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得以建构的必要条件
2024-06-03黄浩伦
[摘 要] 當论及音乐中的“经典”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在所谓音乐“经典”的背后,是否存在使其得以建构的必要条件?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本文首先追溯辨析了“经典”这一概念的词源。在此基础上,以部分音乐创作及音乐现象为例,文章试图提出几点“经典”得以建构的条件,并据此作出了进一步延伸思考。
[关键词] 音乐经典;经典化;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 J6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7-2233(2024)05-0156-03
事实上,当称呼某一具体对象为“经典”时,我们已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一种“概念的漩涡”。“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是古典音乐之经典”——在这种看似普遍且一般的共识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某种巨大的分歧:所谓经典,究竟是谓其技法之艰深,能够代表最高水平的人类创造力,还是谓其底蕴之深厚,能够承载复杂的人文阐释?
从今天来看,围绕“经典”所展开的探讨已然屡见不鲜。在中国,每一个社会发展转折点都离不开对经典问题的讨论。正如D·佛克马(D.W.Fokkema)所指出的那样,中国的1919年、1949年和1978年都曾存在过经典变动的情况。[1]西方世界的经典也同样面临过挑战:20世纪80年代以美国学界为开端掀起的一场文学“经典”论争暗示着“经典”本身所面临着一场危机。实际上,有关于“经典”这种看似基于某一同一意义而展开的交流,其结果往往都是沦为一种简单化的泛泛而谈。之于“经典”的讨论而言,诸如“经典就是某一标准”“经典就是价值判断”等说辞实为确切,但置于今天却又略显疏浅,仿佛知其然却罔知其所以然。本文试图追问的是,倘若“经典”其为标准,那么标准何以建立?倘若其为判断,那么如何判断所谓“经典”之是非?亦即,在所谓“经典”的建构之背后,是否存在使其得以建构的必要条件?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本文首先追溯辨析了“经典”这一概念的词源。在此基础上,以部分音乐创作及音乐现象为例,文章试图提出几点“经典”得以建构的条件,并据此作出了相关的反思。
一、“经典”的词源辨析
讨论“经典”困难的原因在于不解其“何为”,即“是”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则往往为两方面所困扰——“经典”语词本源的混淆及其概念属性的混乱。诚如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1921—1988)所言:“大部分的社会、思想问题——包括渐进的演变及明显的争议与冲突——在语言分析的范围里或是范围之外一直存在。然而,我们发现这些议题有许多是无法真正地被完全了解,而且我深信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不可能找出焦点,除非我们能够明了这些词就是问题的要素。”[2]因此,唯有厘清“经典”语义的历史沿革,才能避免当下对其概念的模糊与混乱。
就“经典”这一概念而言,汉语所谓的“经典”具有三种释义:即古代儒家的经籍、宗教的经书,以及一系列重要的、有指导作用的权威著作。[3]对于作为英文词汇的“经典”——即“classic”或“canon”而言,二者则与汉语“经典”的释义有所不同。就西方所谓“经典”而言,“classic”与“canon”二词原初也分别指向于两条不同的历史发沿。以“classic”为例,其词源可追溯于拉丁词“classicus”,意指根据古罗马人民财产多寡所区分出的头等公民[4]。不同于以往对“经典”的认知经验,其原初意义并无那般难以触及的至圣的文化光晕,也并非纯粹的美学层面的价值判断,而是“事关社会阶层(class)与身份地位的等级划分”。[5]亦即,在西方文化的语境内,经典自始便是区分、比较、选择的结果,是历经区分之后得以认定的对象。而正因此区分比较,才有被选择作为标准的“classic”。只不过其原初并非审美或文化价值判断的“准绳”,而是具有社会性的世俗现实的“游戏规则”。“对西方经典来说,没有什么比遴选规则更重要了,这些规则是精英们按照严格的艺术标准建立起来的。”[6]当经典的标准向文学文化领域迈进时,意味着物质财富充足的群体将在与平民阶层的区别中获得精神财富层面的进一步超越。
