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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新《海洋基本计划》解析:特点、动因与影响

2024-06-03谢若初

太平洋学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中日关系

谢若初

摘要:日本长期以“海洋国家”自居,海洋战略不仅在其国家战略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更关乎中日双边关系及地区和平与稳定。2023 年4 月28 日,日本出台第四份《海洋基本计划》,用以指导今后五年具体海洋政策。作为岸田文雄上台执政,并对日本安保政策作出重大调整后的首份《海洋基本计划》,其相较于第三份《海洋基本计划》呈现出“泛安全化”趋势空前加剧、将海洋“威胁”主要来源从朝鲜调整为中国与俄罗斯、提出“构建可持续海洋” 基本方针三大特点。造成此种变化主要原因包括:日本战略文化中危机意识、扩张主义及尚武等因素的长期浸润;日本国家战略进入向以“政治大国”“军事大国”为核心诉求的“全面大国”转型加速期;日本外部环境发生以进入所谓“新时代”为代表的显著变化;岸田政权因经济低迷、少子老龄化、系列政治丑闻等问题遭遇执政危机。日本未来以第四份《海洋基本计划》为蓝本的海洋政策调整,或将对中日关系、地区安全形势乃至全球“高边疆”领域合作造成负面影响,值得予以高度警惕。

关键词:第四份《海洋基本计划》;日本海洋战略;海洋国家;中日关系

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049(2024)02-0084-12

自2013 年日本首次在《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明确将自己定义为“四面环海,拥有广阔专属经济区和漫长海岸线;通过海上贸易及海洋资源开发实现经济发展;追求‘海洋开放稳定的海洋国家”以来,“海洋国家”已成为日本当前最为重要的国家身份之一。基于此,日本一方面在国内维度依托《海洋基本法》框架,通过制定、落实《海洋基本计划》持续举全国之力增强海洋实力、拓展海洋权益;另一方面则在国际维度以“海洋威胁”及“海洋国家”身份认同为抓手,试图再次通过海洋扩张道路成为世界性海洋大国,进而为实现“全面大国化”总体国家战略目标提供支撑。

2023 年4 月28 日,日本发布第四版《海洋基本计划》。作为对具体海洋政策的制定、落实等予以规范与指导的纲领性战略文件,《海洋基本计划》既是日本各领域战略,特别是安保、外交战略理念在海洋问题上的集中体现,同时也是日本决策层涉海认知与理念的直接表现。根据《海洋基本法》第二章第十六条“政府应在考虑海洋形势及对海洋政策进行效果评估的基础上,每隔五年左右对《海洋基本计划》进行重新研究,并做出必要修改”之规定,该文件将对2023 年至2028 年日本具体海洋政策作出方向性规范与指引。

日本系与我国隔东海相望的海上邻国,除在东海方向与我国存在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领土争端,及由此引发的海洋划界、油气田之争外,其近年来更频频介入南海、台海问题,大有借“三海”问题伙同域外国家对我国海洋强国建设加以遏制,并以此重新走上海洋扩张道路之势。基于上述情况,针对新版《海洋基本计划》的研究既有助于加深对安保战略转型大背景下日本海洋政策的理解,也可为未来构建契合新时代要求的建设性、稳定的中日关系提供参考。

一、新版《海洋基本计划》特点分析

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延续了以往现状分析、未来规划、强调重点的“三段式”结构。在第一部分,该文件主要以日本海洋政策施策情况及形势近况为依据,在提出应对周边形势、应对气候变化与自然灾害、强化国际竞争力及开发、确保海洋人才四大重点议题的基础上,明确了包括“海洋安全综合保障”“建设可持续海洋”等在内的基本方针政策。在第二部分,该文件对未来5 年日本海洋政策进行了全面系统规划,主要涉及海洋安全保障;强化海洋监测能力;推进离岛保护及专属经济区开发;保护、再生、维护海洋环境;促进海洋产业发展;推进海洋调查及海洋科学技术研发;推进北极政策;确保、推进国际合作;推进海洋人才培养,增进国民理解等9 方面内容。在第三部分,该文件提出了推进上述海洋政策规划实施的必要事项,即推动政策治理、在明确利益相关者职责的基础上推动互相合作及主动公开施策信息。相较以往,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主要呈现出以下特点。

