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剪影(短篇小说)
2024-06-05陈小莲
陈小莲
黄小茂
我在深圳遇到一个人。他看见我,先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在我面前站住了。我以为他是认错人了,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眼睛的余光却瞥见他回头看了好一会。晚上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幕猝不及防钻入脑中,越想越觉得他面熟,后来终于想起了一个人——黄小茂。
记忆的闸门一打开,二十年前的一幕幕就像潮水般涌来。
黄小茂成天乐呵呵的,没见他和谁红过脸。别人开他再过分的玩笑,他也不生气,还笑得很开心,肩膀一耸一耸的。部门里他年纪最小,又是仅有的男将,在领导和同事眼里就是宝贝。领导去哪都带着他,一些重要的工作也带着他参加。部门要有物品搬运这样的重活,他总是抢着上,不让我们女的沾手。公司上上下下都说这小伙子真不错。
有段时间他天天踩着点进办公室,脸上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经理每天早上八点还差几分的时候就会打电话过来,先扯些不闲不淡的话,然后话锋一转,问黄小茂来了没有。不管是谁接的电话,都会说,经理查岗来了。他赶不上在食堂吃早餐,就在路上买个面包,或者几块饼干对付。我们说这样没有营养,每天早上就从食堂给他带个煮鸡蛋回来。
黄小茂对球赛好像异乎寻常地热爱,他说啥球赛都看,所以经常熬夜。世界杯足球赛那段时间,有同事赌球,都是小赌,我们也玩过,都是见好就收。黄小茂也赌,有时赌赢了,还会给我们买水果吃。那段时间我们在做一个项目,经常加班,都是他先垫钱帮我们订餐的。有次他却面露难色,说老婆出差进货没回来,这个月零花钱还没拿到,没钱垫。大家就夸他是模范丈夫,钱都上交老婆,跟一般海南男人不一样。他羞涩地笑了。他老婆我们都见过,小个子,不太漂亮,是卖服装的个体户,也没读过大学。源姐私下说她能找上黄小茂这样的,是她命好。
敏姐的工位跟黄小茂就隔块板,有次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声又不像,便伸长脖子到处找,才发现是伏在桌上的黄小茂发出来的。她说,不知什么事让小茂这么伤心,好几次了,听着真让人难受。问他,他又不说。
那年元旦过后,雨一直下,黄小茂好几天没来上班了。经理打他电话也不接,让其他人打也不接,后来就让我打,一打就通了,他说踢球时淋雨发高烧了。我还责怪他不爱惜身体,下雨天还在外面踢球,并叮嘱他好好休息。
他的病一直没好,我也按经理的要求一遍遍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烧退了又烧,去医院打吊针也不见好。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我前几天刚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一个人反复发烧,后来一查竟然是癌症,心里便有些担心和害怕,放下电话,我说,黄小茂好像病得很重,高烧一直不退。有人说,那是很严重了。我当时还不明就里,就说,是啊,他不会是得癌症吧?他们面面相觑,讪笑着就走开了。自那之后,黄小茂就彻底失联了。
很突然的一天,经理让我们所有人去他办公室。我们进去时,赫然看到了黄小茂,他双手放在桌底下,见到我们时眼神躲闪。
经理厉声道,把手放上来。他犹豫着把手放上来,两个手掌被涂得黄黄的。经理抓着他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说,你打吊针的针眼呢,涂上碘酒就能骗过我?我在部队当过卫生员的,这点把戏还能蒙我。经理越说越上头,啪地一掌拍在桌上。黄小茂,你已经从根部烂掉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黄小茂冒充经理签名分几次从财务借了四十多万活动费没还款,年底要清账了,财务怎么都找不到人。敏姐说我没来前他就犯过一次了,那次是假装生病在广州治疗,源姐去找领导疏通,才从财务借出三万多转给他救急,后来领导准备上广州慰问前给他家人打了电話才穿帮的。当时念他是初犯,认错态度也好,钱也还上了,就没深究。
源姐那个时候已经调离了部门,听说黄小茂的事后,打电话来问我,他借你的备用金还了没有?