相对于关联世俗社会的“classic”,另一语词“canon”原初则与宗教权利、教条相关联。据考证,现代英语“canon”衍由两个古希腊语词:kávvá(kanna,指“芦苇”)及kávωv(kanōn,指“规则、标准、限度、征税评估”等)[7]作为其衍变,“canon”原初所指对象为“一组文本或一群作者,尤其指早期基督教神学家的圣经类的书籍”。作为得到教会认可的经籍文本集合,“canon”一词获得了神圣的宗教光辉,成为了得受上帝启示或教义认可的合法权威。
在今天看来,“经典”语词的状况在于,“canon”似乎并未拘于传统的宗教圣典——我们时常也以之为美誉注以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的《呼啸山庄》。同样,所谓的“classic”亦并非仅用于群体的划分与名著的标志——当意味着一种传统的古典时,它似乎也诉说着如《圣经》般的伟大与不朽。“canon”和“classic”不断适应着历史的社会机制、文化语境的内在需要,时至今日已未如从前那般泾渭分明。就其功能、属性而言,此时将两种语词,甚至将汉语“经典”囊括一并也不足为怪。真正重要的是,从语词的日常使用实践看,与其分门别类,不如探寻一种对“经典”包容统一的认识;与其为之制定“标准”“价值判断”等各类难加辩驳的精巧修辞以涵盖各式各样的复杂现象,不如进而认识“经典”本身的特性,亦即认识那概念所指现象不断发展变化的事实,以及认识那背后所体现的不变的权力色彩(不论是世俗的,或是宗教的)与意识形态因素。
总的看来,尽管具有各种特性,“经典”本身仍是历史中人们在区分选择——这一制定标准的过程中所使用的语词称谓。那些冠之以此嘉誉的——“经典”所指的现象——其无一例外都是人们所进行的区分选择后的结果。
二、历史的长度:“经典”的时间检验与其辩证否定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界划“经典”?经典得以建构的条件又是什么?在笔者看来,“经典”应当具有历史的长度,能够承载时间的检验。杨燕迪曾在《中国音乐的经典化建构:现实驱动和学理依据》一文中寄望中国音乐经典的建构——能够在具备经典品质的同时超越时空并面向普遍人性的品格,能够真正地走向世界并达至世界性影响[8]——这无疑让成为“经典”的备选创作面临着一种多元社会价值的考量。然而,“多元价值”的诉求,有时恐怕只是共时性视野中,一种相对主义的中庸立场。那些寄望于将创作打扮成多元价值表征的媒介和载体,缺乏成为“经典”的本质及固有的超时空品格,其结果往往导致爆米花般的滥俗与平庸。如我们所见到的,施托克豪森的“世界音乐”最终沦为一种拼贴式的“民间艺术沙拉”,谭盾的“水乐”则为人嗤以资本幽灵同商业价值所裹挟着的“哗众取宠”。
历史的长度是区分经典与流行的不可或缺的要素。倘若对评价“经典”的必要条件之考量,全由空间横轴所解释而罔顾其历史纵轴,那么一切当下的时髦与流行,一切披着“进步主义”外衣的哗众取宠及伪艺术行为,一切为资本幽灵和商业价值所驱使的包装及营销,我们都应将其奉为圭臬;一切由网络点击率所迅速膨化的创作,一切标新立异的音响尝试,一切高票房上座率高的音乐作品,都将成为音乐文化史上最为璀璨夺目的伟大杰作。如此,所谓经典仅仅为引发人们短暂愉悦的“多数人的狂欢”,而并非经由人类理性思考判断后所得以挖掘的文化价值。
诚然,在经典产生、形成和构成中,演出频率是一个重要的指标,但将之置于作为现代社会的中国语境下——快时尚下创作更迭,接受者的审美趣味随之变换波动,以市场效应为准则的遴选与推动——这一设定不免令中国音乐经典的建构沾染上一丝轻浮的功利主义色彩。我们总不能违背经典自身的历史性。一部堪称“经典”的音乐创作,其必然要承受时间的历史检验,超越其赋予我们的短暂情感愉悦,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距离中实现历史确认,由此释放其丰富意义及与之相伴随的文化张力。
