而掉入了甜蜜的陷阱里,从此注定了不可挽回的局面。那就是我的第一次恋爱。他是我的高年级学长,是他发现了角落里的我,牵起了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害怕,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要害怕,我们是有选择自己的权利的。”我遇到了他,仿佛他是另外一个真正懂我的自己。我们一起学习、打篮球、游泳、看电影、旅游,一切似乎很美满,即使是以兄弟之名进行。整个高中,我们都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时光。直到毕业考大学,我们相约填报一样的志愿,幸运的是我们都到了同一所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就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周末的时候就在出租屋过二人世界。我尝到了恋爱的美好。
然而,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他将给予我的快乐毫不吝惜地给了另外的一些男生,甚至在我不在的时候带他们到出租屋。我知道有一双袜子、一件内裤不是他穿的,也不是我穿的。我知道有一双拖鞋也不是我们穿的。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监控视频经常关闭。我偷偷翻看了他的微信,看到了一个备注为“Newboy”的微信好友,他们在聊天中相约到我们共同租住的房子,并提及我不在,“可以任意happy”。我甚至发现,他在特别的交友软件上勾搭了不同的男生,互发私密照片……我忍受不了这样的背叛,那个曾经牵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害怕的男生,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我离开了他。他却发了疯似地问我为什么,要我回到他身边,当他寂寞时候的消遣对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停偷腥却不肯放过我。那个投篮姿势优雅美好的男生,甚至拿出偷拍的私密视频,威胁我:“你如果离开我,我就把我们做爱的视频放到网上去。”我感到恶心。我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要害怕,勇敢面对自己。”他似有感动,当着我的面删除并清空了那些视频。然后我和他断了联系。直到毕业,我都是一个人。而他,在校园里一起吃饭,一起打篮球的男生换了一副副新面孔。我不知道那些男生是纯伙伴还是性伙伴。我不再去理会。
毕业后我就到了邮政工作,您知道的,送报纸。我第一天看到您,就低下了头,太像了,我一开始以为您就是他。但您分明不是。您笑的时候,微漾的酒窝就像校园的他。有一天,他突然找到了我,说父母催他结婚,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生相亲,他当然是拒绝了,本以为可以躲过婚姻的束缚,他的父母却步步紧逼,甚至以绝症不久于世的道德绑架了他。他只好离开江南,回到了家乡。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一个正常的女人结婚、生子,便在网络上找了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同样面临父母的催婚,但她对男人感到厌恶,对女生感到愉悦。双方像找到知己一样,订立了一个协议,以满足父母的期待,同时满足自己的选择。他们在世俗的眼光底下,完成了一次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后,各自将自己的对象领进了家门,两人一房互不干扰、各自自由。
我被他带回了家乡。他打动我跟他回家乡的理由是,他要真正和我一起过日子,回到校园时代的我们。我想起一个人独处的寂寞,两个人的快乐,答应了。我们这种人,本来就不奢求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和祝福,只有让自己快乐才是最大的肯定和幸福。四人共处一室,各有选择,也各有目光监督。起初我以为这是一场双赢的牌局。但是频繁的探亲和世俗的生活需要我们持续扮演婚姻的美好,他需要和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共同履行夫妻的义务,甚至答应一年内要小孩。我看他和那个女人虚假地生活。那个女人实在受不了,她的女人也受不了,他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他们的婚姻破灭了,各自回到原点。我和另一个女人,也要面对同样的遭遇。他和我说:“都散了,他妈的婚姻是个什么东西?”他带着我又开始了同居的生活。
生活总是蒙着虚假的外衣,但生活不会欺骗本性。我们欺骗了自己的亲人,总以为在一起就能长久幸福的我们也存在着赤裸的欺骗。他,我的初恋,他除了我,竟然又在各种交友软件上勾搭,甚至千里赴约和别的男人约会过夜。我已经麻木了。我知道我不能奢求他和我在一起,能得到法律社会的认可,但是忠诚于彼此的原则不能变,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得到的是无情的鞭挞,他对我说:“我们是没有选择的,我们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哪怕是自己也不认可自己,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让自己更自由地去飞翔!”他为自己的雨露均沾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我苦苦哀求的时候,他暴露出了本性,把我推倒在地,和另一个新欢进了房门,让我在门外听着他们的欢叫。当他的玩伴分道扬镳,他又找到了我,我决绝了,他竟然拿出了此前删除的私密视频再次威胁我,我流着泪躺在床上,任他取乐……
侯晖看完了信,内心五味杂陈。他再次翻看童鑫的朋友圈,那句“哥哥看到我写的信了吗?”发布时间是3月22日晚上20:00。他又看了那则“讣告”的时间,是3月24日。
侯晖脊背发凉,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麻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久久不能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