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西昌随记
2024-06-05黄森
黄森
时序流转,节至处暑。请了年休假,却没有欲望强烈的去处,想想又有四年没回西昌了,于是再次只身前往。
一
选择从眉山上动车,一是于我而言路线更优,二是半年前曾去过三苏祠,感觉挺好。
但天气并不好,刚到眉山东站,便下起了雨。冒雨步行到成昆线眉山站,寄放了行李,就近找点吃的。反正一个人,不用理论吃甜还是吃咸,碰上家卖翘脚牛肉的店子,囫囵一顿。
吃完饭,时间尚早,雨势渐小,于是到站前广场溜达。一路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单是为了把等待的时间拆分成若干小块,以便将其耗尽时显得不那么单调。一个人淋雨,想不起撑伞,可能是因为没有人在意,或者没有需要在意的人。
广场很空旷,半缘小雨半缘客。交通的多元化,让曾经以火车为主的出行方式逐渐没落,除了一些重要假日,稀稀落落的行人恐怕很难把车站的空寂填满。为数不多的旅客,这会儿也都蜷在候车大厅里吧。
回到候车室,取回行李,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坐着翻翻手机,偶尔随处打望两眼。候车的百无聊赖,也是旅途的一部分,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于独游的旅程而言,洒脱和随性是最大的好处。但不是没有一点坏处,就是少了旅伴的相互照应,只能大大咧咧与小心翼翼皆具,连上个厕所,也得把行李提上。虽然明知道这个年头,基本没有谁会看上你的行李,但拿错的事总会有吧,也是一桩烦心事。
除了存取行李时几句简短的对话,近两小时无语。与陌生人不经意对视时,不失礼貌的颔首,算是保持着与周边世界最基本的互动。但并不想知道他是谁,从哪儿来,欲往何处。就像大河里的两颗沙粒,虽曾擦肩而过,却从此永不相遇,不会留下一丁点记忆。
二
先上车的人冷漠地望着才上车的人,后上车的人坐下不久,又会冷漠地望着下一站上车的人。旅客们既遵守着公共秩序,又保持着关你何事与关我何事的距离。车厢里很安静,除了几对相互依偎的情侣外,大多数乘客仿佛将自己关进了一间透明小屋。
當列车沿成都平原的边缘斜切入横断山脉,便一头扎进了无穷无尽的隧洞群里。偶尔投射进来的自然光亮来自于连接隧洞的峡谷路段,却总是一晃而过,让人来不及调节瞳孔。在山洞里,手机基本连不上网络,只能趁列车进洞前尚有点起伏不稳的信号,通过手机地图上移动着的圆点来确定当前所处位置。
看着现行的铁路走向,不自觉地会跟地图上大体平行的老成昆线作比较。或许正因如此,竟让人莫名地怀念起绿皮火车来。闭上眼时,隐约中,“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从记忆里穿越而来,将人带入另一个场景。
落寞的小站,斑驳的站牌,稀疏的旅客在候车室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晃动着。站台工作人员慵懒地望着人流,尖利的铁哨声刺破寂静的夜空,这是对脚步的催促,也是对秩序的提醒。车上车下小贩的叫卖声还在应合,当然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客户,虽然大多数旅客已然入睡。看看电子表,已是夜里十一点,窗外一片模糊,也分不清是停靠在普雄站还是乌斯河站。绿皮火车小憩片刻后,吞下一堆人和蛇皮口袋,又缓缓启动。打个哈欠,继续迷糊。