我那时管着部门的备用金,他确实找我借过几次,每次都按时还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一点都没怀疑他。记得有次他打电话来说老婆订的沙发到了要付款,不巧老婆去广州进货还没回,让先借两万给他救救急。我当时在外面,怕他急用钱,就把放钥匙的地方,还有保险柜密码告诉他了,让他自己取。他没有取,而是等我回来,之后也没发生过失窃事件。我过后一想,还是有些后怕的,好在他都还了。
源姐说,那他还算有点良心。
据黄小茂交代,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老婆怂恿的,老婆做生意失败欠了很多债。公司很多人都相信是他老婆害了他。这事过后很多年了,公司有人聊起他时,还说找老婆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别像黄小茂那样。只有我们部门的人一致认为是他赌球欠债了,才把脏水泼给老婆的。
黄小茂家人后来把钱还上后,他就辞职了。有人说他去了上海,混得不错。有人说他去了广东,离婚再娶了,也有人说没有离婚,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儿子,生活过得滋润。好像后来有一天,是他打来的电话还是他托人给我带话的,说是感谢对他的帮助,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我可没把这话当真,我能找他帮啥呢,人能不能找到都难说,况且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的牵扯了。
黄湿人
当时同事说黄湿人出事的时候,我还很惊讶的,他能出什么事呢?同事说酒驾。
黄湿人的朋友圈确实经常晒酒和诗。我原来的经理,也非常喜欢喝酒,老取笑我写文章的人不会喝酒。他说人家李白就是喜欢喝酒才写出那么多传世诗作的。黄湿人只要晒酒和诗,我就会想起经理的话,难不成真是这样。这回可好,喝大了,酒驾了。
我找人打听,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到村民家喝喜酒,一高兴喝多了,是村民送他回酒店的。睡了不知多久,被楼下的声音吵醒,听到有人说车被刮了。他还没想起自己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以为是自己乱停乱放被刮的,就一骨碌爬起来下了楼。到楼下绕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车,才慢慢忆起来昨晚的事。他知道酒劲还没那么快过去,就想多留一天,顺便把新闻稿写完。那些天很热,太阳很晒,他想把车挪到树底下。不想挪车时方向盘突然打滑,车撞树上了。保安认出他是昨晚醉酒被人送回来的,就报了警。
大毛说这都是命,跑都跑不掉的。如果他继续在分公司,哪会有这事。明明是为了喝酒不开车的,明明是为了醒酒想多留一天的,偏偏要去挪车。这事,多诡异。
黄湿人其实姓王不姓黄, 大家叫他黄湿人是因为他平时好写诗,还时常口出黄言。熟悉的人都知道跟他聊天要多带几个心眼,否则稍不留神就被他带偏了,自己还没意识到,他就嘿嘿地笑起来了。女同事是轻易不敢接他话的,他和她们经常能把天聊死。她们没事时私底下就琢磨,他这人怎么这样呢。后来总算琢磨出一个名堂来了,那就是婚姻不幸福,离婚了。大家都是从小看港剧长大的,都知道粤语中的“咸湿佬”是指好色之徒,于是有人就给他起了黄湿人的外号,大家背地里用,当着他的面也用,反正都知道海南人黄王不分,诗人湿人读着还一样。
其实,黄湿人的诗一点都不黄,还蛮正经蛮严肃的,就连女同事都承认他有才。我不太懂诗,也不知写得好不好。不过,他职业的高光时刻就是诗成就的。说起来有些神奇,那年有领导下来调研和慰问,他即兴赋诗一首发到群里,不知怎么就被领导看到了,领导大为赞赏,还专门提出要认识他一下。总经理是明白人,没过多久,就把他提拔到渔业大县当副经理了。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业绩做得不错,都传他将来是要接总经理位置的。干劲十足的时候,公司新闻主管辞职了,总经理想到他能写,就把他调了回来。他是不太情愿的,不过做起新闻来也很投入,出事前他是到公司帮扶点做采访的。
一晃两年过去了,黄湿人处分到期,要从基层回来了。我和大毛为他接风洗尘。我们喝着茶,吃着菜,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触到他的痛处。他倒是自己聊起了过往,说很后怕,也幸好没有开车上路。他老家有人酒驾撞死人了,死者妻子还怀有身孕。他说,俩个家庭都完了,那人一辈子良心都难安。
国庆节快到了,公司到处张灯结彩,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朋友圈里好些人都在发:现在不想工作,只想提前为祖国庆生。我旁边的值班室不时就爆出一阵笑声,其间有个声音很高,很熟悉。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黄湿人身边围着一群人,他手上托着个蓝色文件夹,在给大家介绍节日值班注意事项。我知道,这是他的新岗位。
前段时间跟办公室主任在一起开会,我问起黄湿人工作安排的事,她说本来还想让他干回新闻老本行的。他却说自己走后,接替他的小姑娘干得好好的,他没有理由去争。我和大毛对他的选择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我们部门有个大姐,对黄湿人一向不感冒,早期不知从哪听说黄湿人要来我们部门,就撺唆其他人一起找经理,说他那种人到我们党办来影响得多坏,绝不能让他来。她也一直奇怪,我怎么跟黄湿人走那么近呢。其实说起来,不外乎就两件事,一件是我有次无意间在网上搜到他写的一篇新闻稿,其中就引用了我写的一小段人物事迹,作者还署了我名字。我问他稿子从头到尾是你写的,为什么还放我名字。他就回三字,应该的。另一件跟大毛有关,大毛是电信的,我介绍大毛跟他认识后,他在朋友圈看到大毛有装宽带卖手机任务,就介绍朋友帮大毛完成了任务,大毛是过了很久才从别人那知道的。这两件事,让我们觉得他这人还行,值得交。