诗人艾略特(T.S.Eliot,1888—1965)于其《论经典》中写到:“经典作品只是事后从历史的角度才被看作是经典作品的……假若我们能找到这样一个词,它能最充分地表现我所说的‘经典的含义,那就是成熟。”[9]“经典”这一语词本身即为历史的,倘若对过往之经典作经验式的考察,那些得获此誉的创作亦是如此。历史不断成就着新的经典,也总是鞭策、審视着既有的经典,以一种冷酷的姿态要求既有经典的内涵的辩证否定,它们也由此累积更为丰富的内涵。那些既有的经典——不论是富于东方世界特点的《二泉映月》《牧童短笛》,抑或是西方世界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它们在发展运动着的时间中尽可能地保持自我的鲜活,紧贴于人类最普遍的情感意义,又或是断然进至意义的空白,在历史中的各个“当下”获赋各种可能的阐释。假若全然罔顾之,经典的样貌将全似僵化、禁止的教条(显然这并非我们所渴望建构的经典),随历史而注入的人文阐释实为多此一举。如此,当被置于不断变化发展的社会存在下,所谓“经典”的意义将显得空洞。不论如何,历史的长度之于既有之经典是必要的。正是因为“经典”在历史中不断循环地舍弃与肯定着主体的各类评价与阐释,“经典”才可能成为“经典”。比起僵化的符号标记与某一静止时间节点的接受情况,流动着的时间对经典创作的建构往往更具说服力——亦即,这部作品能否在变化运动着的历史中持续地保持自我的鲜活。
三、审美形态的适应:“经典”的艺术检验
在历史中接受时间的检验,为音乐经典的建构提供了有效的评判机制。作为一种社会关系中的文化活动,我们在其与生活方式、政治历史等不断的磨合中参见作品的人文宽度;作为一种言说着自我的存在,我们透过与之相关的审美观念、审美经验的兴替变换体认其自身深度;作为一种被评价着的客体,我们通过对阐释经验与接受状况的检视感受其文化张力。
这种观点或许会招致本质主义者的不满,仿佛音乐经典的言说与歌唱全然依托其特定的历史时间烙印,无关于创作自身所固有的品质。其实不然,事实证明,历史总是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成就与审视着经典,但其从未凌驾于经典之上。经典的成为并非仅为一场时间中的“拉力赛跑”,它还需要在主体于历史中的价值评判里存活。在20世纪50年代,当中国中央乐团首次奏响《第九交响曲》的一刻,无数的马克思主义者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斗争与解放的澎湃与热情。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在于其具有着在历史中面对各类审美形态的适应性。审美形态对经典的影响是存在的——艺术制度的变化改变着那些监督、认可经典的机构,因而也改变着经典的内部构成。
“伟大的经典往往不会将自身的意义封闭于有限的时间里,而是以一种更具普遍性的价值维度与被阐释的可能性,在无限的时间里尽可能保持自我的鲜活。”[10]经典不是向过去言说,而是向当下言说,好像当下就是如此特别的向它敞开。音乐的审美自律性及其抽象本质则总能帮助其更好地超越时间检验的门槛,从而在历史的各类审美形态下的接受语境中保持持续的屹立。
参考文献:
[1] [荷]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M].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37.
[2] [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16:7.
[3] 《辞海》,详见https://www.cihai.com.cn/detail?q=经典&docId=5694147&docLibId=1107.
[4] 阎景娟.文学经典论争在美国[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19.
[5] 谭军武.论“经典”——对一个文学概念的问题式考察[D].南京大学,2014:24-26.
[6]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18.
[7] 阎景娟.文学经典论争在美国[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5.
[8] 杨燕迪.中国音乐的经典化建构:现实驱动和学理依据[J].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20(01):58-68+4.
[9] [英]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什么是经典作品》[M].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190.
[10] 蔡宽量,孙月.贝多芬的空白美学[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20(04):89-106.
(责任编辑:刘露心)
[收稿日期] 2024-01-24
[作者简介] 黄浩伦(2003— ),男,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本科学生。(北京 100031)