这大约是二十多年前的印象,由于客车通常夕发朝至,整夜都在群山里穿梭,车窗外总是无尽的黑暗,不得不全程处于惛懵状态。
在这种思绪下,人也变得有些恍惚,一时不能从记忆中抽离。唯有手上的智能手机还在准确定位时空坐标,否则当真会有一丝丝时空错乱的疑惑。
但动车的速度却是真实的。才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还没来得及回味曾经弥散在车厢里的方便面味道,列车已驶入安宁河平原。车窗外的一切开始熟悉起来,趟过的小河、走过的渡槽、躺过的草丛、爬过的桑树,还有学校外的梨园,以及青春。
出站随手拍了张照片,发个朋友圈,告诉老友,来了一个被灌酒的对象。
三
火把节已经过去一阵子了,这时候邛海边人不多。找了处茶座坐下,面向湖水,正对泸山,心情放松,心灵放空。
闲坐湖边,什么也不想,看山的影子以及自己的影子在微风激起的涟漪层层揉叠下,随着舒缓的音乐诡异而又滑稽地扭动。时间很慢,音乐很慢,甚至连呼吸都很慢,或许因为在思维停滞的状态下,消耗不了太多氧气。
雨后的天地透彻地洁净,四面的远山都被云雾包裹着,隐隐地展露出一些初秋的景象。南向的大箐梁子若隐若现,这会儿怕是浸润在蒙蒙细雨里的,想来山腰的松林、山巅的草甸都还一切如故吧。记得在西昌读书的那段日子,每年要在其间往返多次,对穿梭于松林间的感觉早已习以为常。那时候,车很老、路很窄、弯很多,沉缓的引擎声总会催人入睡。通常一觉醒来车还在林间土路上龟速爬升,以至于从来没有完整地观察到汽车在大箐梁子行驶的全过程。
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关于西昌最近的一段回忆,来自四年前邛海公园附近的一家茶座,那天背对着太阳,独自喝了一下午的茶。再早一些,是六年前在老海亭的一个小吃摊,喝下一碗浇上酸角水的冰粉,透心的凉。更早的,就是十二年前一包刺痛掌心的菱角,以及三十年前在月亮湾的一次野餐。还有没有更为久远的回忆呢?大约是初中二年级,班上组织到西昌春游,坐的老式东风车。说是坐车,其实是站着,一群半大孩子在车厢里唱着歌吹着风,兴奋溢于言表。那是第一次见到邛海,晚上第一次吃烤羊肉串,第一次体验碰碰车,然后,当天花光了父亲给的十元钱,第二天只得干瞪眼……
细算来,离开凉山已三十年,口音变了,口味变了,不变的,只有遗落在旧巷和山野的儿时记忆。
那么,儿时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是漫山遍野的栽秧果,是路旁一蓬一蓬的刺梨,以及林间东一团西一簇的松毛菌?是财贸校大门外的手摊卷粉,卫校后门的牛肉米线,小渔村的烤鱼,然后,是邛海的醉虾和满街飘香的烤小猪肉?还是月亮湾的芦苇,海河岸边的橄榄,螺髻山的索玛花,以及安宁河畔吹得人睁不开眼的风?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
四
关于建昌古城,我的记忆有些模糊。这跟在唐园的感觉不一样,毕竟我知道唐园是后来建设的。
站在四牌楼,历史感与现代感一时间交相袭来,混杂于视网膜,让人有些凌乱。印象里那些破旧的串架老屋、狭窄的街道、散乱的电线以及低矮的城门洞,已完全找不到踪迹。虽然知道在改造时也秉承了修旧如旧的理念,但眼前俨然已是另外一副模样。这还是那个建昌古城么?