1.1 “泛安全化”趋势空前加剧

受国际形势及自身战略传统影响,近年来日本各领域战略政策中的“泛安全化”趋势显著,海洋领域亦不外如是。在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中,日本政府不仅加大了对所谓“海洋威胁”的渲染力度,还谋求构建更加多元、泛化的海洋安全体系。换言之,如果说第三版《海洋基本计划》标志着日本进行海权扩张的主要手段将由以往比较含蓄的“以开发促海权”经济模式转变为更为强硬且更具实质性的“以安保促海权”军事安全模式,那么此次发布的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则意味着日本扩张海权的军事安全模式,从相对单一的传统安全模式,转化为更为复杂、多元的“泛安全”模式。

具体而言,在安全环境认知层面,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在评价日本海洋安保环境时将第三版《海洋基本计划》中的“日益严峻”表述升级为“战后最为严峻复杂”,措辞更为激烈。在安全风险来源层面,该文件不仅加入了极端天气导致重大事故及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等新因素,还认为“世界正在发生对经济结构和竞争环境产生重大影响的变化”,对日本海洋战略造成的影响仅次于周边海域形势。这种认为自身在程度、广度层面均遭到更为严峻威胁的认知,决定了岸田政府将从更为泛化的安全视角入手,对日本海洋安全体系进行升级。基于此,在传统安全维度,该文件主要以自卫队和海上保安厅为抓手,在强调强化前者防卫能力和后者海上安保体制的同时,要求二者进一步加强合作。需要予以特别关注的是,该文件明确提出应以2022 年底通过的《国家安全保障战略》《国家防卫战略》《防卫力整备计划》三份新安保政策文件为基础,对海上防衛能力进行“根本性强化”。这就意味着拥有所谓“反击能力”、购入巡航导弹、改造航空母舰等标志着日本国防战略彻底实行“由守转攻”的新安保理念,同样会彻底改变日本海洋战略的建构逻辑。在经济、科技及能源维度,该文件引入了岸田政府极为重视的“经济安保”概念,强调应对横跨安保、经济领域的跨领域问题,并加强对尖端重要科学技术的政策指引。受此影响,研制自主式水下航行器(AUV)与无人遥控潜水器(ROV)、开采稀土、推动“海洋数字化转型”、在专属经济区推动风力发电等举措均被赋予了极强的安全色彩。在情报维度,海洋状况把握(MDA)体制在“政府海洋政策全面系统规划”中的排序已经从第三版《海洋基本计划》中的第四跃升至第二,地位仅次于海洋安全保障。正所谓“情报是规划和行动的依据”,通过提高既有设备利用率、加强与同盟国及“志同道合”国家间合作等手段强化对船舶信息、海况检测、海洋测绘等海洋安全情报的搜集,无疑是日本政府推进海洋安保建设的重要辅助措施。凡此表现均是日本海洋战略愈加呈现“泛安全化”倾向的重要指征,证明安全在日本海洋政策体系中的首要、核心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

1.2 调整海洋“威胁”来源

在第三版《海洋基本计划》中,日本将其周边海洋安全保障形势“日趋严峻”的最主要原因,归咎于朝鲜试射的弹道导弹飞跃其领土,并落入其“专属经济区”的“挑衅行为”。中国公务船在钓鱼岛附近海域的正常巡航虽也被提及,但从频次、措辞等方面看,均不及上述“朝鲜威胁”。而在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中,中国与俄罗斯已超越朝鲜,成为日本海洋“威胁”的主要来源。

针对中国,除了重提海警船“入侵领海”及未经允许在日本所谓“专属经济区”开展海洋调查活动外,新版《海洋基本计划》还首次加入了“中国在东海试图单方面凭借实力改变现状”“中国在南海凭借实力单方面改变现状,并将其作为既成事实”以及“中国军事实力增强导致‘印太军事平衡迅速发生变化”等。近年来日本在其外交、安保文件中多次用于渲染“中国威胁论”的陈词滥调,足见“中国威胁论”已经进一步在日本海洋战略领域蔓延开来。