苏庄
庄姐说儿子又来信要钱了。红姐说,他们是知道你有钱,才今天这个要,明天那个要,你也要留点养老钱。庄姐说,孩子们很懂事的,他们在外上学,花钱的地方多。
庄姐后来出去了一会,科长蓉姐说,阿庄装修新房时好面子,把底都透给人家了,我猜是老刘让他们找阿庄要的,小孩知道什么。
她们说的是庄姐爱人老刘与前妻生的俩儿子。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在上邮校,是庄姐找关系从单位要的上学指标,据说毕业能进邮电。她和爱人结婚时,俩孩子都十多岁了,与一般孩子不同,改口叫妈妈很自然,大家都说少见这样的孩子,嘴太甜了,让她要多长心眼,毕竟不是亲生的。庄姐不太当回事,说孩子能有什么心机,人都是将心比心的,我对他们好,他们以后才会对我好。
我是进话务科一段时间后才知道庄姐是大龄剩女的。她是业务指导员,除了管业务,还管思想工作,哪个话务员感情、婚姻、家庭有不顺心的事,她都像知心大姐姐一样开导,说得入情入理,看着像是过来人,我以为她孩子都好大了呢。
庄姐长得皮粗肉厚,面相看着像男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我们在机房就能听到她的笑声。不过她工作起来可不含糊,我那时刚上机就被客户投诉了,以为自己是科里唯一的本科生,又是初犯,可以享有豁免权,不想还是被她预扣了一个月奖金。
不知是不是要让自己显得娇媚点,她每天梳着长到腰际的麻花辫,经常身穿花连衣裙。九十年代那会,不结婚的女人还是挺受关注和非议的,我在食堂就听楼下科室一男的说庄姐那么大年纪了,还梳长辫穿花裙,不害臊。她的闺蜜霞姐,与她年纪相仿,一样也没结婚。俩人住在食堂楼上的单身宿舍。单位好多大龄剩女住在上面,人家说大龄剩女多是好单位的通病,她们要么仗着自身条件好,要么受家庭所累。她俩经常成双成对出入,倒不孤单,有人说她们是同性恋。
红姐说,有阿霞跟她作伴,她更不想嫁人了。办公室的人就开始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办公室都是女人,工作也轻闲,除了看报纸,就是聊八卦。庄姐很多事,我都是从她们那听来的。
庄姐年轻时,单位有个水电工看上她了,水电工长得瘦小猥琐,有事没事就来办公室,他还知道庄姐有痛经的毛病,来大姨妈的日子总是痛到打滚。他说,苏庄这病只要结婚就好了。经他一传播,单位好多人都知道庄姐会痛经,让庄姐又羞又恼,从没拿正眼瞧过他。她有心上人,是个退伍兵,在行政科工作,长得高大帅气。她经常跑去看退伍兵打篮球,给人家加油助威,给人家送水。退伍兵告诉她自己入伍前家里就订了亲。她信以为真,逢人就说退伍兵家里订亲了,没办法跟她在一起。蓉姐说庄姐那会儿又土又邋遢,退伍兵根本就看不上她,就是找个台阶让她下而已。她后来认退伍兵当了哥哥。我有几次看到一个小伙子来找她,喊她姑姑,她总是把人家家里情况盘问得很仔细,有时还教他要怎么做事做人。后来红姐说小伙子是那个退伍兵的儿子。
蓉姐说,你岁数不小了,赶紧找人嫁了。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想也没用。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不是她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她,一拖就到四十了。这时有人介绍了一个高大帅气的军官,离异,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庄姐很中意,军官说女儿不同意,说要等自己的妈妈回来。她当真了,跟人讲时就好像军官很想跟她在一起的样子,大家就在背后笑她。老刘是人家介绍的,她起先不愿意去见,是蓉姐拖着她去的。老刘是海南人,以前一直在省外工作,离婚后调回海南,想找个海南媳妇。蓉姐觉得老刘不错,可以处处看。她却不满意,嫌人家个子小,年纪大,老刘几次打电话来都不接,是蓉姐反复做工作,她才扭扭捏捏地点头同意先接触看看。接触下来有感觉了,老刘那边却打退堂鼓了,说算命的讲相差六岁相克,又是蓉姐出面搞定了老刘,才最终促成了俩人的婚姻。结婚之初,也是一路嗑嗑碰碰的,不太顺利。
后来,我调走了。再后来,单位改制上市,庄姐一拔人拿着公司给的补贴提前内退了,霞姐后来也结婚了,嫁给离婚的初恋。
再见庄姐是很多年之后了。那是“三八”妇女节,公司请离退休女员工聚餐,我是陪领导过去的。在那里我见到了庄姐,面色红润,几乎没什么变化,人家说年轻时长得老相的人,岁月好像特别优待他们,什么时候都那样,老了反倒还显年轻了,庄姐就是这样,唯一的变化是麻花辫盘起来了。因为要陪领导,也没空跟她细聊。席散的时候,我看到她和几个人站在酒店大堂聊天,眉飞色舞的,声音洪亮。我知道她们很久才有机会見一次,有聊不完的话题。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她转头看到我,唤我的名字,我就过去跟她聊了起来。
她说现在主要是带孙子,儿子儿媳都在我们公司工作,很孝顺,周末他们会自己带孩子,让他们老俩口休息。
我问她一会怎么回去。她说家里那个老的来接。正说着,一辆红色QQ开到酒店门口,她跟我和大家挥手告别,说我家老的来了。说着便大步朝门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