这当然是。回望古城的生命里,不知已历经多少次翻修,每一次修葺都会赋予其新的历史意义。她从神秘而悠远的邛都一路走来,穿越了越嶲郡的广阔,翻越了西宁州的巍峨,踩踏出不可磨灭的印迹。不论曾叫建昌卫,还是叫宁远府,不论隶于西康省,还是归属凉山彝族自治州,都只是为世人所用的一个称呼而已,她并不在意。想来这数十年的变迁,也无非是她生命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如此微不足道。
古城坚韧而又顽强,虽多经火烧、水淹,依旧坚挺矗立。就像墙缝间斜斜地突兀伸出的黄桷树,任随风吹雨打也阻挡不了它们坚毅而果决地生长。这种生命力,就投影在一段段城墙上。城墙是记录历史的载体,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部厚重的历史。它见证过皇朝更迭,也亲历了千百载风雨侵蚀,那些过往的记忆连同自己的生长信息,都被它牢牢地裹进了身躯。如果不信,你可以仔细找找,在哪块青砖上,指不定还清晰地印刻着工匠的名字。当然,更少不了每一个时代里孩子们的涂鸦,以及强塞进砖缝里的什么小玩意儿。
修缮过后的城墙,增添了城楼和箭垛,看上去更有古朴庄重的味道。也可以理解为,这更符合当下对古城审美的定义。似乎这样才能让人产生“黄梢新柳出城墙”或是“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的联想,毕竟断壁颓垣和空阔的卷硐只能与破败相关联。
当然,就算破败的古城,也是极具烟火气的。还记得城门洞旁边有家米粉店,除了米粉味道不错,更有一道卤牛肉堪称一绝。据传他家的卤汁由于经年累月持续添加香料,因而香味更显醇厚浓郁,卤制出的菜品自会与众不同。对了,还有一家清真食堂,那时候是第一次见,当时都理解不了这个词的含义。其它还有点印象的,就数配锁补锅的摊子、永远满座的茶馆,以及几条旧巷、三两眼老井了。
但对于古城,我终究只是匆匆过客,没有更多的情怀需要用言语表达。自有那些生长于斯的娃儿,会用丰沛的情感去描述他们与古城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五
本是驾车闲逛,到安哈镇时看见老乡出售的鸡枞菌和一些其它菌子,实然心血来潮,也想去碰碰运气。于是将车开到仙人洞方向,找了处路边空地停靠下,沿山路钻进树林。
雨后的坡地有些湿滑,特别是松毛厚处,还需要扶着旁边的松枝才能向上攀爬。当然,厚厚的松毛下,指不定有着惊喜,扒开看看,会不会有一朵小可爱?呀!居然有一面白色的菌伞,这会不会是好运气的征兆呢?正想采摘时,却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品种,拿着手机里的图片比对,才发现这菌子长得那么似是而非,只得作罢。
走了一小会儿,又看到了几朵长得很随心所欲的菌子,完全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会躺板板的,说好的鸡枞菌、荞粑菌、牛肚菌呢?这一刻,原本满满的信心已打了折扣。
最后的暴击,来自于小路旁边散落着的几朵菌类碎片,怕是已经有人来过,采起来发现不能吃而随手扔下的吧。这些被摧毁的菌菇,几乎也摧毁了我的自信。
果然,听见树林深处有羊叫声,再走幾步,就看到新鲜光滑的羊粪蛋蛋了,看来地上的碎菌伞定是羊倌的杰作吧。停下脚步仔细辨听,感觉羊群是在往我的左方走,犹豫个啥,咱往右呗。走着走着,觉得眼前越发明亮,不一会儿就看到两山之间有一小片开阔的苞谷地,想小时候曾在苞谷地里多次捡到过鸡枞菌,这会不会是对前面失落的补偿呢。没想到雨后的泥土如此松软,刚走到苞谷地边,一脚踩下去,鞋子便陷进去大半,扯出来时已沾上一大坨泥巴。一时兴致全无,只顾埋头擦鞋。
看来,今天并不是捡菌子的吉日,还是就在林间小走一会儿吧。这时候,听见林中鸟鸣,方才醒悟,何必为了几朵菌菇而放弃一大片森林呢?当然,这算是自嘲吧,顺便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好么。
这样想时,觉得连羊叫声也悦耳动听了。既然畅游于负氧离子中,包裹在一山的天籁里,怎么会不分泌出丰富的多巴胺呢。你看身材修长的松树间,几株低矮的青树正恣意地生长,并没有因为被松枝遮蔽了阳光而艾怨;你看一枝兰花即便只能在自己的高度孤芳自赏,仍旧挺直了躯干支撑起花朵的娇艳;你看一棵斜长的小树,树干没有指向天空,一样尽量把身子往前延伸。你再看,即便脚下的山路崎岖陡滑,但羊能过去,人也能过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在这种惬意和舒畅里,闲走了一个多小时。看看已近正午,是时候下山了。人在林子里呆久了,总想出去瞧瞧。出去了一段时间,又寻思着回来看看。想这三十年时间,自己大约也为这种情绪所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