至于俄罗斯,在日本看来,其本就因“非法占领北方领土”威胁日本“主权”。随着其“侵略”乌克兰引发的全球资源、粮食、能源供应链脆弱性凸显,北极地区形势前景不明,全球经济结构及竞争环境发生变化,世界不确定性提高等一系列问题,俄罗斯又成为导致日本周边安保问题不断增多、日趋复杂,日本能源、资源、航线安全面临诸多风险与挑战的“罪魁祸首”。此种对于“俄罗斯威胁”的大肆渲染,既是长期以来日俄地缘战略矛盾的必然结果,也再次显示出日本外交“远交近攻”的基本政策倾向。值得强调的是,在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中,日本还首次将中国和俄罗斯开展的联合航行活动,定义为针对日本的“示威”。其之所以炒作中俄舰艇活动,一方面旨在以所谓“周边安全形势恶化”为由进一步为自身军力发展,甚至突破“和平宪法”束缚创造条件;另一方面则是想通过此种对中、俄、朝三国的“阵营化”处理,进一步配合美国推行“印太战略”,从而防止地区形势朝着不利于其继续以有利地位分享美国“霸权红利”的方向发展。

1.3 提出“构建可持续海洋”基本方针

在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中,“构建可持续海洋”成为继“海洋安全综合保障”后日本海洋战略的又一核心指导方针。这就意味着随着新版《海洋基本计划》的公布,日本在海洋领域已形成了由“海洋安全综合保障” “构建可持续海洋”“稳步推进的重大举措”三大基本方针组成的新政策框架体系。

“构建可持续海洋”发轫于1987 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中首次提出的“可持续发展社会”的概念。该概念在“环境与发展可以共存”理念的基础上,认为既要以考虑环境问题为前提重视适度开发,也要关注社会发展的重要性。作为“可持续发展社会”在海洋领域的具体诠释,“可持续海洋”指的就是一种使海洋能够在满足当代人需求的同时,不破坏后代所需海洋环境及功能的状态。

日本政府认为,实现碳中和、应对俄乌冲突带来的能源危机及产业结构调整等因素,正对世界经济结构及竞争环境造成巨大影响。在此背景之下,国际性海洋倡议备受世人期待。其主要涉及培育新海洋产业及进一步推进现有海洋产业发展、二氧化碳减排相关技术研发,以及与“联合国海洋科学促进可持续发展十年”倡议密切相关的联合国2030 年可持续发展议程中第十四个目标———保护和可持续利用海洋和海洋资源以促进可持续发展。基于此,日本政府决定将“构建可持续发展海洋”作为《海洋基本计划》新支柱。此举一方面旨在推动日本努力实现“脱碳社会”,并将这种努力与海洋产业发展相关联;另一方面则希望为日本通过国际性努力实现自身海洋环境的保护、再生、维护,以及海洋的可持续利用与开发提供便利。可以认为,日本将“构建可持续发展海洋”作为其海洋政策新支柱,除了有应对能源危机的现实考量外,更蕴含着利用自身经济、科技优势在海洋产业及海洋环境等领域谋求获得主导地位,进而为其推动所谓“全球南方”外交,最终成为“政治大国”积累资本的战略诉求。

二、日本海洋战略调整动因探析

一般而言,国家行为体无论大小,其战略选择受内外环境影响,只能在相对有限的范围内进行。作为具体领域国家战略,日本海洋战略同样受到总体国家戰略及内外环境因素影响。换言之,日本通过出台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对未来5 年海洋政策做出战略性调整之举虽有根据《海洋基本法》之规定“依法行事”的一面,但其主要原因仍在于以岸田文雄为核心的日本战略决策层认为有必要根据当前内外环境,重新调整海洋战略。具体而言,促使日本对海洋政策作出战略性调整的内外动因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2.1 战略文化中涉海因素的长期浸润使然

作为影响国家行为体战略决策的一种国内常量,战略文化是一种体现战略决策者思维和行为习惯的心理现象,①其主要指国家政策制定集团关于安全保障和国家利益的判断及其行为的传统方式。受岛国地缘属性影响,海洋是日本战略文化形成过程中的重要背景因素。同时,日本战略文化也对日本处理涉海事务的方式产生持续、深远影响。

回顾历史不难发现,日本对海上武装力量建设及夺取制海权的重视,远早于西方“海权论”的提出;海洋也成为日本推行对外侵略扩张战略过程中的核心要素。公元663 年,为掌握对马海峡制海权、进而染指朝鲜半岛,日本与唐朝军队爆发“白村江海战”。这场发生在武士阶级登上日本历史舞台前的海战展示了战略文化之于日本海洋战略的初始形态,即源自远离大陆、自然灾害频发等岛国地缘属性的强烈危机意识,使得日本很容易对外部变化产生过激反应,进而转化为侵略意识,并将海洋作为核心战场。此后千余年间,随着武士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并占据统治地位,日本战略文化又被打上浓重的尚武烙印。即是说,无论是凭借麾下海盗势力的高机动力与敏锐的商业嗅觉确保了对广大海域的制海权,从而维持自己在领国统治的“海盗大名”,还是包括丰臣秀吉两次出兵侵略朝鲜半岛、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侵华战争、太平洋战争在内的所有通过海洋发动的对外侵略战争,都可被视作是日本危机意识、扩张主义及尚武等战略文化在海洋战略中的具体体现。甚至可以认为,源于历史传统的日本海洋国家之路,是一条与西方“海权论”逻辑高度相似的海权扩张道路。这就意味着,短暂且有限的战后改革,不足以从根本上撼动日本海洋战略的文化基础。

受此影响,即便一度被盟军收缴所有战舰并解散海军,战后日本国家定位和国家战略调整的理论基础依然是海洋国家论;海洋国家身份认知仍是战后日本制定各项戰略、政策的基本出发点。理论层面,日本学界始终将海洋视为擘画日本国家战略的最核心要素。20 世纪60 年代,日本著名国际政治学者高坂正尧曾指出,作为海洋国家,日本的疆域是广阔的海洋,政府应当一方面将海洋开发视作今后最为重要的问题,给予高度重视,另一方面则应通过对周边海洋环境的调查,加强海洋防御能力,因为对海洋的主导是支撑日本安全的最基本要素。21 世纪初,“海洋国家研究小组”则更为露骨地指出,海洋国家身份意味着日本认为为建立世界新秩序做出贡献符合其国家利益,即是说,日本应该以开放的方式和开放的心态追求国家利益。政策层面,以吉田茂为代表的“海洋派”政治家始终将日本定位为海洋国家,并以此作为治国理政基础。在对战后日本国家战略加以擘画时,吉田茂强调“日本是一个海洋国家,毫无疑问必须通过海外贸易养活九千万国民”。实践层面,虽然受到和平宪法限制,但海上武装力量建设仍在战后日本军事安全政策中占据核心地位。1952 年,日本组建海上警备队,在陆海空三大兵种中率先重启海上武装力量建设。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日本海上武装力量建设更是在“海上歼敌”“远洋作战”等作战方针的指导下持续取得显著进展。

2.2 国家战略加速转型使然

受二战战败国特殊身份以及由此形成的“和平宪法体制”制约,战后日本虽早已凭借经济、科技实力跻身世界大国行列,但在以自民党为代表的核心决策层看来,日本始终是一个在军事、安全领域存在实力及制度短板的“非正常国家”。因此,完成国家战略转型,成为以“军事国家”为首要内涵的“普通国家”“正常国家”,实现以“军事大国化”为主要诉求的“政治大国化”“全面大国化”,俨然成为日本国家战略的核心目标。这就意味着,日本国家战略转型呈现“以安全领域突破为先导”特征。为实现这一战略目标,日本将调动一切力量与资源。

正是按照上述国家战略转型逻辑,当前执政的岸田文雄政府相继从维度、性质等方面入手,对日本安全保障战略作出重大调整,并以此推动国家战略加速转型。2022 年5 月,素来将经济安保视为招牌政策的岸田政府出台《经济安全保障推进法》,明确了由确保特定关键物资稳定供应、确保重要基础设施服务安全、支持关键重大技术研发、建立专利非公开申请制度四大支柱组成的经济安全保障体系。此举在大大拓宽日本安全保障领域维度的同时,充分体现了日本将自身经济实力转化为安全、政治领域影响力的“泛安全化”思维。同年12 月,岸田政府又对《国家安全保障战略》《国家防卫战略》《防卫力整备计划》三份核心安保文件作出大幅修改,明确日本将拥有以“防区外打击”为目的的“反击能力”,并决定在2027 年度将防卫费增至国民生产总值的2%。同时,通过购买、改造、研发等方式,日本还将拥有相当数量的进攻性武器。经此调整,日本一方面在政策层面为未来进一步扩军备战奠定基础,另一方面则对战后以来长期奉行的“专守防卫”原则作出实质性调整。

正所谓将来摆脱“战后体制”的所谓“正常国家”日本必定是一个海洋强国,这是日本作为岛国的必然选择,也是历史性选择。作为针对海洋问题制定的具体领域战略,日本海洋战略必然体现其国家战略转型。在以《海洋基本法》、首份《海洋基本计划》等为代表的早期海洋战略文件中,安全更多以抽象概念形式出现。如在首份《海洋基本计划》中,既没有涉及国家安全利益等“高政治”议题,也没有将任何国家视作安全威胁,更没有提及自卫队、防卫省等负责确保安全的国家防卫机关及武装力量;日本所面临的海洋安全问题更多来自海盗、自然灾害等非传统安全领域。但随着2013 年日本在首份《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第一次明确提出国家利益,并将海洋纳入国家利益范畴及安全保障领域,日本海洋战略文件逐渐被更为“严峻的”海洋安全形势、更为具象的“安全威胁”来源,以及更为明确的海洋安全保障措施所充斥。其海洋军事战略,也呈现主动出击和海外干预特征。至于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作为安保战略转型后出台的首份海洋战略文件,其无疑肩负着将岸田政府新安保战略理念贯彻至海洋领域,为其在“泛安全”时代进一步谋求“全面大国”地位奠定基础的重任。

2.3 外部环境变化使然

作为典型的“外压推动型”国家,日本对外战略调整离不开外部因素的影响。从近年来发布的外交、安保文件可知,只要不利于其继续以有利地位在美国“霸权秩序”下攫取自身利益,或有碍于其进一步推进海权扩张进程、实现“全面大国化”总体战略目标的外部变化均会成为日本政府做出战略调整的依据。

自2021 年12 月22 日在《读卖新闻》举办的国际经济恳谈会上提出“新时代现实主义外交”理念以来,“新时代”就成为日本对自身外部环境变化认知的代名词。参照2022 年版《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的相关表述,所谓“新时代”指的是国际关系视域下对立与合作复杂交织的时代。其中,导致对立的原因在于,自由开放且稳定的国际秩序虽然在冷战结束后得以在世界范围内不断扩大,但随着力量平衡的历史性变化和地缘政治博弈的加剧,该秩序正面临巨大挑战;产生合作的原因则是以气候变化及传染病为代表的,需要各国合作应对的国际问题不时出现。其基本叙事逻辑是,一些依靠“普世价值”国际秩序方才取得发展的国家,正在利用这一秩序缔造者,即美国、日本等发达民主国家发展的相对放缓进一步扩大自身势力。而在安全保障领域,“新时代”则表现得更为具象。其主要由身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俄罗斯“无视国际法”,对主权国家乌克兰发动“侵略”,并反复对其进行核威胁这一“前所未闻”事件;中国“在从质、量两方面入手迅速强化包括核武器、导弹在内的军事力量的同时,在东海、南海方向继续试图凭借实力单方面改变现状”;朝鲜通过接连发射导弹等活动,迅速推进核武器及导弹研发三大表现组成。

在政治右倾化不断加剧、积重难返的大环境下,面对上述“新时代”带来的外部环境变化,日本岸田文雄政府相继在外交、安保领域推出一系列具有保守主义色彩的政策加以应对。外交领域,岸田提出了明显受美国国际政治现实主义理论学派影响的“新时代现实主义外交”理念,强调国家利益就是依靠军事实力及势力均衡控制别国的权力政治。其主要表现就是以“价值观”为起点,通过“自由开放的印太”等框架机制,在进一步加强与西方国家合作的同时,不断尝试对包括“全球南方”在内的全球热点地区及国家施加影响。在安保领域,岸田则将中国视为主要威胁和对手,并通过更新防卫战略、发展军事科技、增加军费、提升装备、调整兵力部署、强化军事同盟、拓展安全合作伙伴等各种方式来加强应对。可以认为,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对日本海洋战略所作出的调整,正是以岸田为代表的日本决策层面对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给出的“日本方案”。

2.4 国内执政危机使然

正所谓“外交是内政的延伸”,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中不仅包含着岸田政府对日本诸多国内问题的思考,更掺杂着尽快擺脱执政危机的现实目的。2022 年下半年以来,岸田内阁支持率总体呈持续下滑态势。日本广播协会民调数据显示,2022 年10 月至2023 年2 月,岸田内阁民调不支持率持续高于支持率。究其原因,一方面,岸田上台后虽提出了以“新资本主义”“儿童中心主义”为代表的经济、儿童政策,但经济持续低迷、少子老龄化等长期困扰日本发展的老问题显然难以在短时间内得到解决。统计数据显示,日本2022 财年经济实际增速从上一财年的2.6%大幅降至1.2%,不仅远低于政府预期,还低于3.1%的世界平均水平。同时,日本2022 年新生儿数量仅为77.0747 万人,“合计特殊出生率”仅为1.26%,均为历史最低。另一方面,包括韩国“统一教”问题、安倍国葬、“问题收据”丑闻、内阁成员相继辞职、长子丑闻不断、“防卫增税”及“个人编号卡”制度问题频出等在内的新问题层出不穷,导致民众逐渐对岸田内阁失去信心。特别是内阁改组后旋即出现的短时间内数名内阁成员引咎辞职的反常现象,使得民众不再信任岸田的执政能力。从此种艰难境地中不难窥见,岸田政权迄今为止所展现出的外交、安保优先特征,决不能简单归因为执政偏好,其更是岸田面对内政难题及执政危机时,出于维系政权核心目的、结合自身政治履历所采取的权宜之计。

值得强调的是,渲染所谓“外部威胁”,特别是周边国家“威胁”是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日本多届政府应对执政危机、攫取国家利益的惯用手段。一方面,炒作“外部威胁”有助于日本推动修改“和平宪法”、扩军备战等进程,体现了决策层通过补齐军事短板实现“全面大国化”总体目标的战略逻辑。另一方面,借助“外部威胁”,执政当局既可以转移民众视线,缓解执政危机,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聚拢民心,以应对全球化对日本国家凝聚力造成的冲击。正所谓危机意识主要是通过对安全问题的关注以及由此而来的不安心理或被害意识来体现的,日本渲染“外部威胁”的本质是政府为实现内外目标对日本民族心理中危机意识这一“双刃剑”的利用。作为历史上曾屡屡以“外部威胁”为借口发动对外侵略战争的国家,日本战略决策者口中的“威胁”,或是在缺乏战略互信前提下对相关国家正常行为的无端指责与诽谤,或是以实现国家、政党甚至一己私欲为目的的炒作。

三、日本海洋战略调整影响研判

日本此次调整海洋战略,发生在逆全球化、泛安全化、泛政治化及意识形态化思潮蔓延至海洋等“高边疆”领域,导致全球海洋安全局势日趋严峻复杂;中美关系陷入低谷,海洋成为美国推行“印太战略”,落实遏制、围堵中国的主要抓手;日本实质突破“专守防卫”,进一步推进安保战略转型的大背景之下,其或将造成以下影响。

3.1 对中日关系造成严重冲击

尽管岸田文雄上台执政后的2022 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2023 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5 周年,明显有利于其在“构建新时代中日关系”的大方向上推动两国关系向前发展,但现实情况则是中日双边关系在日方的一再破坏下再度面临巨大挑战。在2021 年10月8 日发表的国会就职演说中,岸田提出了与其前任菅义伟高度相似的对华政策方针,即“主张该主张的,要求中国采取负责任的行动”。其实质就是在对华政策上放弃本就有限的战略自主性,进一步追随美国。时至今日,这一表态俨然已发展为在东海、南海、台海、涉疆、涉藏、涉港等问题上的常态化肆意炒作与无端抹黑。如在2023 年七国集团广岛峰会上,身为主办方的日本伙同有关国家在联合声明中不仅将中国在东海、南海的正常海洋活动污蔑为“企图以武力或威胁方式单方面改变现状”,重提“南海仲裁案”,还敦促“和平解决台海问题”,又一次上演了以“维护台海和平”之名行纵容“台独”势力之实的闹剧。不仅如此,随着日本在战略层面将中国定义为“应当通过运用综合国力、与同盟及‘同志国联合应对的迄今为止最大战略威胁”,并以此为底色出台涵盖外交、安保、海洋等领域的系列战略文件,日本对华政策作为国家战略的一部分已经基本成型,短时间内难以通过高层互动等外力得到根本改变。日本目前拥有一支由138 艘现役舰艇组成,总排水量达52.3 万吨的海上武装力量,战力位列世界前茅,这无疑为日本在海洋问题上持续挑起事端提供了物质前提。

基于上述背景,日本此次对海洋战略的调整无疑会使本就处在低谷状态的中日关系面临更严峻考验。正如有学者业已指出的那样,中日两国之间在核心利益上的冲突,将来自海上,即所谓的海洋问题引发的争议。在当前影响中日关系正常发展的诸多问题中,以“三海”问题为代表的涉海问题占据主要地位。有观点甚至认为,在中日深层次结构性战略矛盾的四大表象中有三个与海洋有关。如此一来,岸田政府在海洋战略中不断加码安全内容,并将其外溢至非传统安全领域的战略倾向无异于为中日关系未来进一步恶化创造条件。不仅如此,根据2022 年底出台的新版《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日本进一步提升了安全保障在国家战略中的地位,并强调将动用以外交能力、防卫能力、经济能力、科技能力、情报能力为代表的综合国力实现安全保障目标。大有兴举国之力应对所谓“中国海洋威胁”之势。由此不难推断,无论是拥有“反击能力”、加紧扩军备战的单方面行动,还是以“自由开放的印太”为抓手,配合、伙同、拉拢同盟国及“同志国”,为威慑、围堵、遏制中国大搞“小圈子”和“集团政治”的“小多边”举措,均预示着日本政府正在为进一步升级同中国的海洋博弈烈度做准备。

3.2 对地区安全稳定造成严重破坏

自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出台以来,岸田就从传统安全及非传统安全两方面入手,不惜以破坏地区安全稳定为代价,加紧构建其“海洋安全综合保障”体系。

传统安全领域,以升级改造现有舰艇及舰上装备、加快涉海智能武器研发、开展高频度大规模海上军演及购入“战斧”等舰上武器为抓手,日本正以加强进攻性、预制性为目标,重点提升海上自卫队实力。此种对海上武装力量的倾斜式发展,无疑是日本国家安全保障战略质变在海洋领域的具体体现。同时,在“利用与同盟国、‘同志国合作实现‘印太地区国际关系新‘均势”的总体布局指引下,岸田政府正积极通过外交途径配合欧美国家塑造周边地区海洋安全环境。目前,日本已同英国、法国、德国及北约等域外国家、组织就应对海洋安全问题建立合作机制。不仅如此,通过2022 年版《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首次提出的“政府安全保障能力强化支援”(OSA)框架,日本政府正积极探索向周边国家提供军事装备并援建相关基础设施。除已确定首批援助的菲律宾、马来西亚、孟加拉国和斐济四国外,其未来可能的援助对象还包括越南、印度尼西亚、蒙古、吉布提及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⑦ 此举证明,除迅速扩充自身海上实力外,日本还计划把“海洋安全综合保障”体系推向亚太、南太甚至非洲等广大地区,在加速海军装备更新换代速度的同时,实现将军事实力转换为政治、外交影响力的深层战略目标。

非传统安全领域,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出台后不久的2023 年6 月5 日,执政的自民党便向首相岸田文雄、海洋政策担当大臣谷公一、经济安全保障担当大臣高市早苗三位内阁成员提交建议书,提出制定《海洋开发重点战略》,并为此创设“海洋开发战略资金”,以便推动涉海经济安保重点战略的落实。根据首相官邸公布的相关资料,《海洋开发重点战略》计划于2023财年内出台,其主要以需各省厅合作完成的重点任务为对象,从社会实践、产业化、国际推广等视角出发,在对原部门相关举措进行彻底调查、调整的基础上形成。出台该文件的意义在于在经济安全保障重要性日趋上升及实现“脱碳社会”必要性日益紧迫的大背景下,使其与确保必要财政预算一道构成加速日本海洋开发的“两翼”,进而通过强化国家安全保障及经济安保能力、推动经济增长、解决社会问题等具体方式实现海洋立国战略目标。同年6 月9 日,岸田政府打破每10 年一次的惯例,提前两年对“政府开发援助”(ODA)的指导性文件《开发合作大纲》进行修订。新文件将政府开发援助定义为“最重要外交工具”,并宣称要与发展中国家建立“平等伙伴关系”。在此基础之上,该文件不仅加入了海洋安全保障、经济安全等新内容,更明确提出要通过援助增强“友好国家”的海上安保能力及“经济韧性”。

由此不难预见,在未来“亚太”甚至“印太”地区格局中,日本将继续怀揣“以乱牟利”图谋,扮演地区“搅局者”角色。其基本战略逻辑是,先利用美国惯于充当“离岸平衡手”,且希望再次以权力政治逻辑维持霸权地位的急切心理,将美国战略重心牢牢锁定在日本周边。再通过贩卖“安全威胁”焦虑、煽动意识形态对抗等方式进一步制造地区分裂,在为美国及其盟友介入地区局势、牵制中国提供借口的同时,充分利用自身既有“软实力”优势持续提升地区、国际影响力。最后趁地区乱局为自身扩军备战,彻底打破“战后体制”束缚,实现“全面大国化”总体国家战略目标创造机遇。

3.3 对“高边疆”领域国际合作带来严重障碍

“高边疆”指的是超越主权边界和物理疆界的空间和领域。虽然学界尚未形成统一定论,但自20 世纪80 年代美国提出这一概念以来,其内涵已随着人类活动空间的不断扩展,从狭义的太空领域扩展至海洋、极地及网络空间等领域。由于美国“高边疆”战略在提出伊始便具有把军事企图与非军事利用有机地结合起来的特点。对日本而言,其既希望将自身经济、科技实力转化為军事实力,又想从中获得经济收益,摆脱经济困境。这就使得其必然以美国为范本,走上“安保先行”的“高边疆”发展道路。在2013 年版《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日本已明确将海洋、太空及网络视为国家安全保障相关领域。此后数年间,日本又相继组建“网络作战队”及“太空作战队”,并不断以提高作战能力为目标对其进行改组、扩充。基于此,可以将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对海洋安全的强调视为日本加大“高边疆”安保能力建设,积极参与“高边疆”大国竞争的缩影。

如果说日本既定“高边疆”安保战略会在加剧既有竞争态势的同时,助长太空、网络等“高边疆”领域的军事化、政治化及战略化的倾向,那么随着大国竞争的日益加剧,其很可能导致“高边疆”彻底沦为美国为维系、重构自身霸权体系的主战场。实际上,在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出台前后,日本相关布局已初现端倪。在2022 年底新修订的三份核心安保文件中,日本不仅以比肩甚至超越欧美主要大国为目标,明确提出自卫队将着力构建旨在实现网络空间常态化巡逻,并对可疑源数据进行瘫痪攻击的“主动网络防御机制”。计划通过强化“宇宙作战能力”、建立确保太空利用优势地位相关体系等手段,推动航空自卫队向“航空宇宙自卫队”蜕变;还提出将着力构建集陆、海、空、太空、网络空间、电子战等领域于一体的“跨领域作战能力”。不仅如此,2023 年1 月14 日,日美两国正式签署太空领域合作协定,强调在《阿尔忒弥斯协议》等既有协议框架下开展太空合作,③而该协议明显带有限制相关国家独自发展地球轨道外活动,进而推动美国地位合法化的特点。2023 年6 月2 日,日本发布首份《太空安全保障构想》,其中强调以参加美英澳联合太空作战中心,以及由美、澳、加、法、德、新、英七国联合发布的联合太空作战愿景等方式,与同盟国、“同志国”共同强化官、民卫星防御工作。或许相较于担忧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出台后日本海洋政策的种种异动,更应当对日本“高边疆”政策的整体泛政治化、泛意识形态化、泛安全化予以高度重视。

四、结 语

在人类文明步入“海洋世纪” 的第三个十年、《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开放签署已逾四十载之际,曾独霸东亚海权四十余年的日本不仅再度通过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将自身海洋战略彻底引上以武力为依托推进海权扩张的危险老路,更将冷战思维、零和思维等有违历史发展大势、有损人类共同利益的历史糟粕带入其中。同时,令人倍感讽刺的是,虽然在新版《海洋基本计划》中将自己打造为海洋秩序的维护者,并声称要将“作为人类宝贵生存基础的海洋交给下一代”,但在实际行动中,日本既没有一刻停止饱受诟病的商业捕鲸活动,也没有丝毫放缓遭多方质疑的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污染水排海计划。这种空喊口号、“双标”“两面”的行为不禁令人深思,日本所维护的国家安全,究竟是真正意义上国家处于未受威胁状态的国家安全,还是延续“主权线利益线”军国主义思维的国家安全;日本所维系的海洋秩序究竟是基于《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的海洋秩序,还是基于美国霸权利益及“家法帮规”的海洋秩序;日本所维持的海洋可持续发展,究竟是个别发达国家优先的可持续发展,还是世界各国人民共享的可持续发展。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不是被海洋分割成了各个孤岛,而是被海洋连结成了命运共同体,各国人民安危与共。在全球海洋治理问题日益成为国际社会共同面临的重大课题,亟需通过构建“海洋命运共同体”予以应对的今天,以海洋大国自居的日本显然成为了一股将海洋作为大国政治角力场及排污“垃圾场”的逆流。无论是对同周边国家关系、地区和平稳定局势及全球“高边疆”领域合作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是其背后所暗含的旧式海权思维、冷战思维及军国主义战略思维,全世界珍视海洋、爱好和平的国家与人民均应对日本出台新版《海洋基本计划》,在海洋战略领域的一系列倒行逆施举措予以高度警惕。

责任编辑 杨